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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夜(三)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作者:奥德丽·尼芬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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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日,星期二、三、四(克莱尔二十岁,亨利二十八岁) 克莱尔:十二月二十四日八点三十二分,我和亨利去草地云雀过圣诞节。这是美丽晴朗的一天,芝加哥城里没有雪,可是南黑文的雪却积了十多厘米厚。我们出发前,亨利花了很长时间重新装箱、检查轮胎、察看底盘,但我知道他并不清楚自己在看什么。我的车是辆可爱的一九九〇年版白色本田CIVIC,我很喜欢它。可亨利却讨厌开车,尤其是小车型,他也是个胆小的乘客,总是握紧扶手,在我转弯的时候叫个不停。如果让他自己开,他可能不至于如此害怕,但显而易见,亨利一直没有驾照。在这美好的冬日,我们沿印第安纳州收费公路一路下去;我的心情很平静,盼望能早些到家,而亨利却是一副废人样。亨利今天没有晨跑,这更加雪上加霜,他总是需要维持惊人的运动量才会产生快乐感,就像带灰狗遛街一样。与现实中的亨利相处感觉很不一样,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他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我们的相遇都是集中的、戏剧的、不确定的。很多事情亨利都不告诉我,而且大多时候他也不允许我去生活中接近他,我对这点一直强烈地不满。当我终于在现实中找到了他,我曾以为我们的交往会和以前一样,可事实上,却是比以前好多了,在很多方面都是。最主要的,以前亨利总拒绝和我亲热,而现在他不时地碰我、吻我、和我做爱。我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浸泡在欲望的温泉中。还有,他开始告诉我许多事情!我问他的每一件,无论是关于他自己、他的生活,还是他的家人——他都毫不保留地告诉我,还附带了很多姓名、地点和日期。那些我在孩提时代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如今便完全符合了逻辑。但最棒的是,我可以长时间地看着他在我身边——数小时,甚至数日。我也知道去什么地方能找到他。他去上班,然后下班回家。有时,我打开通讯本,只为了看一眼那条记录:亨利·德坦布尔,伊利诺伊州,60610,芝加哥,迪尔伯恩街714号11E座,312-431-8313。一串姓名,地址,电话号码。我可以直接打电话给他了,真是个奇迹。我觉得自己就像多萝茜,当她的房子在奥兹国[《绿野仙踪》里多萝茜的家乡]“砰”地落下后,整个世界就由黑白变成彩色的了。我们也已不在堪萨斯州了。 事实上,我们快要驶进密歇根州了,前方有处休息站。我把车泊进停车场,下来活动一下筋骨。我们径直走进房子,那儿有些地图和旅游手册,还有些巨大的自动售货机。 “哇,”亨利叫道。他走过去,一一看过那些垃圾食品,又开始翻阅旅游手册。“嗨,我们一起去富兰肯芒斯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过圣诞!’天啊,我要是在那儿呆上一个小时,保准切腹自杀。你有零钱么?” 我在钱包底部找到一把零钱,开心地换到两听可乐、一盒好又多糖果、一块好时巧克力。我们手挽手地回到干冷的户外。我们坐上汽车,打开可乐,补充流失的糖分。亨利看了看我的手表说:“真让人颓丧,才九点一刻。” “嗯,再过一两分钟就十点一刻了啊。” “哦,是的,密歇根比我们那儿要早一个小时,真是太超现实了。” 我看着他。“每件事情都很超现实啊。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真的就要去见我家人了,我以前花了那么多时间把你藏起来不给他们看到。” “这是因为我崇拜你已经失去了理智,我一直避免长途旅行,避免去见女孩子的家人,避免过圣诞。现在我同时忍受了这三样事情,足以证明我是爱你的。” “亨利——”我转身朝他;我们接吻了,接吻引发了其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突然瞥见三个还没发育的男孩和一条大狗正在几米外的地方,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们。亨利也转过头,几个男孩咧开嘴对他笑了,同时又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才缓慢地回到父母的旅行面包车里去了。 “顺便问一句——到你家我俩怎么睡呢?” “哦,天啊。埃塔昨天还打电话跟我讨论了这事,我睡我自己的房间,你睡那间贵宾厅,分别在走廊的两头,我父母和爱丽西亚的卧室在我们中间。” “我们需要很认真地遵守吗?” 我发动车子,开回高速公路。“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个问题。马克只是把他那些女朋友带到楼下的娱乐室,凌晨了还和她们打情骂俏的,而我们全都假装没看见。如果见面困难的话,可以随时去那个地下阅览室,就是以前藏你的地方。” “嗯。哦,呃。”亨利看了一会窗外,说:“其实,没有那么难熬。” “什么?” “乘车啊,待在车子里。在高速公路上。” “哈。下回你试着乘飞机好了。” “休想。” “巴黎、开罗、伦敦、东京。” “决不。在飞机上我肯定会时间旅行的,天晓得我还能不能回到每小时八百公里的东西上去。要是掉下飞机,我就成了伊卡鲁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为了逃离囚禁他的迷宫,用鹰的羽毛、蜡和麻线制成翅膀飞走。可是他飞得离太阳太近了,蜡翼被阳光融化,便坠落至爱琴海而死]了。” “真的吗?” “我可不想亲自实践。” “你能通过时间旅行时去那些地方吗?” “这个嘛,和你说说我的理论。目前只是时间旅行者亨利·德坦布尔自己的狭义论,还不是时间旅行的广义论。” “好吧。” “首先,我认为这个问题和大脑有关,它很像羊痫风发作,因为在极大的压力下就非常容易出现那种情况。也有一些物质的诱因,比如说雷电也能诱发时间旅行,而跑步、做爱、冥想或者这类活动,则可以帮助我固定在现实时空里。其次,我究竟何时去时间旅行、将去何处、将在新时空中停留多久,以及何时回来,这些我都决定不了,因此我几乎不可能通过时间旅行去里维埃拉[里维埃拉(Riviera),法国南部的蔚蓝海岸地区,戛纳、安提布、尼斯、圣—让卡普费拉、海滨自由城都在此地区中,是度假胜地]。说了这么多,其实潜意识起了很大的控制作用,因为过去我花了很多时间,重新经历了那些有趣或重要的事件。当然,我也花了许多时间去看你,因为你是我最朝思暮想的。我常去的地方大多都是现实生活中曾经去过的,虽然也有一些更加随机的时间和地点,但我常常回到的是过去,而不是未来。” “你去过未来?我不知道你还能去未来。” 亨利看上去很得意,“到目前为止,我的能力只及于前后各五十年。不过我极少去未来,我在那里也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去的时间也很短暂,或许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在那里发现什么,还是过去对我的引力更强大。在过去,我也觉得自己更真实,也许未来本身就比较虚幻?我不知道。我总是先觉得呼吸的空气稀薄起来,然后便发现自己身在未来,这也是我判断那是不是未来的一个办法:感觉不一样,在那儿,我就明显跑不动了。”他若有所思地说着,我突然瞥见一种恐慌,一种人身处于异时异地、没有蔽体的衣服、没有亲朋好友……时,感受到的恐慌。 “所以你的脚——” “像皮革。”亨利的脚底长着厚厚的老茧,仿佛是要努力长成他的鞋子。“我是只长了蹄子的兽畜。如果有一天我的脚出了事,你还不如一枪毙了我。” 我们静静地坐在行驶的汽车里。道路时起时伏,窗外不断闪过贫瘠的玉米田,一座座农舍立在冬日的阳光下,每座房子的车道上都排着各家各户的面包车、马拉拖车和美产汽车。我叹了口气,回家是场混杂了复杂心绪的经历,我想念爱丽西亚和埃塔,我担心妈妈;我不想同爸爸、马克打交道,可我想看看他们会如何同亨利打交道,也看看亨利如何同他们交往。我把亨利隐藏了十四年,我为此而自豪。十四年啊!对一个孩子来说,十四年就像永远。 我们经过沃尔玛超市、奶品皇后、麦当劳,没完没了的玉米田,以及一座可以自己动手采摘草莓和蓝莓的观光果园。每到夏天,这条路就开始陈列水果、谷物和资本主义。而现在,田野里死气沉沉的,一片干枯,来往的车辆在这条晴朗而寒冷的高速公路上驶过,毫不理会那些空空如也的停车场。 我搬到芝加哥之前,从来没把南黑文当回事。我们的屋子就像个孤岛,坐落在尚未编入城市区划的南部地区,草坪、果园、树林、农田围绕着屋子,南黑文就算是城里了,正如大家常说到的我们上城里买点冰激凌吧的那种小城。城里意味着菜场、五金器具、麦肯滋面包房,还有爱丽西亚最喜欢的“音乐世界”里那些活页乐谱和唱片。我们以前常站在苹果园照相馆前,一边看着橱窗里的那些新娘、学步的小孩,以及带着怪笑的全家福照片,一边编着各种各样的故事。那座仿希腊式的图书馆在我们眼里并不傻,我们不觉得菜肴单调无味,也不觉得密歇根电影院里的电影情节太美国味、太愚蠢。这些反感都是我住到城市以后才有的,那是乡下姑娘竭力摆脱那些幼年的土气,越远越好的焦急。我突然非常怀念以前的我,那个热爱农田、相信上帝、冬日住校时很想家,只能边看着《神探南希》,边吸着止咳药水的小女孩,她可以保守一个秘密。我的目光掠过亨利,他已经睡着了。 南黑文,五十公里。 二十六公里、十二公里、三公里、一公里。 凤凰路。 蓝星高速公路。 然后是:密格朗街。我伸手推了推亨利,他早就醒了。他紧张地微笑,看着窗外,冬天那些光秃秃的行道树,构成无尽的隧道,伸向远方,我们飞驰而过。大门终于出现在视线中,我从仪表盘的小柜里摸索出遥控器,大门摇摇晃晃地开了,我们驶了进去。 这座房子像是刚打开立体书后跳出来的图片。亨利吃惊地张大嘴巴,接着便笑了起来。 “怎么啦?”我有些防备地问。 “我没想到这么大。这大家伙的肚子里究竟有多少房间?” “二十四,”我告诉他。我在车道上调了个头,然后停在门口,埃塔已经在厅堂的窗户里冲我们招手了。她的头发比我上次在这里看到时更白了,可脸很红润,很快乐。我们下了车,她正精力充沛地走下结着冰的露天台阶。她没有穿大衣,里面是条深藏青色的、带花边领的漂亮裙子,小心翼翼地在那双舒适的、但并不时髦的鞋子上平衡她那肥胖的身体。我跑过去搀她的手臂,可她却示意她能行,直到最后一格楼梯时,才给我一个拥抱和亲吻(埃塔脸上有股“乐爽”润肤露和爽身粉的味道,我闻得高兴极了),亨利则等在一旁。“让我们好好瞧瞧今天谁来了?”她的口气简直就像把亨利当成了我没和家里通知就这么一路带回来的小孩子。“这是埃塔·密保尔,这是亨利·德坦布尔。”我给他们做了介绍,亨利脸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哦”,他把埃塔当成了谁呢?我们走上台阶,埃塔一个劲地朝亨利笑。她打开前门,亨利压低了声音问我:“我们的行李怎么办?”我告诉他,彼得会去处理的。我问:“其他人都到哪儿去了?”埃塔则回答说,再过十五分钟就吃饭,我们可以把各自的外套脱下来,梳洗一下,直接进去。她转身进了厨房,把我们留在大厅里。我转身过去,脱下外衣,挂在大厅的衣橱里。我回来时,看见亨利正朝什么人挥手致意,我四处张望,发现尼尔那张塌鼻子大脸从餐厅门后面探出来,正咧着嘴笑。我急忙跑到客厅那头,给了她一个香吻,她咯咯地笑着对我说:“真是个帅小伙,你这只小猴子。”没等亨利过来,她已经逃到另一间房里去了。 “是尼尔,对么?”他猜道,我点点头,“她不是害羞,她太忙了,”我解释了一下。我领他从后楼梯上了二楼,“你就睡在这儿,”我一边告诉他,一边打开客房的门。他朝里面张望了一眼,然后跟我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这是我的房间。”我有些紧张,他安静地从我身边走开,站在小地毯的中央,就这么看着。然后,他转向我,我看出来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他一件都不认识,现实的匕首深深地扎进我的心:这座藏着我们过去所有小玩意、所有小纪念品的博物馆,对他来说,就如同一叠放在一个文盲面前的情书。亨利拿起一块鹪鹩的巢(这恰好是这么多年来他送给我的各式鸟巢中的第一块),对我说:“挺不错的嘛。”我点点头,开口告诉他这东西的来历。他把鸟巢放回书架上,然后问:“那扇门锁了么?”我把门销别起来。我们就这样错过了开饭时间。 