有些虚度,会长出翅膀

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2014年,自开春开始,我一直在生病。先是眼睛胀痛,乳房剧痛,接着是头晕恶心,肝区隐痛,肠胃不适,舌尖麻痛,之前我身体尚算健康,极少有就诊经验,所以这一系列的身体症状把我搞蒙了,只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辗转于各病室之间,费钱费力,肉体吃了诸多苦头,做了无数必要与不必要的检查,但都无果,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所有数据都是正常的。

直到8月在口腔医院看舌头,那个医生给我仔细地查完口腔,看看我说:“你的舌头没问题。”我说:“不可能,我连续两个月不能正常进食了,只能喝冷粥,不然就有灼痛感。偶尔沾点辣椒整个口腔都火辣辣的。”医生接着说:“你是否还有身体其他部位不定时的疼痛?”我说是。感谢这个尽责的医生,在我被其他敷衍了事的医生胡乱诊断为肝损害、胃炎、喉炎之后,他告诉我,我得的是因精神压力和情绪刺激而生的植物神经紊乱,应该去看神经内科。

如此,我病了一年,从头到脚的反复症状,我就不一一道来了。简单地说就是,如果某日早晨起床,我头不胀,眼不花,喉咙不堵,心不慌,手脚不发麻,天啦!那就是神赐的美好一天!我简直不知该如何安排才好,分值最高的宝贝书先端放成堆,准备美美地重读一遍,但是通常还没回春几天,冷气流又来了,只能继续卧床休养。

最后,我换了医生和治疗思路,病情被控制好转。现在说说这场病教会我的事情。

解决所有的人生、情感和人际问题,其实只要一个字:“收”——收放的收,收藏的收。不解释,不自辩,任何行为皆不附带说明书。看客的评论算个屁,姐只专心做自己。成功个例:爱玲奶奶,菲姐。生而有涯,精力有限,我越来越舍不得拿去应对外界,只想向内营养自己。

情绪和水源、新鲜空气、矿产一样是有限资源,不节制地挥洒只会让你心力交瘁,身心枯萎。我有个豆友的签名把我笑得半死,是“当我不再和笨蛋讲道理之后……”,当然,这个句式也可以变身为“当我不再和神经病较真”“当我不再和傻×纠缠”……做完这个假设句,亲,你会立刻发现清风徐来,新天新地,时间和精力都多了一大块,简直是一夜乍富的幸福感洋溢啊。

重心的扎实,不摇晃,是每个女人一生的必修课,你做到了,则可应对一切。如果一段关系(男女情感、友情)让你失衡、踉跄、倾斜,那么,放弃它。这些道理,我二十岁就懂,且能赋以花枝摇曳的表达,但是把它落实到位,转为下意识的执行体系,是靠岁月的磨蚀、累积的伤害,再加上一场病。疾病摇晃着生命的瓶身,你终于重新做了次选择题,这次,打钩的答案是沉淀在瓶底的那些——硬件部分:健康;软件部分:自我,意义感。

2015年,我开始吃素,写大字,画淡彩。因为服中药必须忌口,我把辛辣刺激之物都戒了。良性后果之一是味蕾变得敏感了,吃东西分外有滋有味,偶尔吃饭店的菜,立刻觉得油盐太重,必须得用水果来清口。这么着,无意中成了一个蛋奶素,早晨喝点粗粮粥,中午吃两份蔬菜,一份是绿色凉拌,一份是清炒或做蛋汤,晚上仍然如此,饭后吃吃水果和酸奶。适口充肠,简素清静。

我,这个上学时连书法作业都要家长代写的人,竟然每日定时习字,缘起有次逛书店时,无意发现张伯驹的一本书,书名是手写体,很美。我就跑到微信上——我的网友里多的是雅好书法的人,他们告诉我那是隋唐小楷,我立刻买了一本字帖练起来。虚活到三十多岁,第一次意识到中国书法之大美真身,后来,连洗脚时,我都拿干燥的笔端在字帖上读帖,摸索笔画之间的互动、走向、微妙的间架结构。中国书法的笔画安放,这脚伸长点,那笔就得调整,以求平衡,那真是一场缱绻的恋情。有时时间紧张,来不及摊纸墨,就用水写帖写了一会儿。写大字时,必须意到笔到,身心凝静,呼吸平和——我是拿它当心灵瑜伽来做。不为练字,只为安心。

