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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狮子之家的点心日 作者:小川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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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我的眼前再度出现一个陌生人。 似乎从很早以前开始,她就一直留在那里。女子秀发长长,容姿端丽,正坐在椅子上看海。会是谁呢?这样想着,我轻声同她打了招呼。 “初次见面,你好。” 她缓缓地回过头。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不知为何,从这里望去的濑户内海总是那么令人怀念。” 莫非她也曾是狮子之家的客人?女子鼻梁挺直,是一个凛然的美人。 “我叫海野雫。” 我想友好地与她待一会儿,于是主动报上姓名。 “我叫铃木夏子。你可以叫我‘夏’,随意就好。我是从这里踏上‘旅途’的客人之一,不过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日我来,是为了向你道谢。”夏率直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说道。 “道谢?为什么?” 夏似乎等的便是这句话,她微微一笑,像朵盛开的向日葵。 “因为,你是真心疼爱六花。” “呃,这么说,夏是六花的……” “没错,我就是六花从前的主人。” 真没想到能与六花的原主人相见。 “谢谢你。”我也向她致谢。 那个瞬间,我感到自己与她同时落下眼泪,对夏的感激之情越发强烈。 “是我该谢谢你才对。看到六花幸福的模样,我打从内心觉得幸福。” 夏的眸子里水光涌动。 “我真的很喜欢六花。” “是呢,我也非常非常喜欢六花。可我始终对它放心不下,因此迟迟没能动身出发。” “那么,长久以来,你一直都守在六花身边?” 就像我的母亲长久守护着我一般。 “是的,简单说来可以这么理解。每天我都会担心地想,它有好好吃饭吗,有被人带着外出散步吗,等等。当然,在你到来之前,大家已经对六花照顾有加,根本无须我操心。 “我想,或许一切只是因为我自己不愿离开六花,才会一直守在它身边。不过,即便六花遇上什么事,我也爱莫能助。这就是失去肉体的后果。 “其实,六花真正需要的不是我这样的存在,而是温情脉脉的肉体。雫小姐,一直以来你都让六花感受到了这样的温暖。” 夏的话令我泪如雨下。 “也许你不知道,与你相伴而眠时,六花的表情真是非常幸福。我啊,最喜欢看六花睡着时的模样了,因为它浑身上下都流露着幸福与愉悦。哪怕只在一旁看着,我也觉得自己无比幸福。 “虽然从许多人那里得到过关爱,但其实六花已经很久没有露出那么幸福的睡颜了。准确说来,自从我走后,这还是第一次。 “别看六花成日活蹦乱跳,其实以它的性格,并非同谁都能亲近,可以说好恶分明得很。倘若对方是自己没兴趣或者不喜欢的人,它才不会摇头摆尾呢。一旦对着非常喜欢的人,它就会毫不吝啬地笑。六花啊,就是这么坦率的家伙。” “夏,你同六花是在哪里相识的呢?” “我想想,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夏开始讲起她与六花初见时的往事。 “我与六花是通过动物爱护协会相识的。那段时间,我刚刚离婚,诸事不顺,身边连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朋友都没有。某天走在街上,我忽然看见一张广告,上面说希望有人收养六花。 “那时的六花还是一只幼犬,协会工作人员告诉我,虽然无从获知它的准确出生日期,但从外表推算,约莫半岁。当时它的体形与眼下无异,不过到底是稚气未脱的幼犬,刚见到我,就呜呜低叫起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么可爱的狗狗,怎么会被送到动物爱护协会来呢?六花有非常严重的过敏症,恐怕它的母亲曾被无数次强制分娩。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意识到日本的宠物业界存在如此可憎的现实。 “我想,能在人生的这个阶段邂逅六花也算某种缘分,于是很快决定收养它。我的内心其实抱着某种期待,自己与六花同样伤痕累累,一起生活的话,说不定可以为我们带来改变。” “六花是你养的第一只狗狗吗?” “没错,在那之前,我对狗狗没什么兴趣。