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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之日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作者:奥德丽·尼芬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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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一年九月五日,星期三—二〇〇一年九月六日,星期四(亨利三十八岁,克莱尔三十岁) 亨利:一整天,克莱尔在屋子里就像只老虎似的转来转去,阵痛每过二十分钟左右就袭击她一次。“尽量去睡睡吧。”我对她说,她刚躺下几分钟,就又起来了,直到凌晨两点才终于睡着。我躺在她身旁,清醒地看她呼吸,听她发出焦躁的声音,爱抚她的头发。尽管我知道结果,尽管我亲眼见到她没事,见到爱尔芭也没事,可我还是担心。三点三十分,克莱尔醒了。 “我想去医院。”她对我说。 “我们叫辆出租车好么?”我说,“实在太晚了。” “高梅兹说随时都可以给他打电话。” “好吧,”我拨了高梅兹和查丽丝家的电话,铃声响过十六下以后,高梅兹才接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海底传来的。 “嗯?”高梅兹说。 “喂,革命同志。时候到了。” 他咕哝了一句像是“麻尚倒”之类的,查丽丝便把电话抢了过去,说他们马上就到。我挂上电话,又打给蒙田医生,我留了言,请她打过来。克莱尔四肢撑住身子,前后左右地摇晃。我帮她下了床。 “克莱尔?” 她抬头看我,身体还在摇晃。“亨利……当时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决定?” “想想一切都结束后,他们会递给你一个孩子,让你永远留着。” “噢,真好。” 十五分钟后,我们正往高梅兹的富豪轿车上爬。高梅兹打着哈欠帮忙把克莱尔搬进了后排。“休想让羊水弄湿我的车子。”他友善地对克莱尔说。查丽丝冲进房间找了些垃圾袋,铺在座位上。我们钻进车里,然后车子开动了。克莱尔靠在我身上,紧紧拽住我的手。 “不要离开我。”她说。 “我不会的。”我对她说。迎上后视镜里高梅兹的眼睛。 “疼起来了,”克莱尔叫着,“哦,天,疼!” “想想别的,想想开心的事情。”我说。我们的车沿西部大道朝南一路飞驰,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辆。 “和我说说……” 我在脑海中搜索,想起最近去克莱尔童年的事。“记得你十二岁时,我们去湖边么?我们还一起游泳,你告诉我你当时来月经了?”克莱尔紧紧抓着我的手,几乎把我的骨头都要捏碎了。 “我说过么?” “是的,你有点害羞,可也特别自豪……你穿了件粉色和绿色相间的比基尼,黄色太阳眼镜的镜架上还印着很多心。” “我记得——啊!——哦,亨利,疼啊,疼啊!” 查丽丝转过身来说:“挺住,克莱尔,是因为孩子压住你的脊椎了,你转个身,好么?”克莱尔尝试着改变体位。 “我们到了。”高梅兹说着把车开进仁爱医院[仁爱医院(Mercy Hospital),建于1852年,是芝加哥第一家医院,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急诊区的下客处。 “羊水要破了。”克莱尔说。高梅兹跳下来,我们小心地把克莱尔从车里移出。她坚持了两步,羊水就出来了。 “真是不早不晚,小猫咪。”高梅兹说。查丽丝拿着病历卡冲在最前面,我和高梅兹扶着克莱尔缓缓穿过急诊室,沿着过道进入妇产科区。护士们漫不经心地为她准备病房时,她直立着倚在护士台边。 “别离开我。”克莱尔轻声说。 “我不会的。”我再次让她放心。我真希望自己能有如此的把握,我开始觉得冷,有些想吐。克莱尔转身靠着我,我双手抱住她,中间是那个圆圆硬硬的孩子。出来,出来,不管你在哪儿。克莱尔开始喘气。一个胖胖的金发护士走过来,告诉我们病房已准备好了。