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狮子之家的点心日  作者:小川糸

周日午后三点,大家齐聚下午茶室。

来客中,有前几日从邻岛赶来参加咨询会的临终医疗专家、专业护理师、看护师、药剂师等,我向他们中相识的几位微笑着打招呼。

原本我并未多么期待周日的下午茶时间,可要说毫无兴趣,倒也不尽然。从前我酷爱甜食,不过有一段时间,由于药物影响,我连最喜欢的点心都吃不下。从那以后,我便有些畏惧甜食。

“不知道今天会有什么点心呢?”

我早早来到暖炉边占位,不一会儿,粟鸟洲先生也来了,泰然自若地坐在我旁边。我暗暗期待Master能够出现在另一侧的空位前,可他似乎根本没有参加这场茶会。

“小雫,你写好菜单了吗?”

粟鸟洲先生猛地凑到我面前。莫非他视力不好?不知为何,我觉得粟鸟洲先生说话时,有一股说教的意味。

“还没。”我不动声色地一点点拉开与他的距离,答道。

“不尽快写完,会被打屁股的哟!”

粟鸟洲先生再次凑上前,这一回,距离明显更近。

“我还没想好要写什么。”我再次若无其事地拉开距离,淡淡地说。

“我跟你讲啊——”明明没人问他,粟鸟洲先生却自个儿滔滔不绝起来,“我点过便利店卖的瑞士卷哦。以前,大概那会儿我还在念初中吧,有个女同学送过我一份礼物,就是瑞士卷。现在那种口味的市面上已经没有卖的了,真遗憾。”

“意思是说,你点了便利店售卖的点心?”

不是手制点心,嗯,这很符合粟鸟洲先生的性格。尽管擅自揣测对方的人生经历不太妥当,但我仍然觉得粟鸟洲先生有些可怜。不料,这位先生浑不在意,甚至开始回忆在那次茶会上尝过的点心,轻描淡写地发表感悟。

“非常美味!当时,小舞奶奶煞有介事地用市贩风格的包装袋把瑞士卷装在里面端给大家,真是越发让人怀念呢!也不知道那女孩如今过得怎么样了。”

我一边听着粟鸟洲先生的描述,一边暗暗构思属于自己的记忆中的点心,脑海里顿时涌现出各种各样品尝点心的场景,反而陷入无法抉择的困境,既舍不得父亲辛辛苦苦为我烤的甜甜圈,又忘不了圣诞节时与好朋友一道亲手烤制的曲奇饼干。

“茶会,正式开始。”

待我回过神,玛丹娜早已姿态端庄地站在众人面前。

她娓娓道来,声音平静,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十分专注。

“我是在中国的台湾出生的。战争期间,父亲在那里做警察。那时我家兄弟姐妹众多,家里请了用人照顾我们,生活算是相当富足。不过,关于那时的大部分生活经历,我都记不太清了。

“日本战败后,我的双亲带着孩子迁回日本。我们一家失去了住所,财产也被没收,只得辗转寄居在各地的亲戚家中。那段时间,日子过得最是艰辛。母亲上了年纪后,经常抱怨家里的大小琐事。

“有一天,尚在念小学的我放学回家,发现母亲正在为我做点心。只因我说过一句‘好吃’,住在台湾的时候,母亲便向用人请教了做法。那道点心叫什么,我暂时想不起来,总之是白色的,口感与豆腐很像,在台湾大家经常会吃。

“记得母亲告诉我,她是从父亲种的田里摘来花生,以此为原料做成了这道点心。

“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在我家附近河滩的堤岸下面开垦出一小片农田。面对这样的父亲,我甚至没法想象他曾在台湾做过警察,总觉得他一直就是贫苦的平民百姓。”

玛丹娜顿了顿,抬起头。依旧是那双月牙形的眼睛,深藏着无人知晓的情绪。

“后来,我特意去查了那道台湾点心,书上写着‘豆花’二字,读作toufa,我猜会不会是用豆乳做成的呢?听说在夏天,人们通常将豆花冰镇后食用,冬天则加热后食用。今天为大家准备的是加热后的豆花,上面淋有花生浓汤。”

玛丹娜沉稳的话音落下,茶室里的听众三三两两地鼓起掌。志麻奶奶和小舞奶奶神情庄重地为大家端来豆花。

“请慢用。”

