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作者:奥德丽·尼芬格

二〇〇六年六月十五日,星期二(克莱尔三十五岁)

克莱尔:明天是亨利的生日,我在经典胶木唱片店[经典胶木唱片店(Vintage Vinyl),伊云斯顿一家著名的唱片店,是流行音乐爱好者淘片的天堂],我想找一张他喜欢的但还没有买过的唱片。亨利是这家店多年的老客户,我只能拜托店主沃恩了。可今天柜台后面的却是个高中生,穿着七灾火乐队的T恤,这里大多数唱片灌制的时候,估计他还没出生呢。我在箱子里翻着:性手抡,帕蒂·史密斯,超级践踏,麦修史威特,鱼,异性恶,奉承,伪装者,B-52’s,凯特·布什,嗡嗡公鸡,回声与兔人,嗓音艺术,九根寸钉,冲撞,夹子,治疗,电视……在地下丝绒的一盘并不显眼的新版唱片前,我停了下来,努力回忆是否在家里见到过它,最后我发现它只是东一首、西一首凑成的合集。炫目的杀人魔,死肯尼迪。这时,沃恩抱着一个大盒子进来了,他把盒子放在柜台后,又出去了,来回好几次后,他便和那孩子一一将那些黑胶唱片开封,排上货架,还不时对着那些我从未听过的名字发出赞叹。我走到沃恩身边,一言不发,只是在他眼前晃了晃三张唱片。“嗨,克莱尔,”他露出牙齿,灿烂地笑起来,“最近还好么?”

“嗨,沃恩。明天是亨利的生日。帮帮我。”

他瞅了瞅我挑的东西,“这两张他早就有了,”他朝小人国和饲养员的两张唱片点了点头,“这张真的很糟糕,”又指了指原生质的那张,“封面倒是很漂亮,是吧?”

“是呀,你那盒子里面有什么他喜欢的吗?”

“没有,这里都是五十年代的,老掉牙了。你可能会喜欢这张,我昨天刚进。”他从“新品箱”里抽出一张金鸠马的合集。确实是几首新歌,于是我拿了过来。突然,沃恩冲我一笑,“我确实有些难得的东西——我一直给亨利留着的。”他退到柜台后面,在里面大约翻了一分钟,“在这。”沃恩递给我一张纯白壳包装的黑胶唱片,我把盘片抽出来,标签上写着“《露露》: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三日,巴黎歌剧院,安妮特·林·罗宾逊。”我疑惑地看着沃恩,“是呀,不是他惯常的口味,对吧?这是音乐会现场偷录下来的,从来没有过正版。有阵子他让我留心这位歌手唱的东西,不过我也不是专门卖那些的。后来我找到这张唱片,却一直忘了告诉他。我自己听过,真的很不错。音质一流。”

“谢谢你。”我轻声说。

“别客气。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她是亨利的妈妈。”

沃恩抬起眉头,额头皱得很滑稽。“你没开玩笑吧?哦……他确实长得有点像她。嗯,真有意思。他怎么从来没说起过呢?”

“他不常提起她。他小时候妈妈就去世了。是场车祸。”

“哦,对,我有些记起来了。嗯,你还要我帮你找些什么呢?”

“不用了,我就要这个。”我付完钱就离开了,一路沿着戴维斯街,怀里揣着亨利母亲的歌声,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期待。

二〇〇六年六月十六日,星期五(亨利四十三岁,克莱尔三十五岁)

亨利:今天是我四十三岁生日,早上六点四十六分我就睁开了眼睛。尽管有一整天休息的时间,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看着克莱尔,她还沉浸在梦乡里,双臂张开,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她的脸颊被枕头套压得有些皱,可依旧很美丽。我轻声下了床,走到厨房开始煮咖啡。我在浴室放了一会洗澡水,等它变热。我们早该请修管子的师傅了,可是一直没有。回到厨房,我倒了一杯咖啡,端进浴室,小心翼翼地放在洗脸盆边。我抹上剃须膏,开始刮胡子。平时,我都不用看镜子,但今天不一样,我刮得格外仔细,以示对自己生日的庆祝。

我的头发几乎都白了,只有眉毛和太阳穴附近还是黑色的。我最近留起了头发,尽管没有当年遇见克莱尔之前那么长,但也不算短了。我的皮肤变粗糙了,眼角和额头上多了不少皱褶,沟纹从鼻翼两侧一直延伸到了嘴角。我的脸太瘦了,全身都瘦,虽然不像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人,但也瘦得不正常了,大概像癌症早期的样子吧,吸毒者的瘦。我不愿再想下去了,于是我继续刮胡子,用水把脸冲干净后,我往后退了一步,检查检查效果。

