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狮子之家的点心日  作者:小川糸

海野雫小姐:

前略,非常抱歉打扰您。

感谢几日前专诚致电狮子之家,当时不巧有事外出,希请见谅。

不知近来您身体状况如何?

已获知您将于十二月二十五日(刚好是圣诞节这天!)抵达。我们这边会为您配备基本生活必需品(如寝具、水杯、牙刷等),按规定,内衣等换洗衣物则由您自己准备。若有必要,可另行购买。

不过,这里地处偏远乡村,或许无法及时提供令您满意的服务。关于这点,若能在此获得您的谅解,将不胜感激。

此外,我个人非常推荐您搭乘客船前来狮子之家。虽说如今也可利用陆路交通,但从船上眺望的景致别有一番风味。

请尽情欣赏沿途风平浪静的濑户内美景。

狮子之家全体员工定会尽心竭力,为您今后的人生打造无可取代的时光。

就此搁笔,望途中诸事珍重。期待早日与您相见。

---狮子之家员工代表 玛丹娜


透过船舱的窗户,可以望见飞机划过湛蓝的天空,拉出笔直、雪白的一线。我已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搭乘飞机去往未知的某地旅行。思及此,我会格外羡慕那些搭乘飞机无忧无虑享受旅行的人,并且认为,能够理所当然地相信自己“拥有明日”,实在是格外幸福的一件事。

那些人分明活着,对这个事实竟毫无所察,真是备受命运眷顾。所谓幸福,或许指的便是明明置身幸福却对幸福恍若不觉,就这样在琐碎无害的牢骚中度过平凡的每一天。

洁白的信纸上画着一条条格线,一个个文字排列其间,温暖得令人忍不住微微缩起肩膀,仿佛药棉,吸收着我极光般时时刻刻变幻不定的情感。为了抑制沉睡在体内的狰狞之物,我必须随时小心翼翼,持续不断地喂给它美味的饵食。

我猛地将脸凑近信纸,细细嗅着文字的气味。仿佛这样做,就能让玛丹娜的话原封不动地钻入体内。接下来的日子,她是我唯一能够倚仗的人。说来也怪,我们素未谋面,我却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正靠着玛丹娜的肩往前走去。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展开玛丹娜的来信,看完后细心叠好,重新放回信封。世上还有一个人,用这样的方式,对我翘首以待。仅凭这一点,我便觉得自己能够渡过这道人生最大亦是最后的难关。

有生以来初次目睹濑户内的大海,正如玛丹娜在信中所写,海面果真风平浪静,与我此前所见的大海别有不同。它静谧无波,温柔缱绻。我想,尽管耗费时间,但搭乘客船前往确实是正确的选择。

被主治医师告知余生所剩无几时,我陷入一阵茫然,仿佛与己无关,根本无法好好消化事实。如果要用一种相似的感觉来形容,那就是晕船——这是我实际坐在船上才意识到的,而且上船之后,脚下不徐不疾的晃荡之感始终持续着。

无论如何,每当听闻stage一词,我都会想起在幼儿园学艺会上登过的小小舞台,这个习惯至今依然。我所熟知的stage有着伤痕累累的地板,四处贴满胶带,却莫名透着温暖。它是这样一个场所,只要站在上面,我就仿佛变成大人,内心涌现些许自豪之情,尽管长久以来我扮演的都是树木花草、路人甲乙等无足轻重的角色。

stage对面光线昏暗,坐着我最喜欢的人。视线相撞时,他一定会冲我挥手。因此,我喜欢站在舞台上。

时至今日,stage这个单词仿佛一盏灯,仍然在我心里绽放幽微的光芒。我这么说,大约会被笑话过分傻气,但我很想将stage原封不动地存放于记忆的场所,哪怕等在前方的是死亡,哪怕通往未来的阶梯已不复存在。

忽然回忆起父亲,当然是有原因的。零星散布在海面的岛影,有着饭团的形状。从前父亲为我做的饭团,也是这样的三角形,而且是规规矩矩的正三角,像极了父亲一本正经的性格。因此,我每次吃的时候,会因破坏掉它们的外形,感到有些可惜。

大约在五年前,我见了父亲最后一面。他出差来到我的公司附近,说偶尔也一起吃顿饭吧,我便与他一块儿去了离公司不远的寿司店。我已记不清当时同父亲聊了什么,肯定是些普普通通的日常闲话。那天,我原本想请父亲吃饭,最后却仍是父亲结的账。之后没过几日,我便与父亲道别了。

尽管被我称作父亲,在户籍上他却是我的舅父。此事鲜少为人知晓。恐怕平日里,连作为当事人的我与父亲,也早已忘记彼此并非亲生父女。对我们来说,这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我与父亲暌违数年再次相见,不久即查出自己罹患不治之症,并已发展至晚期。我以自己的方式努力与它抗衡过,面对它的强势,终究败下阵来。

于是,此刻的我坐在这艘客船上,离开了长期居住的公寓,解除了租赁合同,并决定在狮子之家聊度余生。对于这些事,父亲一无所知。倘若知晓,我们一定会吵得天翻地覆。我不愿意让这种事情扰乱父亲的平静生活。更何况,无论父亲知不知道,都无法改变木已成舟的事实。

顷刻间,船上变得有些喧哗。或许客船很快便会抵达海岛。方才遥不可及的岛影,不知不觉地渐渐逼近。

船速一点也不慢。客船看起来优哉游哉,其实正老老实实地向着目的地驶去——一如我的疾病。

即将抵达的这座海岛仿佛蓬松的蛋白酥皮卷,呈现出流畅的山丘形状。当地人称它为柠檬岛,据说是因为从前人们在岛上栽培过大量本地柠檬。

确定玛丹娜的来信已被好好收进手提包里,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披上大衣。我有好几件大衣,它并非我的最爱,却质地最轻,最不易给身体增添负担。思量一番,我选择留下它,把其余几件连同鞋子、手提包送到公寓附近的二手成衣店一并处理掉。

十二月已接近尾声,此地仍不太冷。果然,哪怕是冬季,濑户内也很温暖。我抬起头,只见天空湛蓝一片,如同一张轻轻贴在头顶的水蓝色折纸,将影子映在海面,闪烁着青蓝的辉泽。方才还挂在空中的那道飞机云,早已消失无踪。

客船减慢速度,缓缓驶向栈桥,终于停靠在码头。工作人员轻快地跳到岸上,卷起缆绳,固定船身。一位身轻如燕的工作人员,甚至在头上松松垮垮地戴着圣诞老人的帽子。

乘客争先恐后地下船,我花了些时间整理行李,然后往通道走去。船身仍在微微摇荡,上岸时,头戴圣诞帽的工作人员不经意地伸手拉了我一把。现在的自己还能凭借双腿行走,可真让人安心。

玛丹娜在码头等我。事实上,她并未在胸前佩戴标有“玛丹娜”的姓名牌,我仍一眼将她认了出来。

原本以为,会给自己取名“玛丹娜”的女子该是更加年轻的姑娘,但眼前的她约有七成发丝染上白霜,梳成两根辫子垂在胸前,齐整得宛如神社的注连绳。她穿着合身的女仆套装,不停低头致意,以至于我根本来不及看清她的容貌。这副打扮是角色扮演吗?抑或是圣诞节的缘故?真是不可思议的女子,难怪为自己取名“玛丹娜”。

她的围裙饰有花边,雪白无垢,全身上下没有花哨的颜色,委实有些单调。而打破这单调法则的唯一道具,是她的鞋。玛丹娜竟然穿着一双红艳艳的漆皮系带鞋,而且看起来异常协调。

戴着圣诞帽的工作人员帮我把行李搬到岸上。我拖着小小的手提箱,走到玛丹娜身边。

“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我对玛丹娜鞠躬道。

“欢迎来到狮子之家,路途遥远,您辛苦了。”玛丹娜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两根辫子的发梢险些着地。我忽然想起,幼年时代,父亲曾为我讲过莴苣姑娘的睡前故事。

“圣诞快乐。”玛丹娜说,声音夹杂少许羞涩。

其实我也不太好意思当面向人问候“圣诞快乐”,玛丹娜的语气反倒让我放心,我与她似乎已经有了共同点。我看着她弯成月牙形的眼睛,在里面找到温柔笑意。

她尚未开口说“请这边走”,一辆造型奇特的自行车便吸引了我的注意。它看上去像三轮车,配有巨大的车厢。

“为保证安全驾驶,请您坐在这里。”

玛丹娜似乎打算骑着它将我带去狮子之家。我的手提箱放在她脚边,随身行李寥寥无几,更大的箱子已事先拜托快递公司直接送过去了。

待我在车厢里坐下,系好安全带,玛丹娜才载着我离开。

“感觉如何?”默默地骑了一会儿,玛丹娜问道。

“简直太棒了!”

