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去
二〇〇七年 六月

失控的照护  作者:叶真中显

大友秀树 二〇〇七年 六月六日

上午十一点十五分。法官宣读了判决结果。

“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三年。”

没有缓期执行,判决和检方起诉要求相同。但是负责案件的大友秀树检察官心中却没有丝毫成就感。

他又感觉到了耳朵深处的痛楚。

身边的椎名助理检察官似乎轻声叹了口气。

律师自是当然,就连宣读判决结果的法官脸色都不好看。

狭小的法庭被沉重而苦闷的气氛包围了,只有一个人表情轻松起来,那就是被告人。

脊背如犰狳般蜷曲的这位老年女性名叫川内妙,七十岁。无固定住处和职业,也就是无业游民。罪名是累犯盗窃罪,通俗点说就是盗窃惯犯。她在便利店偷一个价值一百一十日元的饭团时被逮个正着,作为现行犯被逮捕。

即便是惯犯,因为商场偷盗而判刑三年的情况也实属特例。这是因为事情背后有特殊情况。

因为这是被告人主动要求的。

“请尽量把我关在监狱里更长时间。”接受调查时妙如是恳求道。

一般刑事案件的罪犯,尤其是轻微犯罪的,都尽量避免判决结果立即执行。可妙却主动要求进监狱。

“社会上谁都不愿帮助我。在监狱里我活得更像个人。”

这是妙的原话。

从这句话可以听得出,接受像这样立即执行的判决结果,妙已经不是第一次。就在半年前,她因为同样的罪名在监狱生活一年后被放出来。

妙因为风湿,手脚关节都变形了。正常情况下,她将成为需要被护理的老人,但因为妙是无业游民没有住处,别说护理保险用不了,连最低生活保障都享受不到。

“生活保障”这个制度用于保障基本人权之一的生存权,因为没有住处而无法享受这种保障,也被视作一种社会问题。但是现在财政困难,很多地方政府都采取了这样的处理方式。

妙无依无靠,为了生存,她只得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屡次偷盗又当场被抓,最终因为“不思悔改,性质恶劣”而被送进了监狱。

结果监狱里竟然准备了一日三餐,如厕和洗澡也有人陪护,考虑到她风湿的老毛病还给予相应照顾,病情严重时还有医生来送药。这些可以说都是最低限度的待遇,但却是妙一直以来不敢奢求的东西。

这让妙明白了一件事。对于像她这样的老人来说,监狱要比社会好太多了。

“川内女士,监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还是多下点功夫,找找在社会上立足的法子吧。”

大友曾在被捕后的审讯过程中,这样近乎开导般地对她说道。妙仿佛得到了一堆没用的千纸鹤似的,她这样回答道:“警察先生,不,应该是检察官先生?对你来说,监狱当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对我来说,却是最舒服的地方。我当然也不想干坏事,但我又能怎么样呢?要我在社会立足,你照顾我吗?你不会吧?我说,你就让我进监狱吧。商店偷东西还不够吗?要不我去放个火怎么样?杀人怎么……唉,不过我这样的身体恐怕要反过来被杀的……”

她是罪犯。对自己的罪行没有反省,再犯的可能性极高。要求她立即服刑的理由十分充足。

可是,这算是审判吗?

大友信奉性善论。他认为任何人的灵魂中都藏有善意。审判不是确定事实后施加刑罚,而是要诉诸善性使其认罪、带着负罪感进行悔过。

从审讯时的谈话内容来看,妙同样适用于性善论。她的灵魂里也有善性。

她并未带着恶意犯罪。只不过她认为能让自己像个人一样生活下去的地方只有监狱,她犯罪只是将其作为进监狱的手段。这种情况下,大友无法让她意识到自身过错的罪恶。如果真想对她进行审判,首先得向她展示在这个社会中她无须犯罪也能够像人一样生活。

可是这一点大友做不到。

检察官大友能做的只是按规章制度进行问罪。

她一定会不停犯罪,直到顺利进入监狱为止。从维持治安的角度考虑,还不如对她判刑并执行入狱更好些。至于这算不算是审判就先不管了。

不光是大友,恐怕律师和法官也都抱着同样的想法。

最终,法庭如她所愿,对她施以了既算不上“刑”也算不上“罚”的刑罚。

宣判结束后,法官开始对被告人说教。

“被告人服刑期间应认真反省,争取出狱后无须依赖同样的手段也能正常生活。”

法官本人应该也明白,“争取”这样的鼓励在此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

“是,谢谢。”妙低头鞠躬,满面笑容。

“说实话,我真不明白川内女士究竟是算被害人还是加害人。”从地方法院大门口走出来的时候椎名嘀咕道。

大友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因为大友自己也有着同样的想法。但是……

“说这些也没用。有意图地实施犯罪的人基本上都有隐情或者曾遭受侵害。但同时还有许多人,他们即便有着同样的理由,却并没有犯罪。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必须对犯下罪行的人进行审判。”

“嗯,是呀。这个道理我明白。可是……”椎名有些犹豫地应道,“像川内女士这样的人,接下来应该还会更多吧?”

“更多?”

“对。日本的老龄化程度今后还会深化。那不光是国民的平均年龄增长,还包括不同年龄段人口数量的极度不平衡。像这种行动不便又不能倚仗家庭的老人数量一定会增加。这些人既没收入也没储蓄,福利制度也把他们排除在外,一旦他们的生活水平低于监狱的环境,这就会成为他们的犯罪动机。这……很糟糕吧?如果监狱变成了被社会抛弃的老年人的养老院……”

确实在川内妙看来,监狱可能并非改造机构而是老年公寓一样的场所。当然这也不是监狱应有的职能。

“是啊。可是对于那些犯下了罪行的人,同样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说到底,我们干检察的只能默默地干好眼前的工作。”

椎名的畏惧十分在理,但已经超越了检察官的职责。

“您说的是……”

大友和椎名走到大路上,钢筋水泥的高楼如墓碑般耸立在道路两旁。

X县的县政府周围,聚集了税务局、地方法院、地级检察厅、县警察本部等,形成一片小小的政务街区。县内的大型企业、报社和地方电视台等建筑同样规划在这片区域内,所以白天的人流量非常大。

人流的嘈杂和汽车的轰响在高楼之间不断回响,形成一种独特的节奏。

正走着,大友想起之前从副检察长那里听来的话:有老年人牵涉其中的刑事案件数量正在增长。就大友负责的范围来看,无论是被害人还是加害人,卷入犯罪案件当中的尽是一些缺乏必要生活支援的老人。

无论是被谎称护理接近自己的人杀害的老人,还是走失途中被货车撞死的老人,如果他们有完备的护理措施作为保障,应该都不会丧命。

现在去想这些也是徒劳,如果让每个人都生活在大友父亲入住的那种老年公寓里,实施犯罪的老人和被牵扯进犯罪的老人数量都会少很多吧。

是什么时候来着,在护理企业工作的朋友说过这样的话——这世上最赤裸的差距就是老人之间的差距。

街上的喧嚣和耳鸣混在了一起。自庭审时起耳朵的不适就一直没有停止。

“明明早该知道的啊。”椎名在信号灯前驻足,忽然蹦出这么一句。

“早该知道?”大友转过脸去问道。

“啊,哦,想知道明天的天气看天气预报就行吧?虽然也不能说是百分之百准确。”椎名盯着对面的报社大楼说道。大楼外墙上挂着横条状的电子显示屏,滚动显示着天气预报、新闻和运势占卜的内容。

据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晴但明天转雨。即将开始的梅雨,比往年晚了一个星期。

椎名又继续道:“不过,一星期后的天气预报就很难预测了。一年后的那就跟占卜似的,就算说中了也跟算卦一个道理。不光是天气预报,股价啊,赛马啊,职业棒球的获胜球队啊,关于未来的所有一切,哪怕你用再怎么高等的数学也不可能准确预测。这就是赌博。但还有些预测是能够做到准确,并且时间跨度再大也能保证结果的稳定。其中之一就是——”这位擅长数学的助理检察官顿了一顿,随后又继续未完的话,“人口。人口的预测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也几乎不会有太大偏差。现在说的什么老龄化,这种事早在二十年前,不,或许更久之前,人们应该就已经知道了。”

“是嘛……”

已经知道了……吗?