于是,大家纷纷拿起汤匙品尝豆花。

略带暖意和清甜滋味的柔软固体,轻轻滑进喉咙深处。

好像雪花,我想。

雪花落在掌心,顷刻消融。豆花也是如此,触到舌尖的刹那,便消失无踪。

看着大家享用豆花的模样,负责制作点心的小舞奶奶讲解道:“豆花上淋的是花生浓汤。在台湾,花生浓汤也会被做成罐头食品,时常出现在家家户户的餐桌上。这次,我们想办法买到了新鲜的花生,熬煮制成花生浓汤,又在汤里加了生姜汁,有暖身的功效。此外,豆乳凝固时会散发刺鼻的豆腥味,为了消除这种味道,便放入了少许白酱油提味。这次做的豆花还未分完,想要再来一碗的话,请举手告诉我。”

小舞奶奶的声音舒缓自如,夹杂独特的地方口音,听起来十分悦耳。

我用汤匙舀了一勺花生浓汤送进口中,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从未到过的台湾街市。

玛丹娜并未说明这道点心是谁下的菜单,不过,答案已经一目了然。希望吃到豆花的那位病患,是武雄先生。我和他尚未深入交流过,仅有的一次照面,是某日经过走廊时,他向我亲切地打招呼:“今日的天气真好呢!”他是一位目光温柔、态度谦和的老爷爷。

此刻,武雄先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碗里的豆花,并不打算吃。见此情形,我立刻明白,这一刻,他一定回忆起了当年的父母与兄弟姐妹。母亲之所以会为他做豆花,或许是因为生活稍稍有了着落,或许是因为当日发生了开心之事,又或许是因为自家农田里父亲种下的花生终于在那天获得了丰收。

武雄先生的视线久久凝在那碗豆花上,仿佛在观看一部令人怀念的无声电影。

元旦清晨,早餐是百合根粥。

前一晚我发烧了,到元旦这天,烧虽然基本已退,但我实在没有心情去食堂,便拜托工作人员将米粥送来房间。掀开涂有红漆的木碗盖,扑鼻皆是米粥清淡的香味。白色的米粥上,零星散落着切成细丝的黄色柚子皮。

真好闻!

我闭上眼睛,深深嗅了一口柚子的清香,顿觉沁人心脾。

然后,我向彬彬有礼地坐在脚边的六花问候道:“新年好呀,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送给六花的礼物是一块新年特制的超大猪骨。六花得到礼物后,大概想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好好享用,于是叼起骨头,迅速朝图书室一角的六花专用帐篷跑去。

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迎来新年。之前我还十分担心,由于孑然一身,自己会在某天不为人知、孤零零地死去。

我一口一口地吃着百合根粥,恍惚感觉有幸福的烟火炸裂开来。明明想要细细品尝,却不停地用汤匙大口吃着。今天吃饭,用的不是私筷,而是一双装在袋里的崭新筷子,筷袋上写有我的名字。想到粟鸟洲先生的筷袋上一本正经地写着“粟鸟洲友彦先生”,我便有些忍俊不禁。

饭后,我在心里琢磨着,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喝上Master亲手煮的咖啡,可惜从他的屋里一直没有飘出咖啡香。我十分遗憾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煮了蒲公英咖啡来喝。由于刚刚退烧,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畅快,仿佛一下子剥掉覆在体外的薄皮,身体变得舒爽轻盈。

我摆弄着手机,打算听听音乐,咚咚,房门被敲响。我开门一瞧,只见看护师陪着一位老奶奶出现在门口。老奶奶坐着轮椅,全身裹了一套深灰色的修女服。

“我来送新年礼物。”修女模样的老奶奶语速缓慢、如履薄冰般一字一顿地说道。

递到自己手上的新年礼物,是一件莓果形状的针织品。

“杯垫?”我也放慢语速问道。

“那个……是腈……”

老奶奶说话格外吃力,身后的看护师见状,立刻帮她说:“是腈纶刷帚,对吧?修女去年便说要送大家新年礼物,一直在努力编织呢。”

听着看护师的解释,被称作修女的老奶奶微微一笑。

“当时医生说,修女只剩几日光景了,于是她办理了紧急出院手续,住进狮子之家。她说,在这里可以期待每天早晨的米粥,而且要织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日渐恢复了精神。她患有认知障碍和心力衰竭等多种疾病,来到狮子之家,身体反而有所好转,应该还不会离开我们呢。”

