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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学创造美好生活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作者:奥德丽·尼芬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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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九月五日,星期日(克莱尔二十二岁,亨利三十岁) 克莱尔:亨利正在看那本被翻烂了的《医师桌上手册》[《医师桌上手册》(Physicians’Desk Reference),药师、临床医师和图书馆必备的参考书,包括两千八百种FDA核准的处方药和两百多家药厂的相关信息],不是个好兆头。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嗑药狂。” “我不是嗑药狂,我是酒鬼。” “你不是酒鬼。” “我真的是。” 我躺在他的沙发床上,两腿交叉搁在他的大腿上。亨利则把书放在我小腿上,继续一页一页地翻。 “你喝得不算多。” “以前喝得很多。几乎要把自己给喝死了,才逐渐少下来。爸爸对我来说也是个活生生的教训。” “你在书里找什么?” “我在婚礼上要吃的药。我总不能对着四百多号人,把你丢在圣坛上吧。” “对,真周到,”我想到那种场面,不禁打了个哆嗦,“我们私奔吧。” 他看着我的眼睛,“好呀。我赞成。” “我父母会和我断绝关系的。” “当然不会。” “你观察得还不够,婚礼是场百老汇大戏,我们的事正好可以让爸爸大肆宴请,让他那些律师哥儿们开开眼。即便我们溜走,我父母也会去雇演员来的。” “要不我们去市政厅,提前把这个婚结了吧。万一婚礼上出了什么事,起码我们已经结过婚了。” “哦,可我……不喜欢,那样好像是在骗人……我觉得会很怪的。或者这样,万一正式的婚礼搞砸了,我们再去市政厅结婚?” “好的。方案二。”他伸过手来,我握了握。 “你找到什么灵丹妙药了吗?” “嗯,其实我在找一种叫利普达的神经镇定药,可要到一九九四年才上市,另一种药克劳唑的疗效仅次于它,或者是第三种选择海尔多。” “听上去都像高科技的咳嗽药。” “它们可是治精神失常的。” “真的?” “真的。” “可你并没有精神失常。” 亨利看着我,做了一个可怕的鬼脸,他把手当作爪子在空中抓了几下,真像无声电影里的狼人。然后他相当严肃地说:“脑超声仪检验说,我的大脑确实有一种神经失常。许多医生都坚信,我这种小小的时间旅行,其实是精神失常引发的错觉。而这些药可以麻痹多巴胺受体。” “副作用呢?” “哎,肌张力障碍症、静坐不能症、假性帕金森综合征。就是不自觉地抽搐肌肉、不安、晃动、失眠、强直、面部失去表情。还有迟发性运动障碍[一种精神系统的慢性紊乱,多表现为脸部、舌头、下颌、躯干和四肢不自觉地抽搐]、慢性面部肌肉失控、白血球缺失,也就是人体正常的白血球生产机制被破坏。还有,会引起性功能丧失。目前能够找到的所有药物,都有镇静的功效。” “你不是真的想要服用这些药吧,你是认真的吗?” “其实,我过去吃过海尔多,还有索拉辛。” “结果呢?” “真可怕,我完全成了行尸走肉,大脑里好像全是艾玛白胶。” “你还吃过别的吗?” “瓦宁、利比宁和散纳斯。” “我妈妈吃过这些,散纳斯和瓦宁。” “嗯,合情合理。”他又做了个鬼脸,把《医师桌上手册》放到一边,对我说:“过来。”我俩在沙发上调整了位置,并排躺下。这样很舒服。 “什么都别吃。” “为什么?” “你没病。” 亨利笑了,“这就是我最爱你的原因:你无法察觉到我所有骇人听闻的缺点。”他说着,解开我的衬衫扣子,我握住他的手。他看着我,等着。我有些不高兴了。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总是说你自己多么多么可怕。你不是那样的,你很好。” 亨利看着我的手,移开了他的手,把我拉得更近些,“我不好。”