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贵湖
基瑙的月面学

逝物录  作者:尤迪特·沙朗斯基

* 苏尔的牧师和业余天文学者戈特弗里德·阿道夫·基瑙把他生命里的三十多年献给了月面学。他的地形图因谨慎详尽而在同时代的月亮研究中广受赞誉。

† 关于基瑙的观测,只有少量文献存世,如他1848年的文章《月溪》。他的月面学文章只有两篇发表于大众天文学杂志《天狼星》,“二战”期间它们可能在杂志的图片库中被烧毁。

1932年,国际天文学联合会采纳天文学家埃德蒙·奈森于1876年的提议,把月亮正面南半球高原上的一座环形山命名为“基瑙”。在1938年由大不列颠天文学协会出版的一部月球术语汇编手册《月亮上的谁是谁》中,能找到以下说明:“C.A.基瑙(?—1850),植物学家、月面学家,在南波希米亚施瓦岑贝格亲王的封地上担任公职,1842年出版了两部论述有毒植物及菌类的著作。”然而,全球调查却找不到一位叫作基瑙的植物学家。2007年,在美国测绘局的环形山命名者清单中,他被置换为牧师戈特弗里德·阿道夫·基瑙。至今,C.A.基瑙仍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我于何时、在何种星象下诞生,对我们的研究对象毫无启发。只提一点便足矣:我是在大戏岁岁重演之时落入尘世。那些夜晚,狮子座耀世而来,随后登场的,是星空为没有武装的凡眼所准备的震撼至极的光之奇观,至少在煤气灯及其寒酸后代的刺眼光亮尚未将夜之黑减至蒙蒙昏黄的时代。因此,每当我诞辰之日,流星便炤灼倾泻,以启示我这名年轻的神学院学生。盛大的火雨,以无穷的炳辉曳光遽然添满苍宇,在我心中撒下看不见的种籽,数旬后它们才会破土而出、怒放妍花:对灿烂星夜、对行星及其卫星的爱,最终把我引入那绝对更高、当然也远不可描述的天体,而今天我只能以之为家。

然而,最初打动我的是植物学——这要考虑到我的乡土出身,它唤醒了我最由衷的愿望,争取在高等林业科学的学业后谋求一个有报酬的稳定职位,以其广泛的职能范围支持我的研究。

我在家乡一带如愿以偿,成为施瓦岑贝格亲王殿下约翰·阿道夫二世所谓的上领地管理者,以此身份首先监管博兹佃田,然后是福贝斯地产,在天意启动的改革把我推至亲王的权力中心之前,那里是伏尔塔瓦河右岸两块地势不佳、毫无保护的田地,而亲王当时在克鲁姆洛夫的大宫殿则位于俯视伏尔塔瓦河的险峻峭壁上。我喜欢此地,虽然早晚均有霜冻相伴的寒湿气候让肥沃却风化的大地几无收益,且农业条件在阔土接近波希米亚森林的地段尤为艰难——那长林深处,是栖居着野熊的原始密地。

我以三月革命前年轻地方官员所普遍共有的坚定不移的热忱恪尽职守,除此之外,我的闲暇时间很少用于研究主导农业年度周期的饲料及经济作物,而是悉数献给冥顽不化的有毒植物,毕竟,那些不利于人类、且主要令他们及其牲畜受损的草木,一向对我有特殊引力。其神秘的作用方式尤其让我着迷,它们似乎隶属于某种彻底隐匿的秩序,明确标志的阙如,使人们无法将这些不时危及生命的植物与无害者区分开来,更甚者,无副作用、本可食用的菜蔬竟会与引起呼吸困难及呕吐的毒物同属一科。当时,菌类是波希米亚农业人口的主要食材,母亲们习惯把一束束龙葵放入摇篮,以促进、甚或强迫婴儿入睡,药妇则用长角的白头翁到处施展她们的致命手艺,癫狂时不时就会侵袭那些因颠茄果实黑亮之美而神魂颠倒的单纯之人。