应该是吧。“老龄化”和“少子化”这些词语从老早之前就开始听说了。而已经知道就意味着现在也知道。接下来,哪怕不是专家也能看明白日本的少子化、老龄化将越演越烈。

信号灯变了,人流开始涌动。

大友在走过斑马线的时候,不禁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不好意思,你稍微等我一下。”

大楼上电子显示屏的内容从天气预报变成了一则新闻:

“快讯:厚生劳动省决意处分森林,护理业务无法继续。”

这条新闻早报上没有登。大友的父亲就住在森林集团经营的老年公寓里,他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大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上网。

新闻网站也在主页最上方报道了这条新闻:

护理巨头森林受停业处分

厚生劳动省老年保健局在全国范围内对森林实施了监察,从该公司数家营业所查出了重大恶性违规,将实行连带责任制对森林总公司追加处分,禁止其新增营业所申请,并对现有营业所不再更新资格许可。这将导致森林无法新开设营业所,现有营业所也将无法过审,只得被迫退出护理行业。

四月份森林在东京被责令整改时大友心中的疑虑,如今全变成了现实显示在手机的液晶屏之上。

大友关掉网页,从通信录里找出佐久间的号码试着打了过去。

“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或者已关机,现在无法接通——”听筒里传来的是机器发出的千篇一律的声音。

电子显示屏内容由新闻切换到了占卜。

“今日运势No.1,天蝎座!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好事哦!”

毫无责任可言的未来运势伴随着文字的明灭流动着。

神话里高傲的巨人奥瑞恩因为惹怒了大地之神盖亚,最终在盖亚派出的蝎子的毒针下殒命。冬天占据了天幕中心位置的猎户座,到了天蝎座现身的夏天时就开始逃命似的下沉,也仿佛印证了这一传说。

这个夏天,护理行业高傲的巨人——森林,遭遇了致命一刺。

斯波宗典 二〇〇七年 六月十一日

五天后,下午两点零二分。斯波宗典睁眼时发现世界失去了鲜艳的光泽,他的视线落在昏暗出租屋内灰蒙蒙的天花板上。

哦,原来是一场梦。

斯波宗典深呼吸了一次,缓缓起身。

逐渐清醒的意识使他察觉到黏着在周身的潮气。

自两天前县气象台宣布梅雨季节开始,淅沥的小雨已连续下了好几天。

当作睡衣穿在身上的长袖T恤已经被汗湿透。这闷热的天气!

他看了一眼窗边的闹钟。

夜半结束后,回到家上床睡觉大概是在十点钟,那么大概睡了四个小时。

斯波所在的八贺护理站是两班倒,原则上来说,上完夜班第二天休息。

他又闭上眼睛,试图再次回到令人身心舒畅的梦境世界,可却被现实里高度令人不快的环境拽了回来。渐渐地已经到了白天不太适合入睡的季节。反正就算现在真睡着了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梦里了。

刚才他做了个自己孩童时代的梦。一个爸爸,一个孩子,父子二人的家庭旅行。流光溢彩的港湾灯塔下,米老鼠、灰姑娘伴着绚烂的霓虹进行彩车游行——在港湾灯塔下的迪士尼彩车游行?

这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景象,他也立刻明白了梦境的由来:应该是去神户港湾岛时的记忆和去东京迪士尼时的记忆混淆在了一起。那些都是斯波还是小学生时候的事。父亲笑得很开心,然而如今只能在梦里见他。这是一个混合了“美好回忆”中最好的部分再加以放大的梦。距离越遥远,记忆就越模糊,但回忆却变得鲜明。

斯波爬下床,打开了遮光窗帘。

多云的天空投下淡淡的光,静静地钻进屋内。

他抓起被扔在床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想看的节目,他只是想让屋内显得闹腾些,好弥补现实和方才太过华美的梦境之间的落差。

换了两个台后,电视画面里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男性面孔。

是午间的时事新闻类节目。那名男性坐在演播室的正中间,四周围着主持人和嘉宾。

那男性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细长的眼睛下有着深深的黑眼圈。只见他在不停地说着什么,好像在辩解,可看上去却毫无精神,好像活死人一样。

这男人就是森林公司董事长,对斯波这种护理营业分所的上门护理人员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人物。

他当然没见过董事长,只不过营业所的角落里挂着一张董事长和现任总理大臣——那个保守派政要紧握双手的照片,每次去上班,不管愿不愿意,都能看到那张脸。照片中的他带着新锐企业家的精悍笑容,可如今电视里的他却完全没了那种风采。

“你呀,从早上开始也参加了不少电视节目,事到如今再怎么找理由也没人听你的呀!”一个出了名的说话直的女演员呵斥董事长道。

“不,这绝不是找理由……我们违规操作的背后,确实存在护理行业结构上的——”

“那都是借口!你真无耻,为了逃避处罚还在狡辩!”董事长孱弱的辩解很快被愤怒的声音所掩盖。

恐怕董事长本来指望亲自通过媒体解释以改变舆论风向,不过看样子这如意算盘是落空了。

五天前,六月六日,厚生劳动省向森林下达了极为严厉的处罚,事实上,等于迫使其停业。当天晚上森林就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将所有护理业务一次性转让给集团中的一个子公司。这样的话就形成了经营主体的变更,即便森林公司遭受处罚,法律上还可以保证公司业务的存续。

但社会舆论对此行为的态度却很冷淡。隔天,六月七日,所有重要报纸头条及社论都在谈论森林公司的问题,认为处罚合情合理而批判其通过业务转让规避责任的行为实属恶劣。

到了六月九日,日本全国各地方政府统一反对森林公司,并宣布在各自治理权限范围内对其向子公司的业务转让不予承认。厚生劳动省也发表了意见,认为集团内的业务转让难获认可。

最终森林公司只得被迫终止集团内的业务转让事宜。之后,董事长曾通过别种方式委婉表示想继续业务的意向,但未被舆论接受,招致“事到如今还死不悔改”的严厉批判。就像现在电视里播出的这样。

这节目就像一场公开行刑。

这个一度被捧为时代宠儿的男人,如今正遭受万人唾弃。

演播厅的大屏幕里正播放着董事长名下的豪宅、游艇,还有他在高级会所豪饮昂贵名酒的照片。

“你看看你,骗老人们的钱来这样挥霍!”

“不是,这是我个人的财产……”

“不都是一回事吗!”嘉宾们一个个都生龙活虎,和董事长的状态形成强烈对比。

“你没有资格做护理这一行!”

“没错,通过护理来营利简直不可理喻!”

“护理这种行业,必须凭着舍己为人的精神,甘愿为他人奉献一切的人才可以做!”

“你快住手吧!”

廉价电视的破音喇叭里喷出了句句怒吼。

都疯了。

斯波这样想。

确实,森林公司存在违规行为,他也不认为董事长是个清廉干净的人。但只要稍微去查一查就能知道,护理业界的整体构造的确存在问题。

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却只将一家企业和一个人拉上刑台,向全国实况转播?

疯狂。

营利简直不可理喻?

必须凭着舍己为人的精神,甘愿为他人奉献一切的人才可以做?

他们讲这些话时是当真的吗?他们觉得这才是良知吗?

不要钱,无欲无求,就整天愿意替别人擦屁股的人,你们以为这世上有多少?

思维贫瘠得简直恐怖。

斯波回想起自己在森林工作期间看到的那些被护理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他们多到简直叫人生厌。

独自承受护理母亲的痛苦而无处诉说的女儿。

被丈夫吩咐去照顾婆婆,不得不将护理看作自己的义务,最终走上虐待之路的媳妇。

怀抱理想认真务实的护理员,某天却突然在工作时放声大骂,之后就再也没来上班。

媒体鼓吹的那些缺乏思考的良知,只会让他们这样的人更加走投无路。

斯波心中郁积,关掉了电视,自己映照在变黑了的屏幕里。

那模样让自己惊讶。

和梦里父亲的样子很像。同样弧度的眉毛,略微显厚的嘴唇。斯波的脸跟父亲的很像,就像是在证明他体内有百分之五十父亲的基因。

因电视节目而烦躁不安的心此时也有所收敛了。

抱怨也没有用。我还有我该做的事。

护理父亲时每一天的记忆是支撑斯波的信念,如指南针一般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那些日子既不遥远,也不鲜明,甚至算不上回忆,只是一段记忆。

斯波的父亲病倒时是一九九九年七月,预言落空[日本作家五岛勉在其解读诺查丹玛斯《百诗集》的作品《诺查丹玛斯大预言》中,认为诺查丹玛斯预言一九九九年七月人类将灭亡,在当时的日本造成相当大的影响。]的那年夏天。

当时父亲七十一岁,斯波二十三岁。他们是父子,年龄差距却近似祖孙。斯波还在上小学时母亲死于交通事故,家里就他们父子二人。

斯波到高中毕业为止表现都不错,借着读大学的机会去了东京开始独立生活,从那时起家里就不怎么顺利了。

每年从东京回老家的那么几次,父亲总是莫名地攻击性十足,找他麻烦。说他“感恩的心不够”“反正上大学就是去玩”,等等。甚至还责备斯波“偷了我的钱包”,尽管斯波对钱包的事毫不知情。

现在想来,当时父亲已经出现了失智症的初期症状,再加上孤身一人的寂寞造成的心理负担,精神状态已经相当复杂了。但当时的斯波面对忽然不知该如何相处的父亲,只是一味地想要疏远。