这番话,看护师既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修女听的。

“为什么称呼奶奶为修女呢?”我从刚才起就非常在意这个问题,于是向看护师问道。

“奶奶啊,从前一直过着修女的生活。做修女时,她待人待己特别严苛,人也好,动物也罢,甚至蚊子都不敢靠近她。自从生了病,罹患认知障碍,连自己是修女这件事也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看护师毫不介意地继续道,“修女,其实您十分厌倦修道院的生活吧?您还记得您的初恋吗?比起耶稣,您更喜欢那个初恋对象源太先生吧?”看护师观察着修女的神情,接连问道。

“源太先生。”修女喃喃自语,嘴里像是含了一颗酸酸甜甜的糖果,羞涩地用双手捂住脸颊。那模样,如同十几岁的少女一不小心将筷子抖落在地上,依旧说笑不停。

或许,即便作为修女,她也曾拥有与修女全然不同的人生。我一边听着看护师的讲述,一边想。

而她人生的另一条道路,并非通往与最初那条截然相反的目的地,只是稍微调整了方向。她本人踏上那条路时毫无所觉,然而一旦踏入,便再无后悔的余地。修女就是这样贯彻着自己的生存之道吧?

“修女,您觉得现在幸福吗?”我俯下身,凝视着修女的眼睛问道。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的眼睛犹如人偶般纯洁质朴。

“幸福?”修女反问道,“你的看法是怎样的呢?”

我一时也没了主意,看向看护师。

“将不幸一口气吸入肺腑,再化为感激呼出,你的人生终会闪闪发光。”看护师微笑着说,“早些年,我曾遭遇丧子之痛,那时候,修女赠予我的就是这句话。说真的,在那之前我可讨厌修女了,觉得她心眼很坏,性格难以相处。可当时的她,只是沉默地听完我的故事,用这句话安慰了我,并且说:‘我自己也是这样活到今天的,所以在死亡降临之前,让我们一起努力生活吧!’她的话拯救了当时的我,因此,为了报答她的恩情,我会一直这样伴在她身边。”说着,看护师神情一变,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修女,“修女,您在那时无私地帮助过我,还记得吗?假如将来某一天,您去了天国,与源太先生重逢,要记得好好向源太先生告白哦。”

听见源太先生的名字,修女再次羞红了脸。

“有时我看着修女,会觉得抱着那样的信仰离开这个世界也不错。我自己终究是个无神论者,不过生活中总有各种各样不顺心的事,因此我想,将来的一切大概只有神明知道吧。”

“您的话很有道理。”我说。不知为何,此时站在修女身边,却有一种微风拂过树梢,接受参天古木荫蔽的错觉。

“毕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啊!”我深有感触地脱口而出,转念一想,大概生活就是如此。人生,总是难以圆满。这是走过三十多年人生旅程的我发自内心的感悟。只是,此刻我又认为,说不定正因难以圆满,才多出一分冲破阻碍的乐趣。

“今天吃什么点心呀?”修女催问看护师。

“对哦,修女,想必您也饿了吧。”

看护师迅速将轮椅转向房门的方向,打算带修女离开。午餐时间刚刚结束,可修女恐怕已将自己吃过午饭这回事彻底忘了。

“修女,谢谢您的新年礼物。我会非常爱惜地使用它的。”

其实根本舍不得用,尽管如此,我还是凝视着修女的侧脸,说出这句话。本想送修女一件物事作为回礼,不巧的是,手头似乎没什么东西能讨修女欢心。

“请多保重。”

修女优雅地向我道别,仿佛她依然置身修道院,拥有修女的身份。我想,修道院的教养早已深入骨髓,她的余生大约也将一直保持修女的言谈举止。

看护师对我行了一礼,推着载有修女的轮椅悄然离开。我静静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所有人上了年纪都会像修女这般,再次回归婴儿状态。

话虽如此,我却十分理解修女那种为了享用每日清晨的米粥而努力活着的心情。在狮子之家,随处可见悬挂的胡萝卜,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散落着微小的希望。

当我躺在床上听音乐时,啃完特制猪骨的六花心满意足地回到房间。它坐在床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

要过来吗?我掀起被子一角对六花示意道。它思索了几秒,嗖的一下跳进我的被窝。

也许是刚啃完特制猪骨的缘故,六花的身体散发着新鲜小兽的气味。

六花在被窝里检视一番,慢慢凑近我的脸颊,枕在我的臂弯里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耳边传来它安详的打鼾声。

