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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长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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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友秀树 二〇〇七年 七月十六日 上午九点五十五分。大友秀树打开了办公室的空调。出风口吹出凉风,让如蒸笼般的房间开始冷却。 “听说从今天起就正式进入夏天啦。” 椎名助理看着阳光顺着百叶窗的缝隙溜进房间,开口说道。 带来连绵大雨的四号台风昨天才走,窗外是夏季典型的蓝天。 更加不负众望的是,今天是七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说,今天是法定节假日——海洋日。全家旅游其乐融融再适合不过了。 当然,刑事案件并不管什么双休日、节假日,随时都在发生。检察厅不分年初、年末,全年无休。检察官也不能按照日历休假。 “如果今天放假,倒是可以去海边玩玩。” “海边?在游戏里随时都可以去啊。”坚决贯彻室内生活的椎名道。 大友脸上露出苦笑,心里却想等孩子再大一些后一起玩玩游戏或许也不错。问题是他有没有那个时间。 大友重新回座位坐好,开始检查从法院送来的逮捕令。 今天下午,将按计划对上个月月末搜查其住处并实施逮捕的坂章之进行再一次逮捕。 《刑事诉讼法》规定,针对一种犯罪嫌疑的逮捕只可实行一次,检察厅方面最长拘留期限是二十天。如果是抢劫杀人之类重大刑事案件,这点时间并不足以充分调查取证,所以一般做法是:起初先以某个易定罪的轻度犯罪嫌疑逮捕,争取一些拘留时间,中途再换成重大嫌疑进行二次逮捕。这样一来就可以将拘留时间最长延长至四十天。若是嫌疑人拒不认罪或者是复杂的经济案件,也可能进行三次逮捕以获得更长的拘留时间。 这次坂的案子,迄今为止是按盗窃嫌疑逮捕拘留,今天则要按抢劫杀人嫌疑再次逮捕。 坂并没有像本案共犯古谷那样轻易招供。但随着侦查的进行,他基本承认了杀害古谷舅爷关根昌夫并携款潜逃的犯罪事实。从今天起再有二十天,应该可以确保起诉。 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大友看了看号码,觉得有些意外。那是一个“03”开头的东京号码。 “喂,我是大友。” “我是宫崎。还记得我吗?”这是一个久违的声音。 “当然记得。在神奈川时承蒙您关照。” 打来电话的是警方的人。大友刚成为检察官不久去横滨地方检察厅赴任时,他是神奈川县警方搜查二科的科长。他是所谓的“仕途警官”[仕途警官:日本警察身份有“国家公务员”和“地方公务员”两种。前者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成为警官,日后直接进入警察本部、警察署以及警察厅成为管理层,也被称作“仕途警官”;后者通过地方警察厅筛选考试成为警官,主要在派出所、警察局等第一线进行工作。大部分警官属于后者。],跟大友出身同一所大学,是比大友年长九届的学长。 检察官和警察之间的关系中包含有某种紧迫感,仅“协助”一词难以概括。但宫崎是那种不太让人感觉到这种关系的人。可能也因为是校友,他对新上任的大友颇为关照。每年的贺年卡二人还相互寄着。现在他应该是在警视厅的组织犯罪对策部担任科长了。 “有个事我想先跟你说一声。”宫崎的话里有一丝威严。 “好。” “佐久间功一郎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佐久间……?”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名字,大友不禁反问了一声。 “对,佐久间功一郎。现在让媒体大动干戈的森林公司的员工。准确地说,应该算前员工吧。” “啊,是。我跟他是同年级的同学。” “听说啦。也就是说,他也算我的学弟……这个佐久间死了。前天夜里从楼上摔下来了。不,是被推下来了。他杀。” 大友说不出话来。 佐久间死了?他杀? “案发现场在荒川区南千住的一栋公寓楼。嫌疑人是犬饲利男,三十三岁,人已经控制住了。他是个犯罪团伙的头目,在东京北部到埼玉南部一带多次作案。现在很多这种非黑社会性质的年轻犯罪组织,表面伪装成正经公司,其实是半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你那里也有吧?” “嗯。” “佐久间离开森林公司后,和这个犬饲勾结进行汇款诈骗。利用的就是他从森林公司偷窃出来的客户数据。他们自己用不上的数据,好像还对外贩卖了。两人似乎赚了不少钱,但他和犬饲闹翻了,就落得这个结果。他这算是不小心一只脚走上了歪路,结果万劫不复了吧。” “有这回事……?” 大友勉强应和着,脑子里却一片混乱。 偷窃数据?汇款诈骗?当听到非黑社会性质的年轻犯罪组织那里时,他还想起了前不久刚搜查过的那座公寓。佐久间也在那种组织里? “这个佐久间的遗物里有你的名片。你们之间有过来往?” 大友觉察到宫崎话语里的威严更盛了。这不是他所谓的“有个事要告诉”,这应该是一通取证的电话。 大友努力平复着心情,尽量冷静地回答。 “是。我父亲需要护理,去年十一月我托佐久间替我介绍了一所老年公寓。当时一起吃了个饭,交换过名片。” “护理父母啊……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真是个头疼的事。” 警方管理层也好,检察官也好,都是调动频繁、负担极重的工作。据说,其中很多人都为家庭问题手足无措。 “那么,当时佐久间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没什么特别的……只听他说了一些护理行业的内部情况。不过……” “不过?” “他看上去多少有些攻击性,当时我也确实感觉他有些危险。那之后,四月时我还给他打过一个电话,那时候他对业界的违规现象显得不以为然,我也比较担心。” 大友一边说一边自己也在回忆。电话里的佐久间,给人一种罪犯的感觉。当然,当时他并没想到对方真的会犯罪。 “是吗,其实……佐久间常年服用兴奋类毒品,据查,他跟犬饲的交情也是从毒品买卖开始的。去年十一月那时候,他很可能已经成瘾了。你所察觉的‘危险’,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个?” 毒品? 以前办案时大友也接触过吸毒成瘾的罪犯,也知道有什么特征。可是带着审视的态度观察罪犯时,和跟朋友聊天时关注的点完全不同。当时的他全然没有任何怀疑。 “吸毒成瘾的症状……对不起,当时我并没注意到。” “嗨,除非出现十分明显的戒断症状,否则想一眼看出来是很难的。佐久间从森林辞职后,你联系过他吗?” “联系过。森林公司当时闹成那样,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但一次都没通。” “真的?” 对方在提醒自己注意。不过,这应该不是在怀疑自己。 “真的。”大友简短地答道。 “知道了。总之,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关于佐久间的事儿。