刚开始的时候,确实困难重重。六花是女孩子,走到哪儿都可能立刻尿尿。由于它过敏严重。不能吃市面上贩售的狗粮,每一顿都是我亲手给它做的。这样的生活虽然操劳,但与之相应的是,六花每天,真的是每天都能为我带来数倍数十倍的幸福,让笼罩在我头顶的阴云密布的天空一口气放了晴。离婚后,我一直情绪低落,可只要和六花在一起,就感到很开心,人生也完全变了模样。” “六花的名字,是夏为它取的吗?” “是呢。因为我是在夏天出生的,所以叫夏子。而六花的生日大约是在隆冬时节,加之毛色雪白,令人想起从天空落下的鹅毛大雪,取个与雪相关的名字不是很好吗?” “我觉得‘六花’这个名字确实很棒。”我发自内心地说。 “谢谢。听见雫小姐这么说,我真开心。对我而言,六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至今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因此六花的幸福便等于我的幸福。” “我能理解这份心情,六花也是我人生的重要部分。可是,很快我就不得不离开它了,心里有些难过。”我对夏坦言了自己的想法。 “是啊,的确会非常难过。当时的我也拼尽全力,只为能够多陪六花一段时间,哪怕多出一天、一小时、一秒也好。不过,雫小姐,请放心吧,”说着,夏再次看向我,仿佛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然后不徐不疾地劝慰道,“我们的心思,六花都懂。倘若雫小姐因为不放心六花而忍受着病痛折磨,迟迟不愿踏上‘旅途’,六花也会担心的。今天过来,我不仅是为了向雫小姐道谢,也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没想到,六花竟然懂得我的所有感受…… “六花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不错,六花的心比我的更广阔深沉。” 我与夏一道望向大海。 “真美啊!” “是呢!” “我有些疲倦,先休息了。不过,夏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从这儿望去的夕阳很漂亮。” “谢谢。”遥望着风平浪静的大海,夏轻轻地说。 当我再次睁眼,夏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如今,即便在清晨迎来美丽的大海,我也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戴上耳机欣赏音乐。 若在以前,我大约会沮丧不已地感叹。可是现在不同,我相信,每日清晨陪伴我的音乐,始终都在这里。那抹熟悉的音色,能够无数次在脑海中重现。音乐已然化作我自身的一个成分,犹如内脏,与我息息相关。因此,我再也不会感到悲伤。 这里存放着我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大提琴悠扬的旋律,幼年时邂逅的风景,与父亲共度的安稳时光,尝过的食物,欢喜与悲哀……一切都被好好保存在我的身体里,当然,其中也有父母给予的温暖,有他们充满爱意的目光,从降生那天开始,我便被他们视如珍宝。 不可思议的是,距离死亡越近,我就越能强烈地感受到父母的陪伴。多亏他们的守护,我才坚持到今天。 我已无法像从前那样行动自如,好在还能不时欢笑或流泪。感谢上天依旧为我保留着这颗易感的心。不过我可以肯定,如今的眼泪装满喜悦。我是多么幸福!每当察觉这点,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要哭泣。 就这样,周日的下午茶时间再次到来。 也许这一回,我的菜单能被选中。 依靠止痛吗啡的功效,我的QOL暂时得以维持,能够再次起床走动。虽说步伐不稳,但总算可以凭借自己的双腿行走,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我坐在暖炉旁的老位子上,等待茶会开始。武雄先生的豆花、Master的可丽露、小百的苹果派,以及志麻奶奶的牡丹饼,每道点心,都已切实化作我身心的一部分。然而记忆似乎到此为止,我再也没能从中寻出别的点心。 “接下来,茶会正式开始。” 和往常一样,玛丹娜朗读着客人的菜单。难得的是,老师与修女竟然参加了今日的茶会。 “从小我便与父亲相依为命。 “无论那时还是如今,父亲都是我最喜欢的人。 “那是发生在我小学二年级或者三年级时的事了。