即便用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可爱”来形容它,也不足以表达我心里的怜爱之情。体内不断升起某种情感,仿佛甘甜的泉水从泉眼汩汩涌出,浸透指尖、头发、臼齿、内脏等身体的每个部位。

这一定便是常人所谓的“母性”。

我的身体,此时被母性的精华占据,唯愿好好疼爱六花。

不知不觉,我也躺了下来。六花依然枕在我的臂弯里。是在做梦吗?它时而抽动小小的身体,时而动一动腿,不过最常出现的动作是津津有味地咂着小嘴。或许,梦里的六花也在享用美食?这个设想令我心情愉悦。

六花,能够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想到这里,泪水不经意地涌出眼眶。

六花的心跳不太有规律,小豆色的鼻尖沁着细小的汗珠,眼角总是积满眼眵,脚上的肉球有点皲裂,打哈欠时会猛地喷出气味独特的口臭……所有这些,我都毫不在意。我喜欢六花的全部。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又逢新年,我本想外出走走,但眼看六花睡得如此香甜,便放弃了散步的念头,躺在六花身边陪它睡觉。六花的脑袋实在很沉,我的手臂始终保持一个姿势,几乎发麻,但我依然甘之如饴。

真想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躺在六花身边。六花像一只热水袋,同时温暖了我的身体和心。

那天晚上,我和六花躺在同一张床上进入梦乡。起初我还有些提心吊胆,让狗狗睡在干净的被窝里,说不定会被玛丹娜或其他工作人员训斥,好在第二天他们什么也没说,我才松了口气。

不过,粟鸟洲先生得知此事后,屡次语气轻浮地调侃道:“真好呀,真好呀,六花简直太狡猾了,人家也想变成狗狗啦!”每次我都当作耳旁风,无视他的玩笑。

新年第三天的夜里,我收到田阳地君发来的邮件。

那天,我在食堂用完晚餐,回到房间,一眼便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名为“新年”的邮件提示。我有些惊讶,就在几分钟前,自己还喝着田阳地君酿制的红葡萄酒,尽管只是玻璃酒杯一小杯,却仍旧让我醉意熏然。当晚的肉菜,是盐釜烧鸭。


雫小姐:

新年快乐。

这个新年你是如何度过的呢?元旦那天的日出,真是美不胜收。

对了,突然这么说可能会给你造成不便,但有件事想问一问。这个周六,要和我一块儿去兜风吗?因为那日我得开车去隔壁岛上配送葡萄酒,所以需要全天用车(话虽如此,却不过是一辆破旧的小型汽车)。如果你愿意,请让我做向导,带你领略岛上风光。

希望今年对雫小姐来说,也是充满欢声笑语的美好的一年!

---田阳地


我心下欢喜,忍不住将这封邮件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

结果迟迟拿不定主意,是该花上一整晚品味这种喜悦,而后慢条斯理地回复,还是抱着“就趁现在”的心情立刻回复呢?犹豫再三,我还是选择立刻回复。


田阳地君:

新年快乐!

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谢谢你邀请我去兜风!

我很开心。

倘若不会给你添麻烦,请一定带我同去。

顺便问问,可以让六花与我们一块儿吗?

---雫


当然可以!

中午之前,我来狮子之家接你们。

途中咱们再找个地方,一起吃午餐吧。

那么,祝你好梦!

晚安。

---田阳地


我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笑开了花。

或许,这会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约会。我一面想着,一面自嘲,明明自己的人生行将结束,对恋爱的妄想依然像宇宙大爆炸似的停不下来。当然,我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与田阳地君只是纯粹的朋友关系,时至今日,我本就不该再抱任何期待。可是,能与田阳地君这样的好青年一块儿出去兜风,还是很幸运啊!莫非这是来自冥土的赠礼?我像老婆婆一样想着。

“六花,小雫该穿什么衣服赴约才好呢?”

