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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狮子之家的点心日 作者:小川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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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光景映入眼帘时,我正巧转身,打算走进狮子之家。 玄关前粗大的蜡烛已被点亮,晚风拂过,投在周围的巨大烛影随风摇曳,仿佛在替火焰倾诉自身的情感。自我来到狮子之家,这还是头一回目睹这样的烛火。 我们这些在狮子之家度过临终时光的病患被称作客人。每当有客人去世,正门入口处的蜡烛就会被点亮,并且静静地燃烧二十四小时。客人的遗体从正门运出,送去火化。这与在医院去世不同。在医院,病故者的遗体总是从后门被悄悄运走,尽量不引人注意。 来此之前,我曾读过狮子之家的指南手册,上面就是这样写的。 我脱了鞋,正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玛丹娜迎面而来。或许看出我脸上的疑惑,她说:“大约一小时前,Master去世了。一块儿去祈祷冥福吧。” 一小时前?那会儿,我和田阳地君恰好在沙滩上看海。 “雫小姐,要去同Master告别吗?”玛丹娜轻轻问道,“去不去都没关系的,看雫小姐的心情吧。” “我去。”我想了想,很快答道。 “那么,我们这就去Master的房间。倘若Master知道雫小姐来为他送行,一定会很欣慰。” 事实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目睹亡者,尚未做好思想准备。Master的遗体旁,整齐地摆放着他煮咖啡时所用的一切器具,它们像一群相识多年的旧友,为哀悼Master的离去而聚在这里。 “Master,谢谢您为我煮过那样好喝的咖啡。”我小声地说,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语言。 Master躺在床上,穿着整洁的正装,与那天一样,胸前系着用富有光泽的布料制成的蝴蝶领结。这个模样,好似他下一刻就要照常起床,为大家煮咖啡。 Master的双手优美地交叉着放在腹部,我轻轻握住他的手。那里残留着一丝余温,像是喷了制冷剂后慢慢恢复常温的感觉。 “您辛苦了,请安息。”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念诵,随后返回自己的房间。 我摘掉假发,疲倦骤然袭来。白天时,自己曾那样快乐,体味过充盈的幸福,笑得无比开怀;而现在,它们通通流向遥远的海洋。我试图伸手挽留,可是越想拉回,它们离开得越快,最终湮没在远处的波涛间。 身体被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攫获,我彻底放弃抵抗般扑倒在床上,心头无法遏制地罩上一层阴霾。渐渐地,阴霾越来越浓厚,越来越清晰。 我也将死去。迟早有一天,会像Master那样,再也无法动弹。 这样一想,便觉得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思路几乎被颠覆。我喘不过气来,心中有狂风暴雨呼啸而过。 “太过分了!开什么玩笑!” 被医生宣布生命进入倒计时的那天,我从医院回到家,连衣服也没换,直接扑倒在床上。那个时候,我尚未真切目睹死亡的形态,面对它即将降临的事实,也并未怀有确切的恐惧。然而现实告诉我,曾经所做的一切,包括日复一日经受的煎熬、尽可能接受的治疗,全是白费力气。我感到无比焦躁,自己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忍耐痛苦,相信治愈的可能性,相信主治医师的话,相信希望,相信未来。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接受治疗!” 无论如何,最让我抑制不住怒火的,是决定使用抗癌剂的自己,是我为这具身体带来持续不断的痛苦的,并且历尽艰辛仍是一无所获。 哪里是挽救,反倒是缩短了它的寿命。倘若能够未卜先知,一开始我就会拒绝使用抗癌剂进行治疗。当初那个怀抱着一丝希望的、浅薄无知的自己,让我怒不可遏。 我从床上起身,抓过桌上一块咬了几口的面包,猛地朝墙壁扔去。 “你是傻子吗?!” 手心沾上了果酱和黄油。 去医院复诊前,我打算在家烤面包吃,心里却堵得慌,根本没有食欲。其实我更愿意去喜欢的面包店买香喷喷的现烤面包,但为了节省生活费,只好用超市买的便宜面包凑合。 愚蠢的是,那个时候的我依然抱有淡淡的期望。我想象着癌细胞从体内消失的一天,情绪就像吃过甜食般松懈下来。 “把我的人生还给我……把健康的身体还给我!” 只是扔掉面包,尚不足以令我解气,我随手抓起一旁的几只布偶,朝墙壁、地板不断扔去。 一岁那年圣诞节收到的人偶花子,两岁那年圣诞节收到的蝴蝶小阳,三岁那年圣诞节收到的青蛙朋太,四岁那年圣诞节收到的老鼠丘吉,五岁那年圣诞节收到的熊猫露露,六岁那年圣诞节收到的考拉小惠,七岁那年圣诞节收到的谜之生物埃克斯,八岁那年圣诞节收到的企鹅银太,九岁那年圣诞节收到的白熊贝尔,十岁那年圣诞节收到的小猪梅尔丽,十一岁那年圣诞节收到的树獭小古,十二岁那年圣诞节收到的海豚琪琪。 布偶们散落一地,我用脚狠狠踩着,用手拼命撕扯,拔掉小阳的翅膀,扯坏朋太的腿,剜出丘吉的眼珠,抓着露露一次次在地板上叩打。我在虐待它们。如果布偶可以发出声音,想必它们此时正悲鸣不止。 可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别的发泄方式。如果不这么做,体内那些野兽般凶猛狂乱的感情便寻不到出口。我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蛋,只会迁怒于无辜的布偶。 我撕裂小惠的耳朵,拷问一般分开埃克斯的双腿并扯烂其大腿,撕碎银太的翅膀。贝尔和梅尔丽缝制得很牢固,我便直接把它俩扔出窗外。我还无数次殴打小古,扯破琪琪身体上绽线的部位,掏出里面的棉花。 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十分厌恶,只觉无地自容,禁不住流下眼泪。 我心里清楚,事到如今,哪怕冲着布偶发泄怒火也已于事无补。我只剩一条路可走,其他道路全被堵死,禁止通行。除了接受现状,我别无选择。无论怎么挣扎,无论怎样捶胸顿足,我也只能踏上唯一的那条路。 我发泄了整晚,直到愤怒的波浪平息,才想起要出门捡回贝尔和梅尔丽。站在楼梯上望去,夜空漆黑一片,看不见星星。 贝尔被灌木钩住,梅尔丽仰面朝天地躺在路边。确定没有人踢过或是踩过它们,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我将贝尔和梅尔丽抱在怀里,走到没有街灯的阴暗处,再次仰头望向夜空。仔细看去,一颗,两颗,三颗,夜空中闪烁着稀疏的星辉,虽然称不上繁星满天,却是贝尔和梅尔丽为我展现的与众不同的星空。原来,就算被我忽略,星星也好好地挂在那里。只要认真寻找,就一定能在夜空里发现注视着我的星星。 “没有一件事,是白费力气。 “没有一件事,是毫无意义。” 贝尔和梅尔丽异口同声地对我说。 罹患癌症后察觉的事,比如健康的可贵、金钱的重要、有朋友伴在身边的美好,所有这些,从前我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时至今日才明白它们是多么宝贵。毫无疑问,是癌症教会我珍惜拥有过的一切。 “对不起。” 过去的自己只知道一味诅咒命运,我在心里反省,并想重新向神明传达感激之情,感谢神明让我继续拥有生命,存在于此处。这种心情,大概类似深深的、深深的祷告。 回到家,我取出针线盒,将被我伤害过的布偶一一缝好。