大学毕业之后,斯波在东京没找到固定工作,他将此事报告父亲时,换来的是“好好找事做”“好不容易送你出去念大学”这样的责备。

斯波心里也有想法。

父亲经历的是个完全不同的年代。

没错,年代不一样了。斯波生活的年代和父亲生活的年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父亲生于一九二八年。三年后“九一八”事变,日本在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里越陷越深。父亲在初中二年级时接受动员,一直在工厂做工直到战争结束。他连高中都没上,赶上战后重建时有手艺的年轻人得到重用,顺势在一家专做钢铁生意的知名商社找到工作。之后,日本迎来经济高度增长期,国民收入大幅增加,父亲自然也不例外,四十几岁时就带着十足的资金储蓄独立门户,在X县买地置业,干起了五金行当。在经济规模不断扩大的时期,他的生意很不错。直到他后来关店在家休养,基本上也算是走过了整个景气上升的年代。

然而,斯波走过的时代中,根本看不到像父亲那时候那样前景光明的上坡路。眼前全是下坡路,根本不知延续到何方。

斯波生于一九七五年。他在昭和最后一段日子里度过少年期,当时日本飞速冲进一场日后被称作泡沫经济的疯狂中。如果有钱即可称作富足,那段日子就是这个国家历史上最富足的时期,四处充斥着金钱,还有跟金钱一起被随处提及的“梦”。

带着梦想、相信梦想、朝着梦想,梦想冒险、梦想工厂、梦想列岛,梦、梦、梦、梦。

大人们通过金钱买卖霸占一切,这些大把挣钱的大人却跟孩子谈起了梦想,仿佛在掩饰心中的愧疚。

“你们有无限的可能性。尊重个性,寻找自己的梦想去实现它。没问题,只要相信就一定能实现。”

从学校老师到电视里的文化人,每个人都天真地谈论着这些。

父亲也不例外。他在斯波小的时候总是鼓励道:“你要找到自己的梦想。”

被包裹在富足的泡沫里的孩子们相信了梦想。他们坚信长大成人就等于发扬个性,实现自己的梦想。

但实际上,在成人的路上等待斯波的并非梦想,那段前所未有的就业困难时期后来被比喻为冰河期。

冷酷的闹钟响起,宣告梦醒时分来到。

泡沫破裂。

某大型全国性报纸把斯波这样被泡沫全面影响的一代称作“失去的一代”。媒体这种把特质各异的人群一言蔽之的坏习惯令人不齿,但斯波作为当事人却莫名感到一种理解。

确实,我们或许就是“失去的一代”。

失去了本该有的,或者说曾经有过的“富足”的一代。蛋糕所剩无几,竞争日益惨烈。学生也被一分为二:才运兼具被知名企业录用,或者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的“胜者组”;被越发残酷的抗压面试折磨至精神脆弱,却仍无法获得机会的“败者组”。

斯波属于后者。

自孩提时代被大人们灌输的梦想、无限可能、个性、自我实现等全部属于和斯波无关的胜者组。像斯波这样的败者组成员只能面对永远无法实现的自我,在梦想的碎片间不停徘徊。

一开始你们不是这样说的,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斯波感觉就像被交付了一张空头支票。

他才不愿意被只经历过上坡的父亲教训什么“好好找事做”。

我又不是自己想成为待业青年。你不也在经济不景气时把家里的店给关了吗?

父亲在斯波考上大学那年结束了已变为赤字的买卖,还卖掉了店面和家里的房子,开始租房生活,美其名曰引退。

斯波一看见父亲就烦,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去。

医院的电话就是那段时间里打来的。

电话的大致意思是父亲因脑梗死昏迷需要紧急手术,希望他作为家属同意。医院还告诉他,做手术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得救,但不做手术肯定没救。

当时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感受,想过什么。他动了动嘴,就像头脑被切掉的青蛙凭脊髓做出反射。

“求你们了,请做手术!”

电话那头的人告诉他手术会尽快开始,同时希望他尽快赶去医院。

他顾不上接下来还要去打工,就坐上了回X县的急行列车。

父亲要死了?

单考虑年龄的话这事也没多么不可思议。可是他总觉得这种事属于遥远的将来。

悲伤和忧虑这样具体的情绪一点都没有,心里尽是说不上来的不知所措。

在急行列车不规律的晃动中,斯波自然而然地回忆起父亲的点滴。

小时候父亲曾背着痉挛发作的自己赶往医院。那时候父亲的后背是那么宽大。

小学时看到父亲一个老头子跑来参加家长进课堂活动,斯波感到不好意思。现在他明白当初父亲必定也同样感到不好意思。

初中时被人怂恿在商店偷东西当场被捉,斯波自己没觉得那是多坏的事,父亲听说后当即打了他一拳。打完之后又流下眼泪道:“对不起,一半是我的错。”比起拳头,那些眼泪让斯波心里更痛。

还有,斯波考上大学后他立刻变卖了店面。那不光因为生意不好做,肯定也是为了给自己凑出学费。

这几年二人关系不怎么好,但还是真真切切的父子。

自己是被爱着的。

这些事情自己早该知道。

这时候他才想到多年以来只是单方面地接受父爱,还什么都未偿还。

斯波到达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父亲正昏睡在ICU病房。

“我们尽了全力,医学上能做的我们都做了。能不能醒,概率各有五成。请做好心理准备。”当时的医生确实是这样讲的。

病床上脸色惨白的父亲比斯波在列车上回忆起的父亲苍老了许多。

父亲是这样弱小,这样满脸皱纹的吗?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父亲,求您了,一定要得救!请不要走!

眼见着正直面死亡的父亲,斯波这才感到心里涌起了这股早就该有的情感。

手术过后第二天。

“宗……典……”

睁开眼睛的父亲断断续续地叫着斯波的名字。

“爸,爸……爸!”

斯波一遍遍地呼喊着,任眼泪和鼻涕在脸上流淌。

一起陪床的护士都哭了。

那之后,父亲住院治疗了三个月,也接受了复健,但最后还是落下了左半身麻痹的毛病。医生说日常生活必须护理,独自生活很难。

斯波本就打算父亲如果得救,自己就回老家跟他一起生活。他发誓自己一定要照顾好父亲。

从那时候起到最后父亲离去的那些日子毫无快乐可言。不,应该说是痛苦更确切些。

听说有失智症前期症状的老人在脑梗死过后症状会急速加剧。斯波的父亲正是如此。

照顾身体和精神同时失常的父亲过于沉重,仅凭一人独自支撑是难以想象的。

超乎想象的艰苦甚至让他开始想“如果那时候手术失败的话……”。

但是……

“谢谢。”

临死前父亲这样说道。那是开始护理生活后的第四个十二月。那一天父亲状态很好,清楚地认出了斯波,好像也明白自己得了失智症。

“我脑子已经不清楚了……趁现在能说话我一定要告诉你。有你在身边我很幸福,谢谢你今生来当我儿子。”父亲说着还笑了笑。

一周后的二〇〇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父亲走了。

最后的最后,因为那句话,斯波才觉得自己报答了父亲,而自己也得到了回报。

他还注意到一点。即便人老了身体功能衰退了,无法自主生活了,即便因为失智症而丧失自我,人还是人,是有时欢喜,有时悲,在幸福和不幸间往返的人。

照顾父亲到最后的这段经验,让斯波在内心消除了对自己所生时代的诅咒。

我的确在一个走下坡路的时代步入社会。可走了上坡路的父亲就比我轻松吗?并不是这样。父亲小时候比我现在贫苦得多,社会治安也差得多。初中毕业就工作的路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选择。他不得不选。当我还沉迷于电子游戏,偶尔背背英语单词的时候,父亲已经肩负起和成年人一样的工作。如果他懒惰,也不可能自己做起生意。我的时代有我的痛苦,父亲的时代也有父亲的痛苦。