如果穿着兼作睡衣的运动衫去约会,实在太不像样,可要是选那条为离世而准备的华丽连衣裙,也不合适。

最终,我决定就选初次来狮子之家时穿的那套衣服。田阳地君曾说,那天他和我同乘一艘客船,没办法,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周六他就会发现,我的衣服和那日穿的一模一样。诚如玛丹娜在信中所言,想在这座岛上买到自己中意的衣服,比登天还难。

为了避免感冒,第二日我没有外出,整整一天待在暖和的房间里看书。脚边暖烘烘的,让人感觉无比幸福。不用说,六花依然陪在我身边。

周六很快到来。

出发的最后一刻,我仍在犹豫要不要戴假发,最终决定戴着它赴约。我早已习惯他人肆无忌惮的打量,可要是因此而连累田阳地君,那他也太可怜了。并且,我果然暗自期待田阳地君会觉得我可爱,哪怕一点点也好,哪怕戴着假发的模样已不再是真实的我。

时隔两周再次戴上假发,脑袋变得沉甸甸的。我用手指整理了一下发丝,以便让假发看起来足够自然。不过,说什么我也不愿意再穿文胸了。

快到正午十二点时,田阳地君来到狮子之家。我抱着六花坐在小汽车的车后座上。说实在的,即便就恭维的角度而言,他的这辆车也算不上好车,倒是与自称农夫的他格外相称。

我们在港口旁新开的意大利餐厅吃过比萨之后,田阳地君带着我去了位于相反方向的现代美术馆。虽是周六,馆内的游客却很少,安静的氛围让人心情舒畅。一路上总能看见大海,柠檬在阳光下闪烁着莹润的光泽。

海风轻柔,日色绚烂,我切实感到生命正被自己握在手心。明明有很多话想对田阳地君说,明明察觉到感情以光速掠过心头,却笨拙得不知如何表达。于是,我不停地笑着——只能以笑容遮掩。我一边笑着一边祈祷,但愿这份感激之情能传达给田阳地君和六花。

走出美术馆,我们再次驱车绕岛半周,往隔壁海岛驶去。途中经过一座特别长的桥,从桥上望去,视野再次变得开阔。而这座桥,漫长得仿佛能够通向天国。

“真好。”过桥时,我轻声自语着,心想即便田阳地君没听见也无所谓,“能够来到狮子之家,实在太好了。现在,我很幸福。”

或许真的没有听见,田阳地君一言不发地紧紧握着方向盘。

为好几家餐厅送去葡萄酒后,我们沿着来时的长桥返回柠檬岛。待田阳地君停好车,我与他走进神社参道附近的咖啡馆喝下午茶。这家咖啡馆由古旧的村公所改建而成,风格十分可爱,也允许宠物进入。

吧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柑橘类水果,每次看见这种温暖的黄色,我便觉得内心的夜空里增添了几颗闪烁的星星。

田阳地君酿造的葡萄酒赫然在列。或许见我老是依依不舍地盯着酒瓶,田阳地君善解人意地说:“如果愿意,就请尝尝吧。我会负责把它送去狮子之家的。”

咖啡馆的服务员给六花送来苹果,六花满心雀跃。看来无论走到哪里,它都格外招人喜欢。

我乖乖听从田阳地君的话,请服务员为我倒了一杯红葡萄酒,恰好此时有些肚饿,便加点了一份巧克力布朗尼。田阳地君点了一杯鲜榨柑橘果汁。

我将两只手放在身旁的煤油暖炉上烘烤,问道:“你为什么想要酿造葡萄酒呢?”

这个问题我好奇了整整一天。

“雫小姐,你问得可真直接呢。”田阳地君苦笑着说。

因为我的时间所剩无几,没有机会旁敲侧击地玩游戏了。

田阳地君说:“栽培葡萄,是一项非常烦琐的作业,每个环节都很不起眼,像是翻土、插苗、除虫等等。等它发出新芽后,必须择优选取,拔掉不适合的芽。可以说,培育葡萄基本得依靠天时地利,包括雨量和风向,人力可及之事其实很少,非要说的话便是守护吧。当然,采摘葡萄还是离不开人的。

“事实上,酿酒也只能依赖大自然之手。如果有人问我,想酿这种酒,仅靠人力就能实现一切吗,我会告诉对方,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说真的,这个道理,不亲自经历失败就不会明白。总之,与伟大的自然相比,人力显得十分微薄。”

田阳地君点的鲜榨果汁制作起来似乎意外地费时,聊到现在,我们面前的餐桌上依然空空如也。

他继续说:“我的基本工作,就是守护葡萄的成长。发现‘啊,这可不妙’时,会出手干预,其余时候基本任它们自然生长。这样做的结果是,往往可以酿出令人大吃一惊的葡萄酒。我觉得这种葡萄酒里蕴藏着一种能量,只要喝上一口,就能改变饮酒之人的人生。”