我已经很久不碰针线了。当然,被破坏过一次的东西无法恢复原状,但我非常用心地缝着,尽量让它们变回从前的模样。 我一边缝着,一边回忆起许多往事。 每当看见我的衬衫纽扣脱落,或是短袜、紧身裤袜的趾尖破了洞,父亲都会一针一线地为我缝好。我曾经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是作为父亲应尽的职责。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理所当然?父亲在白天尽心竭力地工作,却不忘每日一大早起床为我准备便当;总是提前将被子烘干,以便让我睡得更加安稳;我感冒失眠的时候,他就一直守在床边照顾。这一切,全部的全部,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想起这些,我再也忍不住泪水。父亲一直是我的太阳,用无偿的父爱,源源不断地为我提供养分。同时,父亲还是我的要塞,保护我免受来自外界的各种攻击。这样的父亲,一边养育我,一边用他拼命工作挣到的钱为我买来布偶,我却亲手破坏了它们。倘若父亲看见这一幕,大概会很伤心吧?所以夜里剩下的时间,我都在缝补这些受伤的布偶。 拂晓时分,我累得睡了过去,睁眼醒来已近中午。布偶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我对它们做了那样过分的事,它们却依然对我微笑以待。察觉到它们的温柔,体内有什么东西烟消云散了。那一刻我想,不,应该说领悟到:我不能揣着这颗荒芜的心,无所作为地结束自己的人生。 生命的暴风雨再度来临,这一次,是六花拯救了险些遇难的我。 大概是在催我带它去吃晚饭,六花一个劲地摇着尾巴,不停地用爪子拍着地板,等我抬头看它一眼。那个模样,就像拳击场上的裁判员,正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等待选手从地上爬起来。 “没错,既然活着,就得吃饭呀。小雫还活着,六花也还活着。” 换个角度思考,这其实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我一面想着,一面戴上毛线帽子,穿过走廊来到食堂。 除了志麻奶奶,食堂里没有其他人。见我来寻吃的,志麻奶奶为我热了饭菜,六花的晚饭是与平时一样的手制料理。我请志麻奶奶帮我将米饭减半,轻声念了一句“我开动了”,便和六花一块儿吃起来。 今日的晚饭是望潮鱼关东煮和十六谷米饭。三只小钵里分别盛着三道配菜,其中一道是芝麻豆腐。已经是第三次来食堂吃饭,口感黏稠的芝麻豆腐正在变成我的最爱。 吃饭时,志麻奶奶来到桌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仔细看去,志麻奶奶的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神情与平日并无两样。莫非志麻奶奶怕我一个人吃饭会寂寞,特意坐在对面陪我? “谢谢您一直为我们做好吃的饭菜。” 用筷子夹起一块望潮鱼,我急忙对志麻奶奶点头道谢。 志麻奶奶与小舞奶奶制作的料理,含有某种唯独饱经风霜之人才可呈现的宽容。两人总是笑眯眯地做着料理,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做出每一道菜,哪怕再辛苦也从不抱怨。 想到这儿,我再次举筷,默默地吃着。 望潮鱼的鱼肉里密实地填满鸡蛋,高汤熬煮得十分入味。我一边想象望潮鱼在濑户内海愉悦游荡的模样,一边品尝它们的滋味,打从心底感谢它们甘愿为人类奉上生命,成为盘中美食。 志麻奶奶是特意为我热好饭菜的吧?我用筷尖轻轻划开几近透明的萝卜,氤氲的蒸汽忽地从中升起。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情景,我禁不住热泪盈眶。这是怎么回事?在我的内心深处某个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角落,温暖的蒸汽悄悄渗入,带来一股柔和的刺痛。 见我吃着吃着开始流泪,志麻奶奶起身回了一趟厨房,不一会儿重新坐到我对面。本以为她是专门进去为我拿纸巾,好让我擦干眼泪,然而并非如此。我朝志麻奶奶看去,她瞅准时机,咧嘴一笑,露出牢牢粘在前齿上的一片海苔碎屑。 噗——我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噗噗噗噗噗。 我险些像喷水的鱼尾狮一样,肆无忌惮地将嘴里的食物喷得满桌都是。 小舞奶奶说话向来诙谐风趣,志麻奶奶与她相反,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然而,正是这样的志麻奶奶,把海苔碎屑粘在牙齿上,只为逗我开心。她究竟知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看上去有多么滑稽有趣呢? 志麻奶奶说:“活着是件非常难得的事,因此遇见好吃的东西,要面带笑容地品尝。” 我本想回答“您说得很对”,一张口,眼泪又悄然滑落。 “可是,眼看着Master那样离开,不知怎的,我觉得心里非常不安。”我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脑海里再度浮现Master脸上那陷入永眠的神情,以及残留在他皮肤表面的制冷剂般的触感。 “我啊,打算一直在这里为大家做饭,可以说,是大家为我提供了活下去的动力。毕竟人生一世,无论出生还是死亡,都由不得自己决定。因此,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只能好好活着。”志麻奶奶说。 “对啊,不管怎么手忙脚乱,人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最终只能将一切交给神明。” 与志麻奶奶聊着天,我的情绪渐渐好转。 关东煮里的鸡蛋色泽柔和,煮得恰到好处。我夹起一块,蘸了满满的高汤送入嘴里。 “真幸福!”我不由得感叹道。 “尽人事,听天命。”志麻奶奶说了与田阳地君一模一样的话。 我喃喃地重复道:“尽人事,听天命。” 志麻奶奶可爱的脸上再次浮起一抹微笑,前齿依旧粘着海苔碎屑。 今晚没有喝葡萄酒,饭量也比平日少了许多,我却感到一种平静的满足。生命总会走到尽头,在此之前,要尽情享受这段人生。 等到吃完晚餐,我已经能够乐观地思考这些问题。 不久之后,我迎来了入住狮子之家后的第二次下午茶会。而对于自己想吃的点心,依旧毫无头绪。 今日的茶会,也是以玛丹娜的朗读作为开场白。天空比往日阴沉一些。玛丹娜不时将视线投向手中的菜单,朗声念着。 “大家听说过可丽露这道点心吗?可丽露是一款传统的法式小蛋糕,正式名称叫作‘波尔多的可丽露’,诞生于以葡萄酒闻名的法国波尔多地区的波尔多女子修道院。据说,从前在波尔多地区,人们使用蛋清过滤葡萄酒里的沉淀物,为了不浪费食材,才以剩下的大量蛋黄为原料,做成了这种小蛋糕。 “制作可丽露所需的朗姆酒和黄油等原材料,都是从国外运送至波尔多的。作为一座海港小城,波尔多的运输业十分繁荣。 “大学毕业时,我已存下一笔旅费,旋即前往欧洲诸国游历。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趟海外旅行,当然,是独自一人。 “原本,我希望从事与饮食行业相关的工作,不料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只好不情不愿地做了银行职员。因此,那趟独自一人的欧洲之旅,充满了‘讴歌人生最后的自由’的气概。那时,我是一名身无分文的穷学生,无法享受奢侈的旅程,日日住便宜的旅馆,只为省下钱四处品尝美食。我在当地结识了一名同龄的法国女子,虽然并非恋爱关系,但确实与她有过数日美好的时光。 “旅途中,我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邂逅的点心,便是可丽露。‘真好吃!’