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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四天·本土十角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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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真的可以一起去吗?”坐在从O市前往龟川的车里,江南向岛田确认。 岛田双手紧握方向盘,注视着前方,不住地点头。 “没关系,千织和你是朋友,你又是那封怪信的受害者。再说了,如果我在这里抛下你不管,你也不乐意吧?” “嗯,这倒也是。” 前天晚上守须的忠告仍然盘桓在心头,久久没有散去。 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可以涉足别人的私生活吗? 岛田却说自己和红次郎的关系没那么见外,还说守须的想法和态度太过古板。 江南很理解岛田的心情。最初饶有兴趣参加这次推理游戏的守须,突然摆出清高的姿态,这让江南束手无策。然而,话又说回来,三天前刚拜访过红次郎,今天又恬不知耻地去打扰,江南也感到强烈的抵触和内疚。 “你如果觉得不妥,江南,我们就对红次郎说,这三天里我们已经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是我拽着你一起来的。怎么样,这样行了吧?” 听到岛田一本正经地这么说,江南打心眼里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人。 他不仅是好奇心旺盛,而且具备远胜过自己的敏锐观察力和洞察力。前天晚上,守须提到中村青司仍然活着的可能性,而岛田早已想到并且斟酌过了这个可能。 守须和岛田之间决定性的差别在于,守须在某种意义上是保守的现实主义者,岛田却宛如一个心怀梦想的孩子,是一位浪漫主义者。他调查自己感兴趣的事件,发挥奔放的想象力,进而引导出某种自己认同的可能性,随后将其升华为“梦想”。因此—— 也许对岛田来说,产生的“梦想”和现实是否一致,倒不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汽车从国道转入小路,眼前出现了熟悉的街道。 从半开的车窗外飘进来的空气混杂着温泉特有的气息,通常被形容为“臭鸡蛋味”——江南却并不讨厌硫化氢的味道。 下午三点过后,两人抵达了红次郎的家。 “他今天应该在家。”岛田站在红次郎的家门口嘀嘀咕咕,“他工作的高中在放春假,就算去了学校,今天是星期六,也应该早就回来了,平时他很少外出……” “您没有事先打电话联系吗?”江南问。 岛田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阿红喜欢不速之客。” “嘿。” “是个怪人吧?当然了,也要看来的是谁,我算是他的至亲好友。”岛田说着,眨了一下眼睛,开心地笑了。 吉川诚一打理过的庭院中依旧繁花似锦,隔着屋顶能看见对面的樱花已经结满了硕大的白色花蕾,走在石板路上,雪柳树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肩头。 按响门铃后,里面随即传来应答声。 “哦,岛田啊。另外一位是江南吧?” 红次郎今天的穿着依然非常正式,黑色长裤上配了一件黑色的竖条纹衬衫,外面罩了一件浅咖啡色的粗针对襟毛衣。 看见江南,红次郎似乎并不惊讶,像上次一样,他把两人请到里间的和室。 岛田一屁股坐在套廊的藤椅上,江南和红次郎打过招呼后,才在沙发的一角坐了下来。 “今天有何贵干?”红次郎一边泡红茶一边问岛田。 “有事想问你。”岛田把摇椅向前倾,两肘支在膝上,“我先问你,阿红,前天晚上你做什么了?” “前天晚上?”红次郎莫名其妙地看了岛田一眼,“学校放假,最近我每天都在家。” “是吗?前天——二十七日晚上,我路过这里,你好像不在家。” “那真是对不起了。我有一篇论文快到交稿时间了,最近两三天为了赶稿都假装不在家,暂时谢绝电话和访客。” “太差劲了,真不够朋友。” “对不起,如果知道是你,我肯定会开门的。” 红次郎给两人端上红茶后,坐在江南对面的沙发上。 “你想问我什么?江南和你一起来了,看来还是和盗用家兄名义写的那封信有关吧。” “对,不过今天的目的稍有不同。”岛田喘了口气,“其实,今天想打听一些和千织小姐有关的事。” 红次郎立即停下了正准备把茶杯端到嘴边的手。 “有关千织?” “阿红,我要问你几个不中听的问题,你可能会气得打我。”岛田开门见山地问,“千织小姐莫非是阿红的女儿?” “一派胡言!怎么突然这样说?” 红次郎当即矢口否认,江南却留意到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十分苍白。 “不是吗?” “当然不是。” 岛田从藤椅上站起来,挪到江南旁边,红次郎则怫然不悦地抱着双臂。岛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我承认自己很无礼,你生气也是必然的。可是,阿红,我必须知道事实,千织小姐是你跟和枝的孩子吧?” “信口雌黄也要适可而止。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没有确切证据,可是种种迹象表明了这一点。” “别说了。” “前天,我和江南去安心院,见到了失踪了的吉川的妻子。” “吉川的妻子?为什么去见她?” “那封奇怪的信让我压抑不住调查去年角岛事件的念头,我们由此得出的结论是,中村青司仍然活着,而且他就是那起事件的凶手。” “乱弹琴。家兄已经死了,我亲眼见到了尸体。” “烧成焦炭的尸体吗?” “这……” “那是吉川诚一的尸体。青司是罪魁祸首,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和枝以及北村夫妇,还把吉川当作替身烧死,自己却苟活了下来。” “你的想象力让人叹为观止,你就是这样把我和大嫂想象在一起的吗?” “算是吧。” 岛田毫不退让。 “青司就是凶手,那么是什么事情导致他连杀四人呢?不记得在什么时候,阿红这样说过,‘家兄一直深爱着和枝,他的热忱非同寻常’。青司年纪轻轻就隐居在那个岛上,是因为他要让和枝只属于自己,要把她关在那个岛上。他亲手杀死了自己无比挚爱的妻子,唯一的动机就是嫉妒。” “你就凭这个胡编乱造了我和大嫂的关系吗?” “我听吉川的妻子说,青司不太疼爱自己的女儿,而另一方面,他却深爱和枝。那么,他没有理由不喜欢两人之间爱情的结晶,何况千织是一个女孩。这两点很矛盾,这至少可以说明青司一直怀疑千织的父亲不是自己。” “家兄是个怪人。” “虽然是个怪人,但也是个爱妻子的人,他不喜欢爱妻生下的女儿,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岛田斩钉截铁地下此论断后,继续侃侃而谈。 “问题就在这里,假设刚才的设想是对的,那么千织真正的父亲是谁呢?有几个情况把矛头指向了你。和枝夫人在岛上与世隔绝,却仍然有机会接触年轻男子;在千织出生前后,你们的兄弟关系突然恶化……” “不像话!不要再说了!岛田,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否认,这根本不是事实。”红次郎气冲冲地摘下玳瑁边眼镜,“我再次强调,家兄不在人世,他已经死了;而我和那起事件毫无瓜葛。”红次郎的语气坚定,却没有正视岛田,膝盖上的双手微微抖动。 “那么,阿红,我问你一件事。”岛田说,“去年的九月十九日——蓝屋失火的前一天,你记得吗?你平时很少喝酒,那天却突然打电话约我出去喝酒。我们去了好几家酒馆,你喝得烂醉如泥,依我看,你根本是借酒消愁。” “那次吗?你何出此言?” “喝醉了以后你哭了。你不记得了吧?我送你回家,两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你一边哭嘴里一边反复念叨:‘和枝,原谅我,原谅我吧。’” “这,这……”红次郎脸色陡变。 岛田接着往下说:“当时我也醉了,所以没有在意。得知角岛事件后,我也有自己的烦心事,顾不上回忆那天晚上的事。现在想来……”岛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九月十九日的夜晚,阿红你已经知道角岛出事了。没错吧?” “你怎么……”红次郎低下了头,“你凭什么认为当时我已经知道了?” “是凶手青司直接通知你的。”岛田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红次郎,“和枝的尸体上不见了左手,那是被青司切断的。他把那截断肢寄给了你,你是十九日收到的吧?收到后,你担心自己的丑事败露,没有报警,只能借酒消愁。” “我、我……” “我不知道你跟和枝的具体情况,也不打算追问。即使因此造成青司疯狂杀人,谁也无权指责你。可是,如果你在十九日马上报警,也许能避免北村夫妻和吉川的丧命。所以,阿红,你当天的沉默仍然是一种罪。” “罪啊——”红次郎忽然站了起来。 “阿红——” “够了,岛田,足够了。”红次郎避开岛田的视线,萎靡不振地来到走廊上,“那是——” 院子里有一棵紫藤。 “那是千织出生那年种下的。” 2 江南似乎还没有回来,房间里没有灯。 一看手表,是晚上十点十分,应该不会已经睡了吧…… 守须把摩托车停在江南的公寓门口,走进马路对面的咖啡店。 这家店营业到晚上十二点。平时的这个时间段,店里挤满了住在附近的学生,但现在是春假期间,只是零零落落地坐着几个客人。 守须在面对马路的窗边找了个座位。 咖啡端上桌后,守须没有加糖和奶就端了起来。他想,如果喝完这杯咖啡江南还没有回来,自己就该走了——也不是非见他不可,等一下打电话也行。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三分钟热度,现在差不多要厌倦侦探的把戏了吧。) 守须点燃一支烟。 是那封“死者来信”煽动了江南的好奇心,这的确足够刺激。得知研究会的其他成员去了角岛,他再也按捺不住,大老远跑到别府去拜访红次郎,还来和自己商量。一般情况下,热度升到这儿就差不多该减退了。然而…… 岛田洁的面容浮现出来。 那个人头脑灵活,绝不仅仅是出于好奇心。他孩子般的探索之心和刨根问底的态度,实在令人反感。 对那封怪信感到好奇在情理之中,由此想到追究去年的事件也是出于对推理的兴趣,可是…… 守须懊悔自己让他们去拜访吉川诚一的妻子,当时也不知怎么了,没考虑周全就提了这个建议。站在吉川政子的立场上,突然有人找上门来盘问,对背负杀人犯污名的丈夫追根究底,她到底做何感想呢? 听完两人的陈述后,守须阐述了中村青司有可能活着的推测;然而在现实中,青司不可能还在世上,这个假设无非是为了给推理狂人的侦探游戏划上一个休止符。 出乎意料,岛田却开始琢磨角岛事件的动机,并且注意到了和枝夫人和红次郎的关系,最后抛出了千织有可能是红次郎的女儿这个言论,甚至打算当面询问红次郎…… 烟呛进了喉咙。守须无法排遣心中的郁闷,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 三十分钟后,正准备出门的时候,江南的公寓门口来了一辆红色的马自达。看清从里面下来的人后,守须离开了座位。 “江南。” “哟。”听见守须的招呼声,江南挥了挥手,“果然是你啊,我看这辆摩托车眼熟,这栋公寓里没人骑这个型号的越野摩托车。” 江南说着,看了一眼停在路边、沾满了泥污的摩托车——雅马哈XT250。 “你特意来看我吗?” “不,顺路。”守须拍了一下挂在手臂上的背包,又抬起下巴示意绑在机车后架的画具袋,“我今天又去了国东,刚回来。” “画进展得怎么样?” “明天再去一次国东就行了,画好以后给你看。” “哦,守须。”岛田走出驾驶室,一看见守须就笑容可掬地走上来。 “晚上好。今天去了哪里?”守须的声音很不自然。 “啊,去了阿红……不,开车去别府兜风了。唔,我和江南很合得来,今天晚上一起去他房间喝酒吧。” 岛田和守须在江南的招呼下走进房间。江南七手八脚地收拾好凌乱的被子,拿出折叠式的桌子,开始准备酒菜。 “守须呢?喝酒吗?” “不,不喝,等一下还要骑摩托车回去。” 岛田一进房间就站在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前,逐一审视书名。 守须盯着江南把冰块放入杯中的手,问道:“那件事怎么样了?” “啊——”江南闷闷不乐地回答,“昨天去了S区,从海边远眺角岛,听到了几个关于幽灵的传说。” “幽灵?” “就是那种老掉牙的传说,岛上有青司的幽灵一类的。” “唔。今天呢?不是去兜风了吧?” 江南困窘地撇着嘴唇。“啊,其实……” “最终还是去了红次郎家?” “是啊,没有听你的劝告。真不好意思。”江南停下倒酒的手,垂下了头。 守须轻叹一声,斜过身盯着江南的侧脸。 “那么,结果怎么样?” “基本上了解了去年的事件,红次郎都说了——岛田先生,酒好了。” “你是说知道了事件的真相?”守须惊愕失色。 “是啊。”江南点点头,喝了一口酒。 “到底怎么回事?” “那起案件,是青司谋划的‘强迫殉情’。” 江南开始讲述事件的前因后果。 3 “那是千织出生那年种的。”红次郎的声音颤抖着。 “那棵紫藤?”岛田不解其意,“为什么?” 还没说完,岛田就自言自语般叨念着“啊,这样啊”,然后对云里雾里的江南解释道:“《源氏物语》,江南。” “《源氏物语》?” “唔,没错吧,阿红?”岛田看着走廊里的红次郎,“光源十分迷恋父亲的妻子藤壶,多年以后,和她有了一夜情缘。然而,就是那个晚上,藤壶有了身孕,从此他们一个欺骗自己的丈夫,一个欺骗自己的父亲……” 红次郎把大嫂和枝比喻为藤壶。 罪孽之子千织出生了,恋人也由此远离了自己,怀着满腔的思念之情,他种下了这株紫藤。