坐在车上感觉格外舒适,我完全顾不上同玛丹娜攀谈,真希望就这样随风而去。

自从离开公寓,一路上我始终戴着口罩。此刻,我下定决心似的摘下它,体会着久违的解放感。新鲜空气如雪崩一般源源不断地涌至肺底。哪怕只是为了品尝这里的空气,也值得来到柠檬岛。那种感觉,好像整个肺部被干净的空气从内到外地清洗过。

玛丹娜说:“那就好。这是从德国订购的最新款货运脚踏车,雫小姐是第一位乘客。”

说完,玛丹娜不由得回头看了我一眼,佯装没有发现我的惊讶。她调整好姿势,轻松地踩着脚踏板,不知何时戴上了白色蕾丝手套。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坐在包租小汽车里,而她就是我的专属司机。

“您会不会很累?”我担心地问。

“目前并无问题。平时我缺乏运动,骑着它相当于锻炼身体,而且这是电动式的,车速还能提升呢。”玛丹娜淡淡地回答。

她的声音总是这样沉静,犹如比目鱼轻盈地擦过深深海底。她似乎可以看穿一切,绝不会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动摇。语气始终平稳,表情亦没有改变。

若有必要,她会耐心地为我介绍,比如“穿过这座鸟居,前方是历史悠久的神社”“这里是当地人经常光顾的超市”“过了那座桥,可以利用陆路交通前往本州”“这是岛上唯一的咖啡馆”“邮局和ATM机就在那处拐角”“流浪猫们常常跑来这个公园聚会”。玛丹娜的说明简明扼要,没有任何多余的修辞,却能准确传递必要的信息。听着听着,我将下巴搁在蜷曲的膝盖上,漫不经心地欣赏起岛上的风光。

直到昨天为止,我的眼前还充斥着各种人造景观,这里给人的印象却全然不同。我来不及回神,恍觉误入了某部电影的外景场地。尽管如此,我其实明白,柠檬岛是个空气清新、魅力非凡的好地方,犹如八面玲珑的美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美得那样无懈可击。而且,视野尽头永远能够出现大海。这让我的内心得到了纾解。

有个词叫“临终的住所”,于我而言,这里便是“临终的岛屿”。或许这样也不错。当主治医师告诉我来日无多时,我忽然期待能在温暖的地方,每日望着大海,度过最后的光阴。因此,相比僵硬地躺在煞风景的房间里,瞪着低矮的天花板迎接死亡,柠檬岛实在是个很好的选择。不知是不是疾病的影响,我时常感觉寒冷刺骨。

为了这件事,我曾向专业护理师咨询,对方深思熟虑一番,从好几家备选机构中推荐了狮子之家。有生之年,我想尽量避开那种冷得四肢僵硬的感觉。

“到了哦。”

听闻此言,我猛地抬起头,只见玛丹娜正微眯着眼睛,望向闪闪发光的海面。

我走出车厢,面朝大海,深深呼吸。

空气清新极了。

由于实在清新得过分,我接连不断地呼吸着,两次、三次,反复不停。仿佛只要吃下它,我的胃便能餍足。像这样贪婪地将空气当作成熟的果实品尝,已经多久不曾经历了?

在此之前,我多少有些畏惧呼吸空气。这具身体早已丧失免疫力,一旦感染厉害的病毒,病情便会迅速恶化。因此,我总是不敢无所顾忌地呼吸。

然而在柠檬岛,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呼吸。岛上的空气永远流通,纯净得连让人恐惧的杂质也渺无踪迹。狮子之家的正门入口处装饰着华丽的圣诞树,营造出地地道道的圣诞夜氛围。

很快,玛丹娜开始带我参观狮子之家。

原本我不抱任何期望,因为在我的想象中,临终安养院的建筑风格要么很像医院,要么与普通民居无异。没想到,狮子之家竟如一座遗世独立的酒店,既不会过分超凡脱俗,又不会过分烟火人间,令置身其间的人保持优雅从容的心境,仿佛始终被一个大大的微笑守护。虽然从未真正钻入过蚕茧,但我想,或许待在茧中也会像在这里一样,被温柔的光束包围。

“和助产院的氛围有些相似。”我跟在玛丹娜身后,不禁脱口而出。当然,我自己没有小孩,只在朋友产子后前往助产院探望过她一回。

“从某种意义上说,生与死是一体两面般的存在,”玛丹娜忽然停下脚步,对我说,“区别只在于从哪一侧推开那扇门。”

“门?”

玛丹娜欲言又止,我不太理解她的意思。在我看来,生与死处在对立的两极,打个形象的比喻,就是犹如披坚执锐的骑士们逐一对决。

玛丹娜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想法,简明易懂地解释道:“是的,在这边的人看来是出口,在对面的人眼中却是入口。我想,无论生还是死,同样具有深刻的意义。我们所有人都处在生命的循环之中,并且不断改变着自己的形貌。追根究底,这个循环里不存在所谓的开始与终结。”

说完,玛丹娜再次安静地往前走去。

我们穿过笔直的走廊,只见迎面过来两位老奶奶,各自在怀中抱着一只大菜篮,篮子里装满菜蔬。根茎上残留着新鲜的泥巴,散发出浓郁的土地气息。

“这是狩野两姐妹。”玛丹娜介绍道。

“今后承蒙二位照顾,我是海野,请多多指教。”我恭敬地低头行礼。

“你不觉得好笑吗?”狩野姐妹中的一位正色道。

“欸?”我不解地看向对方。

“你看,咱们的姓氏只有一字之差,而我俩已经是老太婆啦,胸部也瘪瘪的。”另一位适时插话道。

我顺势看去,果然从她们胸前的姓名牌上看见“狩野”二字。

“不过,我俩才是‘元祖’哦。”梳着丸子头的老奶奶说。

“雫小姐这么年轻,一定不明白你们的意思。”玛丹娜也加入聊天。

姐妹俩闻言,立刻沮丧地住了口。

或许,她们是在同情年纪轻轻便住进临终安养院的我吧?两人仿佛吃下意想不到的苦果,露出心疼难言的表情。

说实话,从前与疾病正面抗争时,每每遭遇对方这样的反应,我总是焦虑不安,几乎在内心深处哭喊着,请不要视我为幽灵或瘟神。

然而如今,我再也没有精力了。无论愤怒,抑或哭泣,甚至空欢喜,我都已厌倦,不想为一切无用的情绪耗费心神。感情的爆发意味着削弱生命,对此我有切实的体会。所以,我放弃抵抗。我停了下来,决定随波逐流地生活,跟随生命的海浪抵达这座小岛。

若说我有什么真正的心愿,那就是在岛上看看大海,放松地生活,确保身体不再插满软管,日日好眠。我选择狮子之家正是这个缘故。当时,我搜集了好几所临终安养院的资料,发现只有在这里可以每天望见大海。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于大海,而非山峦、河川或是森林。能够确定的唯有一件事:我已经离它很近了,离天国。

