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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莱州阿尔卑斯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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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要因真空实验举世闻名的物理学家奥托·冯·居里克,还首次从一批出土孤品中复原出一具动物骨架。1672年,在他的《新马格德堡实验》中,居里克提到1663年于奎德林堡附近泽威肯山中出土的“独角兽骨骼”,可事实上,他既没有发现那些骨骸,更不可能复原过它们。此外,据1704年和1749年的两幅铜版画推断,它们应来自若干冰河时期的哺乳动物,如猛犸象、披毛犀等。 † 那批可疑的骨骸曾被保存于奎德林堡庵堡内,直至人们将其一块块交入欲购者手中。今天,一具高达3米的独角兽骨架人工复制品,作为东部城市储蓄银行的永久外借品,被陈列于马格德堡自然博物馆中。 几年前,我在山中度过了一段时间。疲于持续不断的紧张压力,我决定去一个偏僻的阿尔卑斯村落里隐居上几个星期,一个朋友在那里的木屋可供我使用。我当时怀着一个自认为独特的想法,打算写一本怪物的自然指南。在介绍此书项目时,我曾毫无顾忌地宣称,虽然鬼怪主要诞生于人类的想象,虽然种种反驳否认其存在,可它们仍然像现实动物的代表那样,天经地义地聚居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我对那一伙潜在的出资方慷慨陈词,它们的性情、形态,以及它们发源的生存空间和特殊行为,既可以被研究、也能系统地梳理。我有点自作多情地加了一句,我们未必要屠龙,也可以解剖。没怎么考虑过这本书的目标群体、篇幅或版式,我就签了合同,乘最近的一班火车南下。 快中午的时候,我抵达了一个中世纪小城的火车站。正值四月中旬,空气仍冬天般凛冽,太阳孱弱无力,随后的巴士似乎开得没头,从末站攀向小村落的路坎坷陡峭,正是我所想象的通往幽闭生活的过程。我还记得,当我沿着驼畜走的蜿蜒小路穿行岩漠时,被自己的一个想法逗笑了,小时候我其实很胆小,最怕恐怖电影和独自一人,如今却主动选择独处,偏要操心那些常常足以让人毛骨悚然的人类想象力的怪胎。登山如此费时费力,主要还是由于我装在行李里的一大堆书。 直到暮色降临,才在一条岩石路堤后浮现出黑白相间、零落在山坡上的房子。鸦默雀静。只有电杆的导线在我头顶嗡鸣。我在约定的藏物处找到钥匙,走进上层简朴却敞亮、用又宽又厚的落叶松板护墙的内室,从下面的棚子取回柴,码在炉边,生火,沏茶,铺床。夜色沉沉,很快笼住山坡和我的新家,若记忆不欺,第一夜的睡眠,无梦而沉。 次日早上醒来,顶窗的天就像寡淡的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想起自己到了哪儿。外面,葱郁多荫的壑壁拔地而起,峰顶多皱,覆有雪冠,虽几经努力,我还是无法在餐桌上铺开的地图里找到匹配它的名目。一条地堑洞穿入豁然开阔的冰斗冰川,阴郁的晕滃将其标记而出,我一边盯着那些短线,一边还在想,这也许是因为,我在海边长大,海不识山渊,即使风暴当中亦无定型。 我穿上派克衣,踩着徒步靴,走了出去,径直进入森林。蓝山雀啁啾,环颈鸫哀唳,残雪在浅洼中闪烁,好多树干上都裹着一层由霓虹绿的小手臂编成的镂空荧光网,这更加强了我的洞察力,自然中竟然出现完全是人工效果的生物。