亨利:我跟着克莱尔走下楼梯,穿过又冷又暗的走廊来到餐厅时,几乎心如止水。大家已经开始吃了,房顶很低,是威廉·莫里斯[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19世纪英国杰出的诗人、艺术家、出版商、设计师、工匠、印刷家和社会主义者,也是英国工艺美术运动重要的代表人物。他的设计风格是为居家使用,为了让普罗大众也能感受居家美学,让工艺设计不再因大众化而粗糙,而精致的设计也不再只是王宫贵族的专属荣宠,为全世界的设计革新运动作出了杰出的贡献。]那种舒适的装潢风格。小壁炉里的火苗把木头烧得咯吱作响,令房间暖和了一些。玻璃窗上都是重重的冷霜,外面什么都看不清。一位瘦瘦的女士,一头淡红色的头发,那一定是克莱尔的妈妈,见到克莱尔来到她跟前,便侧过脸来接受女儿的亲吻,接着又欲坐还起地和我握了握手。克莱尔介绍道,“这是我的母亲”,当我称呼她“阿布希尔夫人”时,她立即说:“哦,你得叫我露西尔,大家都这么叫我。”她的笑容很疲倦,却让我感到一种温暖,仿佛她是某个星系中另一颗明亮的太阳。我和克莱尔在餐桌两侧就座,克莱尔坐在马克和一位年长的女士中间,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她的姨婆达尔西;我坐在爱丽西亚和一个丰满漂亮的金发女孩之间,她自我介绍说叫莎伦,看上去是马克带回来的。克莱尔的父亲坐在桌首,我的第一感觉便是我令他很不安。英俊好斗的马克好像也很沉不住气,他们俩以前见过我,我暗自琢磨,以前我究竟做了什么使他们注意到我,回忆起我?甚至在克莱尔介绍我的时候突然微微露出一股嫌恶的反感,为什么?但菲力浦·阿布希尔不愧是名律师,他很能控制表情的流露,一分钟之后,他就和蔼可亲,满脸微笑,成为一家之主,我女朋友的父亲,秃顶的、戴着金属边椭圆着色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曾经拥有的一身肌肉已经松软下来,但那双肥大的、打网球的手还充满了力量,在推心置腹微笑着的嘴角上面,一双灰色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机警地打量着我。马克显然正非常痛苦地隐藏着自己的不愉快,每当我遇到他的目光,他便转而看自己的盘子。爱丽西亚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她是那种很亲切,但一板一眼的人,不过总有些怪怪的、心不在焉的样子。和马克一样,她也有菲力浦那头深色的头发,还有一些露西亚的五官,像是有人要把克莱尔和马克的脸拼合在一起,进行了一半又放弃了,再用埃莉诺·罗斯福[埃莉诺·罗斯福(Eleanor Roosevelt),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夫人,著名的妇女权力和民权活动家]来填补似的。菲力浦说了些什么,引得爱丽西亚哈哈大笑。突然间,她变得可爱起来,当她起身离开餐桌时,我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 “我得上圣巴索大教堂去,”她对我说,“有个排练等着我。你常去教堂吗?”我朝克莱尔投去求援的目光,她微微点头,于是我回答爱丽西亚说:“当然啦。”大家深深出了口气,什么意思?如释重负?我知道圣诞节,除了是我个人的赎罪日以外,不管怎么说,也毕竟是个基督教节日。爱丽西亚走了。如果妈妈看着她那有一半犹太血统的儿子正在外邦人中间孤立无援地过圣诞节,她一定会挑起那对精心修剪过的眉毛的,我在脑海中对她摇了摇手指。你也该来谈谈,我对她说,你自己就嫁了个圣公会[1534年,英国正式脱离罗马天主教教廷的管辖后,安立甘教会成为英国的国教。后来随着“五月花号”清教徒移居美洲新大陆,在美洲的安立甘教会易名为圣公会]教徒。我看了看我的盘子,一块火腿肉、豌豆和一小团软垮垮的色拉。我不吃猪肉,我也讨厌豌豆。 “克莱尔说,你是个图书管理员。”菲力浦开始盘问我,我承认了这一事实。我们稍稍谈了一会纽贝雷图书馆和纽贝雷财产托管人的情况,也谈了菲力浦律师事务所的几个客户。菲力浦的律师事务所总部设在芝加哥,我真不理解为何克莱尔一家会住在这么远的密歇根州。 “夏天的家,”他回答我,我想起来了,克莱尔以前和我说过她父亲专门承接遗嘱和托管方面的业务。我在脑海中构建出这样一幅画面:年迈的有钱人在他们的私家海滩上颐养天年,一边往身上抹着厚厚的防晒霜,一边决定把儿子剔除在遗嘱之外,然后伸手抓过他们的手机,给菲力浦打电话。我想到艾维,芝加哥交响乐团里我爸爸前面的第一把交椅,他在这一带也有房产。我一说到这儿,大家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你认识他?”露西尔问。 “当然了。演出时我爸爸和他总是并排坐的。” “两人肩并肩坐着?” “是啊,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 “你父亲是位小提琴家?” “是的,”我看了看克莱尔,她正盯着她妈妈,脸上的表情仿佛在恳求:别再令我难堪了。 “他在芝加哥交响乐团里演奏?” “是的。” 露西尔脸上充满了红晕,至此我终于明白克莱尔的害羞是从哪儿遗传来的了。“你说,他会愿意听听我们家爱丽西亚的演奏么?如果我们给他一盘录好的磁带呢?” 我真希望爱丽西亚的演奏水平相当、相当高。人们总是不断把自己的磁带给爸爸听。突然,我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爱丽西亚是拉大提琴的么?” “是的。” “她想不想找个好老师?” 菲力浦插话道:“她正在卡拉马祖[卡拉马祖,密歇根州西南部城市]跟富兰克·维恩莱特学琴。” “因为我可以把她的磁带拿给大川吉先生听,他的一个学生刚刚学成就在巴黎受聘了。”吉先生很出色,也是首席大提琴,他至少还会听一听她的磁带,而我那从不带学生的爸爸肯定早就把磁带扔一边去了。露西尔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就连菲力浦看上去也非常满意。克莱尔总算松了口气,马克还在不停地吃,一头粉色头发、身材矮小的达尔西姨婆,则对所有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或许她聋了?我瞥了一眼莎伦,她坐在我左边,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话,看上去可怜兮兮的。菲力浦和露西尔开始讨论选哪盘录音带给我比较好,或者让爱丽西亚再录一盘新的?我问莎伦是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她点了点头。我正想接着问她第二个问题时,菲力浦突然问我母亲的职业,我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克莱尔,意思是难道你什么都没跟他们说么? “我妈妈是位声乐家。她去世了。” 克莱尔平静地说:“亨利的母亲是安尼特·林·罗宾逊。”就仿佛克莱尔在宣布我妈妈是圣母玛利亚似的:菲力浦脸上顿放光芒,露西尔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真叫人难以置信——太神奇了!我们家有她所有的唱片——等等[原文是德语]。”露西尔接着说:“我年轻的时候见过她。我爸爸带我去看《蝴蝶夫人》,演出结束后,一个熟人带我们去了后台,我们去了她的化妆室,她就在那儿,无数的鲜花!她当时身边有个小男孩——原来那就是你啊!” 我点了点头,试图找到自己的声音。克莱尔说:“她当时什么样子?”马克插嘴道:“我们今天下午去滑雪吧?”菲力浦点点头。露西尔微笑着,陶醉在记忆中,“她可真美丽——当时仍戴着假发,那么长的黑发,她用那头发逗她身边的小男孩,挠他痒痒,小男孩便在旁边跳起了舞。她的手实在太美了,她和我一样高,多么婀娜,她是犹太人,可我觉得她看上去更像意大利人——”露西尔突然愣住了,慌忙用手捂住嘴,她飞速看了一眼我的盘子,很干净,除了少许豌豆之外[犹太教的一些支派是严禁吃猪肉的]。 “你是犹太人?”马克沾沾自喜地问。 “我想,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算是,不过一直也没有人提起这个问题。我六岁时妈妈就去世了。我爸爸是个迷途的圣公会教徒。” “你长得可真像你妈妈,”露西尔主动说,于是我向她道了谢。埃塔收走我们的盘子,然后问我和莎伦是否想喝咖啡,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想,如此坚决的语气,惹得克莱尔全家都笑了。埃塔给了我们一个母亲般的笑容,几分钟后,她就端来热腾腾的咖啡,放在我们各自面前,我想,这顿饭也并不惨吧。每个人都在谈论滑雪和天气,我们站起来,菲力浦和马克一起去了大厅。我问克莱尔,她是否也要去滑雪,她耸了耸肩问我想不想去,我说我从不滑雪,也不想学,露西尔说需要有人帮她绑带子,克莱尔便还是决定去了。我们走上楼梯时,我听见马克说:“——真是像极了——”心里暗自觉得好笑。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房子里一片宁静。我从那阴冷的房间里摸索着走下来,想要靠近暖和点的地方,然后再喝一些咖啡。我经过餐厅来到厨房,眼前的场景令人吃惊:玻璃器皿、银器、蛋糕、去皮蔬菜和烤盘,一切都整整齐齐的,好像一家四星级的大酒店。在这一切的中间,尼尔背对我站着,边唱着《红鼻子驯鹿鲁道夫》[一首圣诞歌曲]边扭屁股。她朝一个黑人小女孩挥动手中的油瓶,而小女孩却一声不响地指着我。尼尔转过身,给了我一个灿烂无比的微笑,都可以看到她牙齿缝了,“男朋友大人,你在我的厨房里有什么吩咐?” “您这里还有剩下的咖啡么?” “剩下的?你是怎么想的,难道我会把咖啡放在厨房里一整天等着它变味么?哼,小伙子,你快出去,在房间里好好待着,摇摇铃铛,我就会给你端来新鲜的咖啡。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咖啡的常识?” “问题是,我妈妈的厨艺真不怎么样。”我说着,大胆地深入厨房圣地的中心,一股非常特别的香味飘来,“您在烧什么?” “你闻到的是汤普森火鸡,”尼尔说。她打开烤箱向我展示了一只大得恐怖的火鸡,看上去像是刚遭受过那场芝加哥大火[1871年,芝加哥大火(Great Chicago Fire)导致三百人死亡,九百万人无家可归,损失达两亿美元。但大火过后,芝加哥有了重新规划与兴建的机会]似的,全都黑了。“不要露出这么怀疑的眼光,小伙子。壳子下面可是整个星球上最美味的火鸡啊。” 我非常愿意相信,光这个味道就已经很完美了。“什么是汤普森火鸡?”我问道,尼尔开始高谈阔论起汤普森火鸡,那是报业人士摩顿·汤普森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研制出来的,很显然,烹饪这种令人惊讶的大鸟需要在它肚子里填充大量的配料,并浇上大量的肉汁,在烤制的过程中还要不停地翻身。煮咖啡的时候,尼尔允许我在她的厨房里待着。只见她把火鸡拖出烤箱,在它背上不停地拍打,然后熟练地淋满苹果酒肉汁,然后再次用力把它推进炉子里。水池边的大塑料盆里还有十二只龙虾,正爬个不停,“宠物吗?”我逗她开心,她回答道:“这些是你的圣诞晚餐,小家伙;你想自己先挑一只么?你不是素食者吧?”我保证我不是,我是有什么吃什么的乖孩子。 “这倒很难说,瞧你这么瘦!”尼尔说,“我要好好喂饱你。” “所以克莱尔才带我来的。” “嗯,”尼尔的口气中露出了些满意,“好吧,现在得先把你轰走,我才好工作,拿着。”我接过一大杯香浓的咖啡,走回大厅。大厅里有棵高高的圣诞树,壁炉里还生着火,看上去真像陶仓[陶仓(Pottery Barn),美国一家连锁家居用品专卖店。每个季度都会印制精美的商品广告目录]的广告目录。我在一张橘黄色的高背椅上坐下,把一叠报纸翻个不停。突然一个声音说:“你在哪儿弄到的咖啡?”我抬头,是莎伦,她正坐在我对面那张和她羊毛衫颜色完全搭配的蓝色扶手椅上。 “嗨,”我说,“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莎伦说。 “我刚才去了厨房,不管铃铛在哪儿,我想我们还是应该用铃铛。”于是我们在房间里四处寻找,角落里确实有根铃铛拉绳。 “真诡异,”莎伦说,“我们昨天就到了,一直提心吊胆的,你知道吗,害怕拿错刀叉或者别的什么的……” “你从哪儿来?” “佛罗里达,”她笑了,“我在上哈佛以前,从来没经历过下雪的圣诞节。我爸爸在杰克逊维尔有一座加油站,我原本打算毕业后就去那儿的,我不喜欢冷,不过我想我是困在这儿了。” “为什么?” 莎伦吃惊地看着我,“他们没告诉你?我和马克就要结婚了。” 我怀疑就连克莱尔也不知道,否则她一定会提到的,接着我才注意到莎伦手上的钻戒。“祝贺你们。” “我想,呃,谢谢你了。” “嗯,听上去你不是很确信,你们要结婚的事?”莎伦好像哭过似的,眼睛四周都肿着。 “呃,我怀孕了,所以……” “其实,不必要那么遵守——” “要遵守的,如果你信天主教的话。”莎伦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蜷进椅子里。我确实认识几个堕过胎的天主教女孩,她们都没被天打雷劈啊,不过显然莎伦的信仰比她们更坚定。 “好吧,那还是祝贺你们。嗯,什么时候……?” “一月十七日,”她看出了我的疑惑,接着说,“哦,孩子么?四月。”她做了个鬼脸,“我只希望到时候已经放春假了,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现在倒还不是太麻烦……” “你学的是什么专业?” “医学院预科,我的父母很生气,他们给我很大的压力,要我放弃,把孩子送给别人。” “他们不喜欢马克?” “他们都还没见过他呢。也不是这个原因,他们只是担心我不能进医学院,代价太大了。”这时前门开了,滑雪者们回家了。一阵冷风从房间里一路经过,吹到我们身上。真爽,我已经快被身边的壁炉烤成尼尔的那只火鸡了。“晚饭什么时候开始?”我问莎伦。 “七点,不过昨天晚上我们先在这儿喝了点东西。马克刚把这件事告诉他爸妈,他们还没有准备好来拥抱我。他们都是好人,好人怎么会苛刻呢?我是说,你们总不会觉得是我自己把肚子搞大的,根本和马克没关系吧?” 我很高兴克莱尔及时回来了,一顶上边翘起来、下边拖着一条大流苏的滑稽的绿帽子,一件丑陋无比的黄色滑雪衫和一条牛仔裤,微笑的脸红扑扑的,还有湿漉漉的头发。她穿着长筒袜,热气腾腾地踏着巨大的波斯地毯向我而来,这的确是她的世界,她没有失态,只是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罢了,我也为此感到欣慰。我站起来,她立刻用双臂围绕住我。然后她迅速转身对莎伦说:“我刚刚听说!祝贺你们!”接着克莱尔拥抱了莎伦。莎伦靠在克莱尔的肩头看着我,一脸惊诧,不过还是微笑了。后来,莎伦对我说:“我觉得惟一一个好的被你得手了。”我一个劲地摇头,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克莱尔:还有一个小时才吃晚饭,如果我们走开,没有人会注意的。“快点。”我对亨利说,“我们去外面吧。”他咕哝了一声。 “一定要出去?” “我想给你看一些东西。” 穿上外套和靴子,戴上帽子、手套,我们走出后门,经过房间时,我们的靴子踩得地板吱吱作响。外面的天空是亮蓝的,草坪上的雪反射着天空,竟也呈现出淡淡的蓝色,这两种蓝色最终在一片深色的水平线上交会了,那正是树林开始的地方。时间太早,星星还没有出来,一架飞机在天空眨眼般地闪过。我幻想着,如果从飞机上看我们的房子,那也将是一个小小的亮点,像一颗星星那样。 “这边。”小路已经积了十五厘米厚的雪了,我尽量把我们的脚印都踩模糊,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我们曾去过那里。现在只有一些鹿和一条大狗跑过的痕迹。 积雪下枯死植物的断茬声、风声,和我们靴子踩过的声音融合在一起。空地成了一只光滑的大果盘,盛着淡蓝色的积雪,那块岩石就像一块蘑菇顶状的孤岛。“就是这儿。” 亨利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四处转悠,东张西望,“就是这儿。”他说道。我想在他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表情,可是什么都没有。“你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问他。 亨利叹了口气,“我整个一生都是一场漫长的似曾相识。” 我们转身,沿着自己的脚印往回走去。 接下来: 我提醒过亨利,圣诞大餐我们家都要着盛装的,所以当我在大厅里再次碰到他时,他已是一身光鲜的黑色礼服了,白色的衬衫,栗色领带的中段还别着一枚彩色的贝母制成的领带夹。“天啊,”我惊呼,“你连鞋子都上过光了。” “的确,”他承认,“有点别扭,是么?” “你看上去完美极了,是个大帅哥。” “可事实上,我只是个豪华版的庞克图书管理员。父母大人,小心哦。” “他们会为你倾倒的。” “我只为你倾倒。到这儿来。”亨利和我站在楼梯顶端那面全身大镜子前,自我欣赏着。我穿了外婆留下的那件浅绿色的露肩礼服。我珍藏着一张一九四一年除夕她穿这条礼服时拍的照片,照片上她在笑,嘴唇涂得深深的,手里还拿着一支香烟,照片里的男人是她的哥哥泰迪,六个月后在法国战场上阵亡,他也在照片里笑着。亨利把双手放在我的腰上,对丝绸下面的那些支撑物和衬裙显露出一丝惊讶。我向他说起外婆:“她身材比我小些。我蹲下去的时候会不舒服,那些钢筋的玩意儿会刺到我的屁股。”亨利开始亲我的脖子,突然有人干咳了两声,我们便迅速分开了。马克和莎伦站在马克的房门前,妈妈爸爸实在没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睡一间房,只好不情愿地同意了。 “现在可不行,”马克用那种令人厌烦的老年女教师的口吻说,“姑娘们、小伙们,你们怎么还没从前辈的痛苦经历中吸取教训呢?” “知道了,”亨利回答他,“时刻准备着。”他笑着拍拍自己的裤子口袋(其实里面空无一物),莎伦也咯咯地笑了,我们结伴一起下楼。 来到客厅时,每个人都已经喝了些酒。爱丽西亚用我们几个通用的手语暗示道:当心妈妈,她已经一团糟了。妈妈坐在沙发上,看起来一点歹念都没有,她把头发盘成髻,佩戴着珍珠首饰,穿一身带有蕾丝袖的桃色丝绒晚礼服。马克过来坐到她身边,这令她相当高兴,他还跟她讲了个无伤大雅的笑话,她更是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我真怀疑爱丽西亚是否搞错了,可我后来看到爸爸看妈妈的那种专注的神情,我才意识到就在我们进来之前,她一定说了什么可怕的话。爸爸站在饮料推车旁,转身向我,如释重负地为我倒了杯可乐,又递给马克一瓶啤酒和一只玻璃杯,他问莎伦和亨利分别想要来点什么,莎伦要了干红,亨利想了想,要了加水威士忌。爸爸笨拙地把酒和水调匀,亨利却毫不费力地一饮而尽,看得他不禁瞪圆了双眼。 “再来一杯?” “不要了,谢谢。”我知道亨利此刻最想拿起那瓶酒和杯子,然后再带上一本书,蜷缩到床上去。他拒绝第二杯,是因为他深知自己面对第三、第四杯时,就不会再有自制力了。莎伦总是跟着亨利,于是我走了,穿过大厅,来到达尔西姨婆靠窗的座位旁。 “哦,孩子,这可真漂亮——打从伊丽莎白穿着它参加里特家在天文馆举办的那次派对后,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再看见过这条裙子……”爱丽西亚也加入进来,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翻领毛衣,腋下还破了个洞,下面是条皱巴巴的苏格兰方格呢短裙,羊毛袜像个袋子套在脚踝上,只有老太婆才会那样穿袜子,我明白她这是存心要惹爸爸生气,但爸爸不动声色。 “妈妈怎么了?”我问她。 爱丽西亚耸耸肩,“她在背后数落莎伦。” “莎伦怎么了?”达尔西接过我的问题,“她看上去很不错。比马克要好,这是我的意见。” “她怀孕了,”我告诉达尔西,“他们打算结婚。妈妈觉得她是白种垃圾[指处于社会底层的穷苦潦倒的白人],因为她是她们家第一个上大学的人。” 达尔西敏锐地看着我,她知道我们想的一样,“在所有人当中,露西亚尤其应该多体谅一点那个年轻女孩。”爱丽西亚正准备问达尔西这话是什么意思,晚餐铃突然响起,我们像条件反射似的弹了起来,鱼贯而出。我低声问爱丽西亚:“她是不是醉了?”爱丽西亚也低声回答我:“我想晚饭前她在自己房间里就已经喝过了。”我捏了一下爱丽西亚的手,亨利犹豫着走过来,然后我们来到餐厅,各自就座。爸爸和妈妈坐在餐桌的首尾,达尔西、莎伦和马克坐在一边,马克靠着妈妈,另一边是爱丽西亚、亨利和我,爱丽西亚靠着爸爸。房间里点满了蜡烛,每个雕花玻璃碗里都漂着小花。埃塔已经在外婆那块普罗旺斯修女制作的绣花桌布上放好了家里所有的银器和瓷具。总之,今天是圣诞夜,和以往我记忆中的每个圣诞夜都一样,惟一不同的是,当爸爸在做餐前祷告时,亨利坐在了我的身边,羞怯地低着头。 “天上的父啊,在这神圣的夜晚,我们感谢你的怜悯和恩眷,感谢你又带给我们一年的健康和快乐,感谢你对我们全家的安慰,感谢你给我们带来新的朋友。我们感谢你遣派你的爱子以柔弱婴孩的形象来引导我们、救赎我们。我们感谢你通过马克和莎伦将要为我们家庭带来的小生命。我们恳求你让我们更有耐心地对待彼此。阿门。”啊,他总算说完了,我迅速瞟了一眼妈妈,她已经火冒三丈了,不过不了解她的人还不会看出来:她纹丝不动,直盯自己的盘子。厨房门开了,埃塔端汤出来,然后每人一小碗,放在我们面前。我遇到马克的眼睛,他把头略微歪向妈妈,抬了抬眉梢,于是我微微点了下头。他问她今年苹果园的丰收情况,她回答了,爱丽西亚和我缓了口气,莎伦看着我,我朝她眨眨眼睛。汤是用栗子和欧洲防风草煮的,如果不亲自尝尝尼尔的手艺,恐怕谁都会误解这种糟糕的搭配。“哇,”亨利发出了赞叹,我们笑起来,喝完各自的汤。埃塔把汤碗收下去,尼尔端上了火鸡,那是只金黄色的、巨大的、热气腾腾的火鸡,同往年一样,我们为之热情地鼓掌。尼尔笑开了花,说:“嗯,大家请用吧。”这也是她每年都说的话。“噢,尼尔,这简直太完美了,”妈妈说道,眼角噙着泪水。尼尔敏感地看着她,然后又看看爸爸,回答说:“谢谢你,露西尔小姐。”接着,埃塔给我们分火鸡肚里的美食:刨皮的胡萝卜、土豆泥还有柠檬乳酪。我们把自己的盘子传给爸爸,由他在上面摆满火鸡肉。我观察着亨利,只见他尝了第一口后,首先流露出惊讶,接着是幸福的陶醉。“我终于看到自己的未来了,”他宣布道,我停了下来,“我要辞掉图书馆的工作,住在你们家的厨房里,拜倒在尼尔的脚下。或者干脆娶她算了。” “太迟了吧。”马克说,“尼尔早就嫁人了。” “哦,好吧,那就拜倒在她脚下吧。你们家怎么没有两百斤的胖子呢?” “我一直都在努力。”爸爸说着,拍了拍他的大肚子。 “等我老了以后,我就要吃到两百斤,那样我就再也不必拖着大提琴到处转了,”爱丽西亚对亨利说,“那时,我要住到巴黎去,除了巧克力,什么都不吃。我还要抽雪茄,海洛因,然后除了吉米·亨德里克斯[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1942—1970),摇滚乐史上最伟大的吉他手]和DOORS[1965年组团、六十年代末期最红的美国乐团,1973年解散。结合诗歌与音乐,以及性暗示,汹涌澎湃的歌曲成为他们无法磨灭的标准乐风],什么都不听。对么,妈妈?” “我会跟你一起的,”妈妈一本正经地说,“可我还是更喜欢听约翰尼·马蒂斯。[约翰尼·马蒂斯(Jonny Mathis,1930—),20世纪50至80年代美国著名的黑人流行歌手,生有一副磁性的嗓音,曲风也大多舒缓和浪漫,在2003年的格莱美颁奖典礼上荣获终生成就奖]” “要是抽海洛因的话,你就什么都不想吃了,”亨利警告爱丽西亚,爱丽西亚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可以改抽大麻吧。”爸爸皱起了眉头,马克马上转移话题:“我听广播里说,今天夜里可能会积下二十厘米的雪。” “二十厘米!”我们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我梦想已久的白色圣诞节啊……”莎伦唐突地说了一句,怯声怯气的。 “但愿别等我们到了教堂后才下大雪,”爱丽西亚没好气地说,“每次做完弥撒我都想睡觉。”我们闲聊起各自所知道的大雪,达尔西告诉大家她遭遇一九六七年芝加哥雪暴时的情景,“我当时不得不把车停在湖滨大道上,然后徒步从亚当斯一直走到贝尔蒙特。” “那场雪暴也把我害惨了,”亨利说,“我都快冻僵了,最后被带到了密歇根大街上的第四长老会主管牧师的家里。” “你那时多大?”爸爸问,亨利迟疑了一会,回答道:“三岁。”他看了我一眼,我猜他应该是在说某一次时间旅行,随后他补充道:“当时我和我父亲在一起。”在我听来,这是句彻头彻尾的谎话,不过没有人察觉。埃塔进来把桌子收拾干净,端上甜点。过了一小会儿,尼尔又端着火焰梅子布丁进来。“哎呀!”亨利惊叹道。尼尔把布丁放到妈妈面前,布丁上的火焰把妈妈淡淡的头发映成了酒红色,和我的一样红,过了好一段时间,火苗才渐渐熄灭。爸爸开了瓶香槟(他垫了块小毛巾,以免瓶塞弹出来伤到别人的眼睛)。我们把自己的酒杯递过去给他,等他斟满后,再把杯子传回每个人手中。妈妈负责把梅子布丁切成薄片,然后由埃塔分给大家。还有两个特大的杯子,一个给埃塔,一个给尼尔,我们于是起身祝酒。 爸爸起了头:“敬全家。” “敬尼尔和埃塔,她们就像我们家里人一样,辛勤劳动,忙碌家务,又那么聪明能干。”妈妈说得气喘吁吁的,声音非常轻柔。 “敬和平和正义。”达尔西说。 “敬全家。”埃塔说。 “敬新生命。”马克向莎伦敬酒。 “敬巧合。”她回敬道。 轮到我了,我看着亨利:“敬快乐。也敬此时,此地。” 亨利一脸严肃地回应道:“敬我们的世界大,时间多。”我的心跳加快起来,他怎么知道这一句呢?不过我想起来,马维尔[马维尔(Andrew Marvell,1621—1678),是17世纪英国著名的玄学派诗人。