说不定,这是我做过的最好的选择。从刚才开始,我便感觉自己的心非常熨帖,好像濑户内的大海,被某种强韧的事物包围守护着。

与狩野姐妹道别后,玛丹娜补充说明道:“她们负责狮子之家的餐食。具体来说,手握料理大权的是姐姐志麻,负责提供下午茶的则是妹妹小舞。她们的名字很好记吧?志麻和小舞,刚好组成‘姐妹’这个词[日语中,“志麻”“小舞”的发音合起来与“姐妹”的发音相近。——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这里要不要捧场笑一笑呢?我正思索着,玛丹娜已毫不在意地转移了话题,我便也略过不提。

“至于其他工作人员,包括医生在内,通常有十来人,大家共同支撑着狮子之家。”玛丹娜说着,继续往前走去。

虽说是临终安养院,然而并非完全不实施医疗救助。它的确不会采取我此前接受的那些医疗措施,积极救治病患,延长其寿命,不过当患者感到痛苦时,也会竭尽全力减轻他们的身心负担。这些是我从专业护理师那儿听说的,于是很快决定入住临终安养院。疼痛,苦闷,恶心,寒冷,无休止地掉头发、掉睫毛,等等,我已彻底厌倦。

“这里是享用下午茶的茶室。”

玛丹娜推开大大的木门。只见室内配有暖炉,我想象着赤色火焰熊熊燃烧的模样,焚烧落叶的气味钻进脑海。

“享用下午茶的茶室?”这个词对我来说稍显陌生,于是反问道。

“不错,按照老式说法,可以叫它‘茶室’。用时下流行的新词,就是salon de thé[法语,也是“茶室”之意。——编者注]。”玛丹娜的声音仍旧平静无波,“每周日下午三点,这里都会举行茶会。上次,大家一块儿品尝了番薯羊羹。参加茶会的客人可以要求主厨为自己制作一款留在记忆中,想要再次品尝的点心。因为每次只能满足一位客人的心愿,而且需要忠实再现客人记忆中的点心,所以我们希望客人尽可能具体、如实地描述点心的滋味、形状,以及当初品尝时的场景。有的客人还会亲手画出相关情景。”

“下午茶”一词,听上去有种馥郁温暖的独特感觉。

“可是,当天选中的点心不是只有一款吗?大家要如何选出它呢?”我问,同时在心里想着,倘若按照余生长短来排序,那也太伤感了。

“是抽签。每次由我主持,公正地抽签决定。大家会把点心的名字写在纸上,投进那边的盒子里。既可以用我们指定的纸,也可以用自己手头的便笺,写好后直接带来,没有硬性规定。具体抽中哪位的点心,将保密到茶会当日。”

玛丹娜的回答简洁利落,听起来不像撒谎。可是,这个方法也就意味着,有的人直到离世也无缘再次邂逅记忆中的点心。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落寞。

然而,这或许便是“人生”了。毕竟,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机会均等。

关上茶室的门,玛丹娜再次解释道:“用餐方式请根据当日的心情自由调整,打算独自一人就在房里,想要和谁一块儿便去食堂。具体用餐时间大致是固定的,假如遇到困难,我们这边可以临时安排,随机应变。对了,您带自己的筷子了吗?”

我刚回答完“带了”,玛丹娜便松了口气似的微微眯起细长的眼睛,这个动作使得她新月形的眸子看起来更加细长。

“请问这里有什么生活上的规定吗?”我问出自己在意的问题。

“规定是指什么?”玛丹娜反过来问我。

我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比如早晨几点起床,晚上几点熄灯,几点到几点可以看电视,不得擅自使用手机,亲属探望时间,等等。”

我一边说一边想着,最后一项其实与自己毫无关系。

来这里之前,我已经为曾经所有的人际关系画上句号。我逐一联系朋友,告知自己的近况,见了想见的人,也好好道过别。因此,不会再有人专程前来探望。我还告诉工作人员,自己拒绝任何会面。

人生的最后一程,我不愿在意他人的看法,只盼独自消磨,而后永远离开。这是因为我尚且保留着某种傲慢的尊严,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孱弱得不堪一击的模样。

玛丹娜停住脚步,眯着细长的眸子凝视我,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您提到的那些规定,这里一概没有,因为狮子之家并非医院。只是,洗衣服、打扫房间等家务活儿,请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独立完成。若无法完成,我们会尽力提供帮助。您无须勉强自己去做一切无法做到的事。剩下的便是请您自由自在地生活。非要说规定的话,这大概就是唯一的规定了。”

此时玛丹娜所说的一切,应该是指“不用再逼自己努力了”,哪怕直接对讨厌的事情说“不”,也没有人会指责。我曾擅自以为,安养院会要求大家一块儿吃饭、折纸、唱歌,真想说“饶了我吧”,不过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这大概也是我不太了解临终安养院与养老院的区别之故。

眼下有人告诉我,这个地方并无任何规定,若说有,也只是请我自由自在地生活。我放心了。如果是这样,自己或许能够坚持下去,即便不与任何人说话,也是可以被谅解的。在这里,我不打算再扮演“乖乖女”。

“这是雫小姐的房间。”

我静静地跟在玛丹娜身后走着,她突然停下脚步,推开一扇房门。

“啊——”我不由自主地像小学生般低声叫道。

柠檬果园的彼方,铺展着一望无垠的大海。一颗颗饱满鼓胀的柠檬在青空下闪烁着光泽,宛如蜡烛黄澄澄的火苗。

“我真的可以独占这么美丽的房间吗?”

以前住院,我都被安排在大病房,因此总是感到莫名紧张,甚至睡觉时也担心鼾声妨碍别人,以至于更加不安,辗转难眠。从今以后,我可以在独属于自己的房间生活,这么一想,内心便充满感激。

我也思考过较为现实的问题,比如今后要是被追收特别费用就麻烦了。不过,那时候我大约已不在这世上,费用申请单会被寄到父亲那里,由他处理。

或许我的不安在玛丹娜面前露出了马脚。她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低声说:“别担心,雫小姐有权自由使用这个房间。工作人员待会儿就把您的行李箱送来。

“距离周日的下午茶会还有一段时间,在此之前,您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任何事情。打算外出的话,也请随意。遇到困难立刻告诉我,我会第一时间赶来的。

“另外,请您把名字写在这块金属板上,贴在房间入口。可以写本名,也可以写昵称,总之,是您希望被大家称呼的那个名字。您看,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给自己取名玛丹娜。”

随后,玛丹娜站在房门口,用格外富有活力的声音宣布:“玻璃盒里放着‘So’,是为雫小姐的到来特意准备的。愿您在狮子之家,尽情品味人生的真谛。”

说完,她深深鞠了一躬,轻烟般消失在我面前。

屋里没有旁人,我立刻一头栽倒在大床上。

即便闭着眼睛,阳光也能透过眼睑照进瞳孔。光线十分刺目,神采奕奕地跳着桑巴舞。

“真舒服呀!”我呢喃出声,好心情似乎在发酵。我张开双臂,仍旧够不着床沿。很明显,这张床比我单身公寓里的那张单人床宽很多。

柔软蓬松的被子里塞着羽毛,床垫弹性十足,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吸进去。床单和枕套雪白雪白的,令人心旷神怡,而且触感干爽,或许使用了棉麻布料吧。

“真舒服呀!”我再次嘟囔,差点直接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睡过去。这种轻松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忽然,一段早已结束的恋情浮现在脑海里。曾有一次,我和他去巴厘岛旅行。两人各自利用带薪假期,匆匆计划了那趟时间紧凑的旅程。那时住宿的度假酒店,也给我类似的感觉。房间里没有华丽的装饰,只在每一个重要位置静静摆放着方便使用的好物。