它很容易从树皮上剥下来,在我的上衣口袋里感觉就像干燥的苔藓。半小时后,我来到一条峡谷旁,它如同皲皴的伤口在山坡上裂开,荫蔽的湿润深渊上架着一座几乎不及掌宽的小木桥。 我就地返回。到达小村落时,太阳刚爬过东边的山脊。空气依然凛冽。我能看到自己的呼吸,连同我小屋烟囱里升起的轻烟,它们是远近唯一的人居标志。二十几座房子缄默静立着,深色建筑的居住层搭建在石质基座上,屋脊向谷,盲窗不透,百叶闭合,连居民区边上的小教堂也不开门。教堂前是用一块冰川漂砾凿成的饮水槽。水冷如冰。 第一个星期过去,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枝节:我每天八点起床,早餐前走长长的路,散步到峡谷再返回,仿佛我一生中日日如此,回来后把一两块柴扔进火,做咖啡,给自己煮一枚蛋,就坐到圆餐桌旁读书。我十分自在,最初几日就已积攒了丰富的储备,好一阵子都不必去那家坐落在深谷中的村庄食品店。木头绰绰有余,书也一样,还有一个文件夹,装满复印的心理分析、医学史、神秘动物学及其他稀奇古怪的研究文献,倘若我反复在白日梦里渴望的灾难成真,燃料至少不会迅速耗光,这个想法让我欣慰。 于是我沉浸在我的研究里,很快写满了一整本笔记,其中不仅有怪物和幻兽五花八门的特征,我也记录下相关传说的要素和这些造物各自在嘈嘈切切的恐怖宇宙里充当的角色。老实说,我有点失望。重复很明显,每个新故事都很快显形为杂烩,由老掉牙的活动布景拼合而成,每个形象都是想象和经验不怎么出彩的杂交。简言之,物种谈不上森罗万象,现实的自然比虚构更多了几分古怪。所有怪物出没的故事无非证明着阴魂不散的叙事模式和母题的坚韧不拔:每隔500年飞出火焰、从自己的灰烬中重生的凤凰,装腔作势的斯芬克斯带着她的谜,美杜莎的死亡凝视,蛇妖卡托布莱帕斯。最后总被打倒的龙有各式各样的变种,它们有皮质翅膀、让空气臭不可闻的呼吸、对金子的欲望,还免不了在它们的血里洗个澡。甚至异域文化圈的幻兽也没带来预期的新花样。本质上大同小异:保护或牺牲女人的贞洁,证实男人的英勇,制服野性,打败异类,超越过去。我最烦的是陈述里嘟嘟囔囔的故弄玄虚、那种罕见怪事的傲慢姿态、提到即将来临或已在鸿蒙史前发生过的不幸时那种恶臭的暗示。更让人厌倦的只有研究者的推断,他们只想在怪物身上看出被误解的真相。对于他们,根本没什么神秘可言。犬头人只是一群到处抢劫的狒狒,凤凰是模糊在熠熠晨光中的火烈鸟,历史传单上的海洋主教无非是犯了迷糊的僧海豹,独角兽则是译错的犀牛或剑羚的侧影。可让我失望的是,偏偏那种显而易见的问题没有任何一处给过可信的回答,比如,龙和恐龙为什么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虽则如此,我仍死守着计划,尝试第一次给怪物们分类,可很快我就得出结论,我的即兴安排无用且滑稽,更甚于,比如说,18世纪早期瑞士自然学者设计的瑞士龙分类。虽然我了解到,狮鹫源自许珀耳玻瑞亚或印度,食肉巨鸟来自阿拉伯,中国龙有五个脚趾、朝鲜龙四个、日本龙三个,蛇妖栖身于潮湿的井道,定居南美的食肉植物雅特夫有刺状触须,可造成致死性的溃烂。至于猩红的蒙古死亡蠕虫应算是定义本来就不明确神秘动物,还是干脆就属于蛇类,我绞尽脑汁,却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认知上的长进,甚至没感到一丁点儿满足。 不足为奇,某天我终于决定,要亲自创造更好的怪物,或许是个包括宇宙论在内的完整世界,一个尽善尽美的奥林波斯。像往常一样,写不下去,我就开始画。