他贴着我的耳朵柔声地说,“不过,也许以后我会改好的,嗯?” “你已经很好了。” “我一向对你很好,”这话太对了,“克莱尔?” “嗯?” “你有没有曾经醒来后,怀疑我是上帝捉弄你的一个玩笑呢?” “不。我醒来会担心你消失,永远不再回来了。我睁开眼睛躺着,思考那些我一知半解的未来。可我有完全的信念,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完全的信念。” “难道你没有?” 亨利亲吻起我来,“‘时间、地点、际遇,或者死亡,都无法让我屈服,我最卑微的欲望就是最少的移动’[出自17世纪英国宗教诗人富兰西斯·夸尔斯(Francis Quarles)最著名的纹章书《纹章》]。” “还要再做?” “我可不介意。” “不知廉耻。” “喏,听听,现在是谁把我说得很可怕?” 一九九三年九月六日星期一(亨利三十岁) 亨利:我坐在亨博尔社区[亨博尔社区(Humboldt Park),位于芝加哥北部,1869年建立,因旁边的亨博尔公园而得名。原来的居民大多是波兰、意大利、德国人的后裔。到20世纪70、80年代,居民逐渐转变为拉美裔人,直至今日]一间寒酸的白色铝皮小屋的门阶上。现在是星期一早晨,大约十点左右。本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等着他回来。我不喜欢这一带,我觉得这样坐在本的家门口,很暴露,好在他是个极其守时的家伙,于是我充满信心地继续等待。我看见两个年轻的西班牙姑娘各自推着婴儿车,沿着开裂的柏油马路走过来。我正想着这些破旧的市政设施,突然远方有人喊道:“图书馆小子!”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果不出所料,是高梅兹。我暗自呻吟了一下,高梅兹有种奇异的本领,每当我处在特别见不得人的场合下,他总能撞见我。本出现之前,我得想办法把他支走。 高梅兹开开心心地晃到我身边,一身律师服,夹着公文包。我又叹了口气。 “你好[原文是法语]!革命同志。” “你好[原文是法语]!你在这儿干吗?” 问得好。“等一个朋友,现在什么时间?” “十点一刻。一九九三年九月六日。”他接着补充道。 “我知道,高梅兹,不过还是谢谢你。你这是去见客户?” “是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她亲妈的男朋友让她喝达诺[达诺(Drano),某一下水道清洁剂的品牌]。我对人性早就厌倦了。” “对,疯子太多了,米开朗基罗则远远不够。” “吃过午饭了吗?早饭?我猜你刚才吃的是早饭。” “对。我现在需要待在这儿,等我的朋友。”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住在这区的朋友。这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很可怜,他们迫切地需要法律咨询。” “是我图书馆研究所的同学。”正说着他就到了。本开着那辆一九六二年的银色奔驰,里面破烂不堪,不过外表还挺光鲜。高梅兹轻轻吹了声口哨。 “对不起,我来晚了。”本说着走了过来,“上门服务。” 高梅兹好奇地看着我,我没有搭理他。本看了看高梅兹,又看了看我。 “高梅兹,这是本。本,这是高梅兹。很抱歉你得走了,革命同志。” “没关系,我下面一两个小时都空着——” 本接过话题,“高梅兹,很高兴认识你。不过,下次行么?”本相当近视,他透过厚厚的镜片,友好地打量着高梅兹,眼睛看上去比正常尺寸整整大了一倍,一只手还把钥匙弄得叮当作响。我顿时紧张起来。我俩安静地站着,只等高梅兹走人。 “那好吧,好吧,只能,再见了。”高梅兹说。 “下午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我对他说。他没多看我一眼便转身走了。很糟糕,不过有些事情我不想让高梅兹知道,这就是其中一件。本和我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我们都知道对方的问题。他打开前门,我一直很想亲手撬开本的家,试试他各式各样的门锁和数目繁多的安全设施。