我们一个跟着一个进去,克莱尔立刻手膝撑地,趴了下来。查丽丝安置起东西,把衣服和洗漱用品分别放进衣柜和浴室。我和高梅兹站在一旁看着克莱尔干瞪眼,插不上手。她呻吟着,我们面面相觑,高梅兹耸了耸肩。 查丽丝说:“克莱尔,你想洗个澡么?泡泡热水会舒服些。” 克莱尔点点头,查丽丝朝高梅兹挥了挥手,意思是嘘。高梅兹说:“我出去抽根烟。”然后就走了。 “我要留下来吗?”我问克莱尔。 “当然要!别走——站在我能看见你的地方。” “好吧。”我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医院的浴室总是让人浑身不自在,闻上去都是千篇一律廉价香皂混着腐朽肉体的味道。 “亨利!你在那儿么?”克莱尔喊起来。 我把头伸进房间,“我在。” “留在这里。”克莱尔命令我,查丽丝来浴室接替我的位置。克莱尔发出一声惨叫,那是深深绝望之下的痛苦,我从未听过人类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我都对她干了些什么啊?我想起十二岁的克莱尔,她第一次穿比基尼,在湖滩上大笑着,全身粘满湿湿的沙子,坐在毛毯上。哦,克莱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一个年长的黑人护士走进来,测量克莱尔的宫颈。 “好姑娘。”她轻声对克莱尔说,“六厘米。” 克莱尔点点头,笑了,做了个鬼脸。她抱着肚子,弯下身,呻吟声更响了,我和护士赶忙过去扶她。克莱尔张着嘴巴喘气,然后尖叫起来。爱密特·蒙田一进房间,便向她冲来。 “宝贝宝贝宝贝,嘘——”护士叽叽呱呱地对蒙田医生讲了一大通专业术语,我一句也没听懂。克莱尔在抽泣。我清了清喉咙,声音像从乌鸦嗓子里冒出来似的。“脊椎麻醉怎么样?” “克莱尔?” 克莱尔点点头。人们带着管子、针头和仪器依次进来,我坐着紧握住克莱尔的手,看着她的脸,她躺在她那一侧,独自悲嗥。麻醉医师支起一根静脉注射架,一针打进她的脊椎,她的脸完全被汗水和泪水浸透了。蒙田医生给她做了检查,对着胎儿观测仪皱了皱眉。 “怎么?”克莱尔问她,“有问题?” “心跳非常快。她害怕了,你的小女儿。克莱尔,你必须镇静,这样孩子才会镇静,知道么?” “太疼了啊。” “那是因为她比较大,”爱密特·蒙田的声音从容而宽慰。那位魁梧的麻醉师伏在克莱尔上方,他留着海象髭,厌烦地看着我。“现在我们要给你点鸡尾酒,嗯,一些麻醉药,一些止痛剂,你就会放松了,孩子也会放松的,好么?”克莱尔点点头,好的。蒙田医生笑了,“亨利,你还好吗?” “不是很放松,”我努力想笑一下,不管他们给克莱尔用什么药,对我也都合适。眼前略微有一些重影,我猛吸了口气,它们才暂时消失。 “情况有所好转,看到了么?”蒙田医生说,“就像乌云过去一样,疼痛也会走的,无论从哪儿惹上了它,都把它扔到路边,随它去,你和你的小家伙仍在这儿,不是么?这里很好,我们慢慢来,不慌不忙地……”紧张渐渐从克莱尔的脸上消失,她盯着蒙田医生,仪器“嘀嘀”地叫着。屋里有些昏暗,外面,太阳升了起来。蒙田医生观测着胎儿监视仪,“告诉她你很好,她也很好。给她唱首歌,好么?” “爱尔芭,没事噢,”克莱尔柔声说,她看着我,“那首说一对爱人坐在毯子上的诗。” 我一下子懵了,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在众人面前背诵里尔克的诗歌,还真有些不自在。我开始了,“Engel!Es wäre ein Platz, den wir nicht wissen——” “用英文啊。”克莱尔打断我。 “不好意思,”我换了换姿势,坐到克莱尔的肚子旁,背对着查丽丝、医生和护士们,我把手伸进克莱尔扣得好好的衬衣里,隔着她滚烫的腹部,感受爱尔芭身体的轮廓。 “天使!”我对克莱尔说,好像我们是在自己的床上,好像我们只是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一宿没睡而已。 天使!