这时,服务员终于端来果汁。

我俩轻轻碰杯。对于葡萄酒,我完全是门外汉,可田阳地君他们酿造的葡萄酒相当醇厚。入口时只觉舌尖用力收紧,喝着喝着便慢慢放松,犹如绽开层层叠叠的花瓣,直至喝完最后一滴,恍惚有整片花海铺满心间。

“啊,确实流泪了呢,真好。”田阳地君说。

我这才察觉,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喝得流下了眼泪,慌忙用手擦拭眼角。见此情形,田阳地君忙不迭地道歉。

“抱歉,抱歉,我不是在说雫小姐,而是指酒杯上的眼泪。”

我越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神情莫名地看着他。

田阳地君解释道:“这是我的职业病,不由自主地就会去观察。你瞧这里,看得到葡萄酒的水滴流过的痕迹吧?我们把这个叫作‘葡萄酒的眼泪’,以此判别这瓶酒的酒精度数和甜度。”

田阳地君把酒杯凑到烛光下,以便让我看得更清楚些。

“如果是清淡型葡萄酒,就几乎不会在酒杯上留下泪痕;而浓郁型葡萄酒呢,会留下十分明显的痕迹,仿佛号啕大哭过一场。”田阳地君耐心解释道,而后把酒杯放回我手边。

“以前喝酒时,我一点都不了解这些。”

不过,葡萄酒会流泪这种说法还真是浪漫。

我用餐叉划开巧克力布朗尼,送了一块到嘴里,而后闭上眼睛慢慢咀嚼,之后再喝一口葡萄酒。重复数次这一系列动作后,我说:“感觉到了田阳地君的味道。”

这句话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可是,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田阳地君一下子涨红了脸,连耳根也不例外。我暗暗反省,莫非刚才的话冒犯他了?不过,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玻璃酒杯中的红葡萄酒,看起来格外诚实、清爽,而且温柔,拥有太阳般的温暖和大地般的强韧,真的就像田阳地君一样。人如其名,田阳地君的人生道路实在配得上他的名字。

我很想继续这样面对面地与田阳地君聊天,于是拿起酒杯,轻轻旋转着里面剩余的葡萄酒。冬至已过,白昼仿佛变长了一些。

老爷爷推着手推车,缓缓走过窗前,身后是古老的小镇街景。穿着运动服的初中生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飞速掠过。刚才开始,咖啡馆里就流淌着轻柔的钢琴声。田阳地君用手指有节奏地扣着桌面。

和他的身材相比,田阳地君的手指显得有些粗大,指节突出,确实是耕耘土地之人才会有的手。仅仅凝视着他的双手,我的内心便涌出无限欢喜。时间宛如蓬松的绒毛,步履轻盈地路过。

待我喝完最后一口葡萄酒,田阳地君说:“咖啡馆前面有座历史悠久、特别灵验的神社,那里生长着一株树龄三千年的楠木,非常值得一看。离这儿不远还有一处温泉,泉水颜色十分有趣。另外,这个时间应该来得及带你去那片沙滩,我自己非常喜欢那里。”

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口气游览这么多地方,委实不大可能。

“听起来每个地方都蛮有意思的,不如挑一个。去沙滩怎么样?”

我想在清凉的海边散步,深深呼吸。

“好的,那咱们就去看海吧。”

说着,田阳地君唰地站起身。一直乖巧地坐在身旁的六花猛地跳起来,身体随之抖了抖。我们结完账,走出咖啡馆。薄暮笼罩着冬日晚空,夕阳迟迟不肯落山。

“哇,天空的颜色好像桃红葡萄酒!”我惊叹道。

“真的呢,涩味与甘甜搭配得恰到好处。”田阳地君轻声说,神情陶醉,仿佛果真在舌尖含了一口桃红葡萄酒细细品尝。

从这里开车去海岸,只需要五分钟。狭长的小道上渺无人迹,让人心情有些忐忑。道路尽头,大海悄然呈现。

海岸线描出舒缓的弧线,犹如神明的臂弯,恰如其分地拥抱着灰蓝的海水。一叶孤舟随波摇曳,似乎下一秒就会沉落。车门刚打开,六花便精神抖擞地飞奔而出,径直向大海冲去。

“脚下光线太暗了,如果雫小姐愿意,可以抓住我的手。”