明明已经和他亲密到可以一起出国旅行,最终仍旧分了手。自从我被确诊患了这种病,他就不动声色地拉远距离,等我回过神,两人早已疏远,而他也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如今想来,恐怕那样做是非常正确的。证据之一便是,最近我从朋友那儿听说他结婚的消息,情绪毫无波澜,反而祝他新婚快乐、生活幸福。这并非在讽刺,而是我真心的想法。

不过,人生中最后一位恋人竟是那种男人,这让我感到有些遗憾。虽然我也体会了恋爱的滋味,可是既不曾惊天动地地爱过,也不曾痛彻肺腑地失去,从这个层面来讲,我的人生简直平凡至极。

咚咚,外面传来低低的敲门声,随后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您的行李为您送来了,已放在门口。”不知不觉间,我竟睡着了。睁开眼睛,只见窗户对面的大海扬起大大的笑容,闪闪发光。柠檬的绿叶泛着涟漪般的光芒,空气中夹杂着柑橘的芬芳。

数日之前,我还在居住多年的单身公寓里收拾行李,伤感得不停落泪。脑子里始终思考着要带走什么、扔掉什么,可是真到需要抉择的时候,无数回忆争相涌现,导致临近出发也没能决定。

我下床走到门口,将行李箱搬进屋里。

打开行李箱,仿佛还能闻到眼泪的味道,然而,我已没有时间伤感。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取出睡衣,放进衣橱。

初次体验与疾病做斗争的生活时,我从未想过自己需要这么多睡衣。极端点形容,住院期间拥有足够数量的可供替换的睡衣是非常必要的,我的出汗量极大,即便每隔五分钟换一套干净睡衣,也会很快浑身汗湿。因此,当初收拾行李时,相比日常穿的衣服,我更倾向于多挑几件睡衣。带走再多日常衣物,我也迟早会有一天,并且就在不久的将来,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尽管现在的我尚且想象不出那样的景况,然而那一天终将到来,它离我并不遥远,所以就连假发,我也只保留了头上戴的这一顶。

不过,我还带来了唯一的漂亮连衣裙。除了试穿,我一次也没在别的场合正式穿过它。裙子是我特别喜欢的品牌,仅靠我的月薪实在舍不得买,毕竟至今光是买袜子、手提包之类的就已经花掉很多钱了。

记得买裙子那日,刚好是在半个月前。平日里逛商场,我总是看看小物件就迅速离开,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我连价格也没事先确认,就挑起衣服来。试穿时心里闪过一丝犹豫,反正衣服都会随我火化,与其花这么一大笔钱买裙子,不如把钱寄给慈善机构,为社会做贡献。然而就在此时,耳畔响起一道清晰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吧!”

我想,大约是店员在试衣间外嚷着什么,事实上,好像还真是这样。总之,这道偶然传入耳朵的声音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彻底吹散了我心里的迷惘。

接下来,我花了好些时间,不慌不忙地挑选离世时穿的衣服。如果当时没有听见那道声音,我一定舍不得如此奢侈,大概会两手空空地走出店铺。那个时候,能够尊重自己的意愿挑选衣服,真是明智的选择。

因为除了自己,我已一无所有。我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小孩,更无法向父母求助,连离世的衣服都不得不亲自挑选。终究不会有人来为我做这一切。

然而,这到底是一笔不菲的开支,店员为我结账时,我紧张得冷汗直冒,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店员悉心将连衣裙装在一只大纸袋里,我拎着纸袋走出店门,莫名感到一阵骄傲。

我用衣架把这条连衣裙挂在衣钩上,将新买的套装内衣和睡衣收进衣橱,牙刷插在漱口杯中。以防万一,我还带了肥皂,不过眼下看来似乎派不上用场。狮子之家为我准备了品质上乘、格外环保的肥皂,比我自己带的这块更好。

浴室里贴着瓷砖,角落放着一把椅子,如此一来,只要坐在椅子上就能方便地淋浴。整个房间,包括浴室,似乎都铺有地暖,面对这些堪比高级酒店的设备,高兴之余,我又感到一丝歉疚。

家中在政界并无人脉,我本人既非名门闺秀,也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究竟为何能够住进狮子之家?我已孑然一身,竟然能在环境如此良好的安养院聊度余生,岂不是太过幸运了吗?

胡思乱想之际,一团白色的东西猝不及防地从门外蹿进来。

这东西毛茸茸、软乎乎的,有那么一瞬,我还以为是兔子。随后有人追着它过来,我才看清这白色的一团不是兔子,而是小狗。它公然将我的屋子视为自己的家,理所当然地转悠了一圈。

“散步回来不擦干净,小心被玛丹娜骂哦!”

没过多久,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看就是病患。他的手足非常枯瘦,唯有小腹不正常地隆起。

“啊,初次……见面……您好。”

我正端端正正跪坐在地板上,见此情形,慌忙朝对方点头行礼。男子拿着一方浸湿的手帕,似乎想给这只白色的小狗擦拭爪子。我朝小狗看去,它的腿果然有点脏,犹如套着灰色的袜子。

小狗仿佛和男子闹着玩,很快逃走,却眼尖地瞅见我放在行李箱中的布偶,立刻把布偶叼在嘴里撒起欢来。真是没想到,狮子之家居然能饲养宠物!

“可以带自己的宠物来这里?”对着眼前刚刚结识的男子,我好奇地问道,想起过来之前,将亲自照料了很久的乌龟送给关系亲密的公司同事,不觉失落。

“好像可以哦。不过这只狗狗不是我的,它的主人曾经住在这里,很早以前去世了。那之后,狗狗就由大家共同照料。”

说着,男子伸出手,打算给小狗擦拭爪子。然而,小狗依旧不理会他,一边发出咕咕的声音,一边忘我地和布偶“搏斗”。

“等等,Rokka。”

“Rokka?”是个有着奇妙发音的名字。

“写成汉字,是六片花瓣的意思,好像是念Rokka。不过,念成Rikka也是可以的啦。”男子应道。

“原来是‘六花’,这是雪花的意思呢。”

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自己国家的语言。

“您知道得真清楚。”

男子费了好大周折,总算为小狗擦干净了它的四只爪子,本打算起身,动作却不大灵便,好半天没能站起来。六花钻进我的行李箱,冲男子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将我带来的小熊布偶枕在脑袋下,摆出睡觉的姿势。

“能让这小家伙待在这儿吗?”男子终于站直身体,视线在六花与我之间来回兜转。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想象。我呆呆地点点头,以为自己在做梦,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脸。些微冰凉的触感从脸颊扩散开来,果然不是梦。毫无疑问,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

“六花。”男子离开后,我低低地唤了一声六花。

六花面不改色地躺在行李箱中,一动不动,看来正全心全意地享受酣眠。我带过来的所有布偶,正安安静静地簇拥着它。

每一年,我都会向圣诞老人许愿。

其实,我最大的心愿是能有个妹妹,不过早在幼年时代,我就知道这是自己不该有的期望,因而每次向圣诞老人许愿时,内容一定都是这样的:

“我想要一只狗狗。”

从进入幼儿园到小学毕业,我年年坚持向圣诞老人许同一个愿望。可是,每个圣诞节的清晨,枕边出现的礼物永远是动物形状的布偶。某年是小熊,某年是熊猫,某年是企鹅,某年是老鼠,某年是谜之生物。总之,没有一次是活生生的小狗。

升上初一后,我终于察觉了其中的隐情,对父亲说:“我不想再向圣诞老人讨要狗狗了,看,我已经有这么多布偶了。”