有天下午,我用带来的一点水彩勾画出第一个家伙,可它闪闪发亮的毒绿色鳞状皮、武装着利爪的足间的皮质蹼、通红的眼睛,看上去与其说可怕,不如说是可笑。我很少感到这样无能,如此愚笨、空洞。不可否认,演化比人类的想象更有创造力。雌性太难找,在无光深海中巡游的巨鱿就干脆把精液射入每个与他相遇的同类皮下,根本不先查看对方的性别——比起它的觅妻行为,航海故事里的章鱼怪又算得了什么?古希腊的鸟身女妖哈耳庇厄的弯爪,怎比得了同名钩鼻猛禽[1]的可怖面容?被赫拉克勒斯斩首而痛苦死去的九头蛇许德拉与水螅潜在的永生、在神话和童话里歇斯底里看守宝藏的龙与加拉帕戈斯岛岩石上打盹的巨蜥,又怎能相提并论? 我越来越频繁地中断阅读,盯住火光,揉搓那团硫磺般刺眼的藓衣小巢,用不同字体把我的名字涂画在复印文章的背面,它们是讲怪胎的,一到这里就被我挑拣了出来。在此期间,我还读了一点瓦莱州的传说集,是在床头柜抽屉里找到的,不信神的男孩和谋杀儿童的妇女用他们四处游荡的灵魂把我从怪物身上引开。我剪了指甲,梳了头,直至粗硬的深色头发书签般躺在书脊的折槽中,看了手机屏幕,虽然几乎没什么信号,还望了望窗外山谷的峭壁,就像我在等什么人或什么事。 第十二或十三个夜,我梦见浴池里爬满蛇,可它们粗短的身体更让人想到截肢的蜥蜴。特殊之处在于,它们有着少女的脑袋,青春的粉红的脸和编成长辫的金发。我试着和它们说话,它们却沉默不语,反而飞到空中、穿过屋子。只有它们的目光才清楚地显示出,它们与我感受相同。醒来时,我不得不想到貘,那种主要以人的噩梦为食、长着象头的日本怪物,不知它会不会喜欢我的。 我决定,在这一天结束我的调查,重回人间。天色阴沉,松散的灰云团悬在森林上空。色调惨淡,却正因如此,一切都清晰起来:一段柏油路,沥青上的裂缝,自行车道上信号红的标志,它既能是条蛇,也可以是失败的问号。我知道:两头蛇还算不得什么,是遇见它的旅人才把它变成征兆。路越陡,我的脚步越短促,以平衡梯度。远处山坡上挂着几头羊。动物显然比人更容易忍受倾斜,它们竟能在悬崖上生活。暂时状态,对于它们如此正常,就像平地对于我。山坡上处处断岩突兀,仿佛被故作偶然地抛入风景之中,背阳面遍覆苔藓。很难想象,一切均为天成,而非精心雕造。从未加工,却已万事皆备。纵使变化莫测,自然仍比上帝可信得多。然而,想到他居然把从未存在过的动物化石藏在地壳里捉弄我们,我不禁动容。为一个如此稚拙的玩笑,费了多大的周章。有一刻,我竟希望这是真的。 我渐渐出了汗,但也没有热到可以只穿卫衣走动。最难的是找到下山的节奏、把重力转化为动能。雾霭在山后散开。脚下是草原般的缓坡,再往下,鲜绿的谷地倏然展开,曾经的洋底,近得不可思议。也许,千万年来,古老的脊椎动物正在地内迷宫洞里战战兢兢,生怕甚或渴求着重见天日,虽然不怎么现实,这种可能性仍是巨大的温床。也许,龙就是远古经验的褪色映像、史前时代的残迹遗存?记忆为何不像生物一样,汲汲求存、自保、延续?毕竟,大概没什么比曾经看见的画面更荡魂摄魄。我想起传说故事里生出黑孩子或毛孩子的浅肤色的女人,因为她们怀孕时看到了毛里求斯的圣人或施洗者约翰的画像。倘若如此,世上将挤满怎样的造物?记忆的波痕能追溯多远?从某一点开始,一切都消散入雾。奥罗波若,世界之蛇,咬着自己的尾巴。 岔路口一如既往地立着黄色路标。它的姿态、它细致的说明、它的坚定无误,都让我印象深刻。有些事物的确一清二楚,毫不含糊。我脑中只有套话和谚语。怎么说的来着?只要走,就有路。直接开始吧。有多少次,一听到这句话我就浑身不安?人可以想很多,思考对感觉却没什么用。身体是一个只能用暴力掰开的拳头。把握而非孕育。那种只-要-你-坚-信。圣诞树下的彩绘纸条。对世界的祛魅终究是最大的童话。