停止诅咒自己所生的时代吧。不管什么年代、什么立场,一定都有应该去做的事。

斯波因为自己的父亲属于高龄,比同龄人过早地经历了护理。并且他由此感受到了人的尊严,那不是嘴上说说漂亮话,是在护理的重压之下仍需悉心守护的尊严。

这样的我能做的事。这样的我应该去做的事。

护理工作。

这个国家的老龄化程度正在加剧,像斯波父亲这样必须护理到最后一刻的老人肯定越来越多。

同时,这个国家的少子化和家庭小规模化也在加剧,像斯波这样不得不独自肩负起护理重担的人同样会越来越多。

斯波送走父亲后,立刻考取了护理资格,应聘了森林公司。

他一下子就被录取了,仿佛过去经历中那段史无前例的就业荒都是假的。哪怕是史无前例的就业荒里,也有被需要的工作。这让他明白了自己曾经只是太过于自私罢了。

从那时算起,很快就五年了。只五年,他就切实感受到了护理需求的激增。

森林被处罚了不代表那些需要护理的人会随之减少。

如果森林的护理业务能以某种方式存续,那么斯波就如同往常一样工作,如果营业所关门,他也只需换个地方。

本质上什么都没有改变。

做自己该做的事。

哪怕自己能做的微不足道。即便如此,也要做自己该做的事。

到最后只有这一个选择。

佐久间功一郎 二〇〇七年 六月二十日

九天后,下午两点三十分。佐久间功一郎坐在房间一角的沙发上,翻着当天发售的娱乐杂志。

此处是埼玉和东京交界处,荒川靠川口市这一侧岸边某短租公寓楼内的一个房间。

窗户外面,由河川跟工厂构成的风景透着股怪异,不过现在窗帘是拉上的,谁都看不到。

房间中央摆着大大的办公桌和简易办公椅,三个男人正坐着。所有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其中两个正操作电脑,另一个正用手机打电话。桌上堆了许多文件夹,让这里看上去就像是家庭办公室。

佐久间正看的这本杂志上,以《坠落的偶像!以护理敛财的拜金者受天谴!》为题推出了特别栏目,专门声讨森林公司和董事长。

文章片面且过分。关于护理业界的记述没有一件是准确的。这娱乐杂志本身就靠刊载丑闻和裸女赚钱,他们怎么好意思用“拜金”这样的词呢?

不过,“坠落的偶像”却是神妙地说到了点子上。

曾经让佐久间都尊敬的董事长如今惨不忍睹。

佐久间并不同情他。

董事长没错,但他反应太慢,没来得及从沉没的船上逃生。不,哪怕他想逃也无处可逃。如果按照常规世界的规则来,能做到他那种程度恐怕已经是极限了。当你赢得太多时就要遭受打压。哪怕你只是按照规则将利益最大化,一旦太过醒目也将被那些伪善者扯后腿。

那么我就在非常规的世界里好好发挥,一直赢下去。

“所以呀,被害人说了只要当场给她十万块精神损失费就愿意私了。您儿子一时拿不出手。所以您作为母亲,能不能替他支付呢?如果不给钱,那您儿子就要被逮捕了。”

男子对着手机语速飞快地喋喋不休,他名叫矢岛。

他正跟一位母亲商量私下和解的事情,谎称他儿子在地铁上对别人进行了性骚扰。

他自称警察,当然那根本不是真的。这是一起被害人和加害人都不存在的虚构性骚扰案。一个自称是警察的人打电话来通知说“你儿子性骚扰被抓了”,这样的情况下任谁可能都会有些惊慌,失去冷静的判断力。这时候就可以趁机骗钱。这间办公室里,干的就是这样的业务。

“对对。哦,您愿意这样我们也省了不少事。那么我告诉您一个账号,接下来就汇款到这里。要快哦,要快,三十分钟之内。”

看样子是得手了。

“哈哈哈,搞定了。”

矢岛打完电话,得意地笑着看向佐久间。他的头发漂成了浅色,后面留得偏长,细眉。皮肤晒得黑油油的,背心外面套了小西装外套。最近的小混混都不再是以前黑社会那一套,更像夜店牛郎。

“嘿,今天不错。不过还没完呢,你们盯紧了。”矢岛看向另外两个人点头道。

“是。”

四月,当宪要求他出卖森林公司的业务情报时,佐久间详细询问了由宪牵头的诈骗团伙的情况,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数据可以给你。作为条件也得算上我一个。骗老年人我最拿手了。”

诈骗是犯罪,这他知道。不过听了宪的描述之后他断定这事“可行”。与其在森林挣扎,不如和宪合作可能性更大。

宪觉得佐久间倒也有意思,让他入了伙。佐久间把保管在森林总公司的所有数据复制到移动硬盘后就辞职了。

这是一场十分冒险的跳槽,他似乎是选对了。

森林那边在佐久间辞职后不久就完蛋了。厚生劳动省实际上等于给出了停业处罚,董事长也被媒体全面声讨。

而这边的诈骗生意,佐久间则早早亮出了成果。

一直以来宪要手下做的,就是伪装成目标家人骗钱的单纯诈骗。在佐久间的建议下,他们转型成为更复杂的场景诈骗,中途还有警察和律师登场。

佐久间从森林带出来的数据里包括老人的家庭组成、经济情况等个人详细信息。只要合理使用,就能根据目标情况制定更有效的剧本流程。

这一改革效果显著,诈骗收入翻倍了。宪可能也惊叹于佐久间的能力,开始把诈骗相关的统筹工作全交给了他。

“这个月营业额多少?”佐久间问。

矢岛笑嘻嘻地竖起三根手指:“好极啦。已经三条了。完成业绩指标绰绰有余。”

一条是一百万,那就是三百万。

“是嘛。”佐久间满意地点头。

宪自称企业家,汇款诈骗的工作环境也十分“商业化”。

这个短租公寓被称作分店,每个分店有三到五个矢岛这样的“业务员”。这样的分店在埼玉和东京范围内一共有四个,宪是“老总”,现在佐久间当上了类似“经理”的职位,负责指挥这四家分店。

业务员通过汇款诈骗赚来的钱就被称作“营业额”,以提成的形式从中支付“工资”。分店每个月都有“业绩指标”,指标完成提成就更高。

若不是违法,还真挺像一家投机型公司。

一个诈骗集团这样模仿公司经营,并不是想玩什么过家家。即便本质上是犯罪,若想维持盈利,还是得制定这样的秩序才更合理。

秩序的确立让犯罪成为在特定规则下运作的“业务”。这不仅缓和了参与其中的负罪感和紧张感,还强化了目标完成时的成就感。

不用说,矢岛等业务员在这里工作也并非因为想成为罪犯,他们想要的是成功。

他们本是群不良少年,十几岁的时候要么是暴走族,要么是帮会成员,待到二十出头了,社会上已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

时间再往前一点的话,他们可能就去参与暴力团伙了,不过现在黑社会的上下级关系越来越严厉,好处却越来越少,靠当黑社会赚钱的年轻人正在减少。宪就专门召集这些人,干着诈骗和贩毒的买卖。据说现在这种非法业务集团的数量正在增加。

在佐久间看来,矢岛等人的意识当中完全没有犯罪这回事,他们给老人打电话骗他们的钱,只觉得那是工作或是某种游戏。除了拿工资,目标完成时的成就感成为促使他们这样做的强烈动机。

本质上佐久间也是一样。分店的营业额在自己指挥下连创新高,这使他品尝到令人沉醉的成就感。当初在劳务派遣公司营销部做出成果时的那种兴奋又回来了。

重要的是胜利、成功,以及从中感受到的无所不能。

“佐久间先生,自打您来了之后,感觉真是太棒啦!以前连能到两条的月份都没多少。”矢岛在说话的同时投来敬仰的目光。佐久间感受着自尊心得到满足时的愉悦,摇了一下头。

“是因为一直都太不讲求方法了。以前就是靠刺激老年人保护家人的善心,想让他们掏钱,这样的手法效率太低。让老年人付诸行动的最强力的动机,不是善心,而是‘不安’和‘羞耻心’。所以,如果能替他们准备一个能很大程度煽动不安和羞耻心的场景,那就容易上钩多了。”

佐久间用在诈骗上的这套方法论,其实是把自己干营销时学到的原则拿来直接使用。

负面情绪比正面情绪更容易让人有所行动,这不仅限于老人。负面情绪中,尤以恐慌和羞耻心最为强效。想让人行动,能多大程度上刺激他的恐慌和羞耻心是关键。

佐久间当初就向宪自荐说自己擅长骗老年人,没想到这么多年的营销技巧在这里同样适用。不只这样,他觉得现在这种地方才算让那些技巧得到了真正发挥。

劳务派遣行业也好,护理行业也好,从现实的残酷程度上来说,汇款诈骗也和那些差不多。佐久间甚至觉得诈骗要比那些好得多,因为不用再去看那些伪善者的脸色、说那些富丽堂皇的漂亮话。

“明白明白。”佐久间的每一句话矢岛都赞成并点头。

佐久间得意扬扬地看着矢岛等人继续道:“听好了,现在日本的私人金融资产总额是四千一百兆。钱其实多得吓人。可明明有这么多钱,社会上却总说不景气。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根本没有流通。其实这四千一百兆几乎全在老人们手上。老东西们只知道存钱,根本不打算花。这样钱永远也到不了我们这些年轻一代人手上。这时候就得用用脑子了。哪里有钱就得去哪里找钱。他们不愿花钱,就强迫他们去花。从老东西们手上拿钱,也相当于让那些钱死而复生。对于开始溃败的我国经济来说也是一种拯救。”

这并不是为使诈骗正当化的强词夺理,而是佐久间真的这样认为。他觉得以老年人为目标的诈骗对社会有益。

“佐久间先生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我是真佩服您。”

矢岛如是奉承道。至于佐久间的话他究竟听明白了多少还很难说。其他两人也点头附和。佐久间心里明白这些都是拍马屁,但还是很受用。

其他分店里也一样,对于大幅提高了业绩的佐久间,所有从业员都心怀敬畏。

佐久间身上的手机振动了。那是用别人的身份信息办理的电话。

“我听说,你那边在卖数据?”