我如此单方面地“宣布”,教父亲一脸为难,说不出话来。我想,终其一生我也没法忘记那个表情。我与父亲所住的公寓有许多户人家,所以根本没法饲养猫猫狗狗等宠物。

父亲眼眶湿润,目光含着歉意,用力咬紧下唇,表情像要哭出来,我急忙安慰他。于是,自从那年以后,圣诞老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家。

似乎为了弥补什么,之后每逢平安夜,我都会与父亲穿上像模像样的衣服,在车站前的酒店共进圣诞晚餐。初一、初二时自然如此,即便在临近升学考的初三那年,我也同父亲在外用餐。于我而言,这意味着家族团聚的时光。

我没有与亲生父母共处的记忆。自我懂事起,家里便只有我与抚养我长大的父亲。因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所以我丝毫没有机会感到寂寞或者无趣。偶尔,同学也会对我说“你家没有妈妈真可怜”之类的话,可我不曾体会过有母亲陪伴的滋味,反倒觉得说这话的人值得同情。这件事也证明,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亲对我倾注了大量关爱,以至于我从未悲观地看待过自己的身世。

除非工作太忙抽不开身,否则父亲是不会缺席学校组织的课堂观摩的,他还会从公司匆匆赶来参加校运会,也会休长假带我外出旅行或露营,周末则经常陪我去看电影。

这么说可能对母亲不太礼貌,但我觉得,生活中没有母亲,我也未曾感到有任何不便。倘若圣诞老人再次出现,要我在母亲与小狗之间挑一个作为礼物,或许我会天真无邪地要求送我小狗吧。

我终究没舍得扔掉任何一只布偶,更迟迟无法决定带走哪只、留下哪只。所谓留下,也就等于处理掉。这种事情我做不到,根本没法做到。毕竟,每一只布偶都是我心灵的密友。

当然,我为它们一一取了名,因此决定让它们全都陪在我身边,就算离开这个世界,也要把它们通通带进棺柩。如此一来,我就不必把其中任何一只当作垃圾处理掉。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将伤痕累累的布偶们尽数带来了狮子之家。

有布偶环绕,六花趴在行李箱里睡着了,露出幸福至极的神情。老实说,我很想摸一摸它的白毛,又怕不小心弄醒它,于是拼命按捺自己的情绪。长久以来,我的生活就是与疾病做斗争,早已习惯忍耐。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六花沉睡的小脸。我想,选择在今日入住狮子之家只是一个偶然,但这或许是神明赠予我的最后一份圣诞礼物。

这样想着,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不知道是源于喜悦还是悲伤,说不定兼而有之吧。

六花在我的行李箱中睡了快一小时。醒来后,它慢吞吞地伸了懒腰,跑到门边中气十足地吠了一声。我猜它大概想去对面,刚把门打开,它便一溜烟蹿到走廊上,迅速跑掉了。不过,我与它一定还会再见。

我将So揣在大衣口袋里,走出房间。

若是外出,无须经过狮子之家的玄关,这里的每间房都设计成了直通户外的格局。

我在露台上穿好带过来的帆布鞋,外出散步。如今天气尚冷,等到了夏天,就在露台上睡午觉,想必很是惬意。不过,也许生命中不会再有夏天造访,我心不在焉地想着,仿佛它与自己毫无关系。如果主治医师的预测没错的话,等梅花开过,至多樱花盛开前,我的生命就会燃烧殆尽。

此刻,我尚且无法想象自己的死亡。这颗心脏仍在咚咚跳动,我虽然又瘦了点,但不可思议的是,身体还能活动自如,饭也吃得津津有味。我明白,翻天覆地的奇迹永不会发生,我的人生轨迹将一点一点逼向死亡,而我不过是比别人更早地知晓这个事实罢了。

享年,三十三岁。

确实,客观来看,这段生命过于短暂,可若要说长,仍是足够漫长的一生。即便不及珠穆朗玛峰雄伟,它也尽力容纳过山川与谷涧。

我步履轻快地走下狮子之家所在的坡道,来到海边。沿着梯子往下,能够去到浪花翻涌的海滩。这里的海滩一部分覆盖着细沙,另一部分遍布碎石。大约刚刚退潮,碎石间残留着海藻与贝类。

以防帆布鞋掉进海里,我脱下鞋子,赤足坐在礁石上,望向大海。过了一会儿,我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颗糖。之前,玛丹娜确曾告诉我这是“So”,我怀疑她其实说的是“No”或“Zo”。我根本没听过哪种食物叫作“So”,退一步说,假如它被称为“So”,那么“So”这种食物看起来与牛奶糖很像,并且裹着一层薄薄的糖纸。

我剥开糖纸,把糖拿在手里。仔细看去,它呈现淡淡的奶油色,像是鸡蛋或雏鸡的那种色泽。

我在嘴里含了一块,用臼齿慢慢嚼着。

一股怀念之情骤然涌现。这个味道,我再熟悉不过。第一口咬下去,口感脆脆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令人联想到儿时尝过的奶糖,但没有那么甜腻,也完全不像糖果;再咬第二口,有甘甜的余味在口腔中徐徐扩散,像玩你追我赶的游戏,以为抓住了,却被它一甩尾巴,逃出手心。这是适合小口小口品味的食物。

莫非是那个?我的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答案,但应该不可能,因为玛丹娜说,糖是她亲自为我准备的。这时,“母乳”一词倏然掠过脑海。

“怎么会!”

我忍不住揶揄自己。即便从外表看不出真实年龄,玛丹娜也绝不像处于哺乳期的女子,可是……我把余下的糖块放进嘴里,用舌头仔细感受着——神之母乳,这应当是最准确的表述。

从刚才开始,晚风便一阵一阵轻柔地拂过,宛如在用掌心安抚人的情绪,格外甘美,又仿佛神明一次次温柔地亲吻我的额头,对我表示欢迎:“你终于来了。”

我迎着晚风,无所事事地晃着腿,心里不由得产生“活下去”的念头:从今往后,要直面本心,更加诚恳地活下去;要接纳真实的自己,承认她所有丑陋、青涩的部分,坦率地活着;不再顾虑看护师或朋友的想法,疼痛的时候老老实实喊疼,苦恼的时候不再笑着说自己没事;远离“乖乖女”的标签。所有这些,都是神明给我的启示。

仔细想想,我总是以“好”或“坏”为标准判断一切人、事、物,并且所谓的“好”与“坏”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他人。我习惯优先揣度对方的情绪,牺牲自己的感受,以讨得对方欢心。长久以来我都深信,自己的幸福源于他人对我展露的笑容。

当然,我并不觉得这么做是错误的,不如说,在某种程度上,我的做法相当正确。

可我的确为此牺牲了自己的情感。主治医师告诉我,罹患癌症的根本原因是身体不堪重负,我曾坚持认为这是医生误诊,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精神压力。

像这样放空思绪眺望大海,我才醒悟,从前的自己活得多么费力,又是多么如临深渊。身体明明在拼命悲喊,不断警告我这样下去很危险,我却充耳不闻,完全不改变生活方式,结果便是将自己推上死亡的舞台。事到如今,也许都怪我太过执拗,太过独自用力。

然而,我的人生尚未走到尽头。

今后无须对外界事物照单全收,强迫自己喜欢。

“你可以再任性些。”大海与晚风在耳边低语。凝视着这片海,我忽然明白,所谓“接纳真实”,就是这么回事。海水的流动绝不因风逆转,一波一波涌来的浪花,便是他物无从反抗的海水最真实的模样。

对中意的事物,说喜欢;对讨厌的事物,说厌烦。

神明温柔地亲吻我道:“至少在最后,摘掉心灵的枷锁吧。”

“雫小姐,昨晚睡得好吗?”

