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

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妈妈家楼下的夜市被取缔了。发布这项市容整改措施的市长,刚刚被双规,但是政策仍然在执行。遥遥地听说这件事,没有具体的感受,直到某晚出门散步,突然感觉“浮力”发生了改变——原来灯火通明的街上喧闹嘈杂的人堆都没了,挤挤挨挨几乎瘫痪的交通也畅通了,大小喇叭不耐烦的鸣笛夹杂着夜总会的歌声也静默了。混合起来的结果就是,这条街变稀薄了,我无法像往日一样,晃悠在人群里,手插在口袋,眼神游离,享受完整的孤独了。

现在,我走在比我更寂寥的街上,和它比冷,比安静。它是小街,没有上海福州路夜半老房子扑面而来的森然,没有厦门海边夜路的空旷,它只是光秃秃的静。给皮买过小发夹、小袜子的摊点,冬天买暖手宝夏天配散热器、那个耳机坏了一只就能帮我调换的爱笑的摊主,一下都消散在空气中。他们中的很多人,平日就租住在我家楼下的棚户里,每天午夜,都能听到他们洗澡的泼水声,讨论生意的高谈声。这些人,都不见了踪影。

我是一粒在静水里被融化的静离子。你想象下糖屑纷落如雪花的样子吧。

也就是这几年,南京的夜市悉数被清除:广东路的,马台街的,新民路的,板仓街的。多年前搬到山边时,带了风铃,后来发现山居不宜挂风铃,因风太大,难得微风吹拂的碎声之美。之后,我听惯了北风呼啸、秋风漫卷,只偶尔夹杂着夜车的呼啸、早班车的报站声,还有就是时不时骑车来叫卖桂花酒酿的小贩,收破烂的吆喝声。另外,在隆冬,炸炒米的也会来摆摊,这个老头除了像其他炸炒米的老爷爷一样带着裹头巾的老伴之外,他的配置有别于城区炸炒米的,就是头上多了顶照明的矿工帽,脖子上挂着一只哨子,在“轰”的一声炸响之前,会用哨子声预警附近住户。我们小区太安静了,大家并不介意这些偶尔来袭的市井之声。

对了,因为在城郊接合部,前些年还依稀有农业社会的遗痕,就是在4月底5月初,有赶集和庙会。在开集的前夜,会有搭建脚手架的嘈杂,兴奋的人声吵闹,拖运货物的杂音,到了第二天开集,连公交车都被堵住,我们住在临街的高楼,会听到不绝于耳的叫卖声,摊贩放的通俗歌曲声。那是一年中罕见的喧哗时段。

十年后,我回到市区住了几年,又渐渐习惯在满耳的喧闹声中入睡。

而它们都一一消亡,遗址一律变成了收费停车处,冷冰冰、阴森森地占据着夜晚的街道。板仓街的夜市是我城东生涯的一大乐事,我从樱驼村要走三站路才能到,就是图个山居生活之余,能沾惹点人气。这个夜市临南师大的紫金小区和南林大,来来往往都是学生,刚刚吃过晚饭,散着洗过的头发,穿着随意的家居服的美眉们,抱着刚买的洗脸盆和新衣服,朗声笑着,擦肩而过时,可以闻到洗发液的香气,那是青春的体味。这里有家非常别致的小店叫东城西货,拆迁前大甩卖,看着那些精心养殖的苔藓和手作陶器被贱卖,我有点难过,买了一对陶器小房子做纪念,那对房子是黑白双色的,像安徽民居。我把它们放在西西的《看房子》这本书的脚下,特别衬。

现在偶尔路过,还会看到店铺后面的墙上各类店主的留言,颇见性情。有的是喷漆涂鸦,说几句江湖再见的玩笑话,有的是郑重其事且务实主义地留下新店址地图,有的是书法歪歪倒倒的咒骂强拆。