今天公休吗?” “没有,在检察厅呢。” “是嘛,咱俩都够忙的呀。” 之后二人又寒暄了两句就结束了通话。 大友再次回想去年一起吃饭时佐久间的模样。 情绪亢奋、多话。若说他是吸毒成瘾,那倒也说得通。但是,他本来就是开朗、强势且爱说话的人,语气和说话时的动作也几乎和高中时一个样。 当时的佐久间谈论森林的业务时,说它多么顺利,前景多么无量。可就在几个月后,佐久间却从森林叛逃,偷走数据,开始了诈骗,最后虽获得了暴利却葬送了性命。坠楼。 这不就是犹大吗? 为三十枚银币背叛了主的加略人犹大。 关于犹大的末路《圣经》里有两种记载。《马太福音》中说他上吊自杀了,《使徒行传》里说他身体仆倒,内脏爆裂而死——就像佐久间一样。 佐久间死时的模样大友并不知道,也不知道该不该把他所背叛的森林比喻成救世主。 “没事吧?” 椎名的声音让大友抬起了头,看见一只倒了水的杯子放在桌上。哪怕只是在一旁看着,椎名一定也知道大友内心有多动摇。椎名虽然看起来不谙世事,有时候却比想象中善解人意。 “谢谢。是东京的一个朋友,好像牵涉一个案子。”大友说完这些后喝光了水。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朋友成为刑事犯罪案的当事人,这对大友来说可能并非第一次。 十四年了。 接到佐久间最棒的传球那天至今,已经过去十四年了。 当时仅数米之遥的距离,如今已是绝望般的隔绝。 生者和死者,检察官和罪犯。 当大友在审讯罪犯时,佐久间在同一片天空下犯下罪行,吸食违法药物,泄露他人信息,诈骗他人钱财,然后像是遭报应似的死去。 为什么? 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一再涌现。 大友知道,佐久间其实是个有善心的人。 他从很久以前就是个带有攻击性的人,但他骨子里绝不是个坏人。十四年前的夏天,当自己要求停止逃票时,他还支持过自己。就像其他罪犯一样,佐久间一定也是因为某种理由动摇了善性,成了一名罪人。 为什么? 嗯?阿佐,为什么选择了这条路?难道就没有其他选择吗? 大友想问他,不是作为检察官,而是作为旧日好友。然而,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犹大的背叛在神学界引起过种种论争。为什么背叛?是否包括背叛在内都是神的意志?他得到救赎了吗?他得到审判了吗? 真相谁都无法了解。留下的全都是故事,只不过是依据《圣经》的记载而进行的解释。 佐久间的事情也一样,已经无法解释清楚。 大友感觉自己像是被猛地摇晃着身体。 桌子上的圆珠笔在颤抖,甚至滑动了。屋内的文件夹和文件柜都在发出声响。 这些震动和他耳朵深处的痛楚一样,并非由内心而起的幻觉。地面真的产生了物理性的摇晃。 “哎,地震?哇,还挺大呢。”椎名慢了半拍,这才想起来观察四周。 当天上午十点十三分发生地震,震源位于新潟县中越地区距离海岸数公里的海上,后命名为新潟县中越海湾地震,震级六点八。自三年前中越地震以来,这是该地区首次发生里氏六级以上的大地震。 距离震源不远的X县同样震感明显,县政府所在地的X市记录震度为三级。 ★ 斯波宗典 二〇〇七年 七月十七日 第二天,晚上九点十八分。上完白班的斯波宗典开着他的代步车出了八贺护理站停车场。 斯波开着车,朝着跟自家相反的方向驶去。 中途他在便利店停下,买了三个饭团和一瓶乌龙茶算作晚饭。便利店入口处摆着当天的晚报,黄底黑字的大标题《中越海湾地震核辐射危机》十分醒目。听说,受新潟大地震的直接影响,柏崎刈羽核电站发生了小型火灾和微量核辐射泄漏事故。媒体将该事故称为“危机”以博人眼球。现在想想,不久前森林的名字也常出现在那里。 斯波走出便利店,朝着八贺市北部的一个丘陵云雀丘驶去。很多地方城市都这样,从住宅聚集地开车走个二十分钟,路边风景就差不多变成田地了。住宅和路灯开始变少,交通量和人流逐渐沉寂稀疏,路面的施工也是蒙混过关,车子一路摇晃颠簸不停。 开上一条左右都是杂木林的田间小道,再继续开一小段就能看见一座小平房。斯波开车上前,停在了平房斜对面的空地上。 与其称之为平地,倒不如说是杂木之间留出的一块空隙更为合适。附近没有路灯,再加上天色已晚,从外面若不仔细观察恐怕很难注意到这里停着一辆车。 熄火,关车内照明,斯波坐在车里盯着斜对面的平房。 这间房子是半瘫痪的独居老人梅田久治的家,也就是被营业所里某个人擅自配了钥匙的那一家。 守在这里或许能见到那个人出现。 斯波觉得,把另配的钥匙寄存在了办公室的应该是罪犯——擅自配别人家的钥匙无疑是犯罪行为——的失误。 因为有意识地这样调换并没有任何好处。很可能罪犯并没注意到原厂钥匙和另配钥匙刻的字不一样,所以无意中放错了。那么也就是说罪犯还不知道斯波发现了配钥匙的事。 不知道罪犯是否只配了这一家的钥匙。有可能他也配了寄存在办公室的其他钥匙,只不过梅田家这一把拿错了而已。 罪犯配钥匙的真正目的斯波并不清楚。钥匙是用来开门的,那么最终目的应该还是进到屋内。 斯波想知道罪犯是谁,进到别人家里又想做什么。 一开始斯波打算找别的同事商议,可是又无法保证对方就不是罪犯。因为能打开办公室钥匙箱的也只有八贺护理站的工作人员。 这几天上完白班后斯波都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像侦探一样把车开到这里边休息边观察情况,直到清晨四点天空泛白。这算不算监视呢? 他自己也知道这事儿办得挺蠢。 假设罪犯打算使用配来的钥匙擅闯民宅,也不一定就是在斯波监视的时间里。这个可能性应该更高。斯波自身的睡眠时间也因此大幅缩短。他算是睡眠时间较短的体质,可他干着那么累的工作还天天这样,身体也要扛不住了。 即便如此,斯波还是想知道罪犯的真正身份。 斯波在八贺护理站的同事们,从团站长开始往下算,大家都是“优秀的人才”。护理行业的现实很残酷,不能光靠理想和空话,需要人面对现实的同时带着使命感投入工作,而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斯波不觉得他们会去配客户家钥匙潜入人家家里。当然,斯波并不熟知同事们的内在。人是分内在和外在的,而且谁都有一时冲动的时候。又或许这个人有着什么特殊的理由。 这事要说是好奇心作祟也不为过,但斯波就是想知道——是谁,为什么? 碰巧梅田久治家门前又有这么一块适合隐蔽和观察的空地,这最终促使他实施了行动。 斯波在心里定好了期限,盯到这个月底。如果到月底还没有罪犯出现,他就去找团站长,告诉他有人偷偷配了钥匙。 斯波从副驾驶座上的塑料袋里拿出饭团。当眼睛适应黑暗之后,简单的吃喝动作都没问题。包装袋上的印刷是看不清了,所以并不知道饭团是什么口味。他买了鱼肉、牛肉和话梅的,反正是其中一种。打开包装塞进嘴里,又甜又辣的烤肉酱的味道在嘴里化开——是牛肉的。 所谓的监视也就是在黑暗里无所事事,但斯波还挺享受。 他伸手去拿第二个饭团,指尖碰到了夹在座椅缝里的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四角形纸包。他很快想到了是什么——辟邪的盐[日本人认为盐可辟邪,所以常在葬礼上分发,吊唁客回家时在家门口取出分别撒在胸前、后背和手脚上。]。 上个月月末,八贺朝日小区的一位客户,独居老人绪方佳津去世了。一般这种时候都是团站长去参加守夜或葬礼,碰巧他有事,所以斯波便代他去参加了守夜。当时拿回来的盐,原来是掉在了这里。 