翌日清晨,我刚走进食堂,玛丹娜便向我打了声招呼。她戴着白框眼镜,正专心致志地阅读晨报。

“嗯,非常不错。我已经很久没像这样睡个好觉了。”

我绝非夸大其词或刻意讨好,它本就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太好了!不愧是天然橡胶含量100%的床垫,托它的福,我每天晚上也睡得很香。”玛丹娜微微一笑,眸子依然是熟悉的月牙形状,“睡眠对人格外重要,为此得营造良好的睡眠环境。保证睡眠,保持笑容,让身心同时变得温暖,才能直达生活中的幸福。雫小姐,记得笑一笑哦,要随时带着笑容,开心地度过每一天。”

或许是清晨的缘故,玛丹娜的声调听起来比昨日高亢些。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不戴假发。在狮子之家,不会有人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也不会有人满怀同情地别开视线。

我还顺势脱下了文胸。以前我时常感到苦恼,明明很不想穿文胸,外出时却不得不穿。今天,我在毛衣外面加了一件背心,应该不会有人看出我没穿文胸。仅仅摆脱假发和文胸的束缚,都足以令我感觉身心舒畅。

虽然并不想与大家一块儿用餐,但这是我入住狮子之家后迎来的第一个清晨,因此打算来食堂看看。

我刚找到一个空位坐下,身后便有声音响起:“早上好。”男子的头上绑着一方印花手帕,是昨天在我房里为六花擦拭爪子的那个人。也许此时应该做一番自我介绍?可是,真的好费劲,两个病患互相解释自己哪里哪里患了癌症,讨论还剩多少日子可活之类的话题,我一点也不喜欢。一时间,我的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却见男子慢吞吞地递来一张名片。

“鄙姓——请多指教。”

名片上写着“幸存者 粟鸟洲友彦”。我差点就将“粟”字念错,赶紧暗中告诉自己,“西”字下面不是“木”,而是“米”,所以该念Awa,而非Kuri。

“Awatorisu Tomohiko先生,”我准确无误地念道,“我叫——”

刚准备自报姓名,对方已经熟稔地开口:“你是海野雫小姐吧?”

由于暂时没想到合适的昵称,我便在房间门口的姓名牌上写了自己的本名。

“很像声优或偶像的名字呢。”

得知我的名字后,大家几乎都会这么感叹,果然粟鸟洲先生也不例外。

不知为何,他冲我眨眨眼道:“我就住你隔壁,咱们是邻居,今后要好好相处哦。”

粟鸟洲先生的语气格外亲切,是我不太擅长应付的类型。

见我面露尴尬,玛丹娜双手端着一只沉沉的土锅,故意在我耳边高声说着“悄悄话”:“雫小姐,请别放在心上。这人不过是个色大叔罢了。”

“对了,还是快些吃早餐吧。咱们可以让别人久等,却不能让‘米粥先生’久等哟。”玛丹娜朗声说道,“今早做的是小豆粥。在狮子之家,我们每天早晨会用不同的米粥迎接客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玛丹娜用木碗为我盛了米粥,我坐在椅子上吃着。雪白的米粥上浮着零星红豆,配菜热热闹闹地摆成一排,分别是梅干、昆布、盐渍鲑鱼、鲷鱼味噌。

事实上,住院期间我从未吃过送进病房的米粥。它们大多又凉又黏,令人反胃。可是,面前的这碗小豆粥冒着腾腾热气,口感松软绵密。我用木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只觉它完全颠覆了长久以来自己对米粥的看法。

“真幸福!”

这是我面对最高级的美食才会发出的感慨。它像一碗甘甜的水,拥有梦幻而清澈的滋味。

待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连调味用的配菜都顾不上品尝,只是一勺一勺贪婪地吃着小豆粥,越吃越觉得有暖暖的感觉自小腹深处生发,仿佛清凉的泉水滋润着干涸的大地,米粥的养分被输送到身体的各个角落。

我站起身,想要再添一碗。狩野家的妹妹小舞奶奶站在土锅旁。我将碗递给她,请她帮忙盛粥。昨天我尚且分不清姐妹二人,其实梳着丸子头的是姐姐志麻,留着齐耳短发的是妹妹小舞。

“好吃吧?”小舞奶奶一边为我盛热乎乎的小豆粥,一边笑眯眯地说。

“是的。”我回答。

“每天早晨来这儿喝碗粥,会有许多好事发生哦。”小舞奶奶说。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在冒着热气的小豆粥上放了一块梅干,尝一口,虽然很酸,但是很好吃;接着换成鲑鱼试了试,果然很咸,不过也很好吃。我的身体叫嚣着“米粥——米粥——”,双脚有节奏地踩踏地板,随即感觉体内涌出更加强烈的渴求,不一会儿便把第二碗米粥吃光了。

我喝着餐后昆布茶,怔怔地出神,玛丹娜走过来问道:“感觉如何?今日的米粥合您口味吗?”

“非常美味。”

真是老生常谈的感想,可是一时之间,我也找不出别的形容词。

“俗话说粥有十利,意思是喝粥有十大好处。”玛丹娜继续对我说道,“喝粥能让我们的皮肤变得光滑,有助于恢复体力,延年益寿,静心安神,保持思维清晰与口气清新,有助消化,预防疾病,饱腹,解渴,改善便秘。”

假如我早点养成喝粥的习惯,是不是就不会罹患这种疾病了?可惜如今说什么都已于事无补。我一边听着玛丹娜的话,一边思索。

“雫小姐,这才刚刚开始呢。从今天起,您将展开全新的人生。请健健康康地享受每一个‘今天’。”

玛丹娜总结似的说完,端着空空如也的土锅向厨房走去。本来今早见到玛丹娜,我准备问问她关于昨天那颗“So”的事,谁知沉迷于喝粥,竟把自己的疑惑忘得一干二净,下次有机会再问好了。

话说回来,这杯昆布茶也沁人心脾,十分鲜美。

自从来到狮子之家,每日清晨,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放一段音乐,这已成为我的日课。

今天早晨,我聆听着耳机里流淌的大提琴旋律,切实感到新的一日如约而至。这一系列曲子算是我的摇篮曲,每当听到十八世纪那些伟大作曲家创作的大提琴组曲,我便自然而然地神采飞扬。

有很长一段时间,它们被我束之高阁。生病后,我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忽然希望重拾这些曲子。清晨躺在被窝里,被舒适的寝具包围,伴着音乐望向晨曦中的大海,实在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在狮子之家,我的一天便是如此拉开序幕的。

不过,基本生活仍由吃饭和睡觉组成,即吃饭、睡觉,再吃饭、再睡觉,继续吃饭、继续睡觉,还是吃饭、还是睡觉,偶尔我会将“阅读”或“散步”纳入其中。只要本人有诉求,狮子之家还能提供按摩、香薰理疗服务,甚至可以去玛丹娜的房间,躺进巨大的浴缸舒舒服服地泡澡。

起初,我担心这样的生活会过于单调乏味,事实证明我是杞人忧天。这看似单调的生活节奏里点缀着缤纷多彩的细节,处处给人惊喜,我丝毫不觉厌倦。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何为美食,来到这里,我对美食的概念有了全新的领悟。简而言之,狮子之家的餐食与普通的“美味”别有不同,那是一种直击灵魂的味道。

等觉察过来,我早已陷入对这里的每一餐翘首以待的状态。料理中大量使用当地的柑橘类植物。我从小就非常喜欢蜜柑等柑橘类水果,至于鲜榨柚子汁,虽然也在店里买过,但价格高昂得令人咋舌,在这里却能尽情享用。还有拌菜用的柚子调味料,一个人生活时,我总是舍不得用,每次只滴一点点,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一日三餐,早饭是米粥,午饭是食堂自助餐,每日菜品略做调整,大致有三明治、太卷寿司、西式浓汤或味噌汤,到了晚上,则是单人份的套餐。