我想。当然,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到可丽露,它的滋味是属于成年人的,我在日本从未尝过。于是,从那时起我便发誓,将来一定要成为一名咖啡馆的老板,然后煮出最配得上这块可丽露的咖啡。 “三十五岁时,我瞅准时机辞掉银行的工作,开始经营咖啡馆。那时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也不再反对。我想,大约是自己努力在银行取得的成绩,在某种程度上帮我获得了母亲的体谅。于是,我便在老家隔壁租了一间店铺,将它变成自己的咖啡馆。 “从那以后,我专心过着与咖啡为伴的生活。 “人生最后一道点心,当我思考这个问题时,脑海里浮现出学生时代最后一次穷游途中尝到的可丽露。最近在日本也能看到可丽露了,但我再也不曾遇见比巴黎的那块可丽露更美味的可丽露。那天,它对即将踏进银行职员生涯的我鼓励道,不要舍弃希望,要始终在心里祈祷。可丽露,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颗星。” 念到这里,玛丹娜忽然停了下来。无须多言,我已明白这张菜单出自谁之手。从Master的文笔来看,好像他在书写的当下便有预感,举行茶会这天自己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想起昨晚Master躺在床上时的脸。生前,他曾一心一意地贯彻自己的生存之道,对于这样的他,我打从心底敬佩不已。 眼前摆着一块可丽露。它躺在洁白的盘子里,焗烤过的表面闪烁着钝重的光泽。 我默默地为Master祈祷冥福,然后伸出双手,像碰触小小的佛像般轻轻把可丽露捧在手心。手心传来隐约的余温。 它形状优美,呈现立体的菊花纹样。我凝视了好一会儿,轻抚着上面几道沟壑般的纹路,仿佛听到清亮的乐音回荡其间。我细细抚摸了一遍,用手把可丽露分成两半,再掰下一小块送进嘴里。口感柔和,好似一阵甘甜的微风拂过口腔。 表皮烤得酥脆香浓,内里犹如绒毛般松软,那个瞬间,我忽然十分怀念Master亲手煮的咖啡,二者一定非常契合。可是,Master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杯澄澈见底的红茶。那种深红的色泽,像极了某天黄昏,我牵着父亲的手仰头望见的美丽夕阳。 大家静悄悄地吃着可丽露,小舞奶奶一如既往地用明朗的声音解说道:“制作可丽露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我从没吃过好吃的可丽露,所以制作时完全找不到目标,费了不少力气。而教会我何为‘好吃的可丽露’的人,正是玛丹娜。要把表皮烤得酥脆,本就十分不易。烤箱的初始温度不够高的话,表皮成色就不好看,外表也会糊成一团,可是温度过高,又很容易烤焦。因此,要精准地把握火候,烤出漂亮的颜色,得花很多功夫。” 听着小舞奶奶的说明,我怔怔地想,在这里,死亡早已自然而然地融入大家的日常生活。如果每次都为客人的离世放声痛哭,工作人员是没法正常工作的。话虽如此,他们并非丝毫感觉不到悲伤。此刻,看着这些聚在下午茶室里品尝可丽露的工作人员,从他们的表情里我明白,眼泪不是表达悲伤的唯一方式。 当天夜里,武雄先生也去世了。狮子之家的正门入口处再次燃起了烛火。昨日与今日,接连两天都有客人离开我们。无论是武雄先生,还是Master,我都来不及与之进行深入交谈,然而能在狮子之家陪他们走过人生最后的旅程,仅此一点,便足以令我将他们视为朋友、同志,甚至家人。 深夜,我抱着六花钻进被窝,想起Master煮咖啡时专注的神情,想起武雄先生凝视豆花时的平静目光,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这是我来到狮子之家后经历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大概是睡眠不足的缘故,我感觉身体有些沉沉的。几天前,与田阳地君的那趟外出兜风,犹如一段虚假的记忆。 我将身体状况如实反映给玛丹娜,在她的建议下,我决定接受几项治疗。 玛丹娜是这家临终安养院的护士主管,协助“缓和医疗”专业的医生,对患者施行适当的临终医疗措施。对客人们而言,玛丹娜的存在相当于身体与心灵的巨大支柱。我擅自揣测,或许正是为了向客人们表达自己的款待之心,玛丹娜才会选择身着女仆服而非护士服。 玛丹娜曾说,在这世上,痛苦分为两种。 一种是身体的痛苦,一种是心灵的痛苦。 倘若不同时克服这两种痛苦,就不会迎来幸福的终局。而临终安养院,便是帮助患者缓和身体与心灵双重痛苦的场所。 当初,我之所以选择在临终安养院度过余生,也是因为不愿痛苦地死去。我再也不想经历比此前的治疗更加难受之事。 这个想法,早在我来到狮子之家参加咨询会那天,便明确告知了玛丹娜等几位负责照顾我的医护人员。 这样做多少会缩短我的寿命,不过没关系,为了平静地迎接死亡,我本人将全力配合他们的工作。听说,柠檬岛上有许多志愿工作者主动参与这项工作。 周三下午的音乐理疗时间,一位名叫海鸥的姑娘来到狮子之家。她也是上述志愿工作者中的一员。 “初次见面,您好!”海鸥精神饱满地走进我的房间。她长得非常可爱,只是嘴略大。我躺在床上没有起身,目光直直地朝海鸥看去。 这天一大早,我感觉身体十分疲倦,几乎无法下床,于是恹恹地躺了大半日。六花一直乖巧地守在床前。 “您好,请多多指教。”我艰难地开口,声音萧瑟得犹如被秋风刮过,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雫小姐,您身体不适的话,千万不要勉强自己说话,听我说就好。以前我经常站在舞台上,所以很习惯做‘主持人’呢。”海鸥的声音悦耳动听。 她从吉他盒中取出一把原声吉他,一边调音,一边对我提起自己过去的经历。海鸥口若悬河,想必曾无数次遇上今日这样的场合,也曾无数次跟对方讲述她的往事。 海鸥说自己曾是一名偶像歌手,更巧的是,她恰好与我同岁。 “十三岁那年,我离开了柠檬岛的老家。孩提时代,周围人都说我唱歌好听,后来我被东京的演艺事务所发掘,签约了唱片公司,以正式歌手的身份出道。出道曲目很受欢迎,广播节目中经常能听见,可后来渐渐没了人气。不过,我一直坚持参加现场活动。 “从十三岁开始,我的身边便跟着经纪人,自己也算很早进入了成人社会;到二十岁那年,几乎已经尝遍人生百味。如今想来,出道那会儿年纪还是太小了,而且出道曲稍受欢迎,整个人便沾沾自喜,错误地认为,啊,好像混演艺界也不是很难嘛,慢慢地疏于自我提升,只相信那些追捧我的大人说的话,完全把自己变成一只人偶。正因为经历过一些根本算不上成功的‘成功体验’,我性格变得更加固执,只愿意听奉承话,只愿意关注希望我走偶像路线的那部分歌迷。总之,那些司空见惯的陷阱,我几乎一个不落地掉了进去。 “我尝试过各种办法,努力想要摆脱困境,可人气一路下滑,曾经那么喜欢我、夸我可爱的歌迷们,也渐渐不再来现场听我唱歌,现在想想,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喜欢的偶像歌手清一色是年轻女孩,四舍五入算下来,一个年近三十的偶像歌手,若非资质特别突出,又有谁会瞧你一眼呢? “尽管如此,二十五岁以后,我依然想以音乐为生,所以坚持参加演艺活动,同时靠打工赚取生活费。那段时间,我与唱片公司的合约已经到期,还被事务所炒了鱿鱼,必须自食其力。 “不料恰好就在那时,外婆病倒了,我才慌忙回到岛上。因为外婆喜欢听我的歌,所以我常常坐在她的病床前唱歌给她听,有的歌是小时候她教我的,有的歌是她帮我洗澡时唱过的。 “于是,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喜欢唱歌。事实上,能在外婆的病床前为她唱歌,我就已经很开心、很开心。在那之前,外婆为病痛所折磨,痛苦了很长时间。不可置信的是,人生最后的一段岁月,她似乎得到了解脱,时常对我们笑,并且是在全家人的守护下离开的。 “我这才明白,原来要唱歌,不一定非得站在大城市的舞台上,只要我自己感到幸福,在哪里唱歌都没关系。