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就是你最羞愧的地方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作者:奥德丽·尼芬格

一九九二年五月九日,星期六(亨利二十八岁)

亨利:我决定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去问他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乘雷文斯伍德线[雷文斯伍德线(Ravenswood El),1907年5月18日开通运行,全程十五公里,贯穿芝加哥的北部地区,见证了芝加哥近一百年的历史]去我父亲家,那里也曾是我小时候的家。只是最近我不常去了,父亲极少邀请我过去,我也不是那种不请自来的人,可这次,我却要那么做一次。他连电话都不接,他究竟要怎样?我在威斯坦大街下了车,往西走到劳伦斯大街。那座两层楼的公寓坐落在弗吉尼亚大街上,后阳台正对着芝加哥河。我刚站在门廊下翻钥匙,金太便把头探出门外,偷偷示意我进去。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金太一直是个热情洋溢、说话响亮、和蔼亲切的人,她知道我们家所有的事情,也向来不干预,确切地说,几乎从未干预过,但她对我们其实非常在意,非常关心,我们都喜欢她那样。可这次,我觉察到了她的不安。

“来杯可乐?”她说着,人已经往厨房走去。

“好呀。”我把背包放在前门口,跟着她进去。她在厨房里,撬开一个老式制冰格的金属拉柄,我一向佩服金太的力气,她大概有七十岁了吧,可还是跟我小时候完全一样。那时我常常待在她家,帮她给金先生做饭(他五年前去世了),在她家看书、做作业、看电视。此刻,我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她端上满满一杯浮着冰块的可乐,摆在我面前,自己则继续喝那杯还剩下一半的速溶咖啡,她的杯子正是那套骨瓷杯中的一只,杯口有一圈蜂鸟的图案。我还记得她第一次同意我用这套杯子喝咖啡的情景,那时我十三岁,感觉自己像个大人。

“好久不见,小伙子。”

噢!“我知道。真对不起……近来,时间好像变快了。”

她仔细地打量我,金太有一双明察秋毫的黑眼睛,似乎能看穿我的心。她的脸长长的,是典型韩国人的脸,那上面能隐藏所有的表情,除非她有意显露给你看。她还是个出神入化的桥牌高手。

“你现在是在时间旅行么?”

“不是。其实,我已经几个月哪儿都没有去了。真不错。”

“你交了新女朋友?”

我咧嘴笑了。

“呵呵,怎么样,我全知道吧?她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也不把她带来?”

“她叫克莱尔。我好几次都说要带她过来,可另一个我总是不同意。”

“那是你没和我说。如果你们来,理查也会来的,我们可以吃法式蛋酒鸭。”

我再一次惊讶自己的迟钝。金太对各类社交难题,总有完美的解决方案。爸爸毫不介意在我面前有多乖戾,可他总努力维护在金太面前的形象。他这也是应该的,金太几乎一手带大他的孩子,而且收的房租大概也一直低于市场价。

“您是个天才。”

“嗯,这是事实,可为什么我从未得过麦克阿瑟奖[此奖项是由芝加哥企业家麦克阿瑟(John MacArthur)所设立的麦克阿瑟基金会颁发的,每年在艺术界、科学界以及文艺界有卓越成就的人士均有可能获得此奖]呢?我倒是想问问你。”

“不知道,大概是你不常出门吧。我觉得,麦克阿瑟基金会的那帮人也不会整天泡在赌场里吧。”

“当然啦,那些人已经够有钱的了。对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可乐的气冲到我鼻子里,我大笑不已。金太猛地站起来,用力捶打我的背。平静下来后,她才重新坐下,抱怨道:“有什么好笑的?我只是问一问,我不能问么,嗯?”

“不,不是的——我没笑你问我,我笑你读懂了我的心思。我就是来请爸爸把妈妈的戒指送给我的。”

“哦!小伙子,我错怪你了。哇,你真要结婚了。嘿!太好了!她会答应你吗?”

“我想会的。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嗯,那真不错啊。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妈戒指的事。瞧,我现在想要告诉你的是——”她瞥了一眼天花板,“你爸爸,最近不是很好,经常大声喊叫,乱扔东西,而且也不练琴了。”

“哦,其实,都在我意料中。不过,确实很糟。你去过吗?最近?”金太平时常去爸爸那儿的,我猜她一直在偷偷帮他收拾房间,我曾经看到过她一脸不屑地帮爸爸熨礼服衬衫,还勇敢地等着我的评论。

“他现在不让我进门了!”金太眼看就要哭了。太糟糕了,爸爸自己肯定有问题,可让他的问题影响到金太,真是太荒唐了。

“那他不在家的时候呢?”金太背着爸爸出入他的房间,通常我都假装不知道,她也一直假装她根本不会这么做。其实,我很感激,我不会再住在这儿了,总得有人照顾他。

我这么一说,她看上去有些羞愧、老练和略微的警觉。“好吧。是的,我去过一次,因为我担心他。他把垃圾扔得到处都是,要是他一直这样,就要生虫子了。冰箱里除了啤酒和柠檬,什么都没有。他床上都是衣服,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的。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你妈妈走了以后,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噢,你说呢?”头顶上“哐”一声巨响,爸爸又把什么东西扔在厨房的地板上了。他大概刚刚起床。“我想,我还是上去看看。”

“是的,”金太满脸愁容,“你爸爸,这么好一个人,我真不懂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是酒鬼,酒鬼都是这样的。他们做的事情就是崩溃,然后继续崩溃。”

她十分震惊地凝视着我,“谈到工作……”

“怎么啦?”哦,见鬼!