我开始画淡彩画,这在过去简直不可想象。我总是刻意回避自己的视觉弱项,根本就不敢尝试绘画,但现在我会想“如果那些化验单有任何一张的送检结果是恶性,这个美丽的世界早与我绝缘了”,生死之前无大事,露短算什么?所以要用最大半径去活,方才不负这仅有的一生。生命好似一辆疾驰的火车,这场病,让我遥遥看见了终站的灯火,也唯因如此,才要不舍昼夜,奋力去活着。这样高密度地、努力地过,才能在到站时,潇洒地拍拍衣袋,道一声“再见”,下车。

不过,并非每段有孔隙的时光都是浪掷。

即使是工作最密集,每餐只能用三明治果腹时,我仍然每天去散步,呼吸“山气”——我觉得最好闻的气味就是“山气”。一过太平门或者玄武湖,慢慢靠近家的时候就能闻到。它由风带来的新鲜空气,燃烧树叶的柴烟气,高密度林木的负离子气味,山岚散后的湿润度复合而成。如果是在小雨中,走去买菜,空气变得沁凉如水,那就是一首诗:“树木不是海,可是有海的呼吸。”我无法形容给你听,只知道那是在梦中都笼罩着我的,山气。

2014年底,皮皮出了一场车祸,那天被人擦碰,皮从车的左侧被挤出后座,单脚着地,那只脚正好落到一辆客车轮下,挤断了三个脚指头,早上做了复位手术。还好当时是早高峰,堵车,那辆客车是在缓缓挪动,不然,孩子那只脚就没了。

住院自然是杂事烦多,但是在疾病和生死无常的映衬下,倒是让我感觉了“家”的暖意。皮入住的病房为宾馆式配置,只有皮一个病人,皮霸着电视整日看动画,我趁机重读了巴什拉《梦想的诗学》,罗兰巴特《明室》,还读完了托尼·朱特的《责任的重负》。到晚八点,她爸爸来换班,我才回家,走长长的夜路,洗漱,喂鱼,浇植物,抽支烟,把神经松下。手术前夜,是她爸爸的生日,我们仨在病房里分吃了一个小蛋糕。十五楼的大露台外,是华灯初上的冰冷尘世,屋里是我的家人。

在医院吃饭,老公把饭菜盛在纸碗里,又怕我弄脏手,剥了个茶叶蛋放上。病房暖气足,我顺便洗澡,他马上去铺防滑垫,洗完,我顾着晒毛巾,他却急忙擦地怕别的病人滑倒。皮说爸爸晚上老用手机看小说,不睡觉。我说那是他怕睡着了打呼影响别人,所以等人家先睡。皮在病房里百无聊赖,脚上打着石膏又不能下地,就信手在餐巾纸上涂鸦,画了很多花、鸟、飞马、小鹿。老公小心收起画,对我说:“还记得十几年前,你也在餐巾纸上写过诗吗?”还有这事?我都忘了。我随手丢弃的瞬间,都被一双充满爱意的眼睛收藏了。

最近,每天早晨都被啾啾的鸟叫唤醒,老公说原来好像没这么多鸟,我说可能是窗外这棵马褂木长高了,逼近窗口,鸟都栖在上面,老公说:“是啊,住这么多年了,树都长得这样高。”而我的幸福感就是,树和我们的孩子都在一天天长高,而你还像此刻一样,不说话,和我一起听鸟叫。

还有,情人节那天晚上,我心脏又不舒服,平躺就不能呼吸,只能靠着叠起的被褥,老公就拿着一个小收音机,慢慢地调频、找台,遇到好听的歌,我们就停驻那个台,静默无言,外面下着稀疏的小雨,我们一直听到雨停……这些虚度的清晨,还有夜晚,是会“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来的,像七彩蝴蝶,在日与夜翻山越岭的峡谷里,飞去又飞来,投下薄暮般温柔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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