想通了这个道理,心情变得无比舒畅。外婆的七七法事结束后,我带着自己的全部积蓄去了美国,攻读音乐理疗专业。我是初中学历,因此念书非常吃力。做偶像歌手那会儿,认认真真学过的科目只有英语。从美国的学校毕业后,我回到老家,如果有需要自己的地方,便会上门为患者唱歌,提供音乐理疗服务。关于我的经历,差不多就是这样!” 海鸥爽快地讲完自己的故事,稍稍放低声音,问道:“有什么想听的歌吗?我可以唱哦。” 虽然平日里我也会听听音乐,但从未想过依靠音乐的陪伴激励自己的人生。我毫无唱歌的天赋,对流行歌曲几乎一无所知,至今为止,连卡拉OK也只去过一两次。 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海鸥见状,说:“明白了,那么给您唱几首我喜欢的歌曲吧。” 海鸥轻轻弹唱起来,这是专程为我而来的演奏。有些歌我只觉非常耳熟,却连歌名也说不上来。 我侧耳聆听着海鸥的歌声,内心有种强烈的感觉,她果然是天生的歌手,降生到这个世界,便是为了歌唱。也许作为偶像歌手,她并不算成功,可在我这种外行人听来,她的歌声相当具备感染力。首先,她唱功扎实,歌喉嘹亮;其次,她的声线很独特,绝非单纯的清脆或可爱能够形容,仿佛混合着各种各样的香料,是一种复杂而有层次感的音色。 闭上眼睛仔细倾听,我恍惚感到自己置身异国,正坐在车里,迎风行过一望无际的旷野。开车的或许是父亲,或许是田阳地君。我坐在车后座上,眺望窗外的景色。是了,每次搭乘父亲的车外出,我也习惯坐在车后座而不是副驾驶座上。父亲还曾体贴地说,这样也好,累了可以直接躺下歇一会儿。无论何时,父亲都坚持安全驾驶。 “下面我要唱的是摇篮曲串烧。您要是困了就睡吧,千万别在意。” 海鸥只取每首歌的精华部分来唱,通常一首未完便很快切换至下一首。这些歌我以前从未听过,却有种不可思议的怀念之情。 她一边拨弄吉他,一边轻声吟唱摇篮曲。隔着隆起的被子,我望向远处的大海,迷迷糊糊地开始打盹。今日的大海也如宝石一般,闪烁着璀璨的光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适地睡觉了,耳畔回荡着一波一波的潮骚[日语,意为海潮声、波涛声。——编者注],就像那日与田阳地君在沙滩上听过的海潮声。 在我即将陷入沉眠的时刻,海鸥依然坐在床前唱歌。真想被她甜美却悲戚的歌声包围,享受片刻的安睡。 海鸥的原声吉他释放出最后一个音符,整个世界仿佛笼罩在虹色的寂静中。我慢慢地撑起身,刚想向她行礼致谢,门外走廊上忽然响起拍掌声:“厉害,真厉害,海鸥姑娘太棒啦!” 虽然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人,但我绝不会听错,这是粟鸟洲先生的声音。 “一直站在那里听我唱歌吗?栗鸟洲先生,你那是偷听哦。”海鸥从椅子上站起身,打开房门。 走廊上的人可不正是粟鸟洲先生嘛!他依然在头上绑着印花大手帕,不过比起上次见面,脸色更差,腹水积得更多,小腹也越发隆起。 “栗鸟洲先生。” 海鸥故意叫错他的名字,看来她深得粟鸟洲先生的喜爱,否则不敢这么做。明明与我同岁,海鸥的服务精神却十分旺盛,真不知该说她是宽宏大量,还是心志高远。 “最近,我正在练习之前栗鸟洲先生点过的歌。那首歌难度特别大,我先一个人唱一会儿。”海鸥从容不迫地把吉他放进吉他盒里,对他说。 “拜托你了。”粟鸟洲先生低头说道,“听着海鸥姑娘的歌声踏上‘旅途’,是我最大的梦想。” “知道啦,我会全力以赴的。”海鸥背着吉他盒,打算离开。 “再会。”我对她说。 “下次见。”她轻轻冲我挥了挥手。 虽然很难用语言具体描述,但确实与接受音乐理疗之前不同,我的内心不再有水花拍溅的感觉。 我有些遗憾,对海鸥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偏偏一句也来不及告诉她。 喝吗啡葡萄酒能够略微缓解身体的疼痛。自从那天与田阳地君出门兜风,我便渐渐学会了喝这种酒。起初,心里有点七上八下,但一想到这是田阳地君亲手酿造的葡萄酒,恐惧感便减轻许多。喝下去后,一直纠缠在体内的疼痛像魔法般消失无踪,身体也变得轻松起来。 吗啡味道略苦,与红葡萄酒搭配着喝,苦味会没那么明显。我习惯在晚饭时喝少许吗啡葡萄酒,使身体包裹在一种轻盈的浮游感中,然后睡去。不过随着时日推移,吗啡葡萄酒对我渐渐失去效用,深夜疼醒后,往往再难入眠。 “雫小姐,要不要考虑在夜里化身为《睡美人》中的美人?”这天,玛丹娜前来询问我音乐理疗的效果时,直爽地问道。 “《睡美人》中的‘美人’吗?” “不错,美人。但这里的关键词是‘睡’。也就是说,您只需要在夜晚的睡眠时间服用安眠药,便可进入深眠状态。这种疗法,我们称之为‘夜间sedation’,sedation就是镇静的意思。我认为,您之所以失眠,除了身体的疼痛,主要还是因为精神上的强烈不安。我们可以将不安理解为‘妄想’,人一旦被妄想束缚,就容易失眠。妄想是不必要的,我们需要强迫身体进入睡眠状态,才能忽略自身的妄想。” “会有副作用吗?”我问。 “没有太多副作用。随着时间过去,药效也会减弱,早晨起床时会有神清气爽的感觉。上午您可以随意做自己喜欢的事,下午接受音乐理疗,扫除身心疼痛。这样的安排,您意下如何?”玛丹娜的语气含着一如既往的沉静。 “这样一来,我又能和六花一块儿散步了吗?” 事实上,这几天由于睡眠不足,身体乏累,我暂时没再同六花外出散步。 “我认为肯定可以。为了今后能与六花一块儿散步,请您加油。” 玛丹娜微微一笑,平日的她绝少露出这样的笑容。 我有些迟疑地问出另一个在意的问题:“即使接受夜间镇静疗法,我也可以继续和六花同睡一张床吗?” “当然可以。” 原本我已做好心理准备,甚至意兴阑珊地想,倘若玛丹娜的回答是“不可以”,那么不接受夜间镇静疗法也无所谓。 “太好了,我就是担心不能和六花一块儿睡觉。” “对雫小姐而言,六花是比吗啡更有效的止痛剂。既然它已成为雫小姐的理疗犬,就当然不能轻易与您分开。你们随时随地都能在一起。” 听闻玛丹娜这么说,我莫名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还有一件事……”玛丹娜今天似乎不太忙,于是,我决定询问另一件事,“我来到狮子之家的第一天,玛丹娜不是为我做了一款点心吗?我一直很好奇,那款点心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雫小姐觉得它是用什么做的?” “一开始,我以为是用玛丹娜的母乳,但那到底不大可能。我感觉,它犹如神明的母乳。”我说。 “神明的母乳,真是一句美好的形容。准确说来,是牛乳。那款点心,是将牛乳加热后不断搅拌制成的。”玛丹娜回答。 “不断?那么究竟搅拌了多久呢?” “两三个小时。” 玛丹娜的回答简直令我头晕目眩。耗费那么长的时间,始终站在锅前不停地重复一个动作,换了我是做不到的。 “您听过这样的说法吗?由乳牛得到牛乳,由牛乳得到奶酪,由奶酪得到生酥,由生酥得到熟酥,由熟酥提取醍醐,而醍醐正是最佳之物。奶酪可以理解为如今大家所说的酸奶,生酥是生奶油,熟酥是黄油,而醍醐是第五道也是最后一道提取物,是从牛乳中获取的最高等级的美味。在佛教教义里,它通常代指最高的佛法,‘醍醐味’这个词就是从这里来的。” “总而言之,这件事可真了不起。”我感叹道。 终于理解了我初来那日玛丹娜那句话的含义,记得她是这么告诉我的:“愿您在狮子之家,尽情品味人生的真谛。” “不错,它是很了不起的食物。”玛丹娜轻轻闭上眼睛,赞同地说,“眼下不妨将我们的目标定为:夜里安稳地睡觉,清晨香甜地喝粥。希望雫小姐每日都会期待第二天的米粥。雫小姐,请一定保持优质的睡眠与身心温暖,时常微笑,度过充实的人生。” 玛丹娜轻轻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温暖一点点从她的掌心渗入我的体内。 得益于夜间镇静疗法,翌日清晨,我果然感到身心舒畅。六花在我身旁睡得很熟,紧紧依偎着我,宛如一块与我形状相吻合的拼图。像这样与它相伴而眠,我时常有一种错觉,莫非六花真是我生下的孩子?我已没有做母亲的资格,好在还能以这样的方式邂逅六花,培养我俩之间的友情与爱意。 