绪方佳津和眼前这位梅田久治有着很多共同之处。年纪都是八十几岁。都是半瘫痪,大部分生活需要借助护理但却过着独居生活。都有家人住在附近,平时也来上门照顾,但关系都算不上好。 斯波有过同样的经历,所以心里很清楚,存在护理对象的家庭很容易陷入一种相依共存的关系当中。负责护理的人和被护理的人都感到一种负担,但前者无法坐视不管,后者也无法撒手而去,因此而痛苦。 绪方佳津也好,梅田久治也好,都对护理员透露过“想死”的心声。现在绪方也算是了结了心愿。 车窗外,隐约传来风吹过杂木丛时轻微的声响。 斯波再次拿起第二个饭团,这次是话梅味的。口腔在酸味的刺激下满是唾液。今晚,罪犯会现身吗? ★ “他” 二〇〇七年 七月十九日 两天后,晚上十一点三十四分。最后一档新闻节目里正在报道三天前发生的大地震。 电视画面里,一栋白色建筑正冒着滚滚白烟,那是地震当天柏崎刈羽核电站的画面。节目里说那儿受地震影响发生了火灾。还说核废料储存仓的水位大涨,导致极少量含有核辐射的水外泄了。 被当作嘉宾邀请至节目里的专家正强调着核电站的安全性:“泄露出的核辐射量极少,不会对附近居民的健康造成伤害”“火灾发生的地点是建筑外部变压器,从安全角度说,影响微乎其微”“运行中的反应堆早已提前完成自动关闭,衰变热也早已得到控制”…… “他”将记事本在桌上摊开。上面详细记录了迄今为止的“侦察”和“处置”情况。 上一次,六月二十七日晚,八贺朝日小区里的老人绪方佳津,这是第四十二次“处置”。“处置”的频率一直保持在每月一次。一直在杀人。 这算是超级杀人狂了吧。 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是骄傲还是自嘲,“他”自己也不明白。 接下来准备“处置”的是上次选择了保留的梅田久治,一个独自生活在云雀丘附近的老人。 不可操之过急。为了确保“处置”成功,需要完善的准备。 不着急,慢慢来。 在被称为全世界治安最好的国家,这就是能亲手解决四十二条人命却不被任何人发现的秘诀。 如果存在不确定因素,就慎重地观察情况。而且,为预备充足的时间以防万一,白天只在休息日进行“处置”,晚上只在休息日的前一天进行“处置”,这是原则。 杀人这种事,在细致的思考计划之下就是一道工序。 随着犯罪次数叠加,顺序和手法也不断精炼。这也更加淡化了夺人性命对自己造成的压力,只剩下次次顺利实施“处置”的成就感越来越强。 据说有些战场上杀过人的士兵遭受心理创伤,最后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但整体来看那只不过是极少数,绝大多数士兵在战场杀人后并没有留下任何心理阴影,回归日常生活后在家人面前照样谈笑自如。“他”觉得自己十分能理解这种感觉了。人就算杀了人,也是能够理性地接受的。尤其是杀戮并非来自仇恨和愤怒,而是带着某个目的工序化,就更加能够简单地说服自己。 “他”以切身体验学会了这一点。“他”从不会梦见自己杀过的人,也不会陷入被死者纠缠的妄想。有的只是极为普通的生活,以及融入其中的“侦察”和“处置”。“他”像执行工序一样持续杀人。动机来源无关乎憎恨或愤怒,只是无色透明的杀意。 最开始“他”也没想到自己能持续这么长时间,这倒是事实。 完美犯罪——这是前提,但也伴随着风险。 “没有任何风险。” 电视里的专家斩钉截铁道。 “日本的核电站构建得十分安全。这次的地震产生的摇晃比核电站建造当初预设的震度更强,但还是做到了安全停止作业,没有酿成重大事故。我们应该这么想:这恰好证明了核电站的安全性。日本的核电站绝不会发生堆芯熔化这样的重大事故。” “他”在思考。 真的是这样吗? 世上哪有什么能谈得上绝对的东西?敢这样断定的人,他们根本没有充分的觉悟。总有一天他们会自食苦果,悔恨不堪。 必须有所觉悟。 “他”这样说给自己听。 风险是有的,没有什么绝对。 不知何时、不知在哪里它就会冒出来。 “他”所做的这些,总有世人皆知的那一天。 只不过现在,碰巧“那一天”还没有来而已。 必须有所觉悟,为了那一天。 ★ 大友秀树 二〇〇七年 七月二十日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大友秀树停下了正翻看警方卷宗的手。 之前地震的那天按计划对坂章之重新实施了逮捕,这是最新的审讯记录。他详细交代了杀害关根昌夫携款潜逃之后的事情。 长时间的拘留和县警侦查一科执着的审讯有了结果,坂几乎全盘坦白了。 从材料上看,坂果然以为自己已经顺利逃脱,还尝到了甜头。他以警方搜查的那间久浓市区的公寓为窝点,在进行违禁药品的非法买卖的同时,还打算故技重施,再次以独居老人为目标实施入室抢劫。 正好他又未被逮捕,就天真地以为“同伙没出卖自己”“自己不会被抓”,进而试图再次犯罪。真是鲁莽至极的犯罪心理,就像是一边车轮都陷进沟里了,却仍在猛踩油门。他的短视和愚蠢被搜查行动开始前的那名刑警说了个正着。 只能说,赶在产生第二名被害人之前将他逮捕归案实在万幸。这句话对坂同样适用。《刑法》规定,对于抢劫杀人的量刑只有死刑或无期。大致标准来说,杀一个人就是无期徒刑,杀两个人或更多的话就有可能被判死刑。 大友关注的是事情的后续过程。 坂证实他为了实施入室抢劫,从东京的汇款诈骗团伙那里买来了X县内老年人的资料。搜查现场时椎名发现的那个U盘就是。 他跟数据的卖方没有直接关系,是通过其他同伙的口头介绍找到了对方。买卖的交涉通过非法手段获得的非实名手机进行,资料的交付则是通过快递公司把U盘邮寄过去。他们没有通过网络传输,因为那样会留下记录容易被追踪,反而使用更传统的物流方式不易露出马脚。 将个人信息卖给在东京活动的坂的团伙,县警察本部方面似乎并未对其做出更具体的关注。 但是…… 大友想起了几天前警视厅的宫崎告诉自己的那些话。 佐久间就正好加入了“在东京实施汇款诈骗的团伙”。而且他也将从森林偷来的资料拿去卖了。 或许…… 大友拿起旁边的座机,拨通了县警刑事部门的内线号码。可能刑事部办公室刚好有人,电话很快通了。 “嗯?U盘数据?” “是的。就是坂花钱买的老年人的个人信息。那是什么格式的?” “哦,那个呀,那其实是森林公司泄露出来的顾客名单什么的。” 大友听到了心跳加剧的声音。话筒对面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兴奋,那名刑警没有迟疑地继续道:“县内所有营业所的数据都在里面。这应该是东京总公司出来的东西,因为不大可能每个营业所同时出现数据泄露。森林因为违规将要退出护理行业,公司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管理也就松散了。” 是这样没错,坂有可能从佐久间那里买了信息。 “那个数据,可以让我们在这边检查一下吗?” “哦,行。复制一份给你可以吗?” “好的,没问题。” “知道了。今天之内给你送过去。” “有劳了。” 放下听筒后,椎名助理看了过来。 “检察官,发现新证据了?” 在旁人看来刚才的行为似乎是代表了这个意思。 “没有,纯属私事。” 椎名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大友在晚上九点过后查看了县警厅那边送来的资料,他做完了当天的工作,让椎名也先回去了。 这当然也算是在查手头正负责的案件,但其实近乎私事。所以他在完成所有该做的事之后才做,这也算是基本的底线。 数据被刻录到了一张DVD光盘里。