田阳地君走下车,朝我伸出一只手。机会难得,我想了想,于是挽住他的手臂走向沙滩。大约刚刚退潮,细沙还是湿的,脚边散落着海藻、玻璃瓶和贝类。

走到浪花轻涌的海边,我松开挽住田阳地君的手臂。晚空中,几颗星子明灭不定,好似咬紧嘴唇,拼命眨着眼睛,阻止泪水滑落。

“冷吗?不介意的话,这个给你。”田阳地君顾及我的身体,摘下脖子上的围巾递了过来。

“谢谢。”

我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将残留着他体温的围巾轻轻绕在自己的脖子上。

“总算暖和起来了。”注视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岛影,我小声感叹道。

客船安静地驶向大海彼方。我不由得蹲下身,望向暮色中的海面。

要是放任气氛沉默下去,我很怕会对田阳地君生出奇妙的情感。因此,必须说些什么打断这股沉默的暗流。这样想着,我便开口道:“每天生活在如此风平浪静的海边,难怪濑户内的人有着温和的性格。”

“自从搬来这里生活,我就没以前那么爱发怒了。说起来,多亏了这片大海,或者说是濑户内的气候的功劳。”

“田阳地君也会发怒吗?”我颇感意外地问。

“当然会,就算是我也会发怒啊。我这个人天生性子急躁,看待事物非常悲观。”说着,田阳地君也在我身边蹲下,“可是,自从开始酿造葡萄酒,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不可能事事顺心如意,哪怕破口大骂,也只会伤害对方,还搞得自己精疲力竭,一点好处都没有。说真的,这份工作磨炼了我的耐性。”

“你说得对。以前我也很爱发火,不过说发火其实不够准确,应该是愤怒,那种面对自己的疾病而生的愤怒之情。我会想,为什么总是自己抽中下下签呢?”我说。

这些想法,以前我从未对人提起。因生病而发怒这种事,会让内心的另一个我感到更加愤怒。

可是,无论怎样捶胸顿足、大动肝火,把布偶狠狠扔到墙上,一整晚失声痛哭,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别说解决问题了,那么做只会让事情越变越糟。当我停止无谓的挣扎后,反而能像现在这样,注视着清澈的大海,疗治支离破碎的内心。仔细想想,我的确是从最近开始收敛脾气的。

“可以许愿吗?”我问,有些话一定只能靠此时此刻的自己来传达。

田阳地君什么也没说,专注地聆听着。

“假如有一天我死了,希望你能带着六花一块儿来到这里,对着天空挥手。我也会努力朝你们挥手的。”为了不让田阳地君难过,我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说,“其实啊,我有些期待,不知道自己死后是什么样的。这可不是嘴硬哦,因为我一直对灵魂出窍啊,冥界啊,天国啊,花田之类的很感兴趣。不过,心里仍旧残留着些许不安,确实不知道自己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我又想,或许对那个时刻有所期待,就能消除一点点心里的不安。”

“期待?”

“没错,对‘死后’的期待。现在住在狮子之家,我期待的东西可多了。就像在马儿面前挂着一根胡萝卜,好让它跑快点一样,我期待每天清晨的米粥、中午的自助餐、晚上的一汤三菜、周日的下午茶会。咦,说起来怎么全都和食物有关?反正,我给自己挂着许许多多这样的‘胡萝卜’。因此,要是能把这些期待延长到死后,我便会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然后以此为方向,抱着自己的期待往前走。田阳地君,你可以答应我吗?等我死后,你便带着六花站在这海岸上朝我挥手。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个约定是一根胡萝卜哦。怎么说呢,只要想到自己正在等待约定实现,内心就十分雀跃。”我一边说,一边祈祷这份心情能够传递给田阳地君。

“没问题,我答应你。”田阳地君朗声回应道,宛如对着星星起誓。

如果是田阳地君,就一定能够为我实现心愿。

“不过,该在什么时候朝你挥手呢?”田阳地君一本正经地问起细节问题。

“对呢,必须决定一下挥手的时间。”我说。

确实,假如不事先约定具体时间,说不定田阳地君会一直站在海边朝我挥手。

“那么,就在我死后的第三天黄昏,可以吗?”