某个周日,刚好是父亲的生日。 “尽管父亲为我庆祝过无数个生日,我却一次也没有为他庆祝过生日。当时,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心想,今天就由我来为父亲举办一场生日宴会吧。 “于是有生以来,我头一回尝试独自一人制作点心。那天以前,我总是与父亲一块儿烘焙简单的点心,没有一次是自己独立完成的。 “我满怀热忱地构思着制作方案,甚至查阅了父亲烤制点心所用的食谱,决定好制作哪一款后,一个人跑去超市,把抄录下来的食材通通买回家。我想,父亲看着如此反常的女儿,心里一定七上八下的,但我沉浸在亲手烘焙点心的兴奋情绪中,丝毫未曾顾忌父亲会不会担忧。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坚持让父亲待在别的房间,不许他踏进厨房一步。 “我选择的点心是千层可丽饼。 “这道点心的大致做法是将薄薄的面饼烤至熟透,一层面饼一层奶油地叠上去。我之所以选择它,大约是因为制作工序相对简单,不必使用烤箱,只用煎锅就行,这么一来,即便是小孩也能轻易完成。 “我将面糊在煎锅中铺匀,烤制出好几枚薄薄的面饼,然后要将生奶油打至起泡,但由于没有电动打蛋器,我只好用手动打蛋器不停搅拌着。然而仅是这一步,便让我险些灰心丧气,奶油总是打不匀,又不能请父亲帮忙。我拼命搅拌着,感觉手腕差点废掉。好在事先置于钵下的冰块起了作用,终究顺利打完了生奶油,我才松了口气。 “烤熟的面饼上不只抹了生奶油,我甚至从冰箱里找出好几种果酱,一并加了进去,然后一层层叠起来。换言之,这一层的生奶油搭配着草莓酱,下一层的生奶油搭配着橘子酱,堪称口味多变。我家的早餐以面包为主,因此冰箱里随时备有各种果酱,其中不乏父亲亲手做的独门果酱。 “原本我希望能像蛋糕店里贩售的生日蛋糕那样,用巧克力酱在可丽饼上写一行字:‘爸爸,祝你生日快乐!’然而在超市买东西时并未想到这个点子,因此巧克力酱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误,我在心形彩色纸上写了几句话,做成留言卡放在千层可丽饼上。 “这便是我生平第一次亲手制作的点心。我将可丽饼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 “晚上,父亲叫了寿司外卖,我们边看电视边吃着,然后终于等到‘生日蛋糕’登场的时刻。 “我端着千层可丽饼,背朝父亲走出来,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千层可丽饼上插着一根小小的蜡烛,以示庆贺。 “我始终记得当日那道千层可丽饼的滋味,虽然这么说显得大言不惭,但它真的格外美味。 “此外,最令我开心的是,父亲非常喜欢我做的千层可丽饼。 “在我踏上‘旅途’之前,真想再尝一次那道千层可丽饼。” 念到这里,玛丹娜朝大家鞠了一躬,而后将菜单叠起来,放回女仆服的围裙口袋中。 就在这时…… “我还记得。” 不知从何处传来令人怀念的声音。毫无疑问,说话的人是父亲。可是,为什么?父亲怎么可能出现在狮子之家?真奇怪!这么想着,我朝音源的方向转过头去,这一次,只见父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究竟怎么回事? 思绪变得混乱。莫非在我不知道的某一天,父亲也过世了,然后现在要亲自接我去往天国?我恍恍惚惚地思索着。 “小雫!”父亲似乎察觉到我醒来,一脸惊惶地唤道。 “雫小姐,您醒了?”玛丹娜声音沉稳地问。 “我……”我试图开口说话,可无论怎么使劲,都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呢喃,腹部已经使不上力了。 “雫小姐,您还活着哦。令尊来看您了。” 玛丹娜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缓缓说出此刻我最想听到的话。 “为……什……么?”我说。 父亲怎么知道我住进了狮子之家? 父亲微笑着表示,这个消息是他从我的总角之交那里得知的。 父亲来到床前,轻轻抚了抚我的手,然后若无其事地擦掉我眼角的眼眵。 “小雫,你已经很努力了。” “真的,雫小姐,一直以来,您做得非常好。”玛丹娜的声音与父亲的轻轻重叠。 “六花……”我多想立刻看到六花。 “我这就将六花带来。”说完,玛丹娜匆匆跑出房间。 我与父亲真的很久没见了。 我还以为再也无法见到他。 如此说来,表面上看我已做好与父亲永不相见的思想准备,但其实也许当初在邮件中向那位女性朋友描述自己的近况时,我便在内心某处期待着,期待今后依然能与父亲保持联系。