就像电话里那名刑警说的一样,这应该是森林公司的内部资料。 根目录是一个叫作“X县”的文件夹,下面分别有“X中央护理站”“县北护理站”“八贺护理站”等子文件夹。这些应该就是所谓的各个营业所的资料。县厅所在地的X市下设两个营业所,另外,基本每个市下设一个营业所。护理保险的审批是以市区街道为单位划分的,所以营业所的设置也配合了地域。 打开子文件夹,里面不仅有营业所的顾客名单,还有职员名单、工作业绩表、进度计划表等各种相关数据,简直像是把电脑硬盘给整个搬了过来。其中有个别文件需要专用软件才能打开,大部分都是标准的表格文件,检察厅的电脑都可以打开。 大友试着打开了几个文件监察其中内容。 顾客名单中包括了四月中旬签约的客户。也就是说这份数据是四月末之后才遭泄露的,这和佐久间辞职的时间吻合。 这份数据应该就是佐久间带出来的,大友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却有近乎确信的直觉。 护理公司的内部资料从方方面面反映出了老龄化社会的真相。 比如不管哪个营业所,你都会注意到客户名单里女性数量明显多于男性。是因为女性比男性长寿吗,还是男性更不愿意接受护理? 从职员名单和工作业绩表中可以一窥护理职业的工作环境。员工排班采取两班倒,工作时间长且昼夜颠倒过分极端。看上去有很多人已超过了法定劳动时长,不知有没有遵守劳动法规?同时,极高的离职率和人员更替也反映了工作环境的过度残酷。 顾客名单上还有很多已经终止合同的客户,也简单追加了一些终止原因。大友原以为老年人的护理工作一直要到死的时候才会停止,但资料里终止原因栏里写了“死亡”的却不多,大部分是“住院”。 想想倒也很正常。 即便是在家护理的老人,快死的时候一般也是送进医院。大家都说想死在自家床上,实际情况是大多数老人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大友大致浏览了一下,合同终止理由栏出现“死亡”较多的地方也有。可能这些地区最后选择死在自家床上的老人较多。 我在找什么呢? 时间已过夜里十二点,不停翻看各种数据过后,大友这样问自己。 他当然知道答案,他在找佐久间的影子。 这份数据通过佐久间泄露在外的可能性很大。那么其中某处或许会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不过就算找到了那些又能如何呢?佐久间已经不在了。不可能对他施以训诫,不可能让他认罪服法,当然,也不可能更靠近些。 到头来还不是感伤。 朋友犯罪了,死了。这一事实有着令人难以接受的别扭,而眼下不过是个仪式,只是为了弥补它、抚慰涌动在心中无可抑制的寂寥。仅此而已。 这份数据的内容显然都是个人信息。不可以因为私人原因,不顾本职工作而过多关注。 大友叹了口气,关上了电脑。 ★ 斯波宗典 二〇〇七年 七月三十一日 十一天后,下午四点三十九分。周围杂木丛中的蝉鸣声不断,夏日的黄色阳光带着些微角度射向地面。地面在阳光照射下升温,潮湿的空气在加热之后翻涌升腾。热。 斯波将沉重的移动式浴缸塞进上门洗浴车的后排,关门,擦拭着满脸的汗水。 “辛苦啦。”帮忙一起收拾的临时工男护士的脸上同样冒着汗珠,“夏天真够呛。” “是啊。”斯波应声道。 上门洗浴这工作既是护理活儿也是体力活儿,夏天尤其辛苦。但同时夏天又是出汗多的季节,洗浴的需求随之高涨。 就在刚才,他们完成了最后一家上门服务。 八贺市北部云雀丘郊外,一处被杂木丛环绕的民宅。 这里是梅田久治的家——斯波每周五天,白班结束后还有休息日前一天夜里都来监视观察的地方。 罪犯最终未在斯波监视期间现身,他迎来了给自己定下的最后期限,七月的最后一天。斯波并不知道罪犯是还没用过那把钥匙,还是已经在他未监视的时间里用过了。今天上门服务时他大致观察了一下房子里的情况,也看不出来是否有人闯进来过。 他觉得希望已经不大,打算今晚进行最后一次监视。 “我们下次还来,门给您关上咯!”团站长在门口大声招呼过后给门上锁。 本来排了班的一名护理员有急事请假,团站长作为临时顶替来代班了。清一色男性进行上门洗浴服务其实并不常见,还好今天的客户里有四位男性,女性只有一位,听完解释之后也表示理解。 斯波坐上驾驶座点火。护士瘫坐在后排座椅上,最后是团坐在了副驾上。 “各位辛苦,我们回去吧。”团说着将钥匙放在了仪表台上。钥匙柄上是配钥匙的厂家商标。 斯波在办公室时暗自观察了其他员工,并没找出谁是罪犯。注意到梅田家钥匙上刻字的变化的似乎也只有斯波。 汽车驶出云雀丘的乡间小道,驶上了县道。车身的摇晃减轻了一些。 护士不经意开口道:“对了,那个梅田先生得的可能不是失智症,是抑郁症。” “抑郁?”团反问道。 “嗯。老年人的抑郁症和失智症较难分辨,我也说不大清,但从今天问诊的情况来看,我觉得抑郁症的可能性并不小。” 梅田以前性格开朗,人也精神,尽管他身体行动不便。这几个月来,他的精神眼见着越发消沉起来,叫他也不回应,也很少笑,最近还经常说“想死”。同事们都说他的失智症也发病了,不过抑郁的可能性确实也有。 “明白了。我会跟负责他的护理专员联系的。”斯波答道。 考虑到梅田的实际情况,显然应该将他转至护理机构。梅田似乎也有些储蓄,不过还不够他进全方位护理的收费老年公寓。他已经申请了入住费用较低的护理中心,只是还在排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腾出空位来。没办法,只有让住在隔壁街道的妹妹平时过来照顾他,看来,这无论是对他本人,还是对他妹妹来说,都是一个负担。 “筋疲力尽。”团以略带自嘲的口吻说道,“大家都快筋疲力尽啦。说实话,我都感觉自己快抑郁了。” “团站长……” 团很少这样讲话。 森林受到处罚后,八贺护理站一直顶着来自社会的严峻压力持续营业。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得到了服务对象的信任,并且大部分工作人员都铆足劲头打算渡过这一难关。 哪怕这样也不免有人离职,毕竟他们被全国人民贴上了恶人的标签,甚至对外招人也没什么人来应聘。 人手不足时只有靠正式员工顶替。团站长尤其带头冲在了前面。自七月以来他一天都还没休息过。两班倒还不能休息,这无疑对肉体和精神都是折磨。团比斯波年长二十岁,身体消耗肯定很严重。 “团站长,明天您好好休息休息。”斯波说道。 “对对对。不如今晚您就去散散心,去找个有小姐作陪的地方消遣一下呗?” 男护士故意调侃道,活跃一下气氛。 明天是团站长好不容易申请到的休息日。仅仅一天的休息能让身体恢复多少也不好说,但总比没有好。 “哈哈哈,多谢。我到底还是乱讲话啦,不好意思。嗨,你们不说我明天也打算好好休息呀。”说罢,团就深深躺倒在座椅上,视线转向了车外。 车子驶入了一条较大的弯道。手握着方向盘的斯波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可能罪犯就是团站长。而且,今晚他就会闯入梅田家里。 他没什么确定性的证据,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把握。 不管怎么样,到晚上就知道了。 ★ 大友秀树 二〇〇七年 七月三十一日 同一天,晚上十一点。夜间体育新闻开始了。荞麦面店的小电视里正播放一个有名的相扑选手鞠躬赔罪的画面。 这家位于政务区一角的“夜鸣屋”营业到深夜一点,味道确实很好,所以哪怕这个时候也还是有些挤。 大友秀树和椎名正伴着天妇罗吃凉拌荞麦面。 