昨天在图书馆里,有人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于是罗伯托、伊莎贝拉、马特、凯瑟琳和阿米莉娅都来找我,然后我们一起去泰国情郎吃午饭。我知道不少人在议论我的健康,为什么我一下子会瘦下去这么多,老得这么快。每个人对我都好得出奇,是那种对艾滋病患者和化疗病人的友好。我宁愿有人直接问我,那样我就可以撒些谎搪塞过去,可是我们却有说有笑地吃着泰国薄饼、腌椒大王、腰果鸡片,还有凤梨饭。阿米莉娅送给我一磅特纯的哥伦比亚咖啡豆,凯瑟琳、马特、罗伯托和伊莎贝拉炫耀着拿出一本《米拉善本》[《米拉善本》(Mira Calligraphiae Monumenta,1561—1562),神圣罗马帝国费迪南一世的皇家秘书乔治·波克斯凯(Georg Bocskay),依照他收藏的当代及古代的众多字帖,临写了《米拉善本》,以此证明他自己在所有书法家中首屈一指的地位。30年后,欧洲伟大的书法家约瑞斯·霍芬吉尔(Joris Hoefnagel)对该书法汇集进行过进一步的增补和修饰,并出版了此书],我在纽贝雷书店里对它可是垂涎多年了。我抬起头看着他们,心里猛地一沉,我的同事是不是都觉得我快死了?“你们……”我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说,于是就不再说了。真是非常难得,我还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克莱尔起床了,爱尔芭也醒了,于是大家穿好衣服上了车。我们约了高梅兹、查丽丝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去布鲁克菲尔德动物园[布鲁克菲尔德动物园(Brookfield Zoo),建于1934年,以其大规模的开放式场地出名,位于芝加哥西南郊的布鲁克菲尔德]。整整一天,我们都在里面四处乱逛,看看猴子、火烈鸟、北极熊和水獭什么的。爱尔芭最喜欢大型猫科动物,罗莎拉着她的手,给她讲恐龙的事情,高梅兹对一只黑猩猩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马克斯和乔则是横冲直撞,假扮成大象,还拿着掌上游戏机玩。我、查丽丝和克莱尔毫无目的地闲逛,漫无边际地闲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下午四点,孩子们都累了,不听话了,于是我们就把他们领回车里,向他们承诺很快还会再来。我们回家了。

临时保姆七点准时到了,克莱尔连哄带骗地叫爱尔芭听话,然后,我们便逃之夭夭。应克莱尔的要求,我们盛装打扮。车子沿着湖滨大道轻快地前行,我突然不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你待会儿就知道了。”克莱尔说。“不会是个惊喜派对吧?”我担心地问道。“不会。”她向我保证。她开出大道,拐进罗斯福街,经过市中心南边的皮尔森,这是西班牙裔的聚居地,一群群孩子在街上玩,我们东拐西让地躲闪过他们,最终停在第二十街和拉辛街之间。克莱尔带我穿过一些破败的复式公寓,我们疾步前进,院子里都是垃圾。我们登上摇摇欲坠的楼梯,克莱尔敲了其中一扇门,卢尔德开了门,她是克莱尔在艺术学会附属学院的好朋友。卢尔德微笑着招呼我们进去,我踏进房间,这间公寓房已被改造成独桌餐厅,诱人的香味四处飘荡,桌上摆放着白绸缎、瓷器和蜡烛;精雕细刻的餐柜顶上还有一台音响。客厅里大大小小的笼子里全是鸟儿:鹦鹉、金丝雀、小相思鸟。卢尔德亲了亲我的脸,“嗨,亨利!生日快乐!”又一个熟悉的声音:“生日快乐!”我把头伸进厨房,是尼尔!她正在里面专心搅拌着平底锅,当我把她抱起来时,她都没有停下来。“哇!”她说,“你早餐一定吃了麦片!”克莱尔也过去拥抱尼尔,她们都笑了。“他看上去真的很吃惊。”尼尔说,克莱尔笑得更开心了。“快去坐好。”尼尔命令道,“晚餐准备好了。”

我们在桌对面坐下,卢尔德端上一些小碟子,里面盛着精巧的开胃拼盘:透明的火腿片拌淡黄的香瓜、口味清淡的烟熏蚌肉、透着茴香和橄榄油芬芳的胡萝卜甜菜丝。在烛光的映照下,克莱尔皮肤温润,双眼幽微而深邃,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更勾勒出锁骨和胸部上面那抹淡淡的光滑。克莱尔察觉到我在看她,微微一笑,转而看别处去了。我垂下目光,自己已经把开胃菜吃完了,手里却还举着小叉子,活像个傻瓜。我放下叉子,卢尔德撤走我们的盘子,又端上下一道菜。

我们品尝了尼尔烹制的美味奇珍金枪鱼,那是用文火燉出来的,淋上了用西红柿、苹果和芳香罗勒调配而成的酱汁,还有菊苣和橙椒拌的色拉,和小颗的棕色橄榄,这一切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和妈妈在雅典一家酒店里吃饭的场景。我们品着苏维农白葡萄酒,一刻不停地相互举杯。(“敬橄榄!”“敬临时保姆!”“敬尼尔!”)尼尔从厨房后面出来,手捧一只扁扁的白色小蛋糕,上面还点着蜡烛。克莱尔、尼尔和卢尔德一同唱起《生日快乐歌》,我许了愿,一口气把蜡烛全吹灭了。尼尔说:“这说明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可我许的并不是一个可以被实现的愿望。我们吃蛋糕时,鸟儿们用奇怪的语言彼此对话,卢尔德和尼尔又到厨房里去了。克莱尔说:“我为你准备了件礼物,闭上眼睛。”我闭上眼睛,听见克莱尔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走出房间,然后是唱针刮过唱片的嘈杂声……嘶嘶的……小提琴……一道纯净的女高音如同突然到来的疾雨般穿透整个交响器乐的伴奏……我母亲的声音,是她演唱的《露露》。我睁开眼睛,克莱尔坐在我对面,微笑着。我站起来把她从椅子上拉过来,拥抱她。“太棒了。”我说道,然后我说不下去了,便吻起她来。

过了好久,我们感激涕零地一遍遍谢过尼尔和卢尔德,并向她们道别。我们回到家,给临时保姆付了工钱,在那种疲乏酥软的状态下享受了一番美好的性爱。我们躺在床上,躺在沉睡的边缘,克莱尔问我:“这个生日开心吗?”

“完美的生日,”我说,“最棒的一次。”

“你曾想过要让时间停止吗?”克莱尔问。“要是能永远停留在此刻,我不会反对的。”

“嗯,”我边说边翻身俯睡。我就要滑入梦中时,克莱尔说:“我感觉我们正在过山车的最高点。”不过,我睡着了,早晨醒来后,也忘了去问她那句话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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