我们走进又黑又窄的门厅,这里总有股卷心菜的味道,尽管本不会烧饭,更不用说卷心菜了。我们走到后面的楼梯,沿台阶而上,到了另一间门厅,再从一间卧室走到另一间,这里是本自己搭起来的实验室。他放下包,挂上外套。我猜他可能会像罗杰斯先生[《罗杰斯先生的街坊们》是著名的美国儿童电视连续剧。每集开头,罗杰斯先生总要进屋换上网球鞋,没人知道原因,但他这个特殊的习惯,在电视里已经播出几十年了]那样先去换双网球鞋什么的,谁知他竟然煮咖啡去了。我打开一张折叠椅,坐着等本弄好一切。 在我认识的人中,本是最像图书管理员的。我们是在罗莎里学院[罗莎里学院(Rosary College),专门设有图书馆学研究所]里认识的,研究生没有读完他就辍学了。他比我上次见面时又瘦了,头发也在继续掉。本染上了艾滋病,每次我看他时都特别留心,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哪句话会惹到他。 “你看上去气色不错。”我对他说。 “吃了大剂量的AZT[是当前治疗艾滋病的首选药,但不能治愈],维生素、瑜伽、还有视觉想象法。说到这儿,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我要结婚了。” 本吃了一惊,随后喜笑颜开起来,“恭喜你了。和谁啊?” “克莱尔,你见过的。就是那个红色长发女孩。” “哦——对。”本一脸严肃,“她知道么?” “知道。” “嗯,不错啊。”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一切都很好呀,有什么烦心的呢? “她父母准备在密歇根办一场隆重的婚礼。教堂、伴娘、盛宴、整整八米的红地毯,等等等等,还有游艇会所的豪华婚宴,白色领结是最起码的噢。” 本把咖啡倒出来,递给我一杯,马克杯上有只维尼小熊。我往里搅拌咖啡伴侣。空气冷极了,他做的咖啡闻起来虽然清苦,却别有一番风味。 “我必须留在那里。我必须顶住整整八小时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压力,我不能中途消失。” “啊!”本很有解决问题的一套,他就是那么听着,让我很舒心。 “我需要一些药,把所有多巴胺受体全部摧毁。” “纳瓦宁,海尔多,索拉辛,赛伦替,美拉宁,塞拉沁……”本用毛衣擦了擦镜片,如果没有眼镜和毛衣的话,他看上去真像只光毛大老鼠。 “我希望你能帮我配这种药,”我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张纸递了过去。本眯起眼睛念道: “3-[2-[4-(6-氟-1,2-苯并异唑-3-基)……胶态二氧化硅、羟乙甲纤维素、丙二醇[胶态二氧化硅、羟乙甲纤维素、丙二醇均为药用辅料]……”他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我,“这是什么?” “这是种最新的镇定药,叫利培酮[用于治疗急性和慢性精神分裂症以及其他各种精神病性状态的明显的阳性症状,如:幻觉、妄想、思维紊乱、敌视、怀疑和明显的阴性症状,如:反应迟钝、情绪淡漠及社交淡漠、少语。也可减轻与精神分裂症有关的情感症状,如:抑郁、负罪感、焦虑],注册商标是利普达。到一九九八年,它就开始正式销售了,可我现在就想试试。它是最新苯醋酸诺衍生品家族的成员。” “你从哪里弄来的?” “《医师桌上手册》,二〇〇〇版。” “哪家公司研制的?” “杨森制药。” “亨利,你应该知道你对镇定药的适应性并不好,难道它会从别的方面起疗效?” “这个他们也不知道,只是说‘选择性单胺类拮抗体,对血清素二型和多巴胺二型具有高度亲和性,等等等等。’” “嗯,换汤不换药。那你为什么认为它会比海尔多更好?” 我耐心地一笑,“久病成医的猜测。我也不是很确信,你配得出来么?” 本犹豫了一会儿,“是的,我能。” “需要多久?配齐一套器材就要不少时间吧。” “我会通知你的。婚礼是什么时候?” “十月二十三日。” “嗯,多大剂量?” “一毫克起始,逐步增加。” 本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这间冷冷的屋子里,昏暗的灯光照得他又老又黄,皮肤像纸一样。