孩子的魔幻思维比任何数据、任何经验值都更强烈。数数儿歌突然成了真,石板路上的裂缝是无法言说的恐怖,谁踩上去,就彻底完蛋。面对神话,只能认输。当然,不能排除奇迹,但它也指望不了。原因和结果很容易混淆。什么是愿望,什么是意志,什么不是身体的机能?放手还是坚守?变成容器吧。放弃算计,认同某些比现存之物更伟大的东西。比如说,慈悲。比如说,谦恭。唯一的耻辱。 地形终于平缓下来。小路贴着梯田和牧场。草地上只有一头牛,角向外伸出,鼻孔粉红,皮毛湿得一缕一缕,看不见眼睛,全身都是打结的红棕毛。电流的噪音。几棵樱桃树,结痂的树皮铜绿般刺眼。当仓库后浮现出一片灰蓝闪闪的村庄屋顶,的确有惊喜之感,居点在牧场和谷地之间的半山腰上,空气稀薄,绿草青翠。小路通向街道。柏油路亮如雨后。此处空无一人。连猫都看不见。房子紧挨着,好像能在屋顶间跳来跳去。住宅与仓库、牲口圈、车库交替出现。其间是昏暗的窄巷和石质楼梯,也就有手臂一半宽,黑得仿佛能直接通向山内、通向深层的时间。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哒哒声,接着一声闷响,隆隆滚动,随后是断断续续的呻吟。似乎来自木屋底层。门板的旧木头是银灰的。膝盖高度上有一道缝,刚好够一只眼睛。我窥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看出点东西来。干草里不成形的一摊,表面黏滑,泛白的、脓似的一层,布满血纹。不论是什么,它还活着。脉搏紊乱,最后的呼吸,结束之始。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手术之后才能知道。女医生的话明确无误:生理上无可指摘。生理上。身体总是对的。那摊肉在我眼前抽搐,就像手术中暴露的器官。我想到博物馆展柜里那些苍白的、常常无法定义的有机物。保存在甲醛里,分了类,大杂烩,怪异者很难与标准范本区分开来。重要的是直观,音乐和光一定要对,其他都是想象。眼睛本身愚钝不堪。那一摊又在抽搐,移动或被迫移动了一下。出现了一个满是血的囊泡。它晃动着滑到地面。那一捆开始挣扎,仿佛被绑住了。屠宰现场。一头被杀的动物。突然一张黑嘴低下来,小小的、尖尖的黄牙,伸出的舌头有节奏地舔去那层黏液,吃掉。一个蹄子,踢了踢那摊肉,直到它又动起来,渐渐成了形,躯干,张开的四肢——黑白相间的腿细长而笨拙,弯曲着举向高处,短尾巴,脑袋,平平的后脑勺,脸是全黑的。一只眼睛。这时我才注意到腥臭。脏羊毛、羊粪、凝住的血。恶心。我缩回头。感觉到膝盖麻麻的痛,几步之后才慢慢减轻。空荡荡的主街在涂得太白的教堂后,它高高的尖塔就像一根四棱刺。前面的广场上有公交站,邮筒,红色消防栓,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害,就像报纸上新鲜的作案现场,坏的一面,叫“此外”,叫“全局”“世界各地”。罪行,一举成双——做和想。一人之愿,他人之怖。每条界限的存在,都是为了被跨越。 走进店铺时,小铃铛刺耳地尖叫起来。塞得满满的货架一直抵到天花板,五颜六色的商品排列得细致整洁。迷宫,几条狭窄的通道却永远只是通向收银台,再到出口。我不渴也不饿,更没有找东西的兴致。不论是否无欲无求,我的篮子反正空着。铃铛又响了。一个男人冲进来。他穿着纽扣闪亮的旧制服看了看我,好像他会被搭讪。我经过收银台,一个女人突然冒出来,是售货员。她目光空洞,仿佛在此地度过了一生,疲惫,又同时充满期待。我从未在这里见过她。我本能地抓起一份报纸,翻找着零钱,收银员对那个男人喊了一句什么。我一个词都不懂。不论怎么努力,我永远听不懂。