吗啡的化学构成与内啡肽相似,而内啡肽是身体感到欣快幸福时释放的一种神经传导物质。因此,对我来说,六花果然是止痛吗啡,不,是比止痛吗啡更有效的无与伦比的存在,是我人生的醍醐。 我起床后不久,六花也醒了过来。我将它抱在怀里使劲蹭了蹭,像往常一样用这种方式与它互道早安。在六花眼里,这个动作表示“早上好”,而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对它喊着:“今天也要一块儿度过快乐的一天呀!” 洗完脸,我觉得精神不错,便久违地去了食堂喝粥。 玛丹娜正在阅读晨报,见状抬起头说道:“昨晚您似乎睡得很好。” 倒是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 这天的早餐是水果粥。之前也出现过几次类似的情形,一般来说,早晨的米粥由志麻奶奶熬煮,偶尔会换为小舞奶奶负责,而小舞奶奶熬粥的时候,总是恶作剧般放入许多水果。 上回的水果粥是加了水蜜桃罐头的桃子粥,今天的米粥则加了香蕉和腰果。每当撞上吃水果粥的日子,自然有人开心有人愁,而我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感到开心。其实,桃子粥的味道还可以,这回的香蕉粥也没那么令人难以接受,香蕉肉被加热得恰到好处,完全渗进柔软的米粥里,口感黏稠。 我安静地吃着香蕉粥,坐在斜对面的玛丹娜慢悠悠地说:“当初,释迦牟尼佛陀曾因苦修断食,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而他悟道的机缘却是Sujata的乳糜。” “Sujata?” 我记得日本某家著名的乳制品公司叫作SUJAHTA,不过,显然玛丹娜所说的并非那家公司。 “Sujata是为佛陀敬献乳糜的牧牛女的名字。但在这个故事里,重要的是乳糜,而不是那个牧牛女。” “不好意思,”我禁不住翘起嘴角,小声地道歉,“您是说,以乳糜为机缘,佛陀终究得以悟道?” “没错,就是这样,所以米粥是非常好的食物。”听我这么问,玛丹娜的脸上浮现出与有荣焉的神情,仿佛这世上的第一碗米粥便是由她发明的。 “可是,”我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疑惑,“假如Sujata不曾为佛陀敬献乳糜,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佛陀就无法悟道了呢?” 突如其来的疑问令玛丹娜瞠目结舌,她困惑地仰起头思索了一会儿:“这个……谁知道呢?就算您问我,我也……” 说完,她轻轻道了声“我吃好了”,就起身收拾餐具去了。 相比昨天,我的身体爽快了许多。这样看来,也许能和六花出门散步了,也不知道田阳地君今日是否在葡萄田里劳作。我想去见他,想和他随意聊无关紧要的话题,想无拘无束地开怀大笑。 这日午后,提供肖像画理疗服务的工作人员来到狮子之家。据说对方是一名职业插画师,平时会以志愿工作者的身份来这里为患者画肖像画。 “请回想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对方说。我试着想了想,然后微微一笑。对方立刻表示:“很好,接下来我会按照这个笑容画您的肖像画,您可以放轻松些,不用再正襟危坐了。” 接着,对方又问我对肖像画有无要求,我忽然希望他能把六花也画进去。至少在这幅画中,我和六花将永不分离,我开心地想着。忘了从前在哪儿听过一个说法,据说猫咪和狗狗是不会笑的,哪怕看起来像是在笑,其实也并没有笑。可我坚信,六花绝对在笑,遇见高兴的事、有趣的事、幸福的事,它就一定能够展露笑颜。 我拿起一本书坐在床上翻阅,等待插画师完成我俩的肖像画。如今,我已不再阅读那些难以理解或是内容过长的书,也讨厌书中出现虐杀动物的情节,对违背人伦、背叛情感等桥段更是难以忍受。因此,我从狮子之家图书馆借来的大多是绘本。 如果是绘本,即便当日读不完,也不会因为在意后面讲了什么而辗转难眠,更不会出现需要查阅词典才能理解生僻词汇的情况。不会出现恶意杀人的情节,没有角色怀着取乐的心情屠戮动物。尽管在故事中它们仍会遭遇死亡,不过那种死法完全出于情节需要,遵循某种自然的情势。最重要的是,绘本里没有奄奄一息的癌症患者登场。 我可以安心翻阅绘本,欣赏大量漂亮的插图。每当看见那些插图,我的内心便仿佛得到疗愈。 “您看这样如何?”看了一会儿书,我抬起头,只见插画师拿着刚完成的肖像画问道。 画上的六花正在微笑,并用公主抱的方式将我抱在怀里,而我脸上也浮起笑意。虽然是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场景,但我觉得它远比现实更真。 毕竟一直以来,我都被六花守护着。六花的爱犹如一层金黄色的光膜,将我完整地覆盖。 “画得很棒。”我禁不住泪盈于睫。 “太好了,能让您满意我就放心了。”插画师抚着胸口说道,“每次画好肖像画,给本人过目时,我都特别紧张,生怕不能让本人满意,那可如何是好?” “您不是职业插画师吗?” “我是啊,不过相比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还是义务为大家画肖像画时紧张得多。” “挺有趣的。”我说,“我很喜欢这幅肖像画,非常感谢,我这就把它挂起来。” 画里的姑娘,的的确确是我本人。她的笑容既不属于曾经健康的我,也不属于如今患病的我,而归两个我共同所有,正因如此,我才觉得这个姑娘是真正的自己。 “请加油哦!”插画师收拾好调色盘等画具,离开之前,爽朗地对我说道。 有段时间,日本不再流行用“请加油”之类的话鼓励对方。我不知道这种情况究竟是发生在世间大众身上,还是仅仅针对我一人。当事人分明已经足够努力,倘若进一步用“请加油”等说辞要求他们,只会将其逼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为此,有人呼吁最好不要擅自使用“请加油”。 这种看法确有一定道理。用“请加油”大声激励早已拼尽全力的人,是太残酷的事。然而,对正在努力的自己而言,一句来自他人的“请加油”,不仅令我心花怒放,还能点燃我的斗志。 随着我的健康每况愈下,周围的人渐渐不再对我说“请加油”。今日耳中的这句“请加油”,实在是久违了。 “我会加油的。”我回答。虽然声音不如海鸥有气势,但我的确发自内心这么想。 因为我的生命还握在自己手里,在它燃烧殆尽前,绝不能放弃。 我的目标是,死去的那一天,能够神采奕奕地笑着离开这个世界,能够开朗地挥着手,轻声说再见。为了实现它,我住进狮子之家,在玛丹娜与其他许多人的协助下做着准备。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我捧着插画师为自己和六花画的肖像画,仔细欣赏。 “请回想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方才,插画师是这样对我说的。那个瞬间,我的脑海中蓦地闪过试衣间的一幕。当时,我已被医生宣告余生无几,决定前来狮子之家,因而打算为自己挑选一套离世时穿的衣服。 面对插画师突兀的要求,我从记忆中拣选的竟是那样一个场景,真奇怪,我想。不过,刚才穿梭过脑海的,的确是那时的影像。我一件一件挑出中意的衣服,然后站在试衣间里试穿。映现在镜中的脸,尚且看不出憔悴。 我苦恼极了,明明已经抱着衣服走进试衣间,内心却仍旧犹豫不决,充斥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这样奢侈真的好吗?即便高价买下,衣服也会随我火化,不如省下这笔钱,捐给慈善机构,为社会做贡献。就在这时—— “不是这样的吧!” 耳畔响起一道清晰的喊声。声音的主人不是我,而是某个陌生人。正是这道声音吹散了我心中的迷惘,接下来,我彻底将自己的疾病抛诸脑后,一心一意试穿起各式各样的衣服。 于我而言,那段短暂的时光确然是一种享受。明知亲自挑选离世时穿的衣服有多残酷,我依旧沉迷其中。毫无疑问,这是我内心坚强的明证。 自从开始接受夜间镇静疗法,我的生活质量再次得到提升。