像今天这样加班到深夜的时候,大友常常和椎名来这里吃夜宵。 纯荞麦面擀制的更科面香味醇正,他们还要了必点的大虾,还有青紫苏、正当季的芦笋和彩椒天妇罗配上。这样的夜宵口味清爽,正适合闷热的夜晚。 电视上正播的是蒙古国出身的横纲向相扑协会谢罪的场面。这位横纲以伤病原因缺席了协会举办的夏季相扑普及活动,却被媒体曝光了他回祖国后踢球消遣的矫健身姿。这位横纲因为品行不端被批判了好些次,如今对他的评价是毁誉参半。 继六月的森林处罚事件、七月的中越海湾地震这样严肃的新闻过后,这倒不失为一个供人消遣的轻松话题。 椎名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职业相扑比赛是有幕后操作的,这已经得到证明啦。” “幕后操作?” 大友以为椎名讲的是娱乐杂志上隔三岔五出现的那些小道消息,听完他解释后才知道并不是。他说,美国某经济学家统计了相扑职业比赛的胜负数据并进行了数学分析,以此证明了其背后存在黑幕,即人为操纵比赛的现象。 “大会最后一场比赛,七胜七负的力士对上八胜六负的力士,你觉得哪边胜算更高?” “从胜负场次来看的话实力相当,胜率应该差不多吧?” “对,理论上的预期值差不多一样,硬要分的话,获胜场次过半的八胜六负可能稍高一些。但再看实际结果,其实七胜七负一方获胜的场次占了将近八成。七胜七负的力士对九胜五负的力士时,实际胜率也在七成以上。相较于预期值来说,实际胜率出现如此大的偏差,由此推断,幕后有人为操作也显得合理。相扑界是个护短的圈子。七胜七负的选手正面临胜率能否过半的关口,即便不是有意图的幕后操作,其对手在一定程度上放水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有点道理。挺有意思啊。”大友说的是真心话。仅凭数据的计算竟然能得出如此多的结论。 “进行了这个分析的学者还指出,警察特别喜欢的‘破窗理论’的实际效果在统计学看来也值得怀疑。” “是吗?” 干维持社会治安这一行的没有人不知道“破窗理论”。它以“如果见到一栋大楼破了一扇窗户而放任不管,那么最终所有窗户都会破碎”这个比喻出发,得出结论说:放任小的违规现象不管,最终会招致重大犯罪;相反,如果对每一个微小的违规都进行整治,那么就能抑制犯罪的发生。就像椎名说的,“警察特别喜欢”,也经常以该理论做指导来推进治安强化。 这在统计学看来值得怀疑? 大友表示不解:“可是破窗理论同样符合经验法则,而且纽约不是曾经基于这个理论进行强化管制,最终让犯罪发生率降低了吗?”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时,纽约某检察官出身的市长提倡的治安强化政策取得效果,成功降低了犯罪率,这是常被拿来证明“破窗理论”的著名实例。 椎名却乐呵呵地摇起了头。 “能谈得上经验法则的东西,有很多都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而带有偏见。就拿纽约那个例子来说吧,其实当时的犯罪率早在治安强化运动之前就已经开始下降了,可以推测其最大原因其实是贫困家庭的子女减少。” 椎名不愧是曾经的数学研究者,真是喜欢统计和数字相关的话题。前不久他好像还谈到过人口统计的问题。 统计,先入为主,偏见。 记忆和思考忽然在大友脑海里交会,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疑问。 “椎名啊。” “哎,怎么了?” “关于这统计,你之前好像还讲过人口的事儿吧。你说那是‘早就知道’的。” “嗯?哦——”椎名眨了眨眼,很快想了起来,“对对,人口推算吧?没错,人口变化是可以稳定预测的。” “也就是说,左右人口数量的因素,也就是人生死状况的变化是稳定的咯?” “没错。出生率和死亡率不会急速变化。日本的出生率和死亡率在战后都出现了下降趋势,但这种趋势变化本身是稳定的。所以少子化、老龄化这东西不是哪一年忽然这样了,而是在可预测的前提下长年累积而成的结果。” “……”大友默默地陷入了沉思。 “这又怎么了?” 大友没有理会椎名的讶异,继续问道:“那比方说,同一个县的不同街道,死亡率却不相同,你觉得这可不可能?” “嗯?嗯……多多少少是会有些差异,一般情况下不会差别太大。如果在统计数据上,哪个街道的死亡率上升了,那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比如那里发生了重大事故,或者集体感染了传染病之类的……” “是吗?”大友说着,从自己那碟天妇罗里夹了一条虾放到椎名的碟中。 “哎?这?虾给我了?” “给你了。利益的给予,也就是贿赂。” “啊?贿赂?”椎名眼镜背后的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 “我有点事儿要验证一下。都这个时间了很不好意思,一会儿你帮我个忙吧。” 大友未等对方回答,扒了一口荞麦面。 ★ 斯波宗典 二〇〇七年 七月三十一日 同一天,晚上十一点十六分。夜里的云雀丘,白天还嘈杂不堪的蝉已经悄无声息。现在似乎还不是夜虫鸣唱的时节,只能偶尔听见两下一时兴起的吱吱声。斯波宗典对昆虫既无兴趣也不关注,所以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虫在叫,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虫叫。 他仍然重复着这几天一直在做的事,把车停在空地里,暗自监视梅田久治的住宅。 距离七月结束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不管有人来还是没人来,他已经决定这将是他监视的最后一晚。这是自己之前定下的时限,而且身体也确实受不了了。 斯波再一次思考。 罪犯为什么要配钥匙? 除了潜入住宅之外,实在很难想到其他目的。 那么,罪犯又打算何时潜入呢? 应该还是夜里。梅田已经半瘫痪了,这栋住宅里永远不会没有人在。那么最方便潜入的时间就是梅田独自在家的时候。如果有家里其他同居的亲人,那么只能趁白天家人外出的时候潜入,梅田是独居,所以夜里最保险。斯波想如果是自己的话就这样选择。 那么,潜入家中又是为了什么呢? 最有可能的还是偷盗。家里如果只有一个半瘫痪的老人,偷盗钱财还是很轻松的。 所以,罪犯是谁? 白发苍苍、轮廓分明的男人形象出现在脑海——团启司。 这个月团一天都没休息。如果罪犯是公司的员工且计划夜里潜入,最方便行动的就是休息日的前一天,那么团就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明天,团将迎来久违的休息日。打算行动的话就在今晚。 这些近乎随意的推理实在牵强。全因为斯波太想亲眼看一看罪犯究竟是谁。 就团在职场的为人处世来看,实在难以相信他会偷偷配一把钥匙,闯进一个半瘫痪的老人的家中。 但难以相信不代表没有可能,尤其是关于人的事。 人的思想和行为并不一致。在一线干护理时更是能见到这样的情况,看上去无私照顾老人的媳妇,背地里却在虐待老人。 像团这样的人,或许也会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坏事。 又或者…… 又或者,他擅闯民宅是为了偷盗之外的目的…… “有时候啊,还是死了好。”