于是,我搜集并检测了大量在路旁和溪边、荒野和农田上遇见的植物,研究了灾难性饮食后暴毙的牲口被灼伤的内脏,填满我的一本本观察日记,眼前的可敬目标则是,出版一部波希米亚有毒植物纲要,并发表一篇论文,探讨此地可见、食用鲜美、但常常有毒的菌类。当时被长期忽视、不久前才因科罗姆布霍尔茨空前复兴的隐花植物知识,恰好是一门将铺垫我后期工作领域的学问:秘密延续的保障。

虽然从我的观察中无法推导出普遍定理,我的研究结果还是得到了善意的肯定。接下来开始了一场体贴的科学交流,作为若干学术团体的新晋成员,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在一个刚刚出现的圈子里,它扩增着世界的知识储备,哪怕研究对象如植物分类这般微不足道。那是段美好的时光。我采集植物,监管亲王庄园内的书籍,证明自己不但胜任严格的管理者,亦是博学臣仆的典范,此外我还倾心于一位女性,她对我的爱慕投桃报李,使我顺利如愿。岁月如梭;谷物收获、脱粒,采过啤酒花后摘水果,甜菜苗接续青饲料,而我为增加田产启动的多项措施亦不乏成效:开垦森林,耕种荒地,排干沼泽,放空水塘,直至露出泥炭层的池底。我如此着眼于未来和效用,以致我的研究在此期间渐入停滞,我的放大镜愈是靠近自然,展现为无数变形的它就愈是呈现为无法控制的混乱,任何统治的手均不得使之驯顺——这是每个致力于融合实践和理论的人都会了解的现象。人们努力在头脑中切分、建构,自以为丰富了科学,却开始把它搞得乱七八糟。

因此,在我心中与万有秩序的辉煌愿景相连的,竟是种莫名的、被一系列无耻至极的盗木事件所滋养的虚妄之感。每棵被伐的树干都是扎入我的碎片,四周的皮肉因受伤的自尊而溃烂——为使自己清醒、摆脱这令人萎靡的毒药,我在森林里漫无边际地游荡,漫步也从此渐渐取代了去教堂的路。所以,那也是一个星期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密不透风的波希米亚森林中巡行,钻入它纯粹由云杉林构成的黑暗心脏,历次风暴和折断的树梢造成了许多林中空地,倒伏其中的一具具枯萎树干几乎使森林满目疮痍。我从地上拔起一片异常华丽的蕨类羽叶,正待细看之时,一种奇特的恐怖袭来,后来,我更倾向于称它为先知之畏,因为观察后我恍然大悟,这帝王般的草叶之根所再现的,正是一弯下弦的钩月。此后,这一刹那便梦影般与我随行,任何歌声、任何呼唤、甚至最微弱的鸟鸣都不会打断它栖身其中的神圣静寂。我立刻全心全意地认定,这真实不欺的标志即为超凡强力的徽显。可单此一物似乎尚不足以重压我的灵魂,于是,仅仅几日后——1842年7月8日凌晨——月之巨轮便对我投下它的苍苍青影,虽然在我的居所,无法像以南100英里那样,尽享日全食的乐趣。那一天,当火球逐渐细缩为窄带、以死尸般的黯光朦胧院落之时,家禽再次喑哑、逃入埘巢,而我体内所有的血都眩晕着冲入心脏,电光石火之间,我茅塞顿开:谁想在科学树粗壮的植物学枝条上攀爬到最后桠杈,就必须展拓身心、洞察笼罩万物的天穹所展现的雄奇大观。接受新研究后不久,我就已经确信不疑,从隐匿萌发的植物转向星辰的秘密秩序顺理成章,毕竟,自古以来大多炼金术士都首先是植物学家,而卓越的炼金术士又同时是占星家和天文学家。某一令人信服的理论认为,每株植物都拥有一颗星状的孪生天体,而该理论的提出者就是上述的佼佼者。毒理与天文的关系多么错综复杂,《若望默示录》尤可证实,当时还晦涩难解的经文预言了彗星茵陈的致命陨落,它不但会众所周知地歼灭三分之一全球人口,还将销毁致力于永恒的DNA石英档案,因此我们眼下的行动就更加迫在眉睫,虽然我们的工作范围向来谨慎地局限于常规模拟物,而非需要电子设备的、零与一的暂态。在那个时代,人类——因深信他们出色的创造力可靠无误而饱受愚弄——将再次体验到无知最恐怖的后果。地球突然不再、也永远不会是安全之地。