亨利所说的就是他的名作《致他娇羞的女友》的首句:HAD we but world enough, and time,(只要我们的世界大,时间多,)This coyness, Lady, were no crime.(小姐,羞怯就算不了罪过。)]也是他最喜欢的诗人,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敬酒而已。 “敬雪,敬耶稣,敬爸爸、妈妈,敬大提琴弦、敬糖、敬那双新的匡威红色高帮帆布鞋。”爱丽西亚说完,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敬爱。”尼尔正视着我,完全绽放开笑容,“也敬摩顿·汤普森,发明了地球上最好吃的火鸡。” 亨利:整个饭局中,露西尔的情绪疯狂地从悲哀转到兴奋,然后又变成绝望。全家人都极其小心地引导着她,一次又一次把她带回平稳的状态,给她缓冲和保护。可是,当我们坐下来开始吃甜点时,她终于崩溃了。她无声地抽泣,双肩颤抖,脑袋扭向一边,仿佛是睡梦中把头藏到翅翼下面的小鸟一样。一开始,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了,我坐着,惊恐,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菲力浦也看到了,接着整张餐桌都沉寂下来。菲力浦起身,站到她身边,“露西?”他轻声问,“露西,怎么啦?”克莱尔也跑过去,“怎么了,妈妈,没事的,妈妈……”露西尔一个劲地摇头,不,不,不,把双手拧得紧紧的。菲力浦坐了回去,克莱尔说:“嘘——”露西尔开始说话了,急迫,也不清晰:我听到一串模糊的单词,接着是“全是错误”、“毁了他的前程”,最后是“我在这个家里完全得不到尊重”和“伪君子”,然后就是抽泣。出乎意料的是,居然是达尔西姨婆打破了这个令人无言以对的僵局。“孩子,如果说这里有一个伪君子的话,那就是你。你当时做了完全相同的事情,我可没有看出那毁了菲力浦什么前程。你要是问我,我会说,那就努力改变生活吧。”露西尔止住哭泣,吃惊地看着她,完全说不出话来。马克看了看他父亲,菲力浦在点头,但只点了一下,他又向莎伦点了点头,她在微笑,好像中了彩票似的。我朝克莱尔望去,她看起来并不怎么吃惊,如果连马克都不知道的话,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她还知道些什么但没跟我提起的呢?我突然觉得,克莱尔其实什么都知道,我们的未来,我们的过去,所有的一切。我在这温暖的房间里打了个哆嗦。埃塔端来了咖啡,可我们谁也没心思细细品味了。 克莱尔:我和埃塔把妈妈扶上了床。她不停地道歉,用她一贯的方式,不停地试图让我们相信让她去做弥撒完全不会出问题。我们最后终于让她躺了下来,她几乎立即就睡着了。埃塔说怕妈妈夜里醒来,她今晚就留在这里。我说别傻了,我来吧。可是埃塔很固执,于是我只能让她坐在床边读马太福音。我沿着走廊到底,往亨利的屋子张望,里面居然一片黑暗。我打开自己的房门,惊讶地发现亨利正懒散地躺在我床上看《时间的皱纹》[A Wrinkle in Time,美国作家麦德琳·兰歌(Madeleine L’Engle)所著之经典科幻作品]。我反锁上门,爬上了床。 “你妈妈刚才怎么了?”他问,我小心翼翼地挤到他身边,免得被我的衣服扎到。 “她有抑郁症。” “她以前一直都这样?” “我小时候,情况还好些。我七岁时,她曾有过一个孩子,可是死了,这对她打击非常大,她想自杀,还是我发现的。”我回想起当时那么多的血,到处都是,满满一浴缸的血水,毛巾也被浸透了。我尖叫着求救,可是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亨利沉默着,我伸长脖子,他正盯着天花板出神。 “克莱尔。”他终于开口了。 “怎么了?” “你为什么没告诉过我?我是说你们家将要发生的很多事,如果能早点知道,情况会好得多。” “可是你早就知道了……”我的声音逐渐变轻。他并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呢?“对不起,其实是——事情发生的那会儿我告诉过你,可我忘记了现在是在那以前,所以我以为你已经都知道了……” 亨利停了一下,然后说:“我的家,就像一只被掏空的袋子,我把那些事情全告诉你了,那些坛坛罐罐里的一切陈芝麻烂谷子,我都让你一览无余了。我刚才只是很吃惊……我竟然不知道。” “可你从没有带我去见他。”我一直特别想见亨利的父亲,可总害怕提这件事。 “对,我确实没有。” “你会带我去吗?” “终究会的。” “什么时候呢?”我希望亨利说我可以碰碰运气,就像以前每当我问太多问题时,他都会这么说。可是,这次他却坐起来,双腿在床边晃动。他背上的衬衫皱巴巴的。 “我也不知道,克莱尔。等我可以承受的时候再说吧。” 有脚步声在我门外停下,然后门把手左右旋动个不停,“克莱尔?”是爸爸,“门怎么锁起来了?”我起身开门。爸爸张口刚要说话,突然看见亨利,于是示意我去大厅里。 “克莱尔,你知道的,我和你妈妈都不会赞成你邀请你的朋友去你的卧室,”他安静地说道,“这座房子里,空房间有的是——” “我们只是说说话——” “你们可以在大厅里说。” “我正在和他说妈妈的那些事,我不想在大厅里谈论那些,行吗?” “亲爱的,我真的觉得你不必去和他谈你妈妈的那些事——” “她刚才那场闹剧,你说我该怎么做呢?连亨利都看得出她是个老古怪,他不傻的——”我的声音越说越大,爱丽西亚推开她的房门,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你妈妈不是‘老古怪’。”爸爸严厉地说。 “是的,她就是。”爱丽西亚替我帮腔,加入到我们的争论中。 “你别插嘴——” “我偏要——” “爱丽西亚!”爸爸的脸变成了酱猪肝,眼睛突出,嗓门巨大。埃塔从妈妈的房间出来,恼怒地看着我们。我们三人彼此看着,有点尴尬。 “以后吧,”我对爸爸说,“以后再给我难堪也不迟。”这当中,亨利一直坐在我的床上,尽可能地假装自己仿佛根本不在现场。“亨利,过来,我们去其他房间。”亨利就像个刚挨过批评的小男孩,乖乖地站起来,随我下了楼。爱丽西亚局促不安地跟在我们后面。在最后一格台阶上,我抬起头,爸爸正无助地望着我们,接着,他走到妈妈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嗨,我们一起看《风云人物》[《风云人物》(It’s a Wonderful Life),1946年美国导演弗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执导的荒诞喜剧片]吧,”爱丽西亚说着,看了看她的表,“再过五分钟六十频道就要放了。” “又看?你不是早就看过了么,起码两百遍都不止了吧?”爱丽西亚对詹姆斯·斯图尔特[詹姆斯·斯图尔特(James Stewart,1932—1997)的昵称,1940年以《旧欢新宠》获第13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金像奖。自1954年主演经典作《后窗》,三度与希区柯克合作。1990年获林肯中心电影学会授予的终身成就奖,被赞誉为美国电影史上的最佳演员之一]情有独钟。 “我倒从来没看过。”亨利说。 爱丽西亚摆出一副震惊的模样,“从来没看过?怎么可能?” “我家没有电视机。” 这次,爱丽西亚真的吃了一惊,“你的那台是坏了还是怎么了?” 亨利笑着说:“不,我讨厌看电视。我会头疼。”电视会引发亨利时间旅行,主要是由于屏幕上一刻不停的闪屏。 爱丽西亚失望地问:“这么说,你是不想看了?” 亨利看了我一眼,我无所谓,“好吧,”我说,“就一会,我们不会看到结束的,明天一早还要去做弥撒呢。” 我们来到视听室,就在客厅旁边。爱丽西亚打开电视机,唱诗班正唱着:“缅想当年时方夜半……”“哼!”她嗤笑道,“看看这些劣质塑料做的黄袍子,就像是雨披。”她“扑通”坐到地上,亨利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他身边。自从进家门起,我一直烦着一件事,亨利在不同人面前究竟该怎么做?我和他究竟应该坐多近?如果爱丽西亚不在这儿,我本可以躺下来,枕着亨利的大腿。不过亨利解决了我的问题,他迅速靠过来,一只手搂住我。这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我们可从来没有这么坐在一起过。当然,我们也从来没有一起看过电视。如果我们曾经一起看过电视,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合唱结束后,接着是一长串的广告。麦当劳、当地的别克汽车经销商、贝氏堡食品公司、红龙虾主题餐厅:都在预祝电视观众圣诞快乐!我看了看亨利,他满脸的惊恐。 “你还好吧?”我轻轻地问他。 “是屏闪。每几秒就跳一次,我有点不舒服,”亨利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我想我还是去看会儿书吧。”他起身走出房间。一分钟后,我听见他走在台阶上的脚步声。我赶紧做了个简短的祷告:“天父上帝,亨利现在不能去时间旅行,一会儿我们去教堂时更加不能,我无法解释的。”爱丽西亚翻身爬到沙发上,屏幕上放起了片头字幕。 “他没坐多久。”爱丽西亚看出来了。 “他实在头疼得厉害。那种疼发作的时候,他得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哪怕旁边的人说声‘嘘’,他的头就会立即爆炸。” “哦!”这时,詹姆斯·斯图尔特的手里排出一叠旅游手册,但又急匆匆地下场了,因为他得参加一场舞会。“他真讨人喜欢。” “詹姆斯·斯图尔特?” “他也是啊。我说你那位,亨利。” 我咧嘴笑了,有种自豪感,仿佛亨利是我亲手造出来的。“对啊。” 在一间拥挤的屋子里,唐娜·里德[唐娜·里德(Donna Reed,1921—1986)。以《乱世忠魂》一举荣获第26届奥斯卡最佳女配角金像奖。之后没有得到适合的角色,1958年引退]隔着人群对詹姆斯·斯图尔特也绚烂地笑了。现在他们翩翩起舞,詹姆斯·斯图尔特的对手却按下开关,把舞池的门朝游泳池的方向打开了。“妈妈真的很喜欢他。” “哈利路亚!”踩着倒退舞步的唐娜和詹姆斯双双落入水中,然后其他身穿晚礼服的人也一一掉进了游泳池,乐队仍在欢快地伴奏。 “尼尔和埃塔也很欣赏他。” “太好了,我们只要在接下来的三十六个小时内,别破坏大家良好的第一印象就成了。” “那有什么难的?除非——不,你不会那么蠢的……”爱丽西亚怀疑地看着我问:“你不会吧?” “当然不会了。” “当然不会了,”她重复了一遍,“天啊,我实在不敢相信,马克他这人傻透了。”身穿橄榄球衣的詹姆斯和身穿浴袍的唐娜开始唱起《水牛城的姑娘》,今夜你会不会来,两人沿着贝德佛得佛斯大街一路走去,光彩夺目。“你昨天就早该来的。我以为爸爸要在圣诞树下发心脏病了,我一直假想他撞到了那棵树,树倒下来压住他的身体,医护人员先要把所有圣诞树的装饰物从他身上拿开,才能给他做人工呼吸……”詹姆斯把月亮送给唐娜,唐娜欣然接受了。 “我以为你在学校学过人工呼吸。” “如果真出了事,我先抢救妈妈还来不及呢。克莱尔,那真是太糟了,到处都是吼声。” “莎伦也在?” 爱丽西亚不屑地一笑,“你有没有搞错?我和莎伦当时就在这个房间,正想要好好谈谈心,你猜怎么着?马克和爸妈他们却在客厅里相互吼了起来。好一会儿,我们俩就坐在这里听。” 我和爱丽西亚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又算什么新鲜事呢?我们一辈子都在听他们吼叫,相互吼,朝我们吼。有时我会想如果再看见妈妈哭一次,我就离家出走,永远不回来。此时,我真想一把拉上亨利,立即开车回芝加哥,那里不会有人吼叫,也不会有人假装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个身穿汗衫、大腹便便的男人生气地冲着詹姆斯·斯图尔特叫嚷,让他别滔滔不绝了,赶快吻她呀。这句话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可是他还没吻到她,却一脚踩到了她的浴袍,而她还在往前走,结果下一幕里,她就只得光着身子躲进一片绣球花丛里了。 这时插播了一段必胜客的广告,爱丽西亚把电视调成静音,“嗯,克莱尔?” “怎么了?” “亨利以前来过我们家么?” 哦,不!“没有吧,为什么这么问?”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看了看四周,“你肯定会以为我疯了。” “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见过一件蹊跷的事。很久以前……我那时,好像是十二岁。我记得当时是在练琴,突然我想起自己上台预演还没有干净的衬衣穿,埃塔和别人都出去了,马克本来应该照顾我的,可他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吸大麻什么的……后来,我就自己下楼,到洗衣房找衬衣。