原本以为父亲会因为我隐瞒自己的病情而大发雷霆,不料他什么也没说。 相反,他从纸袋里取出一只用包袱皮裹着的盒子,朝我示意道:“对了,还有这个。”父亲在我身边动作麻利地解开包袱皮,打开盒盖,只见盒里盛着几只倒三角形的饭团,宛如濑户内的岛影,洁白的米粒闪闪发光。我再次忆起来到狮子之家那日,从客船上望见的风景。 “小雫,要吃吗?” 其实很想大口地吃掉饭团,奈何身体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对不起。”我一边在心里向父亲道歉,一边摇了摇头。父亲温柔而沉默地抚了抚我的头。真暖,父亲手心的温度暖如春阳。于我而言,能够遇见这名男子,有他做自己的父亲,实在无比幸运。并且,我也十分感激带领我来到这个世界、如今早已身在天国的父母。 “雫小姐。”玛丹娜抱着六花回到房里。 六花飞快地扑到床上,乖乖蜷缩在我身边,这是六花式的亲昵问候。它浓密的体毛犹如细碎的泡沫,轻轻裹着我的掌心,然而我已无法用同样的方式回应六花的亲昵,只能在心里大声对它说:“六花,我见到了你曾经最喜欢的人哦,夏告诉我,她非常非常喜欢六花。六花曾与夏一块儿度过美好的时光吧,真棒呢,对不对?” 接下来,玛丹娜朗声对我说:“这是今日下午茶会上款待客人们的点心,千层可丽饼。” 原来,方才参加下午茶会之事果然是我的幻觉。此刻的我,依旧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的界线。即便二者突兀地出现,又突兀地互换,我也毫不奇怪。 “我这就去备茶。” 说完,玛丹娜静静地离开了。 房间里再次剩下我与父亲。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而且我已基本丧失说话的能力。身体无法动弹尚在意料之中,何况我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连声音都失去。 此时,父亲开口了:“其实,有个人无论如何都想见见小雫,我便带着她来了。” “您……的……太……太?”我拼命从嗓子里挤出声音问道。 父亲默默摇了摇头。他太太的名字我并不陌生,然而至今依然无法坦率地直呼其名。我是个固执的人,也许连同这点在内,才是真实的我。 “是我女儿,就快读初中了。之前我们与她聊天,她才得知自己有个姐姐,立即一迭声地嚷着想见姐姐,怎么劝都不听。我一直想把这件事告诉小雫,却不知如何开口。吓着你了吧?抱歉。”父亲说。 我有妹妹了! 真想如此放声大喊。可惜,我已无法做到,只好用父亲能听懂的语速,费力地张口,一字一顿地说:“想……见……她。”“妹妹”这个字眼钻入耳膜的刹那,带给内心强烈的震撼。惊喜突如其来,令人难以承受。 “我明白了,她在车上等着呢,现在我就去将她带进来。小雫,你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父亲语速极快地说完,立刻跳起来,跑出房间。 此时,只有六花陪在我身边。可是,我连将它紧紧拥在怀中的力气也已丧失殆尽。 对……不……起。 或许已经无法让六花枕在臂弯里了,但我对它的爱意丝毫未减,多希望能将这种心情传达给它。 “看,这就是雫姐姐。” 被父亲催促着,一个女孩子含羞走进房来,手中握着一束花。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小梢。”小梢神情羞涩,认真地回答。 “这孩子果然眉目间与雫小姐有些相似。”玛丹娜一边为我们斟茶,一边说。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妹妹的脸。就世俗称谓而言,我与她并非亲姐妹,准确说来只算得上表姐妹。可无论如何,她都是我的妹妹。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妹妹,感觉恍如梦境。 原来,我并非孤单一人。 这样想着,心里涌现小小的欢喜,仿佛买下仅剩的一只福袋,却出乎意料地发现里面装满自己喜爱的物件。 “请慢用。” 玛丹娜切开千层可丽饼,为我们一人分了一块。我缓慢地坐起身。无数光粒在海面雀跃地舞蹈,见此情形,我也欢喜得想要跳舞。 尽管无比渴望,我却已没有力气品尝千层可丽饼。不过,当我望着这块层层叠叠的点心,内心依然变得蓬松又柔软。这道点心象征着我的人生,用层层平淡无奇的日常夹裹住璀璨甘甜的回忆。此刻,父亲与小梢吃着千层可丽饼,而我仅仅这样待在他们身边,便已感到幸福,脑海中突然涌现与父亲共度的漫长岁月。 “好……吃……吗?”我缓声问小梢。 闻言,小梢抿住唇,用力点头。 