会有一个广场是我们所不知的,在那里, 在那不可言述的地毯上,那对恋爱着的人儿,那对 在此地永远 也达不到能够的,会表演他们令人心脏为之悬起的 种种大胆高耸的造型, 他们由欲望成就的塔楼,他们久久的, 因为从来没有地面,仅倚架在 彼此身上的梯子,颤抖着,——而能够了, 在围聚的观众面前,无数无声的死者: 那么他们会把他们最后的、一直储蓄着的、 一直秘藏着的、我们不认得的、永恒 通用的福祉的硬币扔到那张满足了的 地毯上那一对终于发自内心地微笑着的 情侣脚前么?[选自刘皓明译《杜伊诺哀歌·第五哀歌》] “好了,”蒙田医生关掉了监视仪,“大家都很沉静。”她朝我们笑了笑,轻快地走出病房,护士们紧随其后。我无意中看见了麻醉师,他的表情仿佛在说,究竟哪来的娘娘腔啊? 克莱尔:太阳升起来了,我全身麻木地躺在这间粉色的房间里,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我的子宫,就是那片异国他乡,爱尔芭正朝家的方向爬去,或者朝离家的方向爬去。疼痛离去了,可我知道它并没走远,它此刻正潜伏在某个角落或是床底,它会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猛地反扑回来。抽搐,在遥远的地方来来回回,好像阵阵铃声穿过重雾不再响亮。亨利躺在我身边,人们进进出出。我想吐,却没有吐出来。查丽丝递给我一纸杯的刨冰,口感像是陈年的积雪。我看着那些管子和不停闪烁的小红灯,不由想起了妈妈。我呼吸着,亨利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紧张而愁苦。我又突然担心起他会消失。“我没事。”我对他说。他点点头,抚摸起我的肚子。我流着汗,这里太热了。护士们进来给我做检查,爱密特也给我检查。在这些人中间,我觉得自己和爱尔芭是那么孤单。没事的,我对她说,你表现很好,你没有弄疼我。亨利站起来,来回地走个不停,直到我把他叫住。我感到自己全身的器官都变成了生物,每件都有自己的行程安排,都有自己的火车要赶。爱尔芭用头在我的身体里钻隧道,我的骨肉开凿着我自己的骨肉,把深处挖得更深。我想象她在我的身体里游泳,想象她落入清晨平静的池塘,在她的急冲之下,水流荡漾开来。我想象她的脸,我想看见她的脸。我告诉麻醉师说我想摸些东西,麻木感渐渐褪去,疼痛又涌了上来,不过这次疼得不一样,是那种可以忍受的疼痛。时间继续前行。 时间继续前行,疼痛潮起潮落,就像一个女人站在熨衣板前,前后来回地熨烫一张白桌布。爱密特走过来,说时间到了,该去产房了。剃光体毛,全身消毒。然后我被搬上了滚轮床,穿越过道,一块块天花板匆匆离去,我和爱尔芭正被推着临近那个照面的瞬间,亨利就走在我们旁边。产房里的每样东西都是绿色和白色的,除臭剂的味道,让我想到埃塔,我真想叫埃塔过来,可她却远在草地云雀屋。我脸朝上看了看亨利,他穿着手术助理服,我觉得奇怪,此刻我们应该待在家里才对。接着,爱尔芭好像涌动起来朝外顶,我也禁不住把她往外挤,一次又一次,像一场游戏,像一首歌曲。有人说,嗨,爸爸去哪儿啦?我环顾四周,亨利不见了,他居然不见了,上帝应当诅咒这个家伙,不,上帝,我不是故意的。就在此时,爱尔芭出来了,我也看见了亨利,他跌跌撞撞地重返我的视野,晕头转向又赤身裸体,可重要的是,他在这里!爱密特说我的天啊!然后又说,她的头冒出来了,我用力一挤,爱尔芭的头出来了,我伸手下去触摸她的头,那精巧的、湿滑、天鹅绒般的头顶。我继续挤呀挤,爱尔芭终于落入亨利期盼已久的双手中,只听有人说了声,哦!我一下子腾空了,放松了。我听见一下奇怪的声音,仿佛胶木老唱片上的唱针被放错了地方似的。爱尔芭啼哭起来,她立即存在于此了,有人把她抱过来,放在我的肚子上,我向下看到她的脸,爱尔芭的脸,粉红的,都是皱痕,她的头发真黑,眼睛盲目地搜寻,她的双手伸向前方,爱尔芭自己爬到我的胸口,停下来,筋疲力尽了,因为她的用力,因为眼前纯粹的一切。 亨利朝我倾过身来,触摸着她的前额,喊道:“爱尔芭。” 后来: 克莱尔:这是爱尔芭在世界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抱着她,四周都是气球、泰迪熊和鲜花。亨利盘腿坐在地板上为我们拍照。爱尔芭刚吃过奶,小嘴唇上吐出初乳的泡沫,然后她睡着了,靠在我的睡衣上,就像一只肌肤和液体做的袋子,柔软而温暖。亨利拍完一卷胶卷,打开照相机的后盖。 “喂,”我突然想起来,“你去哪儿了?在产房里的时候?” 