为期一年内,我不仅对天穹的表象了如指掌,还发现了我对诸天体中最近者的偏爱,在深入研究其伤痕累累的形态过程中,我感到空前的愉悦,因此便每晚为之效劳,致力于一步步揭示并细致描摹它奇特损毁、却同时处女般冷光幽幽的表面,我在布杰约维采搞到一架直径5英寸、焦距3英尺的折射望远镜,学会借之以肉眼细读月面,一如从前观察藏匿在柔嫩薄膜中的孢子。因为近即远——更高的真理开显于最琐细与最遥远的造物——显微镜下与望远镜内如出一辙。过去我曾把热情倾注于冷僻现象,因此,不足为奇,该对象也首先用它的最外缘迷住了我,亦即那微微摇曳、遵循复杂法则而动的自转之月在某些特定相位才使人得以一窥的区域。对我而言,第谷坑的荒凉洼地及其落日中无与伦比的投影、凌晨时分的柏拉图环形山、明暗交界线近旁的伽桑狄圆谷、均匀的林奈漏斗,成为了曾经的彼得拉克、西塞罗、塞内卡和维吉尔:忠诚的朋友和我夜间独白的无声听众。不是说,它们给我回答!众所周知,月亮本性沉默。可那是种仁慈的沉默,不同于亲王仆役傲慢的缄口不言,不是对我的轻蔑惩罚,而似乎是用友善与宽厚回报我每一道膜拜的目光。

此后,我日日只为夜而生,渴望它湮没尘世、谀媚星辉的幽冥,渴望昏暗的季节,它提早的落日能让我淡忘俗务、安安静静地效命新主。

极少有人愿意像我这样义无反顾,需要的并非勇气,而是谦卑,通过忘我、通过放弃对平步青云之路的记忆,换取臻至更高真理或神圣的模糊希望。然而,只要还有人记得我,消失就需要相当的技巧,更何况是在克鲁姆洛夫这样的重地担任要职,甚至在那命中注定的灾年之后,在当权者不仅徭役尽失、还要为几块最好的田产叹惋之际,克鲁姆洛夫仍是帝国的最佳地段。人尽皆知,亲王年年视察他的领地,如父教子般监护其长势,因此他也以关切的狐疑密切注视着我的活动。我没有父亲,只比他小几岁,即便母亲临终前暗示之事不可当真,我也的确可以是他的弟弟。母亲的殡葬队之后本应有更痛苦的事情接踵而来,可我决意永不再踏足这所有行程中最艰难的一种,并一意孤行地选择了迟早会降临到我们每个人头上的命运,至于我的名字是立刻烟消云散、还是在第四代或第四十四代后才渐渐模糊得无法辨认,根本无关紧要。与其说时局让我举步维艰,毋宁说是它促成了我的计划:在我管辖下的土地如今大块锐减,本可把我的一门学问传世几代的两个孩子都躺入了教堂的后院,我的妻子把致其暴毙的瘟疫和那些年灾难性的歉收归功于卫星的不良影响,她迷信得根深蒂固,我却既不能训导她正信,亦不能减轻她无言谴责的痛苦。反过来,她也无法忍受我对月亮的痴迷——更没有父母兄妹去悲悼或怀疑她的突然辞世。毕竟,我根本不可能按当时盛行的自然法带上她;我们每个人,在迈过最后一道门槛时,都必须弃绝一切。

我与前后所有人一样,在没有太阳的雨海着陆,赤裸,冻僵,喘着粗气,恰似降生。必要的检疫隔离一过,我就被提名为候选人,由此成为这个在我看来完备至极的机构中最微小的成员。机构的运行有条不紊,在其迷人的标准化鼓舞之下,我致力于忠实履行一切托付给我的任务,最首要的职责是,对所有到来的财物进行第一轮分类。