对方没报姓名而是开门见山。这声音并没有印象,应该是经由宪那边的人脉得知消息后打过来的。

佐久间从森林公司带出来的数据中,有一些地方的数据在这里并无用处,于是就当作副业拿去倒卖。就像宪说的那样,老年人的个人信息是“宝藏”,想要的人非常多。

“哪里的?”佐久间问。对方回答说是X县的。

佐久间条件反射性地联想到大友。那个讨人厌的整天拿正义当令箭四处乱挥的家伙,把一场输掉的比赛当作人生回忆的蠢货,把自己的父亲送进安全地带还对护理行业指手画脚的伪善者。四月他给自己打电话时,提过工作调动到X县的事。

一想到自己倒卖出去的信息能让他不得安生,佐久间就觉得心情愉快。

“有啊。最低折扣卖给你吧。”佐久间扬起嘴角道。

那天晚上佐久间被宪叫去池袋一家寿司店的包厢里吃饭。

佐久间并不喜欢那些颜色泛青的鱼,寿司也不大喜欢,但宪却很爱吃,每次一起吃饭都是寿司。

现在正是海鲈上市的季节,宪一个接着一个地吃着用海鲈捏成的寿司。光是在一旁看着佐久间就直想打饱嗝。

他们一边吃着寿司一边谈着今后的生意。

二人的关系算是老板和经理,宪为主,佐久间为从。不过汇款诈骗的事宪都交给了佐久间,自己几乎不往分店那边跑,而是专心卖药。或许说他们是各自负责不同领域的合伙人更贴切一些。至少佐久间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话说回来,佐久间呀,你出逃的时机可是太完美啦。当时很多小道消息说情况不乐观,怎么也想不到一下子就不行了。”

宪所说的当然是森林公司的事。事到如今,佐久间也只能通过新闻去了解情况了。听说那边已经走投无路,即将卖出所有的护理业务。医疗护理领域的教育企业“睦美教育”,还有大型居酒屋连锁“优优”据说都可能接手。

“是呀。哼,难得它闹得这样轰轰烈烈。我们当然要好好利用一下。”佐久间说道。

宪不解地问:“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怎么利用?”

“当然能利用。不过是间接性的。现在所有媒体都一心想着攻击森林,关于护理谁也给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这样的情况最终只能导致社会情绪的恐慌,尤其是老年人的恐慌。恐慌中的人最好骗了。而且我们还有森林公司当初的名单。这东西,其实就是即将陷入恐慌的人的清单。往后一段时间,都是我们赚钱的好时机。”

“是这个意思啊。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

宪的语气里稍稍夹带着一丝嫉妒。佐久间没有错过这点细节,偷偷沉浸在优越感之中。

他一直以为宪来路不明,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待成为他手下之后又意外地发现他只不过是个没有什么本事的小混混。

宪的人脉丰富、消息灵通,善于招纳那些曾经的不良少年成为手下,但他自身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华。

二人联手后的一段时间里,宪教给了佐久间很多这个道上的买卖规矩。如今,佐久间已经熟练掌握了这些基本的规矩和运营的方式,反倒是他教宪的时候多了起来。

“对了,佐久间先生的小生意好像情况也不错嘛。”

宪换了一个话题。他话里有刺,脸上也没有笑意。

关于数据买卖的事,佐久间最开始提出来时宪并不同意。

于是佐久间承诺让出部分收入,并且强调“那本就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利用自己的东西赚钱有什么错?而且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有钱拿,没有反对的理由”,他认为这些道理都是明摆着的,也以此为理由让宪接受了提议。

数据卖了,钱也挣了。宪也获利了。

可宪就是一副不乐意的模样。

佐久间明白为什么。那是嫉妒。

宪在嫉妒佐久间的才能。

“这个月所有分店的业绩指标都完成了,多亏您关照。嗨,那些琐碎的事就交给我吧。你是大老板,回家躺着等数钱不就好了?”

佐久间做出让步的样子,实际上在心里拿宪当傻子。

宪似乎读懂了佐久间的内心似的,斜视的眼睛往上翻了一下。

惹怒他了?

有那么一瞬间,佐久间背后升起一阵寒意,可很快就被他的自信给驱散了。

那又怎么样?绝对没问题。

佐久间的加入让汇款诈骗的收入爆发式地上涨了。这也给宪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利润。

如果和佐久间闹翻,对宪来说也是一种损失。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表面上还是得给佐久间面子。

宪舒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说道:“是呀……只要我这边的生意能赚钱,其他我没意见。”说完又从单肩包里翻了翻,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满满的全是药马。

这是佐久间和宪事先商量好的报酬的一部分。

“接下来也给我好好干。”宪把塞满药片的塑料袋推了过去。

“好的,包在我身上。”佐久间微笑着接过了药。

大友秀树 二〇〇七年 六月二十七日

七天后,上午五点四十七分。县警厅的停车场弥漫着一层薄雾,一辆车从中驶出。那辆车是便衣警车,没有警笛,看上去就像普通家用车。

“哦?大友检察官的父亲住在那个森林花园里?”

一名稍年长的刑警手握着方向盘,听他的口气应该是知道森林花园是高级的收费老年公寓。

“啊,嗯。”坐在副驾驶的大友应道。

工作日的清晨,这条通往县内第三大城市久浓市的县道还很通畅。后座的椎名助理检察官正呆呆地望向窗外。

天空阴沉,但并没有下雨。

大友和负责带路的刑警聊家常聊到了父母的护理。

“我们家别说高级老年公寓了,就连普通的收费养老院都没那个钱……哦,不好意思,我可不是在调侃你。”

“没事。家庭护理挺不容易吧。”

“嗯,我老婆都有点神经质了。”

刑警心事重重地皱起了眉。他说他母亲腰不好,一直在家照顾着。他家一对夫妇、两个孩子、一位母亲,护理的事就全落在了他妻子头上。

大友想起了介绍森林花园给自己的佐久间曾经说“家庭护理是对日本的诅咒”。越是那种人手不够,由一个人专门承担的小家庭就越容易出问题。大友没资格给这位刑警任何建议,他自己家里的事就全交给了妻子。

“现在媒体报道得挺凶的,对森林花园有什么影响吗?”刑警问道。

森林公司事件如今是全国人民关注的焦点,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什么为了逃避处分策划集团内业务转让啦,董事长接连参加各个电视台的时事类节目啦,等等。电视、报纸、杂志等所有媒体每天都在持续报道。

最终森林公司决定出让护理业务,事情暂告一段落。由此而无法接受护理服务的人是否会成为“护理难民”呢?这个担忧又成了后续关注的倾向。

“好像没什么大问题,”大友答道,“那里没有护理保险。”

处罚规定出台后不久,负责人就来了消息:“我们保证今后仍将继续提供品质相同的服务,请诸位无须担忧。”森林花园并不存在此次被视作问题的违规行为,它有独立的预算,经营状况也不错,即便上头的总公司换了,对那里来说也就是换个冠名的事,并无太大影响。

安全地带。

以前佐久间这样说过。他说,哪怕森林公司倒了,森林花园也会存活下去。讽刺的是,事情似乎真的如他所说。

其实更让大友不放心的,是这个佐久间已经联系不上了。

前两天大友给森林公司总部打过电话,一个男的告诉他:“非常抱歉。佐久间因为个人原因已经离职。”

随后他又打佐久间的手机也打不通,似乎已经销号了。

考虑到眼下森林公司的情况,离职这事本身也没有多不可思议。但大友觉得至少可以跟自己说一声,而且自那之后就失联了,这就有些蹊跷。森林公司那边接电话的人语气也有些咬牙切齿,看样子也不像是一次和平的离职。

“高级老年公寓就是放心啊。我们家如果中彩票,我就能把老母亲送进去了。”刑警略带自嘲地说道。

放心……?