亨利笑了,“你知道么,我还希望没被你看到呢。我还以为你思想太集中了——” “你那时去哪儿了?” “是半夜,我在我以前的小学门口漫无目的地转悠。” “你转了多久?”我问他。 “哦,天啊,好几个小时。我离开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当时是冬天,他们都把暖气关上了,我离开了多久呢?” “我不太清楚,大概五分钟吧。” 亨利摇着脑袋,“我都要急疯了。我,我丢下你,居然在福朗西斯派克小学的走廊里游荡……我简直……我太……”亨利笑了,“但结果还不错,嗯?” 我也笑了,“‘结果好,一切都好。’” “汝之言,何其明智也。”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亨利说:“请进!”理查走了进来,他停住,犹豫了一下。亨利转身喊道:“爸爸——”他愣了一下,接着从床边跳起,说:“快进来,这边坐。”理查捧着鲜花和一只小泰迪熊,亨利把它和窗台上的其他熊放在一起。 “克莱尔,”理查说,“我——恭喜你啊!”他缓缓地坐到床脚边的椅子上。 “嗯,您想抱抱她么?”亨利柔声问。理查点点头,不过还是望了望我,看我是否同意。理查看起来几天没有睡觉,衬衫也该去熨一下了,他的身体一股汗臭,还有那种过期啤酒难闻的碘味。虽然我也并不确定,但还是给了他一个微笑。我把爱尔芭递给亨利,亨利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进理查笨拙的臂弯里。爱尔芭抬起粉红的小脸,看了看胡子拉碴的理查,然后钻到他的胸口寻奶头,过了一会,她放弃了,打了哈欠继续睡觉。他笑了,我已经忘记理查的微笑如何改变了他的脸。 “她很美,”他对我说,然后,他也对亨利说:“长得像你母亲。” 亨利点点头,“爸,她可是你的小提琴家,”他笑了,“只不过中间隔了一代。” “小提琴家?”理查看着熟睡的宝宝,黑色的头发和一双小嫩手。此刻的爱尔芭根本没有一点小提琴家的样子。“小提琴家?”他摇摇头,“可你怎么——不,没关系。这么说,你是个小提琴家呀,你现在就会拉么,小姑娘?”爱尔芭微微吐出舌头,我们都笑了。 “她再大一点,就需要有个老师了。”我建议。 “老师?哦……对,你们不会把她交给那些铃木白痴[一种小提琴教学法,由日本小提琴家、音乐教育家铃木镇一博士所创]吧?”理查问。 亨利咳嗽了一下,“呃,事实上我们希望,如果您平时没有其他事情的话……” 理查明白了。我真高兴他领会了,他终于意识到有人需要他,只能是他亲自来教他的孙女啊。 “我很乐意。”他说。爱尔芭的未来就如同一条红地毯,从这一刻起铺展开来,直到视线的尽头。 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星期二(克莱尔三十岁,亨利三十八岁) 克莱尔:六点四十三分,我醒来,亨利不在床上,爱尔芭也不在她的婴儿床里。我胸部疼,阴部疼,浑身都疼。我小心地下床,走到卫生间,缓缓地穿过走廊和餐厅。客厅里,亨利抱着爱尔芭正坐在沙发上,小黑白电视机的声音很轻,他也没看,爱尔芭睡着了。我坐到亨利旁边,他搂住了我。 “你怎么起来了?”我问他,“我听你说还要再过一两个小时呢。”电视荧屏上,气象预报员微笑着指着一张中西部地区的卫星云图。 “我睡不着,”亨利说,“我想再多听一会这个正常的世界。” “哦。”我把头靠在亨利肩上,闭上眼睛。当我再睁开眼时,上一个手机广告刚结束,下一个瓶装水广告又开始了。亨利把爱尔芭递给我,站起来。我听见他去做早饭了。爱尔芭醒过来,我解开睡袍给她喂奶。我的乳头又疼了。我看着电视里一个金发主播向我说着什么,满面笑容,另外一个亚裔女主播,和他一起,也对着我有说有笑的。市政厅里,戴利市长[戴利市长(Richard M.Daley),第四十五任芝加哥市长,1989年上任,1991、1995、1999、2003年均连选连任]正在回答问题。我打起小盹,爱尔芭还在吮我的奶水。亨利端来一盘鸡蛋、吐司面包和橙汁。我想要咖啡,亨利一定是不声不响地在厨房里先喝了,我能从他的呼吸里闻出来。他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又把盘子放到我的大腿上。爱尔芭吮奶的时候,我吃了鸡蛋。