——斯波想起曾几何时,团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正因为团是执着于护理事业的人,所以才有这个可能性。 这或许才是斯波真正期待的。 或许他像傻子似的在这里守株待兔,就是想验证这一点。 不,他坚信一定是这样。 所以当眼见为实的那一刻,他才会以为那是源自内心愿望的幻象。 黑暗中闪出光亮,传来一阵低沉的动静。那是汽车靠近的声响。自斯波开始暗自监视以来,还是第一次有车在半夜路经此处。车体很快进入视线范围,这辆白色轿车他有印象。哪怕是一片黑暗里他也知道,这和团去年刚换的新车一样。 轿车亮着大灯以近乎缓行的速度徐徐前进。 它从斯波藏身的空地前经过。斯波目不转睛,自己似乎没被发现。斯波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驾车人,他看得很清楚,那苍白的头发极具特征。 斯波不禁倒吸一口气。 团。 轿车经过梅田家门口的画面好似慢镜头。顺着道路往前一段有一处转弯,车子在那儿不见了踪影,引擎声也随之消失。应该是停车了。 不一会儿,弯道那头出现一个人影。只见他手握电筒,压低光线照着前进方向的路面。人影越来越近,轮廓也清晰起来。 果然是团。 团有些形迹可疑地环视四周,同时朝梅田家门口走去。他闯进了梅田的家里,想必门是用钥匙打开的。 斯波紧盯着团闯入的那间民宅,没有亮灯,它仍然沉浸在黑暗中。他集中精神侧耳倾听,但并无任何动静。这样在外观察根本看不出有人闯了进去。 团在干什么呢? 是在偷东西吗?还是…… 斯波屏住气息继续观察情况。 大概过了十分钟吧,大门再次打开,团走了出来。手电筒照亮脚下,他顺原路返回。 斯波不作声地下了车,追着团去了。他猫着腰顺着路边前进。团并未注意到自己,只顾疾步行走。 团的身影消失在了拐弯处。斯波开始小跑着跟在后面。脚踩着泥土发出沙沙声,回响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可能团也听到了。 果然,刚拐过弯就有一束光照进了眼睛。是手电筒指向了自己,斯波下意识拿手遮挡。 “斯……波……?” 因为逆光,斯波看不清团的表情,但知道他一定很吃惊。 “团站长,我都看见了。你配了梅田家的钥匙,偷偷溜进去了,对吧?” “哦……不是……”对方的声音在颤抖,内心的动摇十分明显。 斯波吞了口唾沫,问出了他最想问的。 “你干了什么?” “这……”团无言以对。 斯波大踏步地走到团面前。 距离缩短了。现在哪怕逆光他也能看清团的面部了。 那张脸上的表情好像冻住了一般,了无生机。 吸气,呼气,斯波听见了大声的喘息,他并不清楚这声音来自自己还是对方。 “团站长,你去梅田家里干什么呢?”斯波逐字逐句地又问了一遍。 “……” 团用小到难以分辨的声音说了些什么,然后把手电扔到了地上。 眼前的光线突然变弱,团的身影融入黑暗中。 团下一步的动作超乎斯波的想象。 黑暗中团大幅地朝上挥起了右手。掉落在地的手电余光,若隐若现地映照出不知何时握在那只手中的铁锤。黑暗与光影的缝隙中团的面孔极难辨清,它没有表情,仿佛一张面具。 碰巧在这时,斯波仿佛听见远方传来了不知何种动物的呼号。这附近有野狗?还是自己的错觉? 没时间慢慢琢磨这些了,铁锤已经照着斯波的头挥下。 ★ 大友秀树 二〇〇七年 七月三十一日 同一天,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大友秀树和椎名一起回到了办公室,大友在电脑上打开了森林泄露出的数据。 几天前他受感伤情绪影响,看这些数据时没有任何发现。 很有可能他就那样错过了某些十分重要的东西? 屏幕上打开了几处营业所的顾客名单。看上去每个营业所都保存了自开业之后的所有客户资料。 他将数据分类,只提取已终止合同的客户。 “你帮我看看这个。”大友让椎名也来看。 合同终止的客户名单按照营业所分别排列了出来。理由一栏大多写了“住院”,偶尔有些“死亡”的。还有极个别地方写了“其他”或者“客户个人原因”等理由。 整体的倾向是一致的。不管哪个营业所,终止合同的理由最常见的是“住院”。不过这样专门提取出来横向一比较,就会发现其中一家营业所,因“死亡”原因而终止合同的数字较为突出。 大友指了指那张表格。 “这个‘八贺护理站’,我总觉得这里因为‘死亡’原因终止的合同数量比较多。” 之前看到这里,大友只是觉得八贺市在家去世的老人较多。可是转念一想,没有住院就死亡的情况即是突然死亡。之前自己也因为“人老了总要死”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一度忽视了这个现象——如果突然死亡的比例只在某个特定区域内有所增长,那显然是有问题的。 “我看看。” 椎名来到电脑前,站在大友旁边操作起键盘和鼠标,制作了一张新表格。 看上去他正从各个表格中提取数据,计算每个营业所因“死亡”而终止合同的客户所占的比例。 数字开始显示在那张毫无修饰的表格里。 “死亡”导致合同终止的客户所占比例 X中央护理站……6.4% 县北护理站……8.1% 八贺护理站……22.2% 久浓护理站……8.9% …… “转换成数字看起来就很明显啦。” 每个营业所里因“死亡”而导致合同终止的比例都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之间,唯有八贺护理站高得离谱,是百分之二十二。 “意思是就八贺市突然死亡的老人比较多?” 八贺市是县内人口第二多的城市,大型综合医院也有好几个,跟其他几个市比起来,没有理由更难以就医。 那么仅有八贺市突然死亡数量更多的原因又是什么? “嗯?”椎名像是有所发现,指着表格最边上的某一栏道,“你知道这个护理需求等级是什么吗?” “哦,那是申请护理保险时的评价标准,就是需要护理到什么程度。从只需要简单护理即可正常生活的‘需要协助’,到完全瘫痪生活无法自理的‘护理五级’,按等级判定,各个等级可享受的护理保险金额和服务内容都不一样。” 大友的父亲曾被判定为“护理二级”,所以大致内容他还有所了解。 “关于这一项好像还有点规律,我来算算看。” 椎名利落地操作表格进行计算,然后又做成大友容易懂的形式显示出来。 八贺护理站之外的营业所 平均护理需求等级……1.5 “死亡”导致合同终止的客户平均护理需求等级……1.8 “首先,八贺护理站以外的营业所,所有客户的护理需求等级平均在一点五左右。毕竟大部分客户都是‘需要协助’,因此取平均值时就会平摊成一点几。‘死亡’导致合同终止的客户护理需求等级平均在一点八左右,变化也不算大。也就是说,并非护理需求等级越高就越容易突然死亡。” 大友点头。 有道理。护理需求等级是根据身体机能换算的数值,并不一定等同于健康状况。想想也是,很多人因为事故而丧失了部分身体机能,但仍然可以长寿。 “可是……”椎名让八贺护理站的计算结果显示在屏幕上。 八贺护理站 平均护理需求等级……1.4 “死亡”导致合同终止的客户平均护理需求等级……2.9 “八贺护理站的客户整体的护理需求等级平均在一点四左右,这跟其他营业所基本相同,但是‘死亡’导致合同终止的客户的平均等级却是二点九,这明显上涨了很多。” “只有在八贺护理站,护理需求等级越高越容易突然死亡?” “从数字上看是这个结果。” 这说明什么? 大友深吸一口气。这背后可能真有什么问题。现在,他们可能正在寻找某个不为人知的真相的蛛丝马迹。 大友反复思索着。 还能找出些什么呢? “这是整个八贺市的规律?