大友在思考。确实森林花园可能是个让人放心的安全地带。可入住就要花费上亿。

正如刑警所说,普通人除非中彩票否则根本住不进去。大友自己也一样,父亲能住进去,自己恐怕没戏。

据报道,森林最近的财政决算是赤字。这说明并不是旗下所有护理业务都像森林花园这样有着稳定的经营状态。

现在森林公司违反护理保险法的问题和其董事长挥霍的私生活受到众人关注,容易给人以森林公司靠违规操作大肆营利的印象,实际情况却是即便它违规了,仍无法摆脱经营赤字的困境。

接下来森林公司要出让业务,可能否找到一个包括赤字部门在内全盘接手的企业呢?就算真有这样的企业,恐怕也会趁收购的机会做出一些合理化调整吧。

既然是商业,合理化调整是理所应当的。不盈利的部门就休业或者废除。可换个角度说,护理还是一种社会福利。因为不挣钱就将已经开始的业务废止,那么它的服务对象,尤其是那些依赖护理才能生存的人,他们的生存权将受到威胁。“护理难民”一说并非虚张声势。

事态发展至此才让大友清楚地明白了,曾几何时他感觉到的“护理生意”这个词组的不和谐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样的违规并非单纯的偶然,而是堆砌在国家之上的扭曲导致的必然。

森林公司的沸沸扬扬和老婆婆为进监狱而坚持的偷盗,这些难道不是同一现象的不同角度吗?

自己的家人身处安全地带又来担忧这些问题,或许是一种虚伪吧。

“检察官,就在前面。”

刑警的语气较刚才严肃了些,大友的思绪回到现实。

车子驶入了久浓市中心地区的街道。这一片在X县被称作“年轻人的街区”。

在百货大楼四周,还集聚了影像店、百元店、家庭餐馆、便利店、服饰店等全国都能找到的各种连锁商店。

眼下这个时间,这里还没有多少人影,街道安静得仿佛还在沉睡。

目的地是和街区主干道相连的一条小路尽头的公寓楼。有目击证明,四月份逮捕的抢劫杀人犯古谷良德的共犯坂章之如今就潜伏在那里。

抓捕坂时需要对其住处实施搜查,大友和椎名也将一同前往。检察官经常参与抓捕重犯时的现场搜查。

警方的中型护送车停在了小道入口附近。它主要用来运输行动小组人员,还负责在坂落网后将其押送至县警察厅。这辆护送车也是不带警笛的伪装车,看上去就是辆普通中巴。小道入口还站着两个四处观望的男性。应该是为了预防坂逃窜至此而预备的便衣。

刑警将车停在护送车后方,开始通过无线电联络。

“抓捕很快开始。请再稍等一下。”

行动小组的刑警们已经朝公寓去了。大友等人顶多只能算是“看客”,在坂落网之前将在此等待。

“居然是在这样的市中心……”

后座的椎名朝窗外瞥了一眼后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虽说是大隐隐于市,可这里离车站这么近,作为在逃犯的藏身之处也太过张扬了吧。

“他为什么要回这种地方来呢?”椎名不解。

据说坂曾一度逃窜至县外,最近却又跑了回来。站在抓捕一方的立场来看,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刑警从鼻孔发出哼哧一声,苦笑道:

“坂那小子肯定以为已经避过了风头,虽然为以防万一,生活上还比较低调,但肯定觉得已经不会有人抓他了。”

警方在追捕坂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对外公开古谷供出了共犯这一消息。直到现在媒体都还报道古谷是单独作案。下月初即将对古谷进行公审,那将是警方的最后期限,他们计划到那个时候再改变方针,进行公开追捕。

“你是说,他以为古谷替他扛下了所有罪行,这才放心回来了?”

“没错。坂这次的藏身处,是以前暴走族团伙的房间。除坂之外还发现有另外几个团伙成员进出。看起来那里并不算是藏身处,更像个聚会场。”

“他就不担心古谷或许会把自己供出来?”椎名还有些不死心似的追问。

“那些小流氓大部分头脑简单,骗人、出卖都很随意。可反过来呢,居然又认为自己不会被骗,不可能被出卖。嗨,别说那些不法分子了,人活着差不多都带有这样的短视和愚蠢。”

刑警以老练而冷峻的口气谈论着他的人生观。

车窗外变得晴朗了一些。看来今天将是梅雨季节的一次中场休息。

“嗯?”刑警的声音略显诧异,视线随即看向倒车镜。

大友跟着看过去,是一辆白色轿车顺着大路开来,打算停在他们后面。那并非警方的车辆。

不知这辆车作何打算,大友于是紧盯着,却见车上下来一名男子。他的头发如同车身一样白,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看不见脸。他朝着大友等人所在车辆旁边的自动贩卖机走来。

“哦,是来买烟的。”刑警嘀咕道。

那人似乎只是为了买烟才碰巧把车停在这里。

大友不经意地透过车窗观察了那人一阵子。他远远看到了那人买的烟的包装盒,那个特征很明显。虽然只是一瞥,不过大友已经知道那人买的烟是什么牌子。

是短支的PEACE牌香烟。

父亲爱抽那个,家里也曾经有很多那样的深蓝色的小烟盒。

短支PEACE是日本烟草公司生产的烟里尼古丁含量最高的,而且是无过滤嘴的。“PEACE这烟跟《圣经》有很深的关系,抽它也算是一种信仰的方式。”——父亲给自己找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吸烟理由。

PEACE的包装盒上印着一只金色的鸟。他说那只鸟就是《圣经·旧约》里的鸽子。嘴里叼着橄榄枝回到方舟,向逃离了洪水的诺亚传递大地安宁的那只鸽子。

白发男子买完烟后回到了白色轿车里。

听说现在抽PEACE这样重口味的烟的,几乎全是上了年纪的人。

那辆轿车开走后,无线电里传出了警察的喊声。

“抓住了!疑犯已经抓捕。”

“走吧。”

“好的。”大友朝刑警点点头,和椎名二人下了车。

小路的宽度勉强可以会车,路两边排列着高楼和低矮的民房。跟经过二次开发的主干道相比,这里的街景就显得不那么和谐了。

行至公寓楼前,已有数名穿着制服的警官守在入口处。便衣碰巧在这时押着三个年轻人从里面出来,其中金色头发、穿背心、体格健壮的那个就是坂。剩下两个应该是他曾经的伙伴。他们被带走了,并未做任何反抗。大友并没看清对方的表情,他知道他们在往后的审讯过程中会常见面。

大友和刑警一起走过大厅,走进公寓。墙壁重新粉刷过,平整而光泽。建筑本身应该有年头了,可能是季节的关系,走廊上流动着一股霉味。

坂藏身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房间里有四名戴着口罩的侦查员正无声地搜集着证物。玄关附近站着一个不知所措的POLO衫中年男子,应该是房东或公寓管理员。警方对房屋进行搜查时,必须有居住人或者等同性质的第三者在场,为的是防止搜查过程违法。这名男子一看就是被临时要求来这里的,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只是傻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这种稻草人似的群众监督对执行搜查的警方来说最适合不过。大友从他身旁走过,进了房间,为了不碍事就在角落找地方坐下静静观察。坂明天就要被押送到检察厅。大友仔细观察着房间的布置和氛围,希望多少有些发现,好为明天的对峙做些准备。

房间是两室加厨卫的构造,两个房间分别是卧室和客厅,摆着床和餐桌。屋里的空气沉闷,有种懒散的腐臭。

客厅里散乱地摆放着漫画杂志、CD和DVD、游戏机等各种物件。大友这才反应过来这儿的确像是个年轻人的聚会场所。

侦查员们将一捆信件、笔记本电脑和手机等物品纷纷装进用于查抄证物的纸箱里搬了出去。警方应该会再进行仔细的核查,看是否残留有犯罪证据的相关资料。

寝室里的床已经被翻了过来,藏在床底的那些黄色包装的小瓶子已被查抄。那是名为“RUSH”的违禁药品,表面上作为空气清新剂售卖,实际上却是类似于兴奋剂的精神药品。这东西长期以来都未被列为药品法的管制对象,公然在成人用品店销售。从去年开始进行管制后,基本上已无法通过正规途径买到,所以这些东西很可能是非法入手的。从数量上看,应该不光是自用,或许是用来散卖的库存。

“坂跟黑社会有什么关系吗?”大友问刑警。

“没什么太深的关系。最近这些年轻混混都差不多。黑社会也老龄化了,挤了一堆老人。年轻人进去就只有挨训的份儿,没什么好结果。”刑警挠着头回答道,“而且,现如今也不用加入什么大型组织,靠手机和电脑就能干出许多坏事,买卖毒品、电话诈骗、高利贷等。混混们喜欢找年轻的同伙一起干这些来钱的买卖,这是最近的潮流。这些可以算是新兴犯罪团伙吧,规模虽小,但取缔起来却十分麻烦。时代变啦……我是不是上年纪了,总讲这种话?”

大友在之前任职的千叶县也听过类似的话。这恐怕是全国范围内的动向。

“哎?”椎名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那个……那不是U盘吗?”