本一部分灵魂一定很喜欢这个挑战(嗨,我们来复制这种最前沿的新药吧,还没有人弄出来过呢!),可另一部分却不想冒这个险。“亨利,其实你不确定多巴胺就是你的病因。” “你也看过那些扫描图。” “是看过。可为什么不忍一下?治疗或许会让你的问题更糟糕。” “本,想想看,如果我现在打个响指——”我站起身来,靠近他,打了一个响指,“然后,你突然发现自己此刻正站在艾伦的卧室里,一九八六年——” “——我会宰了那个狗娘养的。” “可你做不到,因为你那一年没有那么做。”本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你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他仍会生那种病,你也仍会被染上,一切照旧。你还必须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死去,你又会是什么感觉?”本坐在折叠椅上,没有看我。“就是那种感觉,本。我想告诉你,是的,有时是很有趣。可大多时候都是迷路、盗窃和千方百计地想要——” “对付。”本叹了口气,“上帝,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受得了你。” “新鲜感?年轻英俊的容貌?” “做梦吧。嗨,你会不会邀请我参加婚礼?” 我大吃一惊,我从来没料到本也想来。“哦,真的?你想来?” “总好过葬礼吧。” “太棒了!到时候,教堂里我这边的队伍要不断壮大了,你是我第八位贵宾。” 本笑了起来,“把你的前女友都请来吧,那样就破纪录了。” “那我绝对死无全尸了,她们都想把我的脑袋挂到竿子上去呢。” “嗯,”本起身,在一个抽屉里翻找,他拿出一个空药瓶,又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大瓶胶囊,他打开盖子,往小瓶子里倒了三粒,扔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他,打开瓶盖,倒了一粒在手中。 “这是混合了抗抑郁药的天然止痛安定。它能——喂,别——”药丸已经从我的嘴里下了肚。“它含吗啡的,”本叹了口气,“你对药物的态度,太傲慢、太不负责了。” “我喜欢鸦片。” “肯定的。可你也别指望我会让你吃上一吨那玩意。如果你觉得它可以让你安然度过婚礼,就告诉我一下,万一我造不出那种新药来。每粒能维持四个小时,所以你得吃两次。”本对着瓶子里还剩的两粒点了点头。“别当好玩把那两片也吞了,拜托。” “以童子军的荣誉发誓。” 本哼了一声。我付了他药钱,然后就走了。我下楼梯时,一阵热流袭来,我停在最后一格台阶上,充分享受着。它持续了一会,不管本往药丸里掺了什么,效果太棒了,仿佛是十倍的性高潮再加上可卡因,而且越往后越强烈。我从前门出来,又撞到了高梅兹。他居然一直在外面等我。 “搭我的车吗?” “好呀。”我被他的关心深深打动,或者是他的好奇心?还是别的什么?我们向他的汽车走去,那辆雪弗莱的两个前车灯全都被砸烂了,我爬了进去。高梅兹也上了车,用力关上车门。他耐心地劝诱车子发动起来,然后我们出发了。 这座城市灰暗而邋遢,又开始下雨了。雨点大粒大粒地敲打着挡风玻璃,敲打着我们经过的那些房屋和空地。高梅兹打开国家公共广播电台,里面正播着查尔斯·明格斯[查尔斯·明格斯(Charles Mingus),继艾灵顿公爵之后被公认为最卓越的爵士作曲家。他从黑人音乐的根本出发,成为欧洲和声的绝佳典范,对当代音乐影响甚广]的歌,我觉得节奏太慢了,可是一转念,慢又怎么样呢?这是个自由的国度啊。阿希兰街坑坑洼洼的,让人头痛,不过其他方面还不错,事实上是很好。我的头欣快地晃动,像是从破碎的温度计里逃逸出来的液态水银,那些药物微粒的亿万只小舌头舔着我的神经末梢,我只能这样来克制自己,不发出愉悦的呻吟。我们沿途经过了纸牌神算子、彼得洛轮胎店、汉堡王和必胜客。伊基·波普的名曲《我是个乘客》穿过我的脑海,和明格斯的歌交织在一起。高梅兹说了些什么,可我没有听清。 “亨利!” “嗯?” “你这是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一种科学实验之类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天文问题。以后有机会再回答。” 此后我们一直没有说话,车子开到克莱尔和查丽丝的公寓下,我困惑地看着高梅兹。 “你需要找个伴。”他温和地对我说道。我没有拒绝。高梅兹领我走进前门,然后我们一起上了楼。克莱尔打开门,所有紧张不安、如释重负,甚至是有趣的神情,一下子都显露在她的脸上。 克莱尔:百般劝说之下,亨利这才躺上了我的床。我和高梅兹一起坐在客厅里,边喝茶边吃花生酱奇异果酱三明治。 “你这个女人,该学学烧菜了,”高梅兹装腔作势地说,那口气,就像查尔顿·赫斯顿[查尔顿·赫斯顿(Charlton Heston),电影《十诫》中的男主角]在宣读十诫似的。 “就这几天了。”我把糖放进茶杯,“多亏你把他接回来。” “为你赴汤蹈火也不惜,小猫咪。”他开始卷香烟。高梅兹是我认识的人中惟一一个边吃饭边抽烟的,我克制自己不去批评他。他点起烟,看着我,我的双手交叠在胸前,“说说看,先前究竟是个什么小插曲,嗯?我知道,去爱心药房的不是得了艾滋就是癌。” “你认识本?”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吃惊,高梅兹什么人都认识。 “我听说过他。我妈妈以前做化疗时,常去本那里。” “哦。”我分析了一下形势,努力搜索一些比较妥帖的词句。 “也不知道本给他吃了什么,反正他现在相当迟钝。” “我们都在找一种药,希望能帮助亨利留在现在。” “如果是为了日常服用,他看起来也太恍惚了。” “你说得对。”要不减少剂量?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做了什么?” “纵容教唆这个混世魔王,居然还要嫁给他。” 亨利在叫我的名字。我站起来。高梅兹却伸手抓住我。 “克莱尔,别——” “高梅兹,让我过去。”我坚定地看着他,一段漫长而难堪的停顿,他垂下眼任我去了。我快步走过走廊,进了我的卧室,关上门。 亨利伸展着四肢,就像只猫,脸朝下,躺在床的对角线上。我脱下鞋,躺到他身边。 “感觉怎么样?”我问他。 亨利翻了个身,微笑着,“天堂,”他爱抚着我的脸,“和我一起快活么?” “不。” 亨利叹了口气,“你真好。我不能带坏你。” “我不好。我很害怕。”我们这样静静地躺了好久。正午刚过不久,阳光明媚地勾勒出我的卧室:弧形的胡桃木床架,金色和紫色的东方小地毯,梳妆台上的梳子、唇膏和护手霜,在跳蚤市场上淘回来的扶手椅,上面一本《反自然》[《反自然》(A Rebours),19世纪法国作家于斯曼(Joris-Karl Huysmans)于1884年所著。描写了一个衰朽厌世的贵族德埃桑迪斯公爵,筹划一次伦敦之旅,但实际情形却令人极度沮丧的颓废经验。此书是颓废主义的代表作]稍稍遮住它下面的一期杂志,那是利昂·高乐布[利昂·高乐布(Leon Golub),1922年出生于芝加哥,20世纪最重要的战争画家之一,他面对战争的方式是直视残暴冷血的杀人机器,而不是聚焦于无助的受难者]做封面的《美国艺术》。亨利穿着黑袜子,一双瘦骨嶙峋的长脚腾空露在床沿外面。在我眼里,他真的很瘦。他闭着眼睛,或许是感觉到我凝视的目光,他又睁开眼来,微笑地看着我。他的头发散落在脸上,我把它们理了回去。 亨利抓起我的手,亲吻我的掌心。我解开他的牛仔裤,一把捉住他的弟弟,亨利却晃了晃脑袋,握住我的手。 “不好意思,克莱尔,”他轻柔地说,“这药里面好像有种玩意让我的宝贝短路了。过一会儿,也许。” “我们的新婚之夜一定会很好玩。” 亨利摇摇头,“结婚那天我不能吃这个。这玩意太过头了,本真是个天才,不过他以前处理的都是些快死的人。不管他往这药里掺了什么,那种感觉离死也不远了。”他叹了口气,把药瓶放在我的床几上。“我该把它们寄给英格里德,这对她来说再完美不过了。”我听见前门开了,然后又被猛地关上,高梅兹走了。 “你想吃点什么吗?”我问。 “不,谢谢。” “本还要为你配别的药?” “他会试试看。”亨利说。 “要是配错了呢?” “你是说万一本搞砸了吗?” “是呀。” 亨利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俩都知道我起码能活到四十三岁。