尽管基本上是精进料理[不含鸡、鱼等肉类,仅使用蔬菜、豆腐等植物性食材烹制的料理],不过也并非只有素菜。午饭的三明治里夹着火腿,晚餐可以根据个人要求增添红肉或白肉,甚至两者皆能满足。令我开心的是,这里的鱼百分之百产自濑户内地区。

来到狮子之家的第四日午后,我正躺在床上小憩,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诱人的香味。今天的午饭,是柠檬风味的稻荷寿司配鲉鱼味噌汤,此时胃里尚且残留着几许满足感。

我好奇地打开门,顿觉香味更加浓郁。毫无疑问,这是咖啡豆的香气。在它的诱惑下,我漫无目的地寻至走廊。香味来自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门口的姓名牌上,写着“Master”的字样。我使劲嗅了嗅,恰在此时门开了,志麻奶奶从屋里探出头。

“今日Master精神不错,说要为大家煮咖啡。雫小姐也进来喝一杯吧。”

不知从何时起,志麻奶奶便记住了我的名字。我忐忑不安地往里一瞧,只见大家早已坐成一排。

“请进。”四目相对的瞬间,Master用低沉的声音说。

这间屋子与我的房间差不多大,此时化身为一家临时咖啡馆,似有若无的爵士乐轻盈地淌过耳畔。

见玛丹娜也在,我小声问她:“我能喝咖啡吗?过量摄入咖啡因恐怕不好,我一直都不太敢碰。”

其实我很喜欢喝咖啡,但生病以来只好忍痛割爱。

“在这里,但凡自己喜欢的,想吃什么、想喝什么,皆可随意。”说完,玛丹娜再次将眼睛笑成月牙形,补充道,“Master煮的咖啡是全世界最好喝的。”

桌上摆着煮咖啡用的各种器具,或许它们是Master的工作伙伴?就像我选择带着布偶搬进狮子之家,Master也将煮咖啡用的器具带到了这个临终的住所。等距排列的长颈瓶里,焦茶色的水滴正一滴一滴地落下。

Master的年纪大约已过五十五岁,不,也许在六十到六十五岁之间。病人通常看起来较为苍老,说不定他的实际年龄比外表更加年轻。他穿着剪裁得当的衬衫,长裤的腰部以吊带固定,脖子上系着蝴蝶领结,全身上下给人不可思议的熨帖之感。我想象着父亲也做这身打扮,不由得笑出声来。

Master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目光严肃地将热水注入咖啡豆中,我一时想不起那个有着细长壶嘴、状似喷水壶的容器叫什么。他的身边摆着一只电磁炉,上面搁着水壶,壶嘴里正不断冒出水蒸气。

房间里静悄悄的,唯有电动磨豆机研磨咖啡豆时发出的惊人声响。莫非咖啡豆也是Master自己带来的?我观赏着Master煮咖啡的过程,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宛如流畅优美的原创舞蹈。

轮到我时,Master首先对我行了一礼,接着往磨成细粉的咖啡豆正中注入热水。扑哧扑哧,杯子里顿时涌起细碎的气泡,在日光下反射出虹色的光芒。

“请用。”

我双手接过Master递来的咖啡杯,恭敬得犹如正在领受毕业证书。咖啡杯下配有成套的杯垫,另附一柄银色汤匙和一块好时巧克力。

“需要加糖和牛奶吗?”

Master低沉的嗓音令我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不用”,其实我很想加点糖和牛奶。

“哎呀,Master可真是偏心呢!”我端起咖啡杯,正打算喝一口,恰在此时,坐在后面的女子戏谑地说道。

“就是就是,我也这么觉得。”不知何时,粟鸟洲先生出现在身后。

“况且,那套咖啡杯和杯垫很特别,还是基诺里[全称“理查德·基诺里”(Richard Ginori),由卡洛·基诺里侯爵于1735年创办,是意大利最古老的瓷器品牌之一]的,平时可不见Master舍得用呢。”女子补充道。

闻言,粟鸟洲先生与她一唱一和:“可不是嘛,平时我想来这边讨杯咖啡喝,还得自己准备杯子,简直太不公平了。总之,你们别看Master沉默寡言,他其实也是一个好色大叔,对年轻姑娘特别优待!”

听着两人打趣,我在心里暗暗地想,自己哪有他说的那么年轻?明知两人并未真正生气,我依旧感到有些赧然。

我把咖啡带回自己的房间,打算一面看海,一面悠闲地品尝。杯子里的咖啡仿佛在轻声告诉我,活着真好。Master的咖啡煮得十分绝妙,苦涩中透着恰到好处的醇厚,如此一来,糖和牛奶便显得画蛇添足了。

置身狮子之家,渐渐地,我开始能回忆起患病之前的自己了。那时我的喜好之一便是喝咖啡。后来,我与咖啡保持了太长时间的距离,以至于差点忘记自己曾那样喜欢过它。身体健康的日子,每逢周末,我都十分期待去公寓附近的咖啡馆或下午茶店品尝各种咖啡。

说起来,那时候也去瑜伽教室学习过瑜伽。

突如其来的回忆,让我产生重练瑜伽的念头。

我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洗干净杯子,在地板上铺好毯子,盘膝而坐。今日的晴空,万里无云。

我回想着瑜伽老师教过的动作,摆好姿势,屏息凝神。从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的动作,如今异常困难;而从前怎么也做不好的动作,现在变得出乎意料地简单。不过,譬如三点倒立这类高难度动作,眼下无论如何也没法完成了。从如今我的身体状况来看,必须避开骨折等意外风险。医生说,我的骨质变得非常脆弱,稍微一个动作便可能导致压迫性骨折。其实,哪怕不做高难度动作,只是舒展一下四肢,也能为我取回神清气爽的好心情。

过了一会儿,我张开手臂和双腿,呈“大”字形躺倒在地板上,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展开冥想。

我还活着。

我,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这样想着,活在当下的实感便犹如窗外涨潮的海水充溢于心。身体轻盈地漂在海面上,随波荡漾。

也不知自己在地板上躺了多久。

这时,房门被微微推开一条缝,六花小小的身体钻了进来。六花能灵巧地用自己的鼻尖顶开房门,之前它也是这样,无数次偷偷溜进我的房间。

“六花。”

我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板上轻唤六花。六花在我的耳边、嘴边嗅来嗅去,仿佛正寻找食物的气味。它的鼻尖又湿又凉,嗅完上半身,又钻到两腿之间,开始嗅大腿。

“不可以闻那里哦!”

六花在我的腿间嗅得越发起劲,鼻尖不断往里钻。

“要是引起奇怪的感觉,我会伤脑筋的。”

话音刚落,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对着六花我就能心平气和地说出如此傻气的话呢?

嗅了一会儿大腿的气味,六花似乎心满意足,下巴枕着我的耻骨,很快进入梦乡。我感到身体痒痒的,有些难为情,然而并不讨厌它这么做。六花温热的呼吸令人无比惬意。

我伸手轻轻碰了碰六花脑袋上的毛,软绵绵的,仿佛人类婴儿的触感。

记得那是念初中的某年冬天,我与一块儿上下学的姑娘聊起未来结婚生子的话题。她与我是总角之交,就住在我家附近。她成绩优异,宣称将来要做职场女性,努力工作,决不结婚。她的神情透着些许得意,表示不生小孩、只谈恋爱也能过好这一生。然后,她问我:“小雫,你打算怎么做?”