还是八贺护理站的规律?” “这两种情况的意义的确截然不同呀……对了,像这样没有住院就突然死亡的情况,很有可能被作为非正常死亡来处理吧。那我们检察厅不就有记录了吗?” 没错。 没有医生在场的死亡,是要按照不明死因的非正常死亡来处理的,原则上必须接受警方的检视。法律规定尸体检视由检察方负责,警方是代为执行。所以哪怕是不立案处理的情况,警方也需要向地方检察厅提交检视报告并存档。 “查查看。” “是。” 值得庆幸的是近三年的尸检报告都已经做成了数据库,在电脑上简单操作即可查阅。检察这一块儿还是老传统,到现在都依赖于纸质材料,不过也在一点点受到IT化浪潮的影响。 这方面的操作椎名显然更在行,所以大友让出了座位站在后面看。 椎名先在数据库里查了县内各市这一年来非正常死亡的人数,并计算出其占总人口的比例。 一年内非正常死者数占总人口比例 X市……0.11% 八贺市……0.14% 九浓市……0.15% 埜日市……0.12% …… “各个市变化不大呀。县平均也是百分之零点一三,大概每八百人里每年有一个人在医院外头非正常死亡。如果八贺市整体的突然死亡数量多的话,非正常死亡数量应该也多才对,但实际并不是那样。”椎名道。 “也就是说,八贺市整体的突然死亡并不多,却只有八贺护理站的客户里突然死亡的较多。” “我来对照一下数据,看看八贺护理站突然死亡的客户里有多少是作为非正常死亡处理的吧。”椎名开始在非正常死亡数据库里检索和客户名单一致的并归纳到一起。 八贺护理站客户突然死亡推算人数……69 其中作为非正常死亡接受尸体检视……52 过去三年里,八贺护理站客户中可推算出的突然死亡人数,也就是“死亡”导致合同终止的客户人数是六十九人。其中五十二人的名字被录入了非正常死亡的数据库。剩下十七人虽然没有住院,但应该是临死前被送往医院在有医生在场的情况下死亡的。 “三年时间里五十二位客户非正常死亡。这个数字跟其他营业所比起来就多得多了。只不过在总人口三十多万的八贺市,每年有大约四百人,三年就是一千二百人非正常死亡,放在整个市的数据里计算的话,这点变动恐怕只能算作误差范围内了。” 椎名把五十二例非正常死亡的尸检报告数据导入了图标软件,跟客户名单的数据进行对比。 52名非正常死亡客户的平均护理需求等级……3.8 “我把数据和客户名单对照,计算这五十二个人的护理需求等级平均值,结果更高了,达到了三点八呢。” “这说明,八贺护理站里有某种因素,让护理需求等级高的客户非正常死亡。” “八贺护理站和非正常死亡是否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这个看不出来,不过二者看起来的确是有相互关联的。”椎名开始按照日期顺序重新排列数据。 “数据库里保存的过去三年内非正常死亡的发生频率,似乎一直没有变化。” 那里的“某种因素”,并非某一天、某个时期的突发因素。至少,这三年多来让八贺护理站发生非正常死亡的“某种因素”,它一直都存在。 “我再把这五十二例非正常死亡按照死因分类。” 刑事案件……0 病死、自然死亡……47 自杀……3 事故死亡……2 “被警察认定为刑事案件的一例都没有。” 也就是说没有一具尸体通过法医解剖进行过详细查验。 “病死的挺多啊。是集体感染过什么疾病?还是八贺护理站的护理内容中包含了什么危害老年人健康的因素?” 大友并未完全把话说明,当然还存在一种可能性——有人在有意图地、人为地让客户非正常死亡。 “我再集中分析一下这四十七例病死和自然死亡吧。” 椎名启动另一个软件,开始敲击键盘往里输入数据,速度快得让人眼晕。 “这又是在干什么?” “使用算法寻找隐藏在数据里的相关关系和共同点。如果这四十七例非正常死亡里存在某种规律,那就可能成为我们寻找背后真相的线索。” 屏幕上出现了各种数字,大友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 “嗯?”椎名歪了歪头。 “怎么了?” “找到了个有点意思的规律……我把它弄得直观一些,稍等。” 椎名敲击着键盘,画面上出现了一张以早上六点为一天起点的时间表。表里还有一些圆点。 ![]() “这是以两个小时为一个单位将一天分割,再把非正常死亡的推算死亡时间录入后的图表。圆点的白色和黑色表示家庭组成。白点代表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的,黑点表示独自一人生活的。 “死亡时间明显集中在下午两点到六点、夜里十点到凌晨两点这两个时间段。如果真是随机发生的时间,它的分布状况应该符合泊松分布的概率密度,现在这种情况明显相差太多。” “那就是说这些非正常死亡并非随机发生的了?” “数学上来说是的,”椎名点头继续道,“而且白点集中在白天,黑点集中在晚上。也就是说和家人同居的人呈现白天死亡的规律,独自生活的人呈现夜里死亡的规律。” 跟家人同居的在白天,单独生活的在晚上…… 对了,下午两点到六点这段时间,也被认为是入室行窃案的高发时间段。 “也就是老人单独在家的时间段?”大友说出他想到的结果。 “是,我也这么想。”椎名点头。 独自一人生活的老人到了深夜时间肯定是单独在家了。和家人同居的情况下,白天家人外出的时间就会造成老人单独在家。 “不对,等等,”大友摇头道,“非正常死亡的人就是没有医生在场情况下死亡的人。所以哪怕推测出的死亡时间集中在家人不在的时间段,这也不是什么怪事吧?” “是没错,但这种情况下,独居老人的死亡时间分布应该更分散才对。” 没错。独居老人到了夜里肯定是一个人,但白天也有大量独自一人的时间。 “那就是说,”大友一边梳理思路一边开口道,“外人观察到的老人独处可能性较高的时间段,和老人的集中死亡时间段重合?” 这就代表它是人为意志作用的结果。 椎名点头。 “没错。而且和非正常死亡的发生存在关联的不光是时间段。这是刚才那张表按照周一至周日重新排列的结果。” 椎名又按了下键盘,表格随之扩大了不少。 “非正常死亡发生在周一的情况极少,周三稍多。并且周二、周五白天死亡的较多,周三、周六晚上较多。” ![]() “死亡发生率随日期和时间段产生变化?” “数据上显示出了意图性的关联,但是相关关系不等于因果关系。很显然,日期和时间段不可能直接造成人的死亡。” 大友点头。 是的。《创世记》说神创造世界用了六天,再加上第七天作为安息日,这成为一周七天的起源。然而地球上在神的界定下行动的只有人类。所有随星期变化的事物大概必然和人存在关联。 “这些非正常死亡案例是人为造成的。也就是,谋杀案……” 大友终于道明了自己的怀疑。 椎名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觉得可能性很大。” “唉,也是我们最先要去排除的可能性。” “如果真的有人参与其中,我认为还应该是八贺护理站的相关人员。” 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护理站里的人更容易掌握那些和家人同居的老人什么时候落单。 “哦,数据里还有工作人员的排班表吧。”椎名说着就打开了工作业绩表的文件。 排班时间似乎经常变动,不过表格里记录了所有员工的实际工作时间。 “我试着查一查业务员上班时间和非正常死亡的发生有没有关联吧?” 大友理解了椎名的意图。非正常死亡的发生随着日期和时间段的不同产生了偏向。如果这种偏向跟某特定业务员的工作时间相关联,那么他牵涉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给我查。