一周的话会让他久等,第二天又显得太性急,我想了想,提议把时间定在第三天。

“明白。”

“那就拜托你了。”

说完,我忽然站起身,田阳地君也随之起身,与我并肩而立。

晚浪轻轻拉出柔和的线条,仿佛可以把我带向大海的彼方。

这个瞬间,我的内心莫名涌出接吻的渴望。

并非和谁都可以,也并非因为对方是田阳地君。总之,这一刻我盼望着有谁能用他的体温覆盖住我的嘴唇。我已经不想再忍耐了。

我将自己的脸凑到身旁的田阳地君面前,亲吻了他。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亲吻对方,可谓人生的初体验。

我听凭内心的欲望,用双手轻抚田阳地君的头和脸颊,贪婪地吸吮他的唇瓣。待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犹如一头掠食猎物内脏的狮子。

脑海里一片混乱,也不去管这个吻结束之后,该怎么对田阳地君解释。此时此刻,除了亲吻,我已无路可走,好像不突破这道关卡,便只剩茫茫前路。

吻着吻着,田阳地君“反客为主”,贪婪地衔住我的唇瓣。我们犹如吸食花蜜般渴求着彼此的唇。我知道田阳地君哭了,而我,大概也流下了眼泪。

不知这样依偎着他吻了多久,我想此刻便是结束这个吻的好时机,于是静静地抬起头。

“谢谢你。”

除了这句话,我找不到别的词表达自己的心情。田阳地君什么也没说——虽然什么也没说,却紧紧抱住了我,耳边旋即响起他剧烈的心跳声。要是生命在这一刻终结就好了,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天空一点点暗下来,世界彻底被夜色覆盖。

“六花!”大声唤着六花的,是田阳地君。

方才,自己忘情地沉浸在与他的亲吻中,竟将六花的存在抛至九霄云外。

数秒之后,六花像一颗流星般从海岸另一端飞扑回来,跳进我怀中。它的嘴角和爪子上沾满沙子,在我怀中一拱一拱的,像是在说“快来和我一起玩”。

回到车上,田阳地君发动着引擎,对我说:“谢谢你今天陪我送酒。”

“哪里,该说谢谢的是我。田阳地君,真的非常感谢你。”

闻言,田阳地君慌忙客气地对我点头行礼。

“方便的话,找个地方一块儿吃晚饭吧。”他踩下油门,一边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一边说道。

已经过了傍晚五点半。

虽然满心不舍,但我依然强压下这份异样的情感,说:“还是回家吧。今天出门都没有准备六花的晚饭。”

我下意识省略了“狮子之”三个字。如今,对我而言,狮子之家便是我真正的家,回到那里,我的身心才能理所当然地得到休息。

“也对,那里的餐食可是公认的岛上一绝呢。”

田阳地君按逆时针方向环岛一周,驱车往狮子之家驶去。整个下午都在户外,我感觉非常疲倦。回去之后,要好好冲个热水澡。

或许是刚才喝下的葡萄酒开始发挥效力,加之车内的空调太过温暖,我沉沉地垂下眼睑,开始打瞌睡。与田阳地君的那个吻已经离我很远,恍如前世的记忆。

六花趴在我的大腿上睡熟了,不时打着呼噜。我费力地睁开眼睛,主动同田阳地君攀谈,以免他误以为是我在打呼。然而,意识似乎不受我控制,尽管说着话,我仍旧昏昏欲睡,恍惚想起从前与父亲一块儿外出,回家时坐在车上的情景。

车窗对面,铺展着夜的世界。脖子上的围巾散发出田阳地君独特的气味。某个瞬间,我似乎陷入沉眠。

“到了哦。”

我睁开眼睛,发现车子已经停在狮子之家门口。我再次向田阳地君道谢,然后推开车门。下车前,我默默地摘下围巾,把它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车后座上。

“我会再去葡萄田找你玩的。”

我并不打算忘记沙滩上的那个吻,但要是以它为借口,让我和他的关系突飞猛进到另一个次元,终究不切实际。我决定,今后还是同往常一样,抱着平常心造访田阳地君的葡萄田。

因为我喜欢站在那里遥望大海与天空。

并且也有那么一点喜欢田阳地君。

“再会,改天见。”他说。

我相信此时此刻,田阳地君与我怀着同样的心情。

我抱着六花,握住它的爪子,朝远去的田阳地君挥手告别,直到他驾驶着那辆小汽车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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