可是我听到有声音,你信吗?好像是地下室里最南面的门那儿发出的,那扇门里面全是自行车,是那种快速关门的声音。我以为是彼得,不是吗?我于是站在洗衣房门口听动静。突然,自行车车库的门开了,克莱尔,你肯定不敢相信,一个男人赤裸着身体走了出来,他真的很像亨利。” 我笑了起来,但声音听上去很假,“哦,得了吧。” 爱丽西亚也嘿嘿地笑了,“看吧,我就知道你会觉得我是疯了。可我发誓,句句属实。然后,这个家伙好像有些吃惊,你明白么,我张大嘴巴站着,一点都不知道这个裸体男人接下来要干吗,是强奸我,杀了我,还是别的什么?可他只是看了看我,说:‘哦,你好呀,爱丽西亚。’接着他转身进了阅览室,把门关上了。” “啊?” “于是我上楼,狠命地敲马克的房门,他却让我走开。我好不容易才让他开了门,他可真迟钝,我说了好久,他才大致弄明白。当然,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不过,我最终还是把他拖到地下室,他敲了敲阅览室的门,我俩都害怕极了,就像南希·朱尔[南希·朱尔,美国青少年侦探小说系列《神探南希》中的主人公]一样。你觉得呢?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这小姑娘可真笨,赶快去叫警察啊’?可是,门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接着,马克推开门,空无一人。他对我发脾气,怪我编出这个故事来骗他。不过后来我们猜想他可能上楼去了,于是,我们俩坐在厨房的电话机旁,把尼尔那把砍肉的大菜刀放在桌上。” “可你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嗯,后来你们回来以后,我觉得自己有些蠢,我知道爸爸一定会大惊小怪的,其实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我不想对其他人说。”爱丽西亚笑了,“我问过外婆这间房子里究竟有没有鬼,可她说她一个也不认识。” “你说的那个人,或那个鬼,长得像亨利?” “是啊。我发誓,克莱尔。你们进来的时候,我一看见他都快要死了!我一眼就认出他了!连他的声音都一模一样。不过,我在地下室看见的那人头发更短,而且更老些,也许有四十岁左右吧……” “爱丽西亚,可是,如果那个人有四十岁的话,五年之前——亨利现在二十八岁,那他那时应该二十三岁。” “哦,嗯。不过克莱尔,太奇怪了——他有哥哥吗?” “没有,而且他也不像他爸爸。” “你说,会不会是天外来客什么的?” “时间旅行。”我微笑着说。 “哦,对。天啊,这可真玄乎。”电视荧屏暗了一会,然后我们又看到唐娜躲在绣球花树丛里,詹姆斯·斯图尔特把她的浴袍搭在手臂上,绕着树丛转圈。他逗她,说是要去卖票让大家都来看她。这家伙,我不由得想,可是一转念,就脸红了起来,因为在有没有穿衣服的问题上,自己以前对亨利说过更露骨的话、做过更可怕的事。可是,突然开过一辆车,詹姆斯·斯图尔特把浴袍扔给唐娜。车子里的人大喊:“你爸爸中风啦!”然后他飞快地跑走了,头也没回,就这么把唐娜·里德一个人甩在了花丛中。我眼里噙了些泪水,“哎呀,克莱尔,你哭什么呀,他马上就回来了。”爱丽西亚提醒我,我朝她笑了笑。我们接着看到波特先生奚落可怜的詹姆斯·斯图尔特,说他早该放弃大学学业,回来安心做点借贷生意得了。“混蛋。”爱丽西亚骂道。 “混蛋。”我完全同意。 亨利:我们从夜晚的寒冷中走进温暖明亮的教堂,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我从来没有做过天主教的弥撒,我最后一次参加的宗教仪式是我妈妈的葬礼。我像个盲人似的拉住克莱尔的手,她领着我们沿中心通道往前走,找到一排空的靠背长椅,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去。克莱尔和她全家跪在海绵跪凳上,我则按照她说的,坐了下来。我们来得还算早,爱丽西亚不见了踪影;尼尔和她丈夫、儿子一起坐在我们后面,她儿子刚从海军部队放假回家;达西尔姨婆和一个她的同龄朋友坐在一起;克莱尔、马克、莎伦和菲力浦跪成一排,神态各异:克莱尔不太自然,马克敷衍了事,莎伦镇定专注,菲力浦筋疲力尽。教堂里摆满了圣诞花,空气里尽是蜡和湿大衣的味道。圣坛右边,有一幅相当精美的马槽图画,里面是玛利亚、约瑟和他们的随从。人们鱼贯而入,找到空位,彼此寒暄。克莱尔在我身边轻巧地坐下,马克和菲力浦也跟着坐了过来,莎伦又多跪了几分钟,最后我们几个都坐成一排,静静地等待。一位穿礼服的男人走上讲台——或者应该说是圣坛,他调试了一下小讲桌上的麦克风,又消失到后面去了。人已经很多了,有些拥挤。爱丽西亚和另外两男一女出现在讲台左面,各自抱着自己的乐器,那位金发姑娘是拉小提琴的,暗棕色头发的女人是中提琴手,而另一位男小提琴手已经相当年长,走路的时候不得不弯着腰、拖着步子。他们都一身黑色,各自坐上折叠椅,打开谱架上的灯,把乐谱“哗啦哗啦”地翻了一阵,又调拨了一下各自的琴弦,最后彼此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所有的人立即安静下来,在那片肃穆之中,一个悠长、舒缓、深沉的音符充满了教堂里的每个角落。这一声让人想不出它究竟出自什么乐曲,它只是存在着,绵延着。爱丽西亚缓缓地拉弓,慢到人类所能慢到的极致,她拉出的声音仿佛是源自虚空的,仿佛是从我的双耳之间渗出来的,穿过我的头颅,像谁的指尖拨动着我的神经。然后她停下来,留下短暂而铿锵的寂静。接着,四位乐手同时奏响,在某个纯净的单音之后,带着现代气息的合奏乐曲显得稍稍纷乱扰人,是贝拉·巴托克[贝拉·巴托克(Béla Bartók,1881—1945),20世纪现代音乐开拓者之一]?后来我总算听出来了,原来是《平安夜》。我不明白他们的合奏怎么会如此古怪,后来金发女小提琴手踢了一下爱丽西亚的椅子,一个节拍之后,一切才恢复正常。克莱尔扭头朝我会心一笑,所有听众也终于放松了下来。《平安夜》之后是一段我不熟悉的圣歌,所有的人都起立,转身看着教堂的后方,教士沿着中央通道走上前来,后面跟着一班儿童和几个身穿礼服的男子。他们神情肃穆地走到教堂的正前方,各自站好位。音乐戛然而止。哦,不,现在怎么办?克莱尔拉起我的手,我们双双站在人群中。如果真的有上帝,那么,上帝啊,请您让我悄无声息地站在这里吧,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克莱尔:亨利看上去快要支撑不住了。亲爱的上帝啊,恳请您千万别让他现在消失。康普顿神父用他那播音员般的嗓音欢迎大家的到来,我把手插进亨利的衣服口袋,从袋底的小洞里继续伸进去几个手指,找准他的鸡鸡,用力一捏。他像是被我电击似的,一下子蹦了起来。康普顿神父说:“上主与你们同在。”我们虔诚地回答他:“也与您同在。”一切都和往年一样,完全一样。可是,我俩此刻在这儿,任由别人的目光扫过。我感到海伦在后面看着我,背上一阵火辣。鲁思和她的父母、哥哥在我们往后数的第五排。南茜、劳拉、玛丽·克里斯汀娜、帕蒂、戴夫和克里斯,甚至连杰森·艾佛莱都在,好像我学校里所有的同学今晚都约好云集于此。我转头看了看亨利,他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一个劲地流汗。他抬起一根眉毛,瞥了我一眼。弥撒开始了,首先是读垂怜经,“平安与你们同在:也与您同在。”我们都起立听宣讲福音,路加福音,第二章。约瑟和玛利亚,然后是感孕、诞生、神迹和谦卑,襁褓布、马棚。它们彼此之间的逻辑我从没弄明白过,可是这一切显现出来的美,却无法否认。在那地区有些牧人露宿,守夜看羊群。有上主的一个天使站在他们身边,上主的光耀环照着他们,他们便非常害怕。天使向他们说:不要害怕,因为,看,我给你们报告一个全民族的大喜讯……亨利心不在焉地轻晃着一条大腿,他闭上眼睛,咬住嘴唇。众天使啊。康普顿神父吟诵道:“玛利亚却把这一切事默存在自己心中,反复思想。”“阿门。”我们说完,便坐下来听布道。亨利侧过身来:“洗手间在哪里?”“那扇门走出去就是。”我指着爱丽西亚、富兰克先前走进来的那扇门。“我该怎么走?”“从教堂后排的通道,然后沿侧面的过道一直下去。”“万一我回不来了呢——”“你必须回来。”正当康普顿神父说到“在这个充满无比喜乐的夜晚……”,亨利站起来快速地走开了。神父的眼睛一直跟随他退到后排,绕到侧门口。我看着他从门里溜了出去,随后门被关上了。 亨利:我站的地方,好像是某个小学的走廊。别慌,我对自己说,没有人会看见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我焦急地扫视四周,有一扇门:男。我推开门,来到一个迷你男厕所,棕色的地砖,一切小型的用具离地面都很低,暖器不停地送风,使那种廉价肥皂的味道越来越浓。我把窗打开几厘米,脸贴着空隙处向外看。从这个角度本来可以看到的风景,都被沿窗的一排常青树遮住了,连我吸进来的冷风中都有股松树的味道。几分钟后,我略微缓过神来。于是,我躺到地砖上蜷成一团,膝盖顶着下巴。我就在这里,牢牢地被固定在了这里,在这片棕色的地砖上。连贯的生活,只是一个看上去太微不足道的要求罢了。真的,如果真有上帝,他一定希望我们都好,没有理由指望一个人变好却又不给他激励,克莱尔非常非常好,她甚至都相信上帝,可上帝为什么要在那么多人面前令她难堪——? 我睁开眼睛,所有那些微型的瓷制洁具都发出了霓彩般的光芒,天蓝色、绿色、紫色……我听任自己再次离去,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我颤抖着,“不要啊!”可是我已经消失了。 克莱尔:神父那篇祈愿世界和平的布道结束了,爸爸倾过身子,隔着莎伦和马克,轻声问我:“你朋友不舒服吗?”“是的,”我轻声回答:“他又头疼了,有时他还会想要呕吐。”“要我过去看看么?”“不!他一会儿就没事了。”爸爸看起来好像并没有被说服,可他终究还是留在座位上了。神父开始祝福圣饼。我拼命克制自己跑出去把亨利找回来的冲动。第一排长椅上的人已经站起来领圣餐了。爱丽西亚演奏着巴赫的第二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凄凉而又柔美。回来吧,亨利,回来吧。 亨利:我在自己芝加哥的公寓里,一片漆黑,我跪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我蹒跚地爬起来,肘部重重地撞到书橱上。“操!”我无法相信这一切,我都不能和克莱尔全家太太平平地待上一天,我在那里被吸出来,现在又像只该死的电子弹球被吐在这该死的公寓里—— “嗨。”我转过身来,那个睡着的我,从沙发床上坐了起来。 “今天是几号?”我问道。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是四天后。 我坐在他床边,“我简直要受不了啦。” “放松点,过几分钟你就会回去了。没有人会注意到的,你后面一帆风顺。” “是么?” “是的,别再发牢骚了。”他惟妙惟肖地学着爸爸的腔调对我说。我真想狠狠地给他一拳,可是那又能怎样?我的身后,音乐轻柔地奏响。 “是巴赫吧?” “什么?哦,对,那是你脑海中的声音,是爱丽西亚在演奏。” “真奇怪,哦!”我冲向卫生间,差一点就倒了。 克莱尔:最后一批人领受圣餐时,亨利进来了,脸色有些苍白,可还是走过来了。他走到后排,沿着中间的通道,然后挤进来坐到我身边。“弥撒到此完毕,各位平安地退席吧。”康普顿神父说道。“阿门。”我们同声回应。圣坛上,男孩们像鱼群似的围绕着神父,他们兴高采烈地列队走在通道中央,众人也排队跟从他们走了出去。我听见莎伦问亨利感觉好些了没有,但没听到亨利是怎么回答她的,因为海伦和鲁思突然过来拦住我们,我向她们介绍起亨利。 海伦痴笑着说:“我们早见过了!” 亨利看着我,有点紧张,我向海伦摇摇头,她又得意地一笑,“嗯,可能没有见过吧。”她说:“很高兴认识你——亨利。”鲁思羞怯地握了握亨利的手,令我惊讶的是,亨利却握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好,鲁思。”我还没来得及介绍鲁思,可我看出她已经记不得他了。爱丽西亚拖着大提琴箱在人群中一路磕磕碰碰地走过来。“明天都到我家来吧,”劳拉邀请大家,“我父母四点就去巴哈马群岛了。”我们热切地答应了。每年,劳拉的父母一拆完所有的礼物,就会马上赶去某个热带胜地度假,等他们的汽车在车道上刚一拐弯,我们就聚集到她家里了。我们从教堂侧门出来,进入停车场,大家同声说了句“圣诞快乐!”爱丽西亚说:“呵呵,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新落的雪厚厚地积在各处,世界被重新塑造成一片洁白。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树木、汽车,然后是马路对面的湖,教堂就在山顶,在我们视线的尽头,湖水正不停地拍打着湖岸。亨利站在我旁边,等待着。马克说:“上车,克莱尔。”我便上了车。 亨利:我们走到草地云雀屋门口已经凌晨一点半了。