“生活质量”这个词简称为QOL,同理存在QOD[QOL为Quality of Life的缩写,QOD为Quality of Death的缩写。——编者注]一词,这个词意味着“死亡质量”。在我看来,QOL也好,QOD也罢,都是自己手心仅剩的一切,决定死亡质量的,终究是生活质量本身。 周六午后,我准备好便当,与六花一块儿恢复了我们阔别已久的散步。今天没有预约任何理疗服务,时间充裕。气温比昨日略高,天空湛蓝,令人心情愉悦。 这时去葡萄田,也许能够同田阳地君见面。我犹豫很久,还是摘下假发,戴上了毛线帽子。很久没有外出散步,六花一蹦一跳地走着。出门前,玛丹娜说,如今的六花已经非常黏我,不系牵犬绳也没关系。因此,散步途中的六花可以自由自在地走路、奔跑。一种崭新的信赖关系,悄然出现在我与它之间。 “六花,走慢点哦,小雫跑不了那么快。” 听见我唤它的名字,六花回过头来。待它确定我落在它身后,便再次往前跑去。 哎呀哎呀,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拔腿去追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家伙。 率先抵达葡萄田的六花,正坐在篱笆前等我。它使劲摇着尾巴,似乎在焦急地催促:“快点,快点呀!”模样犹如手持绒球,在观众席上为选手加油的啦啦队女孩。看来,它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跑去田阳地君身边。 此时的田阳地君正在用动力铲翻土。 “你好。”我向他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田阳地君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回道。 “午饭我带了便当过来,可以坐在那儿吃吗?”我指了指田阳地君亲手搭建的凉亭。 “我也正准备吃饭,咱们一起吧。”田阳地君拍掉手上的泥土说道。 “啊,这里果然很舒服,简直是特等席。” 海面并非单调的青苍一片,而是由无数蓝色构成的广阔存在,淡紫中夹杂清澈的蔚蓝,时有艳丽的土耳其蓝出没其间。海浪悠悠荡荡,泛着金色与银色的波光。 “这里的风景即便看上一整天也不会腻。”田阳地君打开便当盒,轻言细语道。 然后,我俩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我开动了”,开始享用午餐。田阳地君递上自己带来的茶壶,表示要将壶里的茶与我分享。 今日的午餐是烧饼。厨房里那只巨大的保温锅中备有面疙瘩汤,考虑到不适合作为便当的配菜,我便没有带上它,不过仍有些许好奇,也不知汤里搭配的食材是什么。因为担心被田阳地君笑话嘴馋,所以我对面疙瘩汤的事只字未提。 “不介意的话,请尝尝这只烧饼。” 出门前,我觉得肚子可能会很饿,特意多带了些烧饼。 “虽然也想请你尝尝我的便当,但它只是用早餐吃剩的东西做成的炒饭,实在拿不出手,里面还放了炒牛蒡丝。”田阳地君苦笑着说。 从刚才开始,六花便乐此不疲地玩着田阳地君的手套,时而把手套抛出去,时而咬来咬去。 “田阳地君是一个人住在岛上?” 本来我已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要问出错综复杂、令人难以启齿的问题,但也许潜意识里格外在意,一不留神还是问了出来。 “是的。”田阳地君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烧饼的馅有三种口味,分别放了咖喱酱、蔬菜和红豆。其中,红豆烧饼的外形很是微妙,与另外两种别有不同,大概是小舞奶奶做的。吃着吃着,我有些口渴,便喝了一口田阳地君带来的茶。 “对了,这是炒玄米茶。很久以前我生病的时候,玛丹娜建议我喝过,顺便教了我制作方法。” “真幸福。” 茶有些凉了,但香味依旧,像菜汤一样蕴藏着某种力量。 “玄米富有营养,对身体极好。” 田阳地君专心吃着自己做的炒饭。 “玛丹娜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拿着掰成两半的咖喱烧饼,边吃边道。 “真的,她太厉害了,让人不得不佩服。虽然性格有些古怪,但恐怕就连这一点,也是那人的魅力吧。” 田阳地君对玛丹娜的了解一定是我的数倍,不,数十倍都不止。 “狮子之家能够坐落在这座海岛上,原本就是奇迹。说起来,玛丹娜是在岛上出生、长大的吗?” 咖喱烧饼的馅不是肉糜,而是用肉松状的炒豆腐做成的。 “玛丹娜是从外乡搬来的。她的父亲是非常殷实的资本家,我记得他在岛上也拥有自己的土地。不过我听说,她父亲生病后,一直是她负责照料的。玛丹娜不是她父亲的亲生女儿,好像是养女吧。其实她父亲很想回老家,可这个心愿直到他去世也没能实现,最终他是在医院与世长辞的。为了不让他人重蹈自己的覆辙,她的父亲希望动用名下资产,运营临终安养院。于是,玛丹娜考取了护士和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书,在这座岛上建起了这所临终安养院。” “玛丹娜和她的父亲,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呢。” 在父亲——而且并非亲生父亲——的抚养下长大,就这点来说,我与玛丹娜同病相怜。 “真的非常不容易。据说玛丹娜并不清楚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不过她很喜欢自己的养父。我想,她做的这一切,或许就是为了报答养父的养育之恩。也正因此,玛丹娜总是积极收治那些无依无靠的病患,邀请他们入住狮子之家。”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 聊到这里,我忽然明白自己缘何能够住进狮子之家。我语气淡淡地转移了话题,不太愿意就这点深聊下去。 “说起来,狮子之家里有许多志愿工作者,有的是本地人,有的是从隔壁海岛来的,真厉害呢!” 比如提供音乐理疗服务的海鸥姑娘,以及昨日为我画肖像画的插画师,这两位都是志愿工作者。 “也许大家是为玛丹娜的魅力所折服了吧。用玛丹娜的话来说,这样下去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是指?” “意思是,不可以凡事依赖志愿工作者奉献爱心。院方应该发给他们正式薪水,让他们以专职工作者的身份,要么常驻临终安养院,要么常驻医院,为患者提供服务。一切理应如此。她时常感叹,欧美国家早已搭建了一整套完善的理疗服务系统,目前的日本却没法做到这样的程度,主要也是因为对理疗服务的认知水平太过低下,要开展面向个人的定制理疗服务是十分困难的。” “有道理,凡事只依赖志愿者们的善意是行不通的。” 在此之前,我从未站在这个角度思考相关问题。 “任何事都是一样,并非无偿的就是好的。” 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有一件事是我始终想要尝试却迟迟没有机会实现的,那便是做一名志愿工作者。每当从新闻报道中获知某地发生地震或洪水灾害,我都想赶赴受灾现场,贡献一己之力,可是想归想,终究一次也没有付诸实践。假如,我是说假如,神明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选择像海鸥姑娘一样,尽力帮助那些为癌症所苦的患者。 “所谓志愿工作者,其价值便在于此。”我说。 “嗯,如果他们无法维持井然有序的生活,今后想做任何事都将无以为继。另外,玛丹娜的父亲还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他并非只是有钱,而是似乎生前一直都在认真思考,如何充分合理地运用名下的大笔资产,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我想,他的这种精神一定也传承给了玛丹娜。