“我觉得他现在不工作了。”

“也许是淡季吧,他五月都不演出的。”

“他们去欧洲巡回演出了,他却还在这儿。还有,他两个月没有付房租了。”

该死该死该死。“金太,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太糟糕了,天啊!”我拔腿跑出客厅,一把抓过背包,回到厨房。在里面翻了一阵,取出支票本,“他欠了你多少?”

金太尴尬极了,“不,亨利,不要——他会付的。”

“他可以以后还我。别推来推去的,嘿,没事的。告诉我,现在,多少钱?”

她避开我的眼睛,“一千二百块。”她小声地说了出来。

“就这些?看看你都在干吗,嘿,资助顽固的德坦布尔慈善基金会?”我签了支票,塞在她的碟子下面,“你快去兑现,否则我还得过来看你。”

“好呀,那我就不兑了,你就不得不来看我了。”

“我总会来看你的,”我内疚得无地自容,“我会带克莱尔一起来。”

金太冲着我笑了,“我盼望你们来。你们会请我做伴娘的,对吗?”

“要是爸爸还不改邪归正,婚礼上你就做我的家长。其实,这真是一个好主意:你领我走上教堂的红地毯,克莱尔穿着燕尾服在尽头等我们,四周的乐队奏响《罗恩格林》[《罗恩格林》(Lohengrin),德国著名音乐家瓦格纳的歌剧作品。其中一首混声四部合唱便是后来为人熟知的《婚礼进行曲》]……”

“我得去买一套漂亮的礼服。”

“呀,别急着去买,你得等着我的确切消息,”我叹了口气,“我想我还是快点去和他谈谈。”我站起来,在金太的厨房里,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巨人,就像是长大后重返学前班的教室,对那些小桌小椅发出无比的惊叹。她缓缓起身,送我到前门。我拥抱她,就那么一刻,她显得如此脆弱和迷茫,我不禁纳闷,那些有关扫除、园艺、桥牌的日子是如何充斥着她的生活的,不过我自己的麻烦都还没解决呢。我很快就要面对它们了,我不可以一生都躲在克莱尔温柔的床上。金太看着我打开了爸爸的房门。

“嗨,爸,你在家么?”

一阵寂静,之后是:“走开!”

我走上台阶,金太关上了她的门。

首先袭来的是某种气味,什么东西正在腐烂。客厅里一片荒芜,那些书都到哪儿去了?我父母曾有一屋子的书,音乐、小说、历史,法文的、德文的、意大利文的,都到哪儿去了?甚至连他们收藏的磁带和CD也少了很多。到处都是纸,广告信、报纸、乐谱散落了一地。母亲的钢琴上积满了灰,窗沿上那盆死掉很久的剑兰早成了木乃伊。我瞄了一眼卧室,更是无比混乱:衣服、垃圾、更多的报纸。而卫生间里,一瓶米克劳牌啤酒躺在水池里,淌到瓷砖上的酒水早已挥发干,折射出一层光亮。

父亲坐在厨房里,背对我,望着窗外的河流。我进来,他没转身,我坐下,他也不看我,但也没有起身去别处,所以我把这看作可以开始谈话的信号。

“你好,爸爸。”

沉默。

“我去看了金太,刚才。她说你最近情况不好。”

沉默。

“我听说你不工作了。”

“现在是五月。”

“可你怎么没去巡回演出?”

他终于看我了。在那种固执下面,掩藏着恐惧。“我请了病假。”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月。”

“带薪病假?”

沉默。

“你病了么?哪里不舒服?”

我以为他会继续冷落我,谁知道他居然伸出双手作为一种回答。它们瑟瑟颤抖,仿佛自己正进行着轻微的地震。他终于,变成这样了,二十三年来拼命地喝酒,终于毁掉了他拉琴的双手。

“哦,爸爸。哦,上帝啊。斯坦怎么说?”

“他说就这样了。神经都烂了,也好不起来了。”

“主耶稣啊!”我们相互看着对方,那是煎熬的一分钟,他的脸上充满痛苦,我开始理解了:他一无所有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抓住他、留下他,可以成为他的生命了。首先是妈妈,然后是音乐,走了,都走了。我在他心中本来就不算什么,所以我迟来的努力注定于事无补。“接下来怎么办?”

沉默。没有接下来了。

“那你也不能整天待在这里再喝二十年吧!”