一路上,菲力浦都在责怪爱丽西亚,为什么把《平安夜》的前面部分拉“错”了呢,而她静静地坐着,望着车窗外深色的房屋和树木。进门后,大家都上了楼,反复说了五十多遍“圣诞快乐”后,才各自回到房间里去。爱丽西亚和克莱尔一起消失在一楼走廊最深处的房间里。我想我该干什么呢,我一时冲动,便跟了过去。 “——一个大蠢蛋,”我刚把脑袋顶到门上,就听见爱丽西亚说了这几个字。房间里有张巨大的桌球台,笼罩在吊灯耀眼的光亮下。克莱尔把球聚拢到台子中央,爱丽西亚则在角落的阴暗处来回踱步。 “这么说吧,如果你精心策划的目的就是要惹恼他,他也已经被你惹恼了,我不懂你为什么还不高兴呢?”克莱尔问。 “他太自以为是了,”爱丽西亚一边说,一边在空气中挥舞着拳头。我咳嗽了几声,她们都吓了一跳,克莱尔说:“哦,是亨利啊,谢天谢地,我还以为是爸爸呢。” “想过来一起玩玩吗?”爱丽西亚问我。 “不,我就在旁边看看。”球台旁有张高脚凳,我坐了上去。 克莱尔把一根球杆递给爱丽西亚,爱丽西亚涂了些巧克粉,便是一记有力的开球,两颗大花球应声落入了底袋。爱丽西亚接着又补进了两颗,然后连颗星灌球也差一点进洞了。“噢,惨了,”克莱尔说,“我今晚有麻烦了。”不过克莱尔还是轻松地捅进了底袋边上的2号球。但下一杆她把母球连同3号球一起捅进了洞。爱丽西亚把这两颗球捞了出来,然后瞄准她的目标。“8号球,中袋!”爱丽西亚叫出声来,赢家就是她了。“哦!”克莱尔叹了口气,“你一点也不想试试?”说着便把球杆递了过来。 “亨利,玩玩吧!”爱丽西亚说,“嗨,两位想喝点什么?” “不了。”克莱尔回答说。 “你这儿有什么?”我问。爱丽西亚“啪”地打开一盏灯,照亮了房间尽头一座华丽而老旧的吧台。爱丽西亚和我挤了进去,哇,只要我想得出来的酒,这里应有尽有。爱丽西亚给自己弄了杯朗姆酒兑可乐。在这个宝库面前,我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给自己倒了杯烈性威士忌。克莱尔也决定还是喝点什么,她敲着小冰格,正忙活着把里面的冰块倒进她那杯卡噜哇[卡噜哇(Kahlua),用酒与咖啡豆、可可豆和香草混合配制成的咖啡酒]时,突然门开了,我们一下子愣住了。 原来是马克。克莱尔问:“莎伦在哪里?”爱丽西亚则命令道:“锁门。” 他把门锁好来到吧台后面,“莎伦睡了,”说着从小冰柜里取出一瓶喜力。他启开瓶盖,慢慢晃到球桌旁,“谁和谁玩?” “爱丽西亚和亨利。”克莱尔说。 “哦,有人警告过他要小心点吗?” “马克,闭嘴。”爱丽西亚说。 “她可是贾奇·葛利森[贾奇·葛利森(Jackie Gleason),喜剧演员,马克这里暗示的是他在1961年主演的电影《江湖浪子》(The Hustler)中的银幕形象——美国第一球王——明尼苏达胖子,他因此获得1962年奥斯卡最佳男配角的提名]假扮的。”马克告诫我说。 我转向爱丽西亚,“我们开始吧。”克莱尔把球重新归拢,第一杆是爱丽西亚的。威士忌刺激着我全身的神经,一切是那么明亮而清晰,球被撞得炸开了花,开成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式样:13号球慢慢滚到底袋边,晃晃悠悠地掉了进去。“再来还是大花球,”爱丽西亚说着,接连打落了15号、12号和9号球,剩下来的位置都很糟,逼得我只得尝试一个无从下手的两颗星。 克莱尔站在灯光边缘,双臂交叉在胸口,她的脸藏在阴影下,身子却浮现在黑暗之外。我集中注意力,看了一会儿球桌,轻松击落了2号、3号和6号球,然后再巡视桌面,看看还有什么别的球可打。1号球此时停在对面的底袋前,我先让7号球把1号球撞落袋再用颗星让4号球进中袋,又幸运地把5号球也撞进后底袋。纯属偶然,但爱丽西亚忍不住吹了声口哨。7号球也毫无悬念地进了洞。“8号球,底袋。”我用球杆指了指,果然如愿以偿。球台边一片惊讶。 “噢,太漂亮了!”爱丽西亚说,“再来一个。”克莱尔在暗中笑了。 “不是你的正常水平。”马克对爱丽西亚说。 “我累得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我也被烦够了。” “因为爸爸?” “嗯。” “如果你先惹他,他是会反击的。” 爱丽西亚撅着嘴,“谁都会犯下无心之错。” “那听上去像特瑞·莱利[特瑞·莱利(Terry Riley),1935年生,20世纪70年代简约主义派(Minimalism)作曲家,对简约主义来说,音乐就是一种重复,重复中自然会显现出一种启示性和极乐的听觉感受。特瑞·莱利还专门去印度修行,在印度的古典音乐中寻找动机]。”我对爱丽西亚说。 她笑了,“确实是特瑞·莱利,是《莎乐美为和平而舞》[《莎乐美为和平而舞》(Salome Dances for Peace),由特瑞·莱利作曲,并和其他音乐家合录而成的专辑]里的一首曲子。” 克莱尔笑出了声,“莎乐美[莎乐美是希律王后妻西罗底之女,她受到母亲的唆使,向酒醉后要求她跳舞的希律王索要施洗约翰的首级,帮助母亲报复施洗约翰,因为施洗约翰曾经阻止希律王娶她为妻]怎么就蹿到《平安夜》里去了呢?” “你知道吗?施洗约翰[跟耶稣是同时代的人物,也和耶稣一样传播上帝救赎的福音。是耶稣之前最伟大的先知],我想这其中就足够有联系了,如果第一小提琴的部分低八度的话,听上去还是相当不错的,像这样啦,啦,啦,啦……” “你也不能怪他,”马克说,“我的意思是说,他完全知道你是故意的,否则你不会拉出那种声音。” 我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富兰克怎么说?”克莱尔问。 “哦,他很喜欢。他呀,总想把乐曲按全新的方式演奏,就像《平安夜》遇到了斯特拉文斯基[斯拉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1882—1971),美籍俄国作曲家、指挥家和钢琴家。是现代主义音乐的重要代表之一,其创作大致可分三个时期:早期创作既有鲜明的俄罗斯风格,也有强烈的原始表现主义色彩;中期创作将古典音乐的特点与现代音乐的语言结合起来;晚期创作应用了威伯恩的序列音乐手法]。富兰克都八十七岁了,他随便我怎么拉,只要他开心就行了。阿拉贝拉和艾思礼倒是有点着急。”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实在太不专业了。”马克说。 “谁在乎呢?不就是圣巴索教堂么?”爱丽西亚看着我,“你说呢?” 我迟疑了一下,“我倒不是特别在乎,”我最后说,“不过,如果给我爸爸听见,他会非常生气的。” “真的?为什么?” “他一直是这样一种观念,要尊重每一首曲子,哪怕是他不喜欢的曲子。比如说,他不喜欢柴可夫斯基,也不喜欢斯特劳斯,可他演奏起来仍然会十分专注和认真。这就是他出色的原因:他仿佛深爱着他演奏的每一首曲子。” “噢,”爱丽西亚走到吧台后面,又给自己调了一杯酒,回味着我的话。“唉,你有这样了不起的爸爸真幸运,除了钱,还爱着别的东西。” 我站到克莱尔身后,手指在黑暗中顺着她的脊柱往上爬,她伸到背后来的一只手也被我捉住。“如果你真的了解我的家庭,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其实,你爸爸真的很关心你。” “不,”她摇了摇头,“他只需要我在他的朋友面前完美无缺。他并不在乎别的。”爱丽西亚把球重新聚拢,放到开局的位置。“还有谁要玩?” “我来,”马克说,“亨利,来一局怎么样?” “没问题。”马克和我各自在球杆上涂好巧克粉,隔着球台对面而立。 我开了球,4号和15号球首先落袋。“小花!”我喊道,盯住底袋附近的一颗2号球,我把它撞进了洞,可却错失了下一个3号球。我有些累了,协调能力也被威士忌软化了。但马克也是空有决心而已,没什么天分,只打下了10号球和11号球。我们继续,不一会儿,我就把所有的小花都击落了。马克的13号球此时停在底袋的边缘。“8号球。”我看着那颗球说。“你不能撞到马克的球,否则你就输了。”爱丽西亚提醒我。“没问题,”我回答她。我轻轻击出母球,它缓缓滚了过去,美妙地亲了一下8号球,于是8号球平稳而轻松地滚向13号球,它几乎沿着看不见的轨道,绕过了13号球,“扑通”,稳稳地落进洞里。克莱尔笑了起来,可是一会儿,13号球颤悠了一下,也跟着掉了进去。 “哦,算了,”我说,“来得快,去得也快。” “打得真棒!”马克赞叹道。 “天啊,你是在哪里学了这一手?”爱丽西亚问我。 “这是我大学的几样成果之一。”其他的成果分别是,酗酒、英语和德语诗歌,还有嗑药。我俩把球杆收好,各自拿起酒杯和酒瓶。 “你学的是什么专业?”马克打开房门,我们一起顺着走廊前往厨房。 “英国文学。” “为什么不选音乐?”爱丽西亚一只手尽力平衡住她和克莱尔的两只杯子,另一只手推开餐厅的门。 我笑起来,“你根本不会相信我压根儿就是个乐盲。连我父母都觉得他们在医院抱错了孩子。” “就像个累赘了。”马克对爱丽西亚说,“还好,爸爸没有逼你去做律师。”我们来到厨房,克莱尔打开了灯。 “可他也没有逼你呀,”爱丽西亚反驳说,“你自己喜欢的。”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他从没让我们中的任何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你觉得自己是累赘吗?”爱丽西亚问我,“要是我的话,我都开心死了。” “是这样的,在我妈妈去世之前,一切都非常好。可是她走了之后,家里就乱成一团。如果我有小提琴天赋的话,也许……我不知道。”我看着克莱尔,耸耸肩,“不管怎么说,我和我爸爸就是不能好好相处。一点都不能。” “为什么?” 克莱尔说:“睡觉时间到了。”她的意思是,行了,聊得够多了,但爱丽西亚却还在等我的回答。 我把脸转向她,“你见过我母亲的照片吗?”她点了点头。“我长得很像她。” “所以?”爱丽西亚在龙头下面冲洗大家喝过的杯子,克莱尔再一个一个地擦干。 “所以,他受不了一直看到我。我想,那是很多原因中的一个。” “可——” “爱丽西亚——”克莱尔想要阻止,可是爱丽西亚根本停不下来。 “可他是你爸爸啊。” 我微微一笑,“你那些惹你爸爸生气的小事,比起我们父子之间的斗法,简直是小菜一碟。” “比如说呢?” “比如说,数不清多少次,他把我关在家门外,也不管外面是什么天气;又比如说,我把他的汽车钥匙扔进河里,就是那些事情。”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不想让他撞车,他喝醉了。” 爱丽西亚、马克和克莱尔看着我直点头,他们完全能理解。 “睡觉吧。”爱丽西亚说,于是我们离开厨房,默默无语地走向各自的房间,除了临别时彼此互道的一声“晚安”。 克莱尔:闹钟上显示,现在是凌晨3:14。我刚把冰冷的床焐热,门突然开了,是亨利。我掀开被子,他便轻手轻脚地钻了进来。我俩在被子里扭了一下,床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嗨。”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嗨。”他也轻声回应了我。 “这主意不好。” “我的房间实在太冷了。” “喔!”亨利碰了碰我的脸,他的手指像冰一样,我只好忍住惊叫,用手掌温柔地摩擦它们。亨利往被子深处钻了下去,我紧紧地贴住他,让他重获温暖。“你还穿着袜子?”他温柔地问我。 “是的。”他把手探下去,帮我脱去袜子。又过了一阵长达数分钟的窸窸窣窣,嘘,我们赤身裸体了。 “你走出教堂后去哪了?” “我自己的公寓。就待了五分钟,那是四天后的事。” “怎么会这样?” “累了,紧张,我想。” “不是问这个,为什么会去那儿?” “不知道,也许是程序上出了故障。时间旅行的交通管理员认为我待在那儿更好些吧,也许。”亨利把他的手埋在我的头发里。 外面的天光逐渐亮起来,“圣诞快乐!”我在他耳畔轻声说。亨利没有回答,我躺在他的臂弯里,想象着众天使们,我聆听着他那有节奏的呼吸,在心里默默地想。 亨利:很早时,我曾起来上过厕所。我就着小天使夜灯的亮光,迷迷糊糊地站在克莱尔的卫生间里小便,突然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克莱尔?”我都还没有搞清楚声音来自何方,一扇我原以为是壁橱的门就打开了,我正一丝不挂地站在爱丽西亚跟前。“噢,”她轻轻地说。我慌忙抓起毛巾遮掩,已经晚了。“你好,爱丽西亚。”我也轻轻地说道,我俩都冲对方咧嘴一笑。随后,她跑回她自己的房间,一如她出现时那样突兀。 克莱尔:我还在打盹,然后听见整屋子里的人都起来了。尼尔在厨房里边唱歌边把锅盏弄得叮叮当当;有人在大厅里走动,经过我的门口。亨利仍在我身边沉沉地睡着,我突然意识到,必须得把他从我这儿弄出去,还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我好不容易从亨利的怀抱和毯褥中脱出身来,小心地下了床。我从地上捡起睡裙,正往头上套着,突然埃塔喊道:“克莱尔,快起床,今天是圣诞啦!”她把头探了进来,我又听见爱丽西亚叫埃塔过去。我把头从睡裙中伸出来,埃塔已经转身找爱丽西亚去了。我回到自己的床边,亨利却没了踪影。他的睡裤还在地毯上,我赶紧一脚把它踢进床底。埃塔穿着她那件黄色的浴袍走了进来,她的头发编成几股,垂在肩头。