我说:“我啊,我想生一对小朋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与她不同,我没有明确的理想,只是隐约期待着成为一位母亲。那段时间,我常常无心于功课,乐此不疲地思索要为自己的孩子取什么样的名字。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我都希望和自己一样,用单独的汉字作为名字。

然而世事难料,曾经那么希望做职场女性的她,最终嫁给了大学时代认识的土耳其男子,如今移居加拿大,育有二子。

人生就是如此,不打开盖子,永远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与她相反,曾经无比期待结婚生子、认真为小孩考虑名字的我,不仅没能怀孕,还因疾病摘除了子宫。

可是——想到这里,我伸出手。

来到狮子之家,我遇见了六花,六花就是我的孩子。

这么想着,我的情绪染上某种庄严的意味,仿佛六花真的是我用子宫孕育的生命,通过产道降临到我身边。

我微微抬起身,见六花仍旧枕在我的耻骨上酣眠。它的心情似乎十分愉悦,或许梦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咕咕哝哝地咂巴着小嘴,尾巴有节奏地摇来晃去。

第二天,玛丹娜目睹了我与六花的“蜜月”状态,提议道:“六花是在告诉您,可以带它去散步呢!”

玛丹娜为六花套上项圈,又交给我一根颇有些年月的牵犬绳。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牵着狗狗去散步。大概没有人知道,从幼年时代起,我就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我在帆布包里装了些午餐时吃的百吉圈,还有作为餐后甜点的蒸面包。

“走喽!”

刚踏出狮子之家,六花便欢欣雀跃地往前奔去。

“六花,慢一点呀,小雫跑不了那么快呢!”待确定四下无人,我对六花喊道。

小雫,是父亲为我取的爱称。直到我小学毕业,他在家里都这样唤我。

出门前,玛丹娜对我说:“没关系,六花认得路,请放心带着它去散步吧。”

果然如她所说,六花穿过细长的小道,抄近路轻快地往斜坡上跑去。我本想慢慢散着步欣赏沿途风景,六花却有些急不可耐,气势十足地带我闯进更加广阔的世界。为了防止牵犬绳从掌心滑落,我紧紧握着它,犹如握着救生索。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仅仅是与六花散着步,我都感到幸福,除此之外,内心找不出其他情感。假如没有患病,也没有被医生告知余生无几,我就不会来到狮子之家,不会结识玛丹娜;无从知晓柠檬岛的存在,无从了解濑户内是片多么丰饶的土地;无法体味米粥的鲜美,无法邂逅Master煮的咖啡;以及,无法遇见六花。

“看来生病也没那么糟糕呢。”六花依然气势汹汹地往前冲着,我在它背后喃喃自语,“小雫的生命里,绝非只有讨厌的事情。”

眼下,我还做不到发自内心地说“生病真好啊”,也无法感谢体内那些癌细胞的存在,不过,我也因此收获了许多礼物,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突兀地传来一道声音。

“六花!”

六花立刻机警地竖起尾巴,威风凛凛地吠了一声,汪!

见我停下脚步,六花越发使劲地扯着牵犬绳,试图往前冲。“没关系的,可以松开绳子了哦。”对方看着我说道。

我松开手中的牵犬绳,六花疾风一般跑上前去。

那人站在田野中。

“你好。”

六花比我先一步跑进田野,不停地四处转悠,神情兴奋。这是一片葡萄田。

“你好。”

站在那里的,是名与我年岁相差无几、略显年轻的男子。他微微掀起头上那顶格子花纹的鸭舌帽,向我打了声招呼。

“风景真美呢!”我回过头,望着大海说道。

远远看去,湛蓝的海面在山坡下闪闪发光。

“没错,我也最喜欢从这片田野望去的景色。”他说。

“我是住在狮子之家的……”

我刚开口,他便接过话茬道:“是雫小姐,对吧?前几天,我见过你一面。”

见我一脸诧异,他又解释道:“还记得吗,你从本州搭船来岛上那天,我在船上帮忙?”

他的神情有些羞涩。

“啊,莫非你是戴着红色圣诞帽的那位工作人员?”

“对,就是我。其实我原本不想戴那帽子的,可船长说,今天是圣诞节,你就牺牲一下吧。唉,平日里我也受过船长不少照顾,心想就按他说的做吧。然后,我告诉玛丹娜,那天我要在船上打工,玛丹娜便叮嘱我,说既然如此,雫小姐应该也会在那天搭船来岛上,如果她遇到什么困难,记得帮帮她。”

“原来是这么回事。”

真没想到,大家竟会这样若无其事地在我身后默默守护。

“我叫田阳地,负责管理这片葡萄田。稻田的田,太阳的阳,大地的地。请多多指教。”

说着,田阳地君向我伸出手。我也伸手,同他握手致意。

我与田阳地君一块儿坐在亭中的椅子上喝柠檬汽水。据说这凉亭是他亲手搭建的。

喝着喝着,我觉得有些饿了,便向田阳地君提议道:“我带了午餐,要不咱们一起吃?”田阳地君说刚好他也带着饭团,我俩便一边看海一边吃午餐。

我从包里拿出餐食,六花突然飞奔过来。出门前,我为六花带上了小舞奶奶烤制的狗粮饼干。

田阳地君告诉我,他并非在岛上出生、长大,而是五年前搬来此地的。自那之后,他一直致力于栽种葡萄、酿造葡萄酒。说起来,我的这个病也是五年前确诊的。在我与疾病做斗争的日子里,田阳地君正在岛上辛勤地培育葡萄。

“从前岛上到处种着柠檬,后来农户们年纪大了,开始从国外进口便宜的柠檬品种,许多人也因此不再种植,并决定将荒废已久的耕作地开垦为葡萄田,酿造当地的特制葡萄酒。结果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件事演变成一个宏伟的计划,大家还说将来要把濑户内的葡萄酒推广到全世界。”

田阳地君落落大方地说着,好像这些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喜欢葡萄酒吗?”他问。

“喜欢。”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可一定得尝尝我们酿的葡萄酒。狮子之家应该能够喝到。”

田阳地君说着,咬了一大口饭团。我应了一声,开始吃百吉圈。早知道百吉圈这么好吃,出门前就该多带几个。

“本来,酿造咱们濑户内自己的葡萄酒是玛丹娜提议的,应该由她负责执行。当时她说,希望酿造好喝的葡萄酒,给住在安养院的人喝。你听说过吗啡葡萄酒吗?玛丹娜还说,想用岛上自制的葡萄酒来做。一开始,大家都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计划就在进行中了,等我回过神,人已经来到岛上啦。”

田阳地君是那种会大口大口津津有味地吃饭团的人。与他聊天时,潮湿的海苔香气扑面而来。

“我以前倒是听闻过吗啡葡萄酒,据说喝下可以止痛。眼下我的身体暂时没什么大碍,所以还没喝过。不过,只是单纯地喝喝葡萄酒,也是一种享受。”

恐怕和咖啡一样,酒精对我的身体也有害,为此,我已经很长时间滴酒不沾了。

“如果你喜欢葡萄酒,就请一定尝尝,然后把感想告诉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年,大家可以喝上正宗的葡萄酒了呢。”

一旦谈及葡萄酒的话题,田阳地君的语气便充满干劲。

我俩正聊得投入,蹲在脚边的六花忽然撒娇般呜咽一声。

“吃吧。”

田阳地君掰了一小块狗粮饼干,喂进六花嘴里。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六花像往常一样,吃得很香甜。

“这家伙胃口太好了。”

六花感受着田阳地君的抚摸,舒服地扭了扭身体。

“这个地方,就算平日里我不在,你也尽管过来。现在还冷,等天气暖和些,可以在这儿睡午觉或是看书,心情会很放松的。”见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田阳地君说。

现在是他的工作时间,老这么打扰他可不好。

“我会再来玩的。”

闻言,田阳地君再次微微掀起格子花纹的鸭舌帽,以示道别。

我为六花系好牵犬绳,步履轻快地牵着它走下山坡。回去的路上,它乖巧许多,没有拼命拉扯绳索。

“六花,谢谢你。”我说。

是六花带领我结识了田阳地君。

“小雫要是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或许会喜欢上他吧。”

六花对我意味深长的自言自语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往狮子之家走去。

晚饭不如加点一份肉菜吧,配上田阳地君亲手酿造的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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