先查那些工作年数超过三年的就行。” “是。” 椎名的指尖舞动。营业所的人员更替频繁,从业人员总计人数超过两百,不过连续工作三年以上的,正式员工和临时工加一起也就不到二十人。 椎名敲了一会儿键盘,忽然间手停下不动了。 “这……” “有什么发现了?” “是的。我给业务员编号,然后得出他们的出勤时间和非正常死亡的发生相互重叠的次数,比较了预期值和实际重叠值……” 业务员 预期值 实际值 #01……8……12 #02……15……14 #03……15……18 #04……9……9 …… 椎名指着屏幕解释道。 “比如说这个#01业务员,临时工,每周平均上岗时间三十个小时。这大约占整体时间的百分之十八。不计偏向单纯计算其预期值的话,在四十七例非正常死亡中,将有大约八例发生在这个人上岗的时间段里。” 大友大致明白了他的理论。 “是这个意思啊。相对于他的预期值,实际与他上岗时段重叠的数量是十二对吧?” “对。稍微有点多吧。非正常死亡的发生本身存在偏向,上岗时间和这种偏向的重合度越高,实际重叠值和预期值的偏差就越大。不过大多数业务员的偏差都保持在正负五的范围内——” 椎名拖动鼠标,让屏幕滚动。 业务员 预期值 实际值 …… #13……18……4 …… “他的预期值是十八,但实际值为四,这也太少了。” “说明这个业务员在岗时,几乎没有非正常死亡发生?” “对。这名#13正式员工每周平均上岗时间超过六十四小时。这好像也违反了劳动法,不过先不管了,这个工作时长占了一周总体时间的百分之三十八。面对这么大的篮筐,投篮四十七次,居然只进了四次。这跟七胜七负的力士的胜率一样,很应该怀疑其背后存在人为操纵。” 椎名打开业务员名单文件,展示出一个业务员的表格。 “这就是#13业务员。” 名单里采用了类似简历的格式,细致到还附加了本人照片的图片文件。那是一名白发男子。大友觉得好像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椎名同时打开了好几个窗口,好像要验证什么。只见他嘴里咕哝着“果然”“没错”之类,手上还敲着键盘。 “这个人的上岗时间跟非正常死亡的发生果然存在着很深的相关性。这个人不上班的时候,尤其是他休息的前一天晚上,非正常死亡的发生率明显有所上涨。而且这个上涨规律跟刚才日期的规律一致。” 大友慢慢咀嚼着椎名向他展示的事实。随后他说出了最终浮现在脑海里的那个假设。 “这个人在休息日的时候,谋杀老年人?” “没有手段去直接证实这一推断。不过,可以根据这一假设去做一次验算——” 椎名敲击键盘,屏幕上显示出数字: 1/30 “如果他以每三十天一个人的频率,持续在非上班时间谋杀护理需求等级在三级以上的老人,所有八贺护理站相关数据的偏向就能得到解释。” 若真如此,这个人则在超过三年的超长时间里,每月杀至少一人,还成功隐瞒至今。被害人最少也有三十六人。这是史无前例的大量谋杀。 “只是……”椎名用了一个转折词,他的疑问也是理所当然,“这些非正常死亡的尸体都接受过检视。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持续杀人,这真的可能吗?” 警察并不好骗,大友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一点。尤其是谋杀这种恶性案件,全国任何一个县的警察都保持着极高的检举率。完美犯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大友的脑子里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大友的父亲因步行障碍,护理需求等级被评为二级,若等级达到三级以上则是护理需求程度相当高的老人了。如果真像椎名假设的那样,凶手只挑这样的老人实施谋杀…… “嗯,这次的案子可能利用了尸体检视的盲点。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杀人方法——” 大友在头脑中整理着思路。利用盲点,顺利通过尸体检视。满足那些的方法并不多。不,现实中几乎只剩一种可能。 “恐怕是毒杀。” 大友再次注视着显示在屏幕上的业务员资料。 假如他真的如大友想象般重复实施谋杀,那实在算得上极为卑劣的犯罪行为。 “嗯?”大友的视线停留在业务员资料中的某一栏,“这……是真的?” 那一栏赫然记录着这名员工令人难以置信的某个信息。 “啊?这……这怎么可能?是不是录入错误?”椎名惊叹道。 “不……不过,可能也确实有这样的人。虽然我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一栏记录了一项个人特征,几乎叫人无法想象它与本案有直接关联。但是它却给了大友绝对的自信——这个人就是凶手。 这,是一次传球。 大友下意识地想道。 佐久间在东京泄露的数据,辗转多次后来到大友手上,让他最终找到了这名白发男子,向他暗示了X县内正发生连环杀人案的可能性。 这是一次长传,它来自远方的老友,遥远的远方。 当然,佐久间不过是出于一己私利泄露了这些数据。不,这些数据是否真的来自佐久间,在大友这里还是一种假设。 但就算是这样,既然球到了手上,那就是一次传球。 球我接到了,那么我就要得分,就像高三那时一样。 “椎名,明天一早你就说服上头,我们要展开独立侦查[独立侦查:日本检察官的职能之一。由检察厅主动检举并立案侦查,主要针对官员贪污案和企业犯罪等。]。对不住,今晚就别想回去了。” “明白。这还用说吗?我怎么可能撇下这种事回家呢!”椎名爽朗地笑道。 ★ “他” 二〇〇七年 八月一日 第二天,凌晨一点十九分。“嗷呜、嗷呜、嗷呜——”野兽的咆哮在夜里回响。声音来自何种生物并不清楚。日本应该没有狼了,是野狗吧。 “他”开着白色轿车行驶在八贺市北部云雀丘的山路上。所到之处已经没有了民宅,在深夜更是全然不见人影。 背后传来哐啷啷的声响。是后备厢里被砸烂了头的尸体在晃吗? 事发突然。自己原本没打算杀人,但却变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 自己杀了这么多人,每次都提前计划并带着杀意去执行。没有计划只有结果的杀人,这还是第一次。 意料之外全无杀意的杀人毫无成就感可言。 “他”还由此明白了,自己根本还没有习惯杀人。 嘴中苦涩而黏稠。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身体明明燥热却在不住地颤抖。肉体失去了冷静,头脑还在飞速旋转。现在该考虑的只有一件事。 接下来怎么办? 事已至此,或许该收手了。 一直以来,事情顺利得过头了。 想要结束其实很简单,把尸体送去给警察就行。 事情总有一天要败露,心理准备也早就有了。 不过,或许还可以再撑一撑。 万幸的是没有目击者。一直以来的方法这次是用不上了,如果能把尸体藏起来,或许就能掩盖这次计划外的谋杀。 还没结束。 没错。现在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自己也没必要主动放弃。 既然早就决定好要坚持到最后一刻,那就坚持到最后一刻。 夏天的夜短,得赶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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