众所周知,阿里奧斯托曾在《疯狂的罗兰》中把一则谣言散布于世,地球的一切逝物都会降落在我们月亮上;他几乎一字不差地从阿尔贝蒂那里转借了这个想法,而阿尔贝蒂是之前从帕多瓦一位发疯的洗衣妇口中偶然听闻此事。真的,三个人都夸张了,当时他们竟以为,能在这幻地找到自己私下挂念的东西:逝去的岁月和毁灭的帝国,昔日的情爱和未予应答的祈祷。

事实上,离心力反向生效,也并非地球把月亮维系在其旋转轨道上,相反,是月球拴着地球,因此,本质上讲,月亮才应被冠名为母星,毋庸置疑,它就是那个能撬起世界的阿基米德支点。因为地球什么都不是,而吊诡地佯装依赖的月亮、这面沉默的钙化镜,才是一切,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待宇宙今非昔比,这颗卫星终将在这脆弱结构中接手自其诞生起就一直悄悄占据的主导地位。因为,永远是仆从制约主人——而非相反,这是我作为雇工与老板间的经纪人多次印证过的经验。

众所周知,生理学家梅耶在我移居期间做出的首批蹩脚实验表明,所有运动和热只是同一种力的不同表现形式,因此能量几乎不会丢失。那条能量守恒的基本定理——在月亮这里有史以来就是人所共知的避免损耗戒律——规定着两星间广泛的相互关系,并表明,在经过独立的地月委员会挑选之后,一切到达我们这里的事物都会从地球上消失,根据一个公平但深究起来难以理解的原则,它们会找到通往这个世界的路,也就是说,抵达档案馆失重的中间境界,摆脱非生即死的远古分类。

然而,仅在一个短暂、无疑辉煌、却早已过去的时代,才会无一例外地保藏所有抵达品。虽有种种禁令,仍有人相信那些猖獗蔓延的口头传说,比如奥尔梅克人的石头;出自历史上代达罗斯工场的克里特迷宫黏土模型;一只描绘了在阿尔戈斯庆贺无耻节的花瓶,那是为致敬阿芙洛狄忒的女仆特雷西利亚,节日间常常女扮男装,男扮女装;吉萨的狮身人面像斯芬克斯宏伟的鼻子;《天文学大成》的第二部阿拉伯语译本,它用金字母写在220英尺长的龙肠子上;还有欧里庇得斯的剧本《波吕伊多斯》,以及他那在遗忘的黑暗中熠熠生辉的诗行:安知生非死,死非生——在我看来,这句话精准地表达出我们为何被选择或被诅咒至此;此外还有半打贮藏在格陵兰冰中的原子弹;一枚用青蛙头颅顶骨制成的微十字;《秘密的秘密》若干完整、但截然不同的抄本;西蒙尼·马蒂尼为彼特拉克崇拜的诺弗的劳拉所绘制的精美肖像,它只能证明,这位饱受赞颂的美人事实上多么自负;玛雅人那些只有他们的牧师能读、其他人不得窥视的怪诞书简;令人惊讶的是,甚至还有许多妇女的作品,可惜我已记不得名字。

那个时代之后是一段过渡期,此间拣择和保存由一批当选者负责,其中几位是无法摆脱我们天体召唤的极为出色的记忆艺术家,后来他们被同样卓越的遗忘艺术家取代,因为掌权圈子中已达成共识,遗忘者才更有天赋为抵达的财富大潮做主。

几乎就像在地球上:历代都会重新安排财富,历朝都会为自身兴盛杜撰新的思想体系,现实成就一时衰退,理论反而会更加闪亮。过分的粗疏继之以夸张的谨慎,常有人指责,两个阶段虽均建树颇多,但错失更多,然而这种质疑低估了普遍的场地问题,从建档之时起它就伴随着每份档案,而且无法被任何凭空发明的系统解决,更何况本地空间有限,并不比鼎盛时期的俄国大上多少。