而广东路的夜市,简直是皮大人童年的一部分。夏日的傍晚,吃过晚饭,趿上凉拖,穿一条热裤就可以下楼逛夜市,目的也很模糊,也许是给掉了扇叶的微风吊扇换个叶片,也许是买杯甘蔗汁——春江水暖鸭先知,在我这里,似乎在夜市最先看到夏天的颜色:红的是西瓜汁,黄的是黄瓤西瓜,白的是木瓜水。

如果是晴天,夜合欢被炽热的暑气蒸出甜香。如果是雨后,那就是小叶女贞混合着七里香的清凉香气,这些雅乐之外的主旋律,是烧烤的烟气和龙虾的蒜泥味道,身材最好的龙虾被拖到店门口展示,大大的充气龙虾红彤彤地立在那里,是招牌。皮最爱打枪,一块钱十枪,打碎了的小气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最爱逛花摊,皮在那里第一次认识了红掌和珠兰,还有茉莉。那满地的花,会让我想起“苹末风微六月凉”“帘内珠兰茉莉香”,还有暴雨突来时,狂奔回家,光脚在木屐上打滑的时候,会想到“煞风景是大雷雨,博得游人赤脚归”。那是看荷花的人被雨淋了,想想也很美。

夜市上有很多吃食,虽然都是粗糙的,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端出来。凉皮,白的凉拌,红的是加了碎丁羊肉和芹菜炒的;烧烤摊,羊肉,平菇,韭菜,年糕片,面筋,同样的食材;还有油炸的摊子,这些被临时拉来的白炽灯照亮的摊位边上,围了一圈等待的人,摊主的脸被火烤得通红,孜然粉的异香扑鼻;龙子羹,摊主手提一尺高雕花的大铜壶,堪称最有舞台感的夜市小吃;酸梅汁,吴姓摊主用老梅子熬的,味道醇厚。

夜市上也卖非常廉价且质地很差的衣服,因为夜市通常靠市民区或学校,所以这类穿不了几次就走形的衣服也能卖出去。生意不好做,顾客把价还到很低,最后还是不买,摊主对着渐渐远去的客人大声叫骂,骂她没有诚意,怒骂的底色也许是对这怎么也推不开的生活的碾压感到愤怒。日子久了,和摊主混熟了,几乎是近邻的感觉了,还价时也气壮了,不那么害羞,“此中端是淡交情”。

有时会遇到用三轮车拖瓷器来卖的小贩,买过青花杯种袖珍椰,小瓷瓯装散粉。现在网购那么方便,小清新的和风瓷器在网上买非常便宜,但仍然乐于在一堆瑕疵品里挑挑拣拣。在宏村住过一个晚上,那里距景德镇近,所以满街都是卖瓷摆件的:毛衣链、小手链。一个个慢慢挑拣、试戴。山区的夜市散得早,在小雨中走回巷子深处的民居——我一直喜欢快要散场时的夜市,那种杯盘草草、灯火阑珊的寂寥感。洗漱完看看窗外,没有路灯和光学污染的视野中,黑沉沉一片,远山全看不见了,但空气仍然是湿漉漉的,是近山房子才有的那种微霉的气味。天上的星星,亮晶晶。

看宋人笔记,觉得时空恍惚,自行脑补穿越一下,傍晚,劳作了一天的市民,草草吃罢晚饭,奔向夜市。在摊子上喝杯消食的紫苏水或豆蔻汤,或是吃甘草片、梅子膏。看秀才卖酸文,按顾客的要求,信口编段子,超时则挨罚。摊子很多:肉油饼,羊肠,麻豆腐,皂角儿,看伎人杂耍,逛饿了,坐下吃碗槐叶或是甘菊冷淘,把槐叶或甘菊花挤成汁揉进面里,再加工成面条……由开封迁来的北人和杭州本地土著,加上聚居新都的各方人士带来的饮食习惯,使各地美食汇集在这里。

夜市,比商场更随意,比闹市更家常,比庙会更日常,比网购更亲人,比看电影更少拘束,比超市更开放,所以,可以活跃于任何时代。将来的夜晚,在中国二线城市如南京这样的地方,大家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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