亨利把蛋黄涂在他的吐司上。电视里一群孩子坐着雪橇从草地上滑过,为了展示某种洗衣粉的效果。我们吃完了,爱尔芭也吃完了。我拍拍她的背,亨利把盘子都收进厨房。他一回来,我便把孩子交给他,直奔卫生间。我冲了澡,水热得让人受不了,不过这下子原本酸痛的身体像是到了天堂一般。我呼吸着雾气腾腾的空气,小心翼翼地擦干皮肤,在嘴唇、乳房、肚子上抹了止痛香膏。镜子上都是水蒸气,我也不用照了。我梳了头发,穿好运动裤和羊毛衫。我觉得自己畸形了,瘪缩了。客厅里,亨利坐着打盹,而爱尔芭正在吮她的拇指。我坐下来,爱尔芭睁开眼睛,发出猫一般的叫声。她把拇指从嘴里拿出来,一脸迷茫。一辆吉普车穿越了沙漠。亨利已经调到了静音,他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我很快又睡着了。 亨利说:“克莱尔,醒醒。”我睁开眼睛。打转的电视画面。一条城市街道。一片天空。一座着了火的白色摩天高楼。一架飞机,像玩具一样,慢慢飞进第二座白色高楼。火焰无声地蔓延。亨利调响了声音,“哦,上帝!”电视里一个声音不停地说,“哦,上帝!” 二〇〇二年六月十一日,星期二(克莱尔三十一岁) 克莱尔:我要给爱尔芭画幅像。这一刻,她已经九个月零五天了。她仰面躺在一块浅蓝色的小法兰绒毯子上,毯子下面还有一条中国毛毯,黄褐色中间杂着一些洋红色。我刚给她喂完奶,乳房很轻,几乎空荡荡的。爱尔芭困极了,于是我从后门出去,穿过后院,来到我自己的工作室,感觉好极了。 我在工作室的门口站了整整一分钟,呼吸,尘封已久的工作室发出淡淡的霉味。我在板夹里搜索,找到一些像牛皮一样的柿棕色的纸,然后抓起一把彩色蜡笔和别的工具,还有一块画板,(带着一些由惋惜而起的痛苦)关上门,回到房子里。 房间很安静,亨利上班去了(我希望是如此),我能听见洗衣机在地下室里搅动的声响,空调在呜咽,林肯大街上远远传来车辆的喧嚣。我坐在爱尔芭旁边的毛毯上,梯形的阳光一点一点从她肥肥的小脚旁挪上来,再过半个小时,就能完全铺洒在她身上了。 我把纸夹在画板上,把蜡笔散在毛毯周围,可以随手取到。我握着铅笔,注视我的女儿。 爱尔芭睡得很熟,她的胸缓缓地上下起伏,我能听见她每次吐气时柔和的哼哼声,她会不会感冒了?六月的午后很暖和,爱尔芭全身上下只有一条尿布。她的脸红扑扑的,左手有节奏地握紧又松开。或许她梦到了音乐。 趁着爱尔芭转头朝我的这会儿,我开始勾勒她的头部轮廓,其实我倒没有刻意先画这里。我的手像地震仪指针一样不停地在纸上运动,通过眼睛的把握,记录爱尔芭的脸庞。她下巴上肥肥的肉遮住了脖子,她踢腿时,膝盖的凹陷发生了微小的变化,过后又恢复到原样。我的铅笔记录下爱尔芭饱满凸起的肚子,一直画到她的尿布上方才隐没,一道陡峭的、呈一定角度的线条穿过她圆滚滚的曲线。我端详着画纸,修改爱尔芭腿部的弯度,重新画下她右臂与身体之间的那道皱褶。 我开始用蜡笔着色,我用白色勾勒出高光的部位——从她的小鼻子下来,一路经过她的左侧,穿过一只只指关节,她的尿布以及左脚外沿。然后我用墨绿色和深蓝色粗粗地打上阴影,爱尔芭的身体右侧临界毛毯的地方有块深深的阴影。就像原本一池的水,我往其中充满了实体。现在画上的爱尔芭一下子变得立体了,从纸上突现出来。 我用两支粉红色的蜡笔,一支是类似贝壳内壁的浅粉色,另一支则是生金枪鱼的肉粉色。我迅速几笔抹上爱尔芭的皮肤,仿佛爱尔芭的皮肤早就隐藏在纸里,我只是去掉一些透明的遮挡层而已。在这着了色的皮肤上,我用冷紫罗兰色勾出爱尔芭的耳朵、鼻子和嘴(她的嘴微微开启,形成一个小“O”字),她黑而浓厚的头发则呈现出深蓝色、黑色和红色的混合。我小心地处理她的眉毛,真像两条调皮的毛毛虫在她脸上安了家。 现在,阳光已经罩住了爱尔芭。她动弹着,一只小手遮住眼睛,发出一声叹息。我在画面底部记下她的名字、我的名字以及日期。 画完成了,它是一个记载——我爱你,我生下你,我也为你画了这幅画——当我走了,亨利走了,甚至爱尔芭也走了,它会继续告诉人们,我们创造了你,你就在这里,此时此地。 爱尔芭睁开眼睛,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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