有一次颁布公告说,财富保管应以永恒但有限的图书馆为典范,另一次却要用改良、缩小的副本取代原件,直到事实表明,所选的支撑材料无法兼备此类浩大工程所需的全部特性,部分美妙至极的副本因此报废,并被专业化地处理清除,一如此前它们无用的原件。

委员会的报告常引起本地民众的惊诧。月球人绝非人类物种中最值得尊敬的代表,反倒类似良莠不齐者被随机抛掷而成的集群,除了先前各自与卫星建立的脆弱纽带,他们之间毫无关联,从远处看,这些源起于不同文化圈的纽带也缤纷各异。例如,对于我,按照我的两种故乡语言,我认为月亮是阳性且从未另作他想,可此地不少行政人员却以之为魅惑的女士,满人甚至觉得它是手持臼钵的神兔,遗憾的是,根据盎格鲁撒克逊语的表达,月亮还把个别梦游者与疯子诱拐至此地落脚。后者特别容易受到罪恶习俗的影响,在没完没了的歌声中历数那些已被太阳风的歹行迫害的纪念碑,有些同僚,且不仅是最堕落的几位,应为这比漫漫月夜更漫长的招魂术付出代价,倘若愿意把我们在此地的生活称作永生,他们的永生就应即刻终止。彻底无历史是永生的最高美德;上空此地,容不得尘世忧郁最稀薄的余孽,谁若仍耽于悲怀,就败坏了此地之此在,毕竟,对于月宫的档案员,规矩之重更甚于地球上的管理者:必须一视同仁地服务所有对象,为此全心,便不可牵挂任何财物,更何况,时间贪婪的牙齿只允许极少一部分物质在某一时段内保持它曾采纳的形式。

当然,委员会的分选没有尽头,而保存全部财富的努力——亦即,为曾是与将来的一切建造不可擦除的存储器——很快便被斥入永无可能之境,同样无望的是返回地球,它像一颗白云缭绕的弹珠,在我们眼前冷漠地旋转,对我们付出的辛苦茫无所知。此种情形愈发不堪,难以忍受者亦非唯我一人。因此,当渴盼已久的晋升终于降临时,我未遭值得一提的异议,便把档案库首先转至背对行星的一面、最后完全移入地下。前辈们的失败既让我灰心,也是对我的挑衅,于是我在华贵湖无光的深渊里创建了一个体系,其构想的辉煌核心在于如下指令:仅存留涉及月球的财富,鄙人愚见,从根本上讲,单凭这一点它便应被视作最有价值的评估体系,因为,在献给卫星的作品中,那颗自私自利、永远绕自己的轴旋转的行星的历史,被摹画得如同梦魇。亚里士多德已经料到,梦与排泄密不可分,的确,恰如肠肚孕育梦境,月亮也是灵魂的真正座席,在我们月宫同仁种种欲念的滋养下,灵魂仿佛一群单纯而不知餍足的细菌,生机勃勃,丰富多样。

难以形容处理所有余物的惬意,它们都曾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至少有过一次——不论滥用、隐喻还是在浪漫派或其无数后继团体的意义上——把我的家说成是卫星。满足我严格的筛选条件、并在遗留制度的怒火中幸存下来的物品均被收入月宫。最内部的核心藏品包括:巴比伦的日月食经,描绘粉红色日珥的日本水墨画册,名为《月球第一人》的罕见默片,有骑着镀金人马的女月神塞勒涅的机械八音盒,伽利略《星际使者》的付印校样,在此书中他用我的家乡波希米亚比较了月球环形山的形状,还有大量失而复得的月岩,它们能够归来,得益于我在审理过程中对退货提请的实质性问题所做的修正。简言之:似乎一切都完美就绪。仅提及月亮,已不能符合我自认为明智的准则,需要真真正正地实指它,毕竟,自古以来,连最辉煌的月论也难逃瑕玷,它们无非是在月亮中找寻地球,只想把月亮视作残缺的自己、视作弱小而畸形的孪生子——那场史前灾难的遗迹,彼时还年轻的地球与无名行星相撞,这使得地上生命首度萌发,却也让一块球体在暴力下挣脱出去、成为自立门户的附庸,一份晚生的拙劣副本,一面盲镜,一颗冷却的星星。