她一定是第一次面对病入膏肓的亲人,我有些担心自己的模样吓着她。不过能够见到她,我打心眼里感到幸福。她就犹如我人生的最后一笔奖金。 眼前的一切,都是我人生开的花、结的果。而此时此刻,是从我存在的时间中析出的结晶。正因如此,除了我自己,还有谁会为我的人生道贺祝福呢? 我想用双臂从身后紧紧抱住自己,轻轻慰劳一句:“辛苦了,长久以来,你已竭尽全力地生活。” 或许,在这一刻踏上“旅途”也是不错的。 我忽然这样认为。 我的心中已了无遗憾,不仅见到了父亲,还出乎意料地结识了自己的妹妹。我莫名参悟了一则道理:一次美好的临终,足以匹敌一段充实的人生。 回顾这一生,我觉得它多少算得上意味深长,它赋予过我百般滋味。也许它的存在,正是为了让我学习如何接纳失去。 我闭上眼睛,试着在心中数数。倘若是现在的话,我感觉灵魂随时能够倏然蹿出体外。 每当数着数字,我便会回到幼年与父亲一块儿洗澡的时光。一,二,三,四——那时的父亲还年轻,头发也浓密。 五,六,七,八。 洗澡水温度正好,令人身心愉悦。 然而,要是此刻踏上“旅途”,说不定会害得父亲与小梢情绪大乱。虽然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可是父亲与小梢并没有。假如眼睁睁看着我离开,他们大约会受到惊吓,会追悔莫及。所以,此刻果然不是离开的好时机。 想着想着,我再次缓慢地睁开双眼,说:“大家……要不要……一块儿……去……葡萄田……散步?” 我的声音听上去比方才更加微弱,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气息。好在玛丹娜仿佛精通唇语似的,当即读懂了我的意思。 “不错,难得今日令尊与令妹来访,不若大家一块儿去散步吧!我这就去让工作人员准备一下。雫小姐,请您放松心情,再休息一会儿。”玛丹娜用她一如既往的沉稳声调说道。 小梢走到床前,微微俯身,抚摸六花的背脊。其实,我很想再与小梢聊聊天,告诉她许多许多关于六花的事,还想教她做千层可丽饼,如此一来,今后小梢便能亲手为父亲烤制这道点心。 倘若我在昨日死去,便会错过与父亲、小梢重逢的机会。这样想想,心中再次充满感激,感激这具身体仍旧存活于世。我的生命脆弱不堪,随时可能因风消散,但若没有它,“今日”也将永不存在。因此,“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诸如此类的心愿绝非谬论。 “感谢神明。” 我在心中竭力呐喊。 除了玛丹娜,另有几位负责照顾我日常生活的工作人员也与我们一道前往葡萄田散步。我已无法依靠自己的双腿行走,只好使用轮椅。不用说,六花自然与我同行。来到户外,它依然像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地往前跑。 “二月就快来了。”玛丹娜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轻声呢喃。 “有的地方,梅花好像已经开了。”某位工作人员接过话茬。 “马上又到品尝美味玉筋鱼的季节了。”另一位工作人员开朗地感叹道。 是吗,原来二月即将来临。换言之,我已在狮子之家度过一月之久。 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隐约闻见柔和的梅花香气,于是再次深吸一口,感觉梅花一朵一朵在体内绽放,混合着我深爱的柑橘香。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倘若将意识集中在“此刻”这个瞬间,人就不再患得患失、顾此失彼。而我的人生,确实也只剩下“此刻”。 来到这里,我终于领悟这个简单的道理。假如“此刻”是幸福的,那么我已没有遗憾。 父亲与小梢一左一右地守在轮椅两侧,不徐不疾地走着。方才我说想来葡萄田,并非为了见田阳地君,倒不如说,我一点也不愿意让他记住自己这副枯槁的模样。 没错,我只是期望与父亲、小梢共同分享此处的风光,这是我能赠予二人的唯一礼物。我想要他们带回家的,不是死别的悲伤,而是美丽的大海、天空与光之记忆。除了这件礼物,我手上再没有能够送出的东西。我想,我们一道目睹的风景,必将成为最宝贵的礼物。 能够活着,真好。 能够迎来“今日”,真好。 我的身体早已回不到健康的往昔,但我的心可以,这让我感到无比自豪。 骤然涌现的感激之情,在我的体内刮起一往无前的春日风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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