椎名指了指房间一隅简易橱柜上放着的烟灰缸。那是个较大的铁烟灰缸,现在被当作了装细小物件的盘子,里面放了些徽章啊钥匙串之类。

椎名从中捏起一个指头大小的东西。“你看!”他大声说着,将东西掰成两半,露出一个银色插头。这是用来存储数据且方便携带的U盘。它还不到两厘米长,不过可承载的信息量远远超过百科词典。这当然也属于该查抄的证物。

“嘿,还有这么小的呢?”刑警不可思议地盯着U盘,看来电子产品并非他强项。

“我也有个一样的。很方便呀。”椎名将U盘塞到刑警手中。

“这种东西也给歪门邪道提供了便利,这才不好办呀。”刑警拿指头夹起那个极小的存储装置,脸上露出苦笑,重复了刚才的话:“时代变啦……我是不是上年纪了,总讲这种话?”

“他” 二〇〇七年 六月二十七日

同一天,上午七点二十八分。“他”吃完从便利店买来的面包算作早餐,然后把香烟开封。

深蓝色包装,金色的鸟——短支PEACE牌香烟。鸟的嘴上好像还叼着树枝,可能有什么说道,但他不知道。

重口味的香烟越来越不受欢迎了,这个牌子最近在便利店里几乎买不到。这附近的话也只有久浓市区的自动贩卖机里有,所以今早还得专门跑去。

这个烟没有过滤嘴,尼古丁含量又高,所以更符合“他”的要求,可是“他”其实并不抽烟,也不是说非PEACE不可。

只不过PEACE一直以来的效果都不错,用它也算是图个好兆头。

“他”将几个简单的实验道具在桌上摆好,好像小学里的自然课。

烧杯、酒精灯、三脚架,还有两个针筒。针筒在一般商店里不容易买到,所以通过网购,剩下的全是在路边的家居用品超市买的。

“他”往烧杯里兑水,熟练地将烟纸一根根剥开,烟丝放进水里。待到一包十根的烟丝全放进去后,烧杯就可以放到酒精灯上点火加热了。水被酒精灯的火焰加热,不一会儿烧杯内的对流就让烟丝上下翻滚起来。烟丝翻飞着吐出藏在其中的成分,把沸腾的水染成红褐色。

待溶液泛起深沉妖艳且邪恶的色泽时就可以关火,盖上烧杯常温冷却。过一会儿等烧杯温度降至手指可触摸的程度时,用茶滤将烟丝滤掉,同时也将溶液移至另外的烧杯里。

这样尼古丁溶液就完成了。

它肯定含有杂质,也不知道准确浓度是多少,但这玩意儿并不需要精密性。只要溶在里面的尼古丁比致死剂量更多就行。

“他”用针筒吸入五十毫升以上的溶液后盖上,随后又再吸了一管,以防万一。

针筒放进收纳盒,最后放到一个尼龙材质的黑色包里。

之后“他”从房间一角的架子上取出一个笔记本和一个小小的饼干盒。

笔记本是用来记录迄今为止的“调查”和“处置”的。今天夜里,将进行新的“处置”。

候选人有两个。八贺朝日住宅区里叫作绪方佳津的老太,或者住在八贺市北部丘陵地区云雀丘上一座独门独户小楼里叫梅田久治的老头。二人都几乎瘫痪又孤身一人,白天偶尔有家人来照应。半夜溜进去的话多半只有他们自己,应该可以轻易“处置”。他们都是一个人生活,夜里房门很有可能是关着的,不过两边的钥匙也都已备好。

“他”打开饼干盒,里面有好几把钥匙。“他”想了想,取出了其中一把。

绪方佳津“调查”得更久,今晚就“处置”她吧。梅田久治是下一个。

“他”把钥匙塞进包里,笔记本和饼干盒放回原处。

准备工作结束。只剩静候夜幕降临,但过程并非想象中清闲。

看看时钟,八点已过不少。

得赶紧出门,上班要迟到了。

斯波宗典 二〇〇七年 六月二十七日

同一天,上午八点五十二分。斯波宗典走进八贺护理站的办公室时,已经有几名正式职员和临时工来上班了,他们正在一边喝茶一边说笑。

“早上好。”

“早上好。哦,对了对了,斯波啊,你是不是知道,睦美和优优,到底是哪个?”

刚打完招呼对方就这样问道。

斯波耸了耸肩:“嗨,我也不知道。”

报道说睦美教育和优优都有意收购森林,细节消息并不会通知到斯波这样的底层员工。

反正自厚生劳动省公布处罚结果至今已经过了三个星期,八贺护理站还是和以往一样继续营业。

这里的服务对象超过二百五十名,是市内最大的提供上门服务的护理站,可想而知,一旦终止业务将会造成极大的混乱。就连市保健部都约谈他们,“希望可以继续营业”。

估计全国所有营业所均为同样的现状。这是一个怪异的矛盾,整个公司被责令“停止护理业务”,个别营业所又被要求“继续护理业务”。

“早啊。”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招呼声,是团站长来上班了。

那些临时工把刚才问斯波的问题又拿去问团。

“唉,我也不知道啊。”团打着哈哈道。

斯波打完卡,看了下排班表。今天白天他还是司机兼护理员,替客户进行上门服务。他随后打开挂在墙上的钥匙箱。

钥匙箱里挂着许多替客户保管的钥匙,有不少瘫痪或患有失智症的客户无法自己开关门,若又是一个人生活或者上门服务的时间段家属碰巧不在家,就需要使用事先保管在这里的钥匙。营业所内人多手杂,钥匙箱是上了密码锁的,开锁密码只有正式员工知道。

嗯?

斯波拿出今天要去的那家人的钥匙,感觉到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他仔细观察手里的钥匙。

这是今天排第三的客户梅田久治家的钥匙,似乎跟平时的钥匙有点儿不太一样。

是什么呢?哪里不一样?

斯波的思考被一声怒吼给打断了。

“压榨弱者的血汗,你们这帮国家的蛀虫!”背后有人喊了这么一句,随后是巨大的“咔嚓”一声。

他回头的一瞬间,感到外面潮湿的空气一股脑儿地吹在了脸上。

“呀!”

“啊!”

站在窗边的几个人惊呼着躲开。

窗户破了个大洞,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斯波看到窗户的另一边,一个身穿黄色外套的男子正在逃离。

“啊?这什么?”

“石头?”

“大家没事吧?”

斯波跑到窗户边。

“嗯。”

“吓我一跳。”

幸好,没人受伤。

一个用报纸包裹的棒球大小的石头落在地上。

“砸进来的就是这玩意儿?”斯波捡起石头。

他打开报纸,发现上面笔迹潦草地写了“天谴”两个字。

这应该是一个对护理行业情况一无所知的人,因为媒体散布的消息而义愤填膺,最后冲动行事。

单薄至极的正义之语。

一个站在斯波身后的临时护理工盯着字迹愤慨道:“这算什么呀!我们干什么了?太胡来了!”

单薄的纸片造成的割伤,很痛。

她的眼眶挤满了泪水。

那种悔恨,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六月六日公布处罚决定后,营业所收到大量的相关咨询,还有不知该算投诉还是恶意挑衅的电话。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没做过什么该被问罪的事,相反,几乎所有人都不顾低廉的报酬,心怀善意地投入工作当中。

“为什么我们会遭到这样的对待?!我受不了啦!”

那名护理工有些失控地泄愤道。不久前谈笑打听小道消息的片刻仿佛一场假象。

在场很多人都认同她的话,表示愤怒。

不妙……

斯波用他还算冷静的头脑思考着。

砸进来的只是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头,却有着十足的分量引爆众人心中郁积至今的愤懑。搞不好这件事还会引起大量的人员离职。到那时,这个护理站的业务也将毁于一旦。

“对不住大家。”这个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

众人转头一看,是团,他低垂着苍白的头。

团抬起头环视众人,语气沉着地说道:“各位的痛苦和悔恨我很理解。我也是同样的心情。不管总公司怎么样,我们自己从没做过亏心事,更不应该被骂作蛀虫。可现在各位如果放下手头的工作不管,那么真正伤害的不是刚才扔石头的人,而是需要我们服务的人。许多老人和家庭将失去依靠。我们的工作,绝对是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我们有自己该做的事。舆论的批判总有一天会收敛。请各位暂时忍耐一下。真的对不起大家。”

团再次深深垂下了头。

“团站长……”

“你抬起头来呀。该道歉的也不是团站长。”

“就是。我们气归气,眼下才不会辞职不干呢。对不对?”