不过,玛丹娜打算在岛上设立临终安养院的计划最初曾遭到许多人反对,据说大家非常不看好,还责问她是否准备将这座海岛变成死亡之岛。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嘛……” 话音刚落,田阳地君便微微低下头,对我说了一声抱歉。 “请别放在心上。” 我确实不愿意听到“死亡之岛”等说法,但这毕竟不是田阳地君有意为之,最重要的是,正因为没有将我视作病人,田阳地君才会在闲谈时无心说出这个词。 “后来,玛丹娜便耐心地逐一向岛民解释自己的想法,最终赢得了大家的理解。现在,岛上的人们都为狮子之家的存在感到自豪。而且,多亏有了狮子之家,越来越多的当地人不愿留在岛外的医院,宁可回到这里,在自己住惯的家乡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旅程。怎么说呢,在狮子之家迎接生命的终点,对岛民而言也许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也许是某种憧憬。总之,大家就是如此信任玛丹娜。” “真好啊!”我说。玛丹娜确实是一个值得大家尊敬的女子。 “玛丹娜之所以会穿女仆服,也是因为那时候,狮子之家里住着一位不苟言笑的客人,大家商量着一定要想办法让他面带笑容地离开人世,于是,工作人员企划了一场变装大会。听说当时玛丹娜穿着女仆套装、戴着帽子出场,逗得那位客人哈哈大笑。从那天开始,玛丹娜便坚持穿女仆服了。” 我觉得,这很有玛丹娜的行事风格。虽然我对玛丹娜的人生经历谈不上了解,然而能以这样的方式,在生命的末梢与她邂逅,不得不说是神明的伟大馈赠。 “我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雫小姐,在这里你不必拘束,想怎么放松都可以。”说着,田阳地君从椅子上站起身。 四周静悄悄的,仔细一看我才发现,原来六花正舒展着小短腿,趴在向阳之处睡午觉。而且从刚才开始,它一直心情愉悦地啪啪甩着尾巴。 “这家伙,梦里全是好吃的吧。”田阳地君笑道。 “没错。真是羡慕六花呢,无论睡着还是醒着,它总会幸福地摇尾巴。” 哪怕一次也好,我想与六花交换身份,变成六花,体味它的人生。倘若这个梦想能够实现,我一定要在柠檬岛上尽情奔跑,与轻风和日光嬉戏。 我模仿六花的睡姿,趴在凉亭里歇息。葡萄田的对面能够望见大海,望见天空,而我身边有田阳地君,有六花,以及不知何处飘来的清爽柑橘香。 “真奢侈,真好。”我对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呢喃。闭上眼睛,微风温柔地吹拂,宛如为我盖上一层薄薄的毛毯。 结束与田阳地君在葡萄田里的重逢,我带着温暖的心回到狮子之家,很快听见嘈杂的争吵声从里间传来,那声音令人背脊一寒。 “蠢货!” 尖锐的怒骂声中,六花倏然回头看向我。 “都是你害得我的人生一团糟!” 屋里响起巨大的破坏声,似乎有人将椅子砸到了墙上。 我本打算直接回屋,可那怒骂太过慑人,迫使我不得不暂时留在走廊上观望。倘若屋里的人忽然冲出来,眼看就要伤及六花,我定然拼尽全力也会阻止。这样想着,我将六花紧紧抱在怀里,以防不测。 眼前的房间门口贴着写有“老师”二字的姓名牌,怒骂声就是从这间屋子传出的。我不确定这位客人是什么时候搬来狮子之家的,只是每次从屋外经过,心里都会涌起难以释怀的古怪情绪。生命俨然所剩无几,他却希望继续做一名“老师”,甚至偏执地将这种生存方式贯彻到底,我觉得这样的人既可悲又可怜。 “就算你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难过!” 这次屋里响起的是一道女声,正声嘶力竭地控诉着。 “你这个人,有真心爱过谁吗?你有的不过是钱而已,大家是看在钱的分上才留在你身边,你从来不曾带给任何人幸福!” “闭嘴!要不是你,我怎么可能生病!你连这个都不懂吗?” 我紧张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窥探屋内的情况。一道哭泣声从老师的房间传来。那声音就像一个三岁小男孩跌倒在地,旋即哇哇大哭。他在撒娇。老师在对他面前的人、对世间所有人、对神明肆意地撒娇。也许他不明白,疾病并非豁免一切行为的理由。 我在自己的房间外站了好一会儿,观察老师那边的情形,只见玛丹娜从老师的房里走了出来。 “没关系,今日老师的前妻过来探望他,老师就把怒火发泄在了她身上。即便住进临终安养院,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现状,心平气和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有许多人会像老师那样,惊慌失措地逃避现实。可是,只要活着,人就有机会改变一切,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玛丹娜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沉静的力量。然后她说不必担心,并催我赶紧回去自己的房间。 正在这时,又一扇房门被打开,门口贴着“桃太郎”的姓名牌,一个女子抱着花瓶走出来。看见我怀里的六花,女子微微眯起眼睛,惊喜地说:“啊,真可爱!”她的出现,立刻缓和了眼下剑拔弩张的气氛。 待走廊里再次只剩我与玛丹娜二人,我不动声色地问她:“桃太郎是新来的客人吗?” “是的,上周才搬来。”玛丹娜简明扼要地回答。 刚入住狮子之家时,我情绪沮丧,只顾忧心自己的事,最近才有些许精力关注别的客人。不过,这也与此前我很少同武雄先生及Master交流有关。现在的我,想法已经与初来时不同。说起来,能在同一个地方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时光,也算难得的缘分。或许还有什么事是我能够做到的,也或许正因为有着相似的遭遇,有的事只有我才能做到。 “汉字写作‘百’,发音却是Momo。这世上有趣的名字很多呢!”玛丹娜沉稳地说。 我松开怀里的六花,六花使劲抖了抖身体,像是想掸掉附在身上的不好的东西。 “六花是不是长胖了?”我说。刚才抱着它时,我感觉它比以前重了些。 “是吗?看上去倒是没怎么胖。” 听闻玛丹娜的话,我猛地察觉,也许不是六花长胖了,而是我的体力比以前差了许多。如果真是体力下降,那就没办法了。不久的将来,我可能再也没有力气抱起六花,或是让它枕在我的臂弯里睡觉。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一阵失落,这具身体正在无可挽回地迅速衰败。 “雫小姐,”玛丹娜轻轻用手抚着我的背脊,唤了我的名字,背脊处似乎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您知道狮子在动物界被称作什么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我愣在原地,看向玛丹娜。 “是……百兽之王吗?” “没错,就是百兽之王。也就是说,您不用担心狮子会被敌人袭击,每日只要安心地吃饭、睡觉就好。”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里叫作狮子之家。”我说,心中的阴霾顷刻消散。一直觉得“狮子之家”的名字非常古怪,刻意没有询问玛丹娜,此刻终于明白,这里的客人,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是狮子,是百兽之王。 “从今往后,不用再害怕任何事。总之,最重要的事情是常常微笑。雫小姐,感觉痛苦的时候,记得抬头看一看天空,尽情地笑。这样做,能为比您更加痛苦的人带去希望。” 玛丹娜静静地说完,转身离开。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站在镜子前,在脸上扯出一抹笑容。 人啊,不是因为快乐才笑,而是因为笑才变得快乐。要不你试试吧,看漫画的时候,把一次性木筷或是铅笔之类的衔在嘴里嘻嘻地笑。