唉,倘若我的雷厉风行能就此罢休!然而,重新检查库存时,在内布拉星象盘和出自枢密女官维特之手的早期月山蜡质浮雕之间,我竟意外地发现了一卷月面学文献,让我目瞪口呆的是,它居然被陌生的手签上我自己的名字。开普勒在梦中面对他的魔鬼时,不外乎就是我这种感受。种种我自认已留在地球上的情绪也在内心苏醒,那些出自勤奋而非天才的画面,让我与曾经久久凝神仰望过的山形重逢,近看它们的震撼,远不及当初倾尽我尘世韶华的远眺。于是,那个极乐的午后再次从遗忘的面纱后浮出,当时出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多亏有地球的次级光,我才得以观察并通过绘画记录下我如今工作地点的夜面:阿里斯塔克斯光华夺目,湿海从晦暝的澄澈中升起,格里马迪一片灰黑。记忆从昏睡中猛然惊觉,在它的幽幽余韵中,早已熄灭的渴盼再度充溢我心,曾经,正是这种欲念,把我引至这遥遥远地、引至这遍布无光洞穴和嵌套毛绒结构的迷宫,如今,我却自认不讳地看到,此处,万般钦赞的对象在日常事务之间化为乌有,光辉灿烂的未来消逝成无法抵达的过去。唯有当下,这刹那间的柔嫩花朵,始终对我藏形匿影。

如今,我事功大成,貌似天经地义地拥有种种珍奇异宝,可当往昔喜悦与近日痛苦的精魂从中吹拂而来,我却敏感得如同裸露的神经。不久前我还妄信荫蔽如母腹的肉身猝然冷却,我的高邈信念一去不返,西西弗斯般一遍遍徒劳重复已完成多次工作让我猛然生出巨大的厌倦,它现在才在我心中成熟为可悲的确定性,而未来任何方法都无法堂皇掩饰:一如每个档案馆,月亮绝非存藏之所,而是恣肆毁灭之地,是地球的堆尸场;要保护我单纯的作品月宫,使之免遭注定的劫难——在意想不到的更严格、更缜密的秩序下的必然改变,唯一可行之路只能是,在它被责令销毁前亲自动手。

理解月亮,意味着,理解自己。今天,在我鄙陋存在的最外缘,我敢说,这一点最初我就做到了,然而,那些认知与绝大多数真理不同,它们无法减轻出生的痛苦,高剂量时反而会让良药凝为剧毒。我后来的洞见与夜影中半熟的果实同样苦涩。月亮一如既往,宇宙及其早已熄灭的星星仍旧万顷琉璃,永远是古老的历史的所在。我是一个人,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月亮则好似依然疼痛的幻肢,提醒我们想起的无非只是曾失却的完美、是出世那无法测度的创伤,降生的粗鲁暴力就像逃不掉的死,必然是我们最大的谜。记忆会模糊,遗忘却忘不掉,我回不了家,也无法像我的双生者那样,逃入对林奈分类学或耶稣十字架的信仰、从而摆脱我的命运。因此,我离开了一种不再、或从未名副其实的生命,离开了一种严格说来不比其他职业更无用的工作。现在我知道,可怕的事情已发生过,每份未来的恐怖都是源起于太初的汹汹后果,那迫近的遥远时刻亦然,彼时中心星将渐渐烧光,所有附属天体都将随太阳蒸发殆尽。我多么希望,我有死之躯的残遗能像斯托泽克森林中那棵高大的云杉一样终了,在它一百二十五岁时,伐木者把它健健康康地砍倒,却无法切割或加工它的树干,因为搞不到能覆盖轴径的足够大的锯子,所以只能任凭那巨大的树干原地烂掉。地球上,腐朽肉体的每条沟隙都会很快长满绚烂的苔菌,而衰败的绵绵火光不断加速着生命的循环,可在清理垃圾的环形山里没有重生,只有瓦解,支离成细腻的、灰色的、荷电的尘埃——这是此地极其稀薄、近于真空的大气以其万劫不复的方式推动的不可逆的过程。

逝物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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