她坐下,手放在膝上,然后我看见她右手腕内侧的纹身,白马头,额上一支淡蓝的弯角,环绕着粉色的云。我的硬币在小碟子里叮叮当当。收银员的一个问题,我操之过急的摇头,又是那种难为情,在这里不论谁对我说话,我都不懂。几只金手镯滑到纹身上,又退了回去。手和独角兽游移到收银员的脸上,手指插入染成金色的头发,理好了几缕乱发。有一瞬间,它就在眼前,凝视着我。它大大的、蓝色的漫画眼睛里闪动着一个亮点。它的目光和善、无害,却咄咄逼人。随后那头兽就消失了。在打开的抽屉里找零钱。 尽管是个征兆,一个太过清楚的警告。不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却装作麻木不仁,跑了出去,那种能杀死神经的尖利铃声又没完没了地响起,直至我又来到教堂前的广场,快步,几乎是敏捷地,走上主街,一刻不停,上了山,回去或离开,都行。心突然怦怦响,就像在追捕或逃亡。它很容易害羞,一直跳到嗓子里。继续跑下去,屈服于重力,让我感觉好一点。一步一步地,远离那支角。龙可以被打败、杀死、埋葬,它们成了化石的骨头被拼凑成骨架,在钢质束胸的帮助下陈列在博物馆里,可独角兽,这无聊、可笑、一眼就能看透的家伙,却永生、不朽、无处不在——不论是收银员的手腕上,还是巴塞尔死胡同里的珍奇屋。它光滑而闪亮地站在那,坚硬,庞大得让人眩晕。它是它自己的标本。简直就是最大的怪兽。上面写着,禁止触摸。好像我处心积虑,想去抚摸象牙,抚摸那块被自然精心炮制的磷酸钙。解百毒。神丹妙药。可我没病。无可指摘。没有绝望到会上一支角的当。毕竟我不是处女了。在它眼里也许还是吧。在林子中间,它能拿我怎么办?把头依偎在我胸上,或把角放到我怀里?反正结果都一样。处女的喜悦?哪有角,哪就有洞。处女膜也只是个要捅破的敌人。一个必须被摘下来的苹果。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路拐了个弯,后面的高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居民区,深棕色的房子紧贴着教堂,四周草场环绕,在陡峭的高崖上,不到一百米远,却被一道峡谷与我隔开。深渊不远处,一垛围墙上,两匹棕马在吃草。它们相背而立,不是脑袋、而是尾巴相接,互成镜像,仿佛戴着看不见的挽具,等待一声令下。我知道这画面。从哪?两匹马,屁股对屁股。中学,历史书里的一幅插图,深褐色调的版画。努力分开的群马图,它们在鞭笞下伸长脖子,极力挣扎,嚼子上沾满口沫。挽具下的汗圈。两组各六匹、甚至八匹,马头相背。它们中间是一个球,抽空了:真空,一种不可思议的虚无,一个死空间。后面是丘陵起伏的山地全景,头顶,天空中,漂浮着两个半球,一对神的盲眼珠。没什么比虚空更可怕。每个怪物,之所以存在,只为填满它,掩盖恐怖的盲区,使之加倍不可见。腹内一阵翻腾,虚而重。没石头,无处可坐。我站住,蹲下来。内脏像攥紧的拳头。空,就是这种感觉?空有多重?可能性是巨大的温床。不可能性亦然。一辆白色的运货车隆隆驶过。我过了街,在另一侧的灌木中发现了一个幽深的开口,窄路,通道,越来越深地钻入林中,边缘的矮树仿佛垒墙。光秃秃的阔叶树,继而是冷杉的影子。地面柔软,铺满红铜色的针叶。某处传来空空的叩击。此外则是全然的阒寂。我的脚步消了音,几乎悄无声息。小路蜿蜒,漫无目的。我沿着它下到一处谷地,它又贴着山岩伸展出去,直至完全消失在多荫的高处。现在地形更加开阔,西边宽广的盆地一览无余。山坡如舞台背景般移入平原。河流在雾霭中粼粼闪烁,山谷正因之而得名。现在我也看到,不远处林中的一块秃地,树木交错而卧,仿佛落地的火柴。