“对对。越是这种时候,咱们越应该卖力呀。”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团的话让他们都冷静了下来。

一阵短暂的嘈杂过后,营业所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众人打扫了玻璃碴儿,用纸箱临时修补了一下破掉的窗户。在团的主张下,他们没有立刻报警,而是将受损状况拍下来当作证据保留。如果接下来再有同样的情况发生,到时再去找警察商量。

团是个稳重温和型的领导,但需要决断时也毫不含糊。他同样作为护理工积极地投入一线工作,无论在正式员工还是临时工当中都颇有威望。

有自己该做的事。

团的这句话完美地表达出了斯波心中的某种使命感。其他一些员工和临时工也都为了干护理这一行,专门去考了资格证。他们对这句话一定也有各自的感触。

斯波不知道八贺护理中心之外的职场是什么状态,但有团这样的负责人在无疑是幸运的。

“好吧,打起精神来,今天也要鼓足干劲。”

在团站长精神十足的鼓舞下,护理员们走出了营业所。

斯波于是再次从钥匙箱里取出钥匙,仔细观察起来。这就是一把普通的锯齿状钥匙。

哦,原来是这里。

他明白了方才一直感觉不对劲的究竟是什么。

钥匙柄上刻着的厂家名称不一样了。

钥匙的厂家名称这东西一般可能没人留意,也不会注意到有什么不同。但斯波明白。斯波已去世的父亲开的就是五金店,也配过钥匙,打小时候起他就经常见。

钥匙柄上刻着这把钥匙的生产厂家的名称,而生产厂家又分原生产厂家和专配钥匙的厂家。也就是说,光看厂家名称就知道那把钥匙是厂家原配的还是事后另配的。

最后一次上门服务的时候,梅田久治家的钥匙还是原配的。现在这把是另配的了。

为什么会这样?

斯波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某个护理员擅自配了钥匙,换掉了原来的那把。

佐久间功一郎 二〇〇七年 六月二十七日

同一天,晚上十一点五十分。涉谷圆山町某情人酒店。

“我前不久还在老家的一家护理机构工作呢,是个护理员。”

贴满镜子的浴室,一起泡在浴缸里的女人说道。

“那是一份提供上门洗浴服务的工作,专门去老头老太家里,帮助他们洗澡。男人这东西,就算上了年纪也净是色鬼。我都不知被骚扰多少次了。有摸我身体的,有说下流话的。我受不了,发了通火之后辞了工作。”

佐久间看她在抚摩自己的时候还聊着那些,不禁苦笑了。

“那你怎么干上这个了?”

“唉,去做护理然后被性骚扰,跟自己出卖色相那感觉可完全不同。而且赚的钱也不是一个档次。哦,对了对了,干色情服务的女人里,有不少以前是干护理的呢。”

她将佐久间的性器轻轻握在手掌中,慢慢摩擦着。那手法略显生疏,看来她说才干这行不久应该是真的。

“是吗……你是在哪里?”

“八贺你知道吗?X县的。那个城市里人不少却没一点活力。我辞掉护理的工作,又找不到什么正经事做,于是就上东京来啦。”

她说自己来东京后,被一家模特经纪公司看上了。所以她的职业算是模特,据说有时候也作为群众演员演一下电视剧。

佐久间所消费的高级色情中介专门和谎称模特经纪公司的地方签约,保证姑娘的质量。

在老家没找着“像样的工作”,难道这种以色情服务为主的模特行当是“像样的工作”?佐久间心里也动了调侃的念头,不过他更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

“没问你地点,问你护理公司呢。你以前在哪家公司干护理员?”

“哦,嘿嘿。其实我就是在森林公司呀。我辞职没多久公司就变成这样了,真是吓我一跳。”

X县,森林。这奇妙的偶然让佐久间不禁笑出了声。

前不久卖掉的数据里,一定也有性骚扰这姑娘的老头的信息。因果的线总是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有什么问题吗?”姑娘不解地问。

“当然没问题。”

洗完澡后,他们做了两次,当然都吃了药马。他选择了包夜,所以不用在意时间。

曾经是护理员的姑娘可能本性老实,很听佐久间的话,服务也很细致到位。吃药好像也是第一次,看样子有些畏惧,不过佐久间让她吃她也就顺从地吃了。

“这周日我还要跟公司里其他姑娘一起去当志愿者呢。”

第二次结束后,二人在床上懒洋洋地抱在一起时,她说道。

“志愿者?”

“对呀。护理员的工作干不下去了,不过我还是想给别人提供帮助,所以就去做志愿者咯。去儿童医院跟小朋友们玩,读绘本给他们听。他们可高兴啦。医院的工作人员也说了,现在的社会制度呀,帮助小孩的制度要比帮助老人的少太多了。”

“是吗?”不知为什么,佐久间感觉自己有些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他抱过她的头,舌头狠狠地跟她的纠缠在一起。柔软的快感从舌尖传来,像一条小鱼在周身游荡。

脑子里的药劲儿还没过,保持着高速运转。明天的样子,后天的样子,一年后的,十年后的。自己常胜不败的未来在脑海中被详细地模拟了出来。

佐久间想,下一次他还要点这个姑娘。

第二天早上让姑娘走后,佐久间转了几家银行,取出了大约两百万现金。

去年银行开始限制ATM机的取款上限,急需大笔钱的时候就很费事。虽说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汇款诈骗,但佐久间知道这点把戏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佐久间手里拿着两百万现钞,朝道玄坂附近的邮局走去。

他要捐款。

“谢谢,这是我最棒的夜晚。”——分手时姑娘亲他脸颊这样告诉他时,他想到了捐款。

在业务窗口咨询一番之后,他将两百万分别捐给了两个对失依儿童施以援手的团体。

梅雨季节的天空,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像要下雨,不过他此时的心情却是阳光灿烂的。

这才叫不伪善,这才是所谓的善。

我靠真本事,赚钱不择手段,然后再像现在这样回馈给社会。我把烂在老人怀里的钱送给真正需要它的人。比起那些死盯着所谓正确的伪善者来说,我要正确得多。

没错,比起那些背地里把自己的父亲送进安全地带,表面上还道貌岸然的人来,我要崇高得多。

然而还不够。光这样还不够,我还要去更高的地方。

为完成这一目标首先需要独立。要不了多久,我就要把宪手里的人脉连根拔起,靠自己做起更大的买卖。

眼下他已有不少打算。利用老人们的负面情绪榨取油水,比如说投资诈骗。对于那些手头捏着大把存款却对未来放心不下的老人,就给他们提供“赚钱”的方法。这样得来的利益必然比汇款诈骗多了不知几个数量级。

准备工作也已经开始了。

佐久间已经开始收买那些汇款诈骗的“业务员”,暗示他们一旦打算脱离宪的控制时就跟着自己干。同时他还在一点点地疏通渠道,试图直接从药马的上游卖家手里拿货。

很顺利。更高的地方。我要永远赢下去。

佐久间顺着道玄坂往下,朝车站走去。人行道和马路相接之处,一个被揉作一团的纸屑被风吹动着向下滚去。从高处往低处。

接到宪的电话是在当天傍晚时分。

去千住“分店”转了一下之后,佐久间回到向岛的公寓休息,那是他的栖身之所。

房间的一角摆着一个小鱼缸,里头游着一条小鱼,周身是妖艳的青色和黄色。他一时兴起买了这条热带鱼,名字已经忘记了。

他的头脑很清醒,身体却不明缘由地感到倦怠。最近吃药做爱过后第二天总是这样。但是就连这倦怠感也让他感到舒适。

“佐久间,你小子打算背叛我?”

电话里传来低沉却愤怒的声音。看来独立计划暴露了。

这就非常棘手了。

“别,你等等。你说什么呢?”

“少装蒜!你没跟手下说让他们跟着你干新的买卖吗?”

“没,误会了。新的买卖那也是说我的副业,就是数据转卖那些。我要真想干肯定也会先找你商量,赚了钱也会分你一份。”

佐久间首先想到的是圆个谎糊弄过去。

“你少跟我废话!看最近生意不错,你就目中无人了!”

“你别急啊,宪,我都跟你说了那是误会。我根本没有瞧不起你。”

这是谎话。佐久间盘算着早晚要分道扬镳,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买卖做得不错,我可能是有些飘飘然,可那全是仰仗有你在。我还得感谢你呢。要不然,咱们现在赚的钱你可以再多分一些。”

“……”

只要给宪实质性的好处,他最终一定会妥协。不用想他也知道,维持良好的关系对他有好处。

“我说,我怎么可能背叛你呢!这样吧,今晚一起吃饭。我请客吃寿司。”

“哼!”电话里传来宪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那代表着同意。

眼下这一关算是过了。可是二人之间的信任关系显然已有了裂痕。无所谓,本来他和宪之间有没有称得上信任的关系还是个问题。

为了摆脱宪,是时候做出一些具体的行动了。

鱼缸里色彩妖艳的鱼就像要死似的游得没有一点儿精神,可能因为一直没人照顾吧。

佐久间应该明白的。

比起得失来,人更容易受负面情绪影响而付诸行动。其中尤以羞耻心和恐慌最容易让人有所动作。佐久间明明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却让宪蒙羞,让他感到了不必要的恐慌。

那正是佐久间的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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