藤壶一生都没有忘记自己和光源犯下的错误,一生都没有原谅自己。红次郎的恋人也和藤壶一样…… “你说过你一直很喜欢《源氏物语》,所以……”岛田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红次郎身后,“青司有所察觉了吗?” “不,我认为家兄只是心存疑惑,同时极力在心里否认这件事。”红次郎面对庭院,“家兄才华横溢,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却在性格上有所欠缺。他狂热地爱着大嫂,可是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可怕的独占欲。他一味索取,对大嫂的爱是一种扭曲的情感。家兄自己想必也意识到了,对大嫂来说,自己不是一个好伴侣,因此他惴惴不安,一直怀疑大嫂,我认为他对千织的感情也是如此。然而另一方面,他试图相信千织是自己的孩子——有一半相信。就是这一半相信,成了二十年来他和妻子之间的纽带,也借此保持了心态平衡。然而,千织死了。两人之间唯一的牵绊随着女儿的猝死而断裂,他的疑心一发不可收拾,认为妻子并不爱自己,却爱着别人——自己的亲弟弟。他为此痛心疾首,精神崩溃……最终,家兄亲手杀死了大嫂。” 红次郎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长出了新叶的紫藤架。 “角岛事件,是家兄杀死大嫂后再自杀殉情。” “殉情?” “对。那天——九月十九日下午,岛田,你没说错,我那天收到了家兄寄来的包裹,密封在塑料袋里的是一只鲜血淋漓的左手。我认出了无名指上的戒指,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打电话到蓝屋,等了很久,家兄才接起了电话。他又哭又笑地说,和枝永远属于自己,还要让北村夫妇和吉川以死来为他们饯行……他当时已经完全疯了,我说什么他都不听,在电话里大吼大叫,满嘴胡言乱语,说自己很快就要开始新的人生,什么来自地狱的祝福,让我珍惜收到的礼物……然后他不由分说就挂了电话。我认为家兄不可能还活着,就算在物理上有可能性,在心理上也绝对不可能。他不是因为杀了大嫂才自杀,而是自己再也活不下去了,所以带她一起上路了。” “阿红,可是——” “岛田,江南,中村青司已经自杀身亡了。杀死大嫂后,他隔了几天才死。他不是为了向我复仇而特意把她的手寄给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伤心欲绝;那几天当中,他肯定一直紧紧地拥抱着活着的时候始终无法得到的妻子。” 红次郎沉默下来,背影瞬间比刚才苍老许多。 他像石雕一样凝望着紫藤架。到底在看什么呢?江南在心里思忖。 是自己深爱的惨遭横死的恋人吗?是杀死了恋人的兄长吗?还是遭遇不幸离开人世的女儿呢? 啊,对了。岛田分析得没错,红次郎才是千织的父亲,由此一来,仇恨那些导致千织丧命的学生的应该是…… “阿红,我还有一个问题。”岛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怎么处理了和枝的手?现在在哪里?” 红次郎一言不发。 “阿红……” “我知道,你想说你的目的是了解事实,并不打算通知警方。我知道,岛田。”红次郎再次指着庭院里的紫藤,“那里,她的左手待在那棵树下。” “守须,你说得很对。”江南再次端起酒一饮而尽,“虽然这么说对岛田先生很失礼,但是打听到了这些原本不应该打听的隐私,我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守须默默地抽着烟。 “红次郎先生断定中村青司已经死了,我认为值得相信。剩下的问题就是那封信。” “你怎么看吉川诚一的失踪?”守须问江南,似乎同时也在问自己。 “岛田先生也对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既然找不到尸体,看来还是失足掉进海里被冲走了吧。” 江南偷看了一眼靠墙坐着的岛田。他一只手握着酒杯,在翻看从书架里抽出的书,不知道是否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总之——”江南拍了拍被酒精润红了的脸颊,“侦探活动到此为止,下星期二那些人回来后,也许就能知道这封怪信的幕后策划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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