他看着桌子。

“你的退休金呢?职工补助呢?医疗保障呢?嗜酒互诫协会呢?”

他什么都没做,任凭一切溜走。我以前都在哪儿啊?

“我替你付了房租。”

“哦。”他倒糊涂了,“难道我没有付?”

“你欠了两个月。金太很尴尬。她不想告诉我,她也不要我给她钱。可是我觉得没必要把你的问题变成她的问题。”

“可怜的金太。”眼泪从父亲的脸颊上汇聚、流淌下来。他真的老了。没有别的词语可以形容。他五十七岁,已经垂垂老朽。我不再生他的气,我为他难过,为他恐惧。

“爸爸,”他再一次看着我。“听着,你得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好吗?”他转过脸,看着窗外河对岸的树木,那些东西都比我有趣无数倍。“你得让我查查你的退休金、银行文件之类的全部资料。你得让我和金太把这里弄干净。还有,你不能再喝酒了。”

“不行。”

“什么不行?是每个都不行还是几个不行?”

沉默。我开始失去耐心,于是我决定转移话题,“爸,我快要结婚了。”

这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和谁?谁会嫁给你?”他这么问,我想,他并没有恶意,只是一种真诚的好奇。我掏出皮夹,从塑料夹层里取出克莱尔的照片。照片里的克莱尔正宁静地眺望着莱特豪斯海滩,她的头发好似风中飞扬的旗帜,在清晨的阳光下,她的身体映衬在后面深暗的树丛中,显得光彩夺目。爸爸接过照片,认真研究起来。

“她叫克莱尔·阿布希尔,是个艺术家。”

“嗯。她挺漂亮的。”他勉强挤出一句。这就是我父母给我的最大的祝福了。

“我很想……我真的很想把妈妈的结婚和订婚戒指都送给她。我想,如果妈妈在的话,她也会很乐意的。”

“你怎么知道?恐怕你对她都没什么印象了。”

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但我突然异常坚决地想要得到我要的东西。“我一直都看见她。她去世后,我已经见了她几百次了,我看见她在我们家周围散步,和你一起,和我一起。她去公园记歌谱,她去买东西,她在蒂亚[蒂亚(Tia’s),芝加哥城里一家价格实惠的墨西哥餐厅]和玛拉一起喝咖啡。我看见她和伊西舅舅在一起。我看见她在茱丽亚德音乐学院[茱丽亚德音乐学院,全世界最有名的音乐学府,坐落于纽约]。我听见她在唱歌!”爸爸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在摧毁他,可我停不下来。“我和她说过话。有一次在一辆拥挤的地铁上,她就站在我旁边,我还碰到了她。”爸爸开始哭了,“那不一定永远都是诅咒,对吗?有时,时间旅行很开心。我需要去看她,有时,我必须要去看她。她会很喜欢克莱尔的,她会想让我快乐的。现在你把事情搞得这么糟,仅仅就因为她死了,她会伤心的。”

他坐在桌子旁,流着眼泪。他哭着,没有用手挡住脸,只是低头,好让眼泪哗哗地落下。我看了他一会儿,这就是我情绪失控的代价。接着,我去卫生间,拿来一卷纸巾。他看都没有看,撕了一些,使劲地抽鼻子。我们又坐了几分钟。

“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怎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能看见她?我很想……知道。”

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因为任何一个正常的父亲,现在都应该恍然大悟了,那个一直在他们结婚早年时出没的陌生人,就是他会时间旅行的、异于常人的儿子。因为我害怕,因为他恨我在那场事故中活了下来,因为我觉得自己凌驾于他,而那个特征在他眼里却是某种缺陷……无数如此丑恶的理由。

“因为我怕你伤心。”

“哦。不。我不会……伤心;如果我……知道她还在那里,在某个地方,我会……好受些。我是说……最不幸的事实是她永远走了。所以她在别的什么地方,我都会好受些,即使我看不见。”

“她通常看上去都……很幸福。”

“是的,她那时很幸福……我们都很幸福。”

“是啊,和现在完全是两个人。我总在想,如果你一直是那样的话,我在你的照顾下长大,会是怎样?”

他站起来,慢慢地。我坐着,眼看他晃晃悠悠地从走廊走进他的卧室。我听见他到处翻了一阵,然后他缓缓地回来,拿着一只绸缎小口袋。他把手指伸了进去,拿出一只深蓝色的首饰盒。他打开盒子,取出两枚精致的戒指。在他那修长而颤抖的手中,它们仿佛是两颗种子。爸爸把他的左手放到右手上,捂住戒指,坐了一会儿,仿佛有两只萤火虫飞落进他的手心。他的眼睛闭着,然后他睁开眼,伸出右手。我的双手朝上聚成一个杯状,于是,他把戒指倒入我那充满期待的手掌中。

订婚戒指是颗祖母绿,微弱的光线从窗户里透射进来,它把它们折射成绿色和白色的光芒。两枚戒指的指环都是银的,需要清洗,也需要被戴上,而我知道那个最合适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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