所以别担心。” 四十三岁?“那四十三岁以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也许已经找到让自己停下来的方法了吧。”他抱住我,我们都不做声了。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亨利依然睡在我身边。在闹钟夜屏幽幽的光照下,那只小瓶子里的药发出红色的微光。四十三岁?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一(克莱尔二十二岁,亨利三十岁) 克莱尔:我来到亨利的家,打开灯。我们今晚要去看歌剧,是《凡尔赛幽灵》。因为抒情歌剧院没有迟到席,所以我慌慌张张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亨利不在这儿,我非常生气,这样我们都会迟到。他是不是又消失了?这时,我听到呼吸的声音。 我站着不动,那是从厨房里传来的。我冲进厨房打开灯,亨利正躺在地板上,穿得整整齐齐,身体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僵硬的姿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我站在那儿,他低低地发出了一个声响,那种非人的声音,“咯咯”地从脖子里传出来,通过又紧又窄的牙缝被挤到外面。 “哦,天啊!哦,天啊!”我拨了911。接线员保证几分钟后就来人。我瘫坐在厨房的地板上,盯着亨利。一阵怒火涌上心头,我从书桌抽屉里找到亨利的名片簿,拨了一串电话。 “喂。”远处传来微弱的声音。 “你是本·马特森?” “是的,请问您是……?” “克莱尔·阿布希尔。本,听着,亨利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话都说不出来了。你搞的什么鬼?” “啊?妈的!快打911!” “我打了——” “那是模仿帕金森病做出来的药,他现在急需多巴胺!赶紧告诉他们——妈的,到医院给我打电话——” “他们已经到了——” “好的!一会给我打过来——”我挂上电话,面前就是救护人员。 救护车随后驶进仁爱医院,亨利被推进病房,护士给他注射,在他身体上插入输液管,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旁接着监视仪,放松地沉睡着。我一抬头,一个高而憔悴的男人站在病房门口。我这才想起来,忘记给本打电话了。他走进来,面对我在病床那头站着。房间很暗,过道里的灯光只能勾勒出本的轮廓,只见他低着头说:“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 我隔着床伸手握住他,“没关系,他会好起来的。真的。” 本摇了摇头,“完全是我的错。我真的不该给他配那种药。” “究竟怎么了?” 本叹了口气,坐到椅子上,我则坐在床边。“可能有很多原因,”他说,“也许只是副作用,在谁身上都可能出现。还有一种情况,亨利可能把配方搞错了。我是说,那是很难记的,我也无从核对检查。” 我们都沉默了。药液从仪器上一滴滴地流进他的手臂。勤杂工推着车子经过门口。最后我问:“本?” “怎么了,克莱尔?” “帮我个忙好吗?” “尽管说。” “断了他的念头吧。不要再给他药了。药对他没有用。” 本咧嘴冲我一笑,一下子放松了,“珍惜生命,拒绝嗑药。” “是啊。”我们都笑了,本和我坐了一会儿。临走时他站起身来,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没有责怪我。刚才他很可能就死了。” “可他没有死。” “是的,他没有死。” “婚礼上见吧。” “好的。”我们站在过道厅里。在刺眼的荧光灯下,本看上去如此憔悴、病弱。他头一低,转身沿着大厅走了。我回到昏暗的屋子里,亨利躺着继续熟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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