高空中盘旋着黄嘴山鸦,下降、又飞起,直至冲出树线。它们身后的山坡上挂有一座半废的谷仓,遥不可及,如在画中——被雪的白勾出轮廓,远得恍若夏日。无法想象,竟会有路通去那里。需要的时候,路标去了哪?灌木边,几块石头夹在两方断岩之间,叠出了层次,几乎是段台阶,是路的方向、指示。膝盖、腹股沟、下背部疼。身体根本无法如教科书所写的那样工作。我做了什么,让它不想听话?它行它之所想。而非我之所欲。越来越陡,简直是岩羚羊的路。手脚并用总归更好。至少还能前进,我向上摸索着,爬过断石板和碎石,直到植被又多起来,一层稀疏的草皮,几乎像是牧场了。然后是房子,一座,又一座,零落在山坡上。居民区,聚居地。然后是白教堂,饮水槽。村子,我的村子!那个我几小时前出发的地方。就好像我一直都知道谜题的答案。任何绕路都是徒劳。我甚至没法真正走丢。轻松,还是失望?也许兼而有之。烟囱里升起薄烟的信号,小停车场上停着一辆红色的车。我不再是一个人。 屋子很冷,炉内无火。柴干脆点不燃。最后加进去一摞复印材料,才终于迸出火星。晚饭后疼痛仍未消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内脏里钻孔。腿成了铅。夜里去厕所,内裤上有黑褐的血。和小腹闷胀、乳房刺痛一样,征兆明确无误。报纸躺在瓷砖地上,首版是失火森林的照片,雾蒙蒙的一片,有烧焦的树干和单薄、绿色的欧洲赤松。终于入睡时,外面已经亮了。几小时后,我醒了。一切都在灰蒙蒙的水汽里,最初我以为是雾,后来才明白,那是高空中落下的云。我添了柴,又回到床上,翻着一本阿尔卑斯山的自然指南,直到眼前蒙眬,又打起盹。再醒来,云厚了。那么静,我一瞬以为,世界死了。这个想法没吓到我,相反:是安慰。我收拾桌上的书,在水池里洗了衣服,晾在炉子上方,煮了几只皱巴巴的土豆。晚上,开了瓶红酒,是在水池下面找到的。然后我决定,画一幅自画像,可唯一一面镜子挂在没有取暖的卫生间里,没法从支架上取下来。 几天后,我散步回家的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男人。他小个子,皮肤光滑得像皮革。他似乎很高兴看到我,立刻对我说起话来,有点兴奋,对这种方言来说快得不正常。好像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和他说,我什么都听不懂。他喋喋不休地重复了一遍,和之前一样快,直到我再次摇头。他的眼睛是黑褐色的,深眼窝,护在浓密的眉毛下。他看看我,然后是我的靴子,就走开了,没有任何遗憾或抱歉的动作。 夜间大雨,伴着长长的闪电。狂风撕扯着百叶窗。我睡不着,就琢磨自然指南里的照片,发现了那种装饰着我的餐桌的霓虹绿织物。它是狼地衣,对食肉脊椎动物的神经系统有剧毒。我拿起那一团干燥、绿色的东西,找到一把锹,雨中埋入房后。然后用洗涤剂洗了很久,手,胳膊,脸。最后沉沉地、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早上醒来,一只布谷鸟在叫。我跟着它的叫声跑出去。吹来温暖的下行风。山脊在浅蓝天空前的参差轮廓仿佛剪影。很难说,是天空移到山前,还是山移到云前。露珠躺在草上。林中白地融成了一个个小点。从远处就能听到潺潺的流淌。峡谷里有了水,汩汩落入深处。开始化雪了。我回去,收拾东西,吸尘,把钥匙藏在下面棚子里的柴垛后,下坡走向谷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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