我说:“圣诞快乐!”她告诉我一些妈妈的情况,可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担心亨利会突然在埃塔面前冒出来。“克莱尔?”埃塔关切地看着我。 “嗯?哦,对不起。我可能还没完全醒过来。” “楼下有咖啡。”埃塔开始铺床叠被,一脸疑惑。 “埃塔,我自己来,你下去吧。”埃塔走到床的另一边,这时妈妈把头从门口伸了进来。她看上去很美,昨晚的风暴终于过去后,现在一片澄澈安详。“亲爱的,圣诞快乐!” 我走过去,轻轻地吻她的脸颊,“圣诞快乐,妈妈。”看着她又恢复成我熟悉的、可爱的妈妈,真是很难再生她的气了。 “埃塔,你陪我下楼好么?”妈妈问。埃塔用手捋了捋我的枕头,上面两个脑袋的凹痕立即消失了。她扬起眉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埃塔?” “来了……”埃塔匆匆忙忙跟妈妈出去了。她们一走,我赶紧关上门靠在上面,亨利及时地从床底下滚了出来。他爬起来,开始穿睡衣。我反锁上门。 “你去哪儿了?”我悄悄问。 “床底下,”亨利轻声回答,仿佛这个答案太显而易见了。 “一直都在下面?” “对啊。”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很有趣,终于咯咯地笑出声来。亨利捂住我的嘴,随后我们俩都笑得浑身发抖,闷笑。 亨利:经历过昨天的大风大浪,圣诞节出奇地安宁。大家穿着睡袍和拖鞋,围在圣诞树旁,稍稍有些不自然。礼物一件件打开,大家一次次惊叹。热情洋溢地感激了一圈之后,我们开始吃早饭。时光平静地过去,转眼就是圣诞晚餐了。我们尽情赞美着尼尔的手艺和美味的龙虾,每个人都笑容满面,举止得体,神采奕奕。我们是幸福家庭的典范,也是中产阶级的活广告。记得每年圣诞,我和爸爸,还有金先生和金太坐在幸福旺中餐馆时,大人们只能满脸焦急地看着我用力装出一副快乐的样子,而这里却有我一直渴望的一切。不过,尽管我们晚餐后酒足饭饱、休闲自得、看电视转播的足球赛、翻阅互相赠送的书籍、组装电动玩具,但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丝紧张,好像在什么地方,在这座大房子某个遥远的房间里,大家刚刚签署过一份停火协议,现在协议各方都在努力恪守,至少要坚持到明天,至少要坚持到新一批军火弹药被运进家之前。我们都在演戏,假装轻松,扮演好模范父亲、母亲、姐妹、兄弟、男友和未婚妻。所以,当克莱尔看了看手表,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嗨,跟我去劳拉家吧”,我真的一阵轻松。 克莱尔:我们到劳拉家时,她的聚会已经热火朝天了。我们脱下自己的外套,亨利神情紧张,脸色苍白,径直走向酒柜。我还没有完全从晚餐的酒精中清醒过来,他问我要喝什么,我摇摇头,于是他给了我一杯可乐。亨利手里捧着杯啤酒,仿佛那是他的全部重心所在。“不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丢下我,让我自生自灭。”亨利下完命令,看了看我身后,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海伦已经出现在我们眼前了。然后是一段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哦,亨利,”海伦说,“我们听说你是图书管理员。但看上去你长得不像是图书管理员。” “其实,我是CK的内衣男模,图书管理员只是个幌子。” 我从来没见过海伦这么惊讶,真希望我带了照相机。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了,把亨利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笑着说:“好吧,克莱尔,你可以留着这家伙。” “那我就放心了,”我对她说,“不用退货,反正发票也丢了。”劳拉、鲁思和南茜也凑了过来,一副铁定要拷问我俩的神情:我们怎么认识的?亨利靠什么生活?他在哪里上的大学?没完没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当我和亨利第一次双双出现在熟人面前时,我会如此紧张,同时又如此令人伤脑筋,如此令人感到厌烦。南茜说了句:“真是怪了,你的名字正好叫亨利。”我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起来。 “哦?”亨利说,“怎么啦?” 南茜告诉他以前在玛丽·克里斯汀娜家的那次集体聚会上,占卜板说我命中要嫁给一个叫亨利的人。亨利非常惊讶,“真有那回事?”他问我。 “嗯,是的,”我突然觉得尿急,“对不起。”顾不上亨利恳切的目光,我边说边离开了这群人。我匆匆上楼,海伦则紧紧跟在后面。我不得不反锁住卫生间的门,免得她进来。 “开门呀,克莱尔,”她说着,还试图转动门把手。我从容不迫地小便,洗手,补口红。“克莱尔,”海伦咕哝着,“我要下楼去,把你的丑事每件每桩地抖给你男朋友听,如果你还不立即开……”我猛地打开门,海伦差点跌了进来。 “好啊,克莱尔·阿布希尔,”海伦威胁地说道。她把门关好,我在浴缸边上坐下,她穿着软底舞鞋,靠在水池上,高高地压迫着我。“快快招来,你和这个叫亨利的家伙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别站在这里编故事,你不是三个月前才见到他,你认识他已经很多年了!你们之间一定有个大秘密。” 我真的不知从何说起,我应该把真相都告诉她吗?不。为什么不?据我所知,海伦只见过亨利一次,那次他看上去和现在也差不多。我爱海伦,她很坚强,她很疯狂,她也很难糊弄。可是,我知道如果我说,时间旅行,她是不会相信的。海伦,你只有亲眼目睹才会相信。 “好吧,”我整理了一下思路,“你说得对,我很早就认识他了。” “多久?” “六岁时。” 海伦的眼珠像卡通人物一样弹了出来,我不由笑出了声。 “啊?……怎么可能……好吧,那你倒说说你们约会多久了。” “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曾有一个阶段,我们的关系很难讲,其实也没有真正开始。情况是这样的,亨利当时态度非常坚决,他不想和小孩混在一起,而我却是那种绝望般疯狂的爱……” “可是——我们怎么从来就没听你说起过他呢?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值得守口如瓶,你可以和我说的。” “怎么说呢,你也算有所了解啊。”这个说法很勉强,我也知道。 海伦看上去很委屈,“可这和你以前和我说的不是同一件事啊。” “我知道,对不起。” “哼,究竟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好吧,他比我大八岁。” “那又怎么样?” “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岁了,这就是个问题。”更不用说在我六岁时,他又已经四十岁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要玩洛丽塔和亨伯特·亨伯特的游戏,不想让你父母知道,这我理解。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们一定支持你的。这么多年,大家一直都觉得你很可怜,替你担心,怀疑你会不会是个小修女——”海伦摇着头,“而你却在,一直在和这个图书馆大情郎乱搞——” 我无法控制住自己,满脸通红。“我没有一直和他乱搞。” “哦,得了吧。” “真的!我们一直等到我十八岁。那天是我的生日。” “就算是这样,克莱尔,”海伦刚说了一半,卫生间的门突然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一个低沉的男声:“你们这些姑娘究竟好没好啊?” “以后再问你。”我们俩出来时,海伦悻悻地说。门外,五个男人排着队,冲我们热烈鼓掌。 我在厨房里找到了亨利,他正耐心地听劳拉的某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苏格兰朋友大谈橄榄球。我盯了那人金发塌鼻的女友看了一会,她便把他拖出去继续喝酒了。 亨利说:“克莱尔,看——朋克小宝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那是劳拉十四岁的妹妹乔迪,还有她的男朋友鲍比·哈德格罗夫。鲍比一头绿色的莫霍克发型[莫霍克发型起源于美洲的一个印第安部族,莫霍克族。莫霍克人将头发梳成一排辫子,梳理这种发型本身只是一个宗教仪式的组成部分(每根头发都是被拔掉的),但却于20世纪70年代末在朋克人群当中流行开来。该发型需要剃掉所有的头发,只在头顶中间留下一窄条头发。之后,再把这些头发向上竖起,其幅度之大非常惊人],处处打皱的T恤上别满了别针。乔迪的那身打扮原本是想学黑色女郎丽迪亚·朗奇[丽迪亚·朗奇(Lydia Lunch),1959年生,著名诗人,女演员,声乐家,她独特的暴力嗓音以及音乐题材体现了她的虚无主义倾向,是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摇滚乐和先锋音乐的重要艺术家之一]的,可是却成了只乱毛小浣熊,好像参加的是万圣节舞会,而不是圣诞舞会。他们在人群中显得孤立无援,又充满了防备,不过亨利却兴致勃勃,“哇,他们多大啊,十二岁么?” “十四了。” “算算看,十四岁,今年是一九九一年,那就是说,他们……哦,老天啊!他们是一九七七年生的。我觉得自己真老啊。我得再喝一杯。”劳拉经过厨房,手里托着一盘果冻糖块。亨利拿了两块,飞快地吞了下去,然后做了个鬼脸。“呃,真恶心。”我被他逗笑了。“你觉得他们应该在听什么?” 亨利问。 “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过去问问他们?” 亨利紧张了起来,“噢,我可不行。我会吓着他们的。” “我觉得应该是你被他们吓着吧。” “好吧,算你对吧。可他们看起来真嫩啊,像是嫩豌豆什么的。” “你就从来没有穿成那样过?” 亨利鼻孔里哼了一声,“你说呢?我当然没有。这些小家伙模仿的是英国朋克,我可是美国朋克。嗯,我以前更像理查德·黑尔[理查德·黑尔(Richard Hell),70年代中期的朋克先锋]。” “你为什么不去和他们说说话?他们看上去挺孤单的。” “你得介绍我们认识啊,而且得拉着我的手。”我们小心地穿过厨房,像列维·斯特劳斯[列维·斯特劳斯(C.Claude Levi-Strauss,1908—)现代西方哲学家、社会学家,结构主义哲学的创始人。1935—1939年任巴西圣保罗大学教授,并领导人类学的考察组对巴西中部的土著民族社会进行了数次考察]接近一对食人野人似的,而乔迪和鲍比却流露出自然频道里一对野鹿那种非战即逃的神情。 “嗯,嗨,乔迪、鲍比,你们好。” “嗨,克莱尔,”乔迪应了我。我是看着乔迪长大的,可她却一下子害羞起来。我觉得那一身朋克装一定是鲍比的主意。 “你们两位看起来好像,有些,呃,无聊,所以我把亨利叫过来。他很欣赏你们的,呃,装扮。” “你们好!”亨利说道,他显得非常害羞,“我只是好奇——我是说,我在想,你们都听什么?” “什么听什么?”鲍比问。 “嗯——音乐。你们喜欢什么音乐?” 鲍比一下子来了劲,“嗯,性手枪。”他停了一会。 “当然,”亨利点了点头,“冲撞[冲撞(Clash),1976年,在朋克运动稳步发展的时候,几个英国小伙子在伦敦组建了冲撞乐队,那种无所畏惧、热烈狂放的风格使他们成为英国摇滚乐坛上一流的朋克乐队]呢?” “喜欢的。哦,还有涅槃[涅槃(Nirvana),1987年在华盛顿州的阿伯丁组建,通过两首单曲打入美国主流音乐。他们所处的音乐流派被称为垃圾乐(Grunge)。涅槃是整个垃圾乐派中取得成绩最为突出的乐队]……” “涅槃不错。”亨利应和着。 “金发女郎[金发女郎(Blondie),成立于1974年,以复古、仿效六十年代女子乐团为出发点,不仅成为纽约朋克最早的发迹者之一,后来并引爆了美国新浪潮朋克最灿烂的一页。他们的音乐极具旋律感,音乐节拍鲜明,再加上女主唱梦露般娇艳、性感的形象与歌声,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纽约最具影响力的乐队之一]呢?”乔迪问,好像她的答案会是错的一样。 “我喜欢金发女郎,”我说,“亨利喜欢狄波拉·哈利。[狄波拉·哈利(Deborah Harry),金发女郎的成员之一]” “雷蒙斯[雷蒙斯(The Ramones),1974年组建,摇滚史上第一支开宗明义的朋克乐队,也是历史最悠久、最长寿的朋克乐队。他们的音乐节拍快速,旋律简单,声响在当时极具冲击力]怎么样?”亨利问,他们同时点了点头。“那帕蒂·史密斯[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前文提及过的朋克教母]呢?” 乔迪、鲍比一脸茫然。 “伊基·波普?[伊基·波普(Iggy Pop),1947年生,被人们称为“朋克之父”。他组建了第一支带有朋克情绪的摇滚乐队“傀儡”(Stooges)]” 鲍比摇了摇头。“珍珠酱[珍珠酱(Pearl Jam),珍珠酱乐队华丽高雅的贵族化垃圾音乐风格在当时自成一派,更加讲求整体音乐的素养和对后朋克博大精深的摇滚流派的参悟]。”他又说了个乐队。 我插了句,“我们这儿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广播电台,”我对亨利说,“他俩不可能全知道你说的那些。” “哦,”亨利说,他停了一会儿,“这样,要我写一些给你们去参考吗?”乔迪摇了摇头,鲍比则点了点头,看上去又严肃又激动。我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纸和笔。亨利在厨房的桌子旁坐下,鲍比坐在他对面。“好了,”亨利说,“你们得先温习六十年代,对么?你从纽约的地下丝绒[地下丝绒(the Velvet Underground)在20世纪60年代末出现,更加倾向于剖析社会现实,并且用粗糙的摇滚乐表达而出,在他们简约主义思想的感召下,越来越多的乐队选择了毫无修饰的原始效果,纽约成了当时这种运动的中心]开始,然后去底特律,那里有MC5[MC5,1966年成立于底特律,他们的音乐充满了剧烈、暴躁、充满革命口号的歌词,乐队激进的政治观念比他们的音乐更吸引人们的注意,他们用激进的方式展现了那个年代反文化运动暴躁不安的一面,现场表演也充满了暴力和煽动性,同时也是性和毒品的实践者],伊基·波普与小矮人。最后再回到纽约,这时已经有了纽约妞,还有伤心人——” “汤姆·佩蒂,对吗?”乔迪说,“我们听说过他。” “嗯,不,这是个完全不同的乐队,”亨利说,“大部分成员在八十年代都死了。” “飞机失事?”鲍比问道。 “海洛因,”亨利纠正过来,“其他么,还有电视[电视(Television),1973年成立的“电视”诞生于世界著名的摇滚朋克酒吧CBGB,虽然仅仅存活了5年,却影响了众多纽约朋克主体]、理查德·黑尔和巫毒小子[巫毒小子(The Voidoids),70年代中期的乐团,不但是带动纽约朋克新浪潮成型的标杆之一,也是其中惟一能和电视乐队相较,在吉他风格的塑造上具有等量齐观的深度和影响力的乐团],还有帕蒂·史密斯。” “还有谈话头。”我补充道。 “呃,我不知道。你认为他们也属于朋克吗?” “他们也在纽约嘛。” “好吧,”亨利在他的名单里又记下一笔,“谈话头。然后,就到了英国——” “我以为朋克起源于伦敦。”鲍比说。 “不,当然不是,”亨利说着把他的椅子往后挪了挪,“有些人,包括我,我们都相信,朋克是对这种,这种精神、这种感觉的一种显现,现实总让人觉得不对劲,非但不对劲,甚至极其错误,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说‘操’,一遍一遍地反复说,大声说,直到有人出来阻止我们为止。” “是的,”鲍比安静地说,在那翘着的头发下,他的脸发散出近乎宗教狂热般的热切,“是的!” “你把小孩子都带坏了。”我对亨利说。 “噢,我没有,他迟早也会明白的。不是吗?” “我一直在努力,但要想通、想得这么透彻并不容易。” “我能理解。”亨利说。我从他的肩头望下去,只见他继续往那张名单上补充:性手抡,冲撞,4人帮,嗡嗡公鸡,死肯尼迪,X,梅肯斯,雨衣,死男孩,新秩序,史密斯,劳拉·洛吉克,在巴黎,大黑,PIL,精灵,异性恋,饲养员,音速青年…… “亨利,他们在这儿肯定找不全。”亨利点点头,在纸的底端写下了经典胶木唱片店的电话和地址。“你有唱机的,是吧?” “我父母有一台。”鲍比回答道。亨利沮丧了一下。 “你真正最喜欢的是什么?”我问乔迪。在刚才那场仿佛是亨利收鲍比为徒的仪式上,她仿佛成了谈话的局外人。 “王子[王子(Prince),自从20世纪80年代之后,在世界流行音乐界涌现出的极少数的多才多艺的流行音乐家中最耀眼的一位]。”她说。我和亨利都惊叫出来!我放开嗓门唱起那首《一九九九》。亨利一跃而起,然后我们就在厨房的空地上彼此撞来撞去。劳拉听到这儿的响动,便跑去把那张唱片放到唱机上。就跟这首歌一样,这是一场热舞派对。 亨利:从劳拉的聚会出来,我们开车回克莱尔的父母家。克莱尔说:“你怎么一声不响的?” “我在想那两个小孩,朋克宝贝。” “哦,他们怎么了?” “我在想,究竟是什么让那个小男孩——” “鲍比。” “——对,鲍比,他怎么会对那些乐队感兴趣呢?他们流行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我也真的很喜欢甲壳虫啊,”克莱尔说,“可他们在我出生前一年就解散了。” “没错,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说,你就应该热衷于流行尖端[流行尖端(Depeche Mode),1976年正式闯进乐坛的电子组合]或者斯汀[斯汀(Sting,原名Gorden Summer),1951年生,他有着“摇滚诗人”的美誉,一向是热衷于怀旧的摇滚乐迷们的至爱]什么的才对。鲍比和他女朋友如果想要奇装异服,他们应该去听治疗[治疗(The Cure),一支英国乐队,成立于1976年,走过了艰难的朋克爆发的时代一直至今。他们拥有“哥特音乐的教父”的美称,始终保持着炙热的音乐创作激情,成为后朋克(Post-Punk)音乐风格的代表]的,谁想到他们撞到了朋克,这类东西他们根本一窍不通——” “我觉得他们的父母肯定会生气。劳拉曾对我说,她爸爸坚决不准乔迪穿成这样出门。她就把所有东西放进背包,然后在学校的女厕所里换上。”克莱尔说。 “可那个年纪,人人都这样做。那是彰显个性的一种表现,这我能理解。可是人们在一九七七年,要那么张扬个性干吗呢?他们穿一身格子法兰绒挺好的。” “你干吗关心起这个来?”克莱尔说。 “我很难过,因为,我曾属于的那段日子不但已经死了,而且被遗忘了。电台里再也听不到那个年代的歌了,我真搞不懂究竟是为什么,就像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所以我一看到小孩子假装朋克,就会那么兴奋,因为我不想让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克莱尔说,“你总算还能回去。大多数人都被粘在现在,而你却还能一次又一次地回去。” 我沉思了一会儿,“那也很难过,克莱尔,就算有时我能回去做一些很酷的事情,比如,因为乐队解散了,或者某个成员去世了,我又能回去听一场以前错过的演唱会。可是看着他们,我真的很难过,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那和你生命中余下的部分有什么不同?” “是没什么不一样。”我们正开近那条通向克莱尔家的私家车道。她转了个弯进去了。 “亨利?” “怎么了?” “要是从现在起,你能停止……要是你不能再去时间旅行,而且以后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你愿意吗?” “如果我现在停止,但还是可以遇见你?” “你已经遇见我了。” “是的,我愿意。”我看了看黑暗的车里克莱尔的剪影。 “那会很有趣,”她说,“我会拥有所有的回忆,而你却永远都不能再拥有了。我就像,就像和一个失忆的人交往。我们来这儿之前,我就一直有这样的感觉。” 我笑了,“这样,以后你可以看着我踉踉跄跄地跌进你的每一段记忆,直到我把它们收集成完整的一套为止。” 克莱尔微笑着说:“我想是的。”她把车继续开进家门口的环行车道上,“家,甜蜜的家。” 后来,我们俩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进了各自的房间。我换上睡衣,刷好牙,然后又潜伏进克莱尔的房间,这次我终于记得把门从里面锁好。我们温暖地依偎在她那张小床上,她轻声对我说:“我不想让你错过那些。” “错过什么?” “所有发生过的事,我小时候的事,我是说,到目前为止,那些事情只发生了一半,因为你还没有经历过。它们只有在你身上真实地发生后,才会变得真实。” “我已经在路上了。”我的手爬过她的小腹,继续往下游走到她的腿间。克莱尔尖叫起来。 “嘘。” “你的手太冰了。” “对不起。”我们开始做爱,小心地,安静地。高潮时,那种感觉太强烈了,我头疼得厉害,那一刻,我担心自己就要消失了,但幸好没有。我躺在克莱尔的怀里,疼得眼睛都斜了。克莱尔却打着呼噜,那种动物一样的鼾声就像推土机在我头上来回碾磨。我想念我自己的床,我自己的房间。家,甜蜜的家。没有地方比家更好。乡村的小路,请带我回家。家是心所在的地方,可我的心却在这里,所以我一定已经回家了。克莱尔发出一声叹息,转过头来,安安静静的。嗨,宝贝,我已经回家了,我已经回家了。 克莱尔:这是个晴朗而凛冽的早晨。吃完早饭,装好行李。马克和莎伦已经走了,爸爸开车送他们去了克拉马祖机场。亨利在大厅里和爱丽西亚道别,我上楼来到妈妈的房间。 “哦,已经这么晚了啊?”她看见我外套靴子都穿好了,吃惊地问道,“我还以为你们会留下来吃午饭呢。”妈妈坐在书桌边,上面总是铺满多得惊人的手稿,纸上也永远有她潦草的字迹。 “您在写什么?”不管她写的是什么,纸上尽是些被划掉的单词和涂鸦。 妈妈把纸翻过来盖住,她对自己写的东西总是很保密,“没什么,只是一首描写雪后花园的诗。还没写好呢。”妈妈站起来,走到窗边。“很好笑,诗总没有真实的花园美丽。不过,只是我的诗。” 我无法提什么意见,因为她一首也没给我看过,所以我只能说:“也是,花园真的很漂亮。”她挥去了赞美,夸奖对妈妈没有任何作用,她从不相信这些,只有批评才能让她脸红,才能引起她的注意。一旦我说了什么贬抑的话,她会记得一辈子的。接下来是尴尬的沉默。我意识到,她是在等我离开,好让她继续写作。 “再见了,妈妈,”我说罢,吻了吻她冷冰冰的面庞,飞速逃走。 亨利:我们上路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开始的几公里,道路两旁都是松树,此刻倒是没有了,让人一览无余,只有路边围着的铁丝网。好一会儿,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已经有点变味了。于是,我总得说几句。 “这次没有想的那么惨。”我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太过愉快、太过响亮。克莱尔没有回答,我转头看她。她在哭,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往下流,她开着车,假装自己并没有哭。我从来没见过克莱尔流泪,面对她这样无声而强忍着的泪水,我完全慌了神。“克莱尔,克莱尔,或许——或许你可以把车开到路边停一分钟?”她没看我一眼,就开始减速,把车停在公路边的临时泊道上。我们在印第安纳州的某个地方,天空蔚蓝,路边的野地里有很多乳牛。克莱尔把额头靠在驾驶盘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克莱尔,”我对着她的后脑勺说,“克莱尔,对不起。是不是——我还是搞砸了?发生什么事了?我——” “不是你。”她的头发蒙住了脸。我们就这样坐了几分钟。 “究竟是怎么了?”克莱尔只是摇头,我坐着,看着她。最后,我鼓足勇气碰了碰她的身体。我抚摸她的头发,透过那富有光泽的厚外套,感受她颈椎和脊柱的骨节。她转过身来,我从她的邻座上笨拙地拥抱她,克莱尔浑身发抖,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她平静下来。接着她说:“我恨透了妈妈。” 再后来,我们被堵在丹莱恩高速路段上,听着艾尔马·托马斯[艾尔马·托马斯(Irma Thomas),历史上最有名的奥尔良R&B女歌手之一,被人们称作“灵魂乐皇后”]的歌。“亨利?你,介意么?” “介意什么?”我问道,心里想的都是她刚才哭的事情。 但她却说:“我的家人?他们——看上去是不是——?” “他们都很好啊,克莱尔。我真的很喜欢他们,特别是爱丽西亚。” “有时,我真想把他们全都推进密歇根湖里去,看着他们一个个沉下去。” “嗯,我明白你的感受。嗨,我觉得你爸爸和你哥哥以前见过我。我们走的时候,爱丽西亚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有一次,我看见你和爸爸、马克在一起。爱丽西亚也千真万确在地下室里见过你,当时她十二岁。” “会有麻烦么?” “没有,因为解释起来太诡异了,没人会相信的。”我们笑了起来,回芝加哥一路上的紧张气氛,至此终于烟消云散了。前面的车速开始逐渐正常,不久,克莱尔在我的公寓楼门口把车停下。我从行李箱里取出包,看着克莱尔调转车头,沿迪尔布恩大街飞快地行驶下去。我的喉咙哽咽了。又过了几个小时,我才明白,那就是孤独。圣诞节正式结束了,又是一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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