这么做很有意思哦,你的大脑会分泌一种叫作多巴胺的物质,很厉害吧? 忽然,我想起在瑜伽教室结识的一位出身关西地区的朋友,仿佛此刻她就在身边,对我轻声说着上面的话。 我带着嘻嘻微笑的表情,用肥皂洗了手。曾经,也是这个姑娘告诉我,当你感到恐惧或厌恶的时候,不妨通过洗手转换心情。或许,这个姑娘也背负着不为人知的人生重担,却总是微笑以待,对所有苦痛缄口不言。 不知瑜伽教室的那些朋友如今过得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忆患病前的自己了。 那时候,每逢周末,我都会去公寓附近散步,在蔬果店买许多蔬菜水果,回家做料理;偶尔去稍远的地方登山、郊游;平日若是很早下班,也会去电影院看看电影,还曾因为感兴趣,学习过如何打毛线。 我从未想过,这些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会变成格外珍贵的记忆,而有朝一日,所有天真烂漫的时光都会令人无比眷恋,以至于我想将它们紧紧拥在怀中。 我打开化妆包,拿出里面的一根掏耳勺。 如果说对我而言这世上尚有一件东西值得留恋,那么它无疑是父亲的这根掏耳勺。在我幼年时代,父亲常常让我把脑袋枕在他的膝盖上,用它为我掏耳。我非常喜欢掏耳的这段短暂的时间,会不停地同父亲聊天,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比如同学和班主任的事,父亲也会跟我讲工作中的烦恼和公司里同事的趣闻。大多数时候,我们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因此情绪才会那样放松,当然,有时也会触及需要商量的重大事件。 我已记不清父亲最后一次为我掏耳是在什么时候。每次掏完,父亲都会在我耳边轻轻吹一口气,仿佛正为我施加获得幸福的魔法。 正是这个原因,每当我给自己掏耳时,便会情不自禁地思念父亲。我带来狮子之家的这根掏耳勺,正是当年父亲使用过的。它有着平凡的外观,却镶满我与父亲的回忆。 不用说,这根掏耳勺会随我一道去往天国。关于死后自己的遗体处理方式和其余具体事项,我早已交代过律师、NPO[非营利组织。——编者注]法人的工作人员及玛丹娜。 清晨起床后,我换好衣服,刚走进食堂,便看见玛丹娜坐在往常的位子上读晨报。见我过来,她的脸上浮现出夸张的笑容,大声说:“雫小姐,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听说最近研制成功了一种新药,能够治愈雫小姐的病。太好了,您可以出院了!” 她的声音比往常清亮许多。 “真的吗?”我惊喜地走到玛丹娜身边。 “您看,关于新药的情况,这里用很大的篇幅写得清清楚楚。这种药好像已经投入使用了。” “真棒,真厉害!”我兴奋地说。 “是啊,再也没有人会为癌症所苦了。” 我睁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梦里兴奋的余韵仍未散去。说不定,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想。可是,怎么会是真的呢。最近,我似乎老做这样的梦,大约自己也没意识到,渴望治愈的心愿不知何时已扎根在我的潜意识中,然而醒来之后,发现一切皆是虚无的梦境,便感到有些哀伤。 我随手拿起一旁的手机,戴上耳塞。心中百味杂陈,这种时候,只有大提琴的乐音可以带来抚慰。 我沉浸在大提琴深邃沉重的音色里,身体似乎随波荡漾。尽人事,听天命,一切都会没事的。轻柔的风从海上吹来,在我耳边低语。再坚持一会儿,再在这座断崖边坚持一会儿,就能去往彼岸的世界。我无法让那一刻提前到来,也无法让那一刻延期而至。我所能做的,唯有站在这里,安静等待。 第二天的下午茶时间,我见到了老师本人。老师坐在轮椅上,出现在茶室,是一名年约七十岁、体格壮硕、脸颊泛红的男子。 老师是名人,曾以风靡一时的词作家身份,创作出许多广受欢迎的歌词,偶尔在电视节目中露面,出版过数本自己的著作。我拜读过其中一本,内容涉及生存方式与老后话题,大抵是老师的经验之谈,读来只觉深谋远虑且不失幽默。我清楚地记得,老师曾在书中写道,死亡,是不足为惧之物。 眼前的男子与想象中的老师相去甚远,我不禁失望。老师坐在轮椅上,依然试图保持上位者的颐指气使,周身缠绕着咄咄逼人的威压。对推着轮椅的工作人员,他的态度也极其粗鲁、傲慢。原本以为,老师该是一位性情温和的老爷爷。 玛丹娜站在大家面前躬身行礼,表情与平日略有不同。这一次,她没有朗读菜单上的文章,而是从饰有花边的白色围裙的口袋中掏出手机。一道稚嫩却慧黠的女声从手机中传来。 女孩的音色干净明亮。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海豚驯养师。要说原因,大概是不久前的暑假,我随父母及哥哥姐姐去水族馆观看海豚表演时,觉得和海豚一块儿游泳的驯养师非常帅气。 “生病住院前,我每周会上一次游泳课。最初,我很怕在双脚无法沾地的深水区游泳,为此喝过不少池水,吃尽苦头,后来才慢慢地越游越好。 “今年夏天,我本来想去海里游泳,可要是造成导尿管歪斜,情况就会非常麻烦,我只好放弃去海边的打算。妈妈与我约定,等我病好之后,会带我去一个叫作御藏岛的地方看海豚游泳,所以我会努力治疗,尽快恢复健康,然后在大海里畅游。 “前阵子,爸爸告诉我,海豚是靠超声波与同伴交流的,还能借此分辨鱼的形状,那些鱼都是它的饵食。将来,我不仅要做一名驯养师,还要研究海豚的语言,如果能同海豚聊天就再好不过了。 “在立志成为海豚驯养师之前,我的梦想其实是做一名木匠,因为木匠可以为自己造房子。我想修建一栋能供全家人居住的宽敞房子。但是,我把想法告诉姐姐后,她笑话了我。 “如果这两个梦想都能实现,我就在大海中为海豚造一个家,然后,我也陪它们住在里面。” 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在贴着“桃太郎”姓名牌的房间里,住着一名如此可爱的少女。 与以往的下午茶会不同,录音播完后,小百的家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的父亲代表家人在大家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将视线投向遥远的某处虚空,神情紧张地讲述道: “小百从前是个非常开朗的疯丫头,最喜欢在室外玩耍。由于性情过于活泼,像个男孩,家人都习惯叫她桃太郎。即便隆冬时节,她也想穿着短袖在室外走,而且她身体健康,从未把自己冻感冒过。没想到,她在即将迎来十岁生日的时候,走路忽然变得踉踉跄跄。 “那时,我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以为小百是在跟我们闹着玩,还责骂了她。然而不久之后,小百便时不时跌跤,放学后也不再贪玩,反而径直回家,躺在沙发上倒头就睡。 “我百思不得其解,带着她去了家附近的诊所。内科医生诊断后,嘱咐我尽快带她去一趟大学医院,以便接受正式检查。根据MRI[磁共振成像。——编者注]的诊断结果,我们不仅得知小百罹患了何种疾病,还被告知她只剩一年的生命。 “很快,我们决定让小百住院,接受放射治疗。无论再痛再苦,这孩子都咬紧牙关,不吭一声,我想她一定在拼命忍耐吧。我的女儿,真的很了不起。即便身体难受,想要呕吐,她也不忘逗家人开心,我打从心底为自己有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 “如今,小百正在狮子之家,度过她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 “刚才为大家播放的是小百的录音,那是她住进这里后不久,得知狮子之家会举行下午茶会,便躲在房间里亲自录制的。可能连她自己也忘了说,当时的她已经不可以碰任何点心,这么粗心大意,还真像小百会做的事。 “和录音那会儿相比,如今小百的病情早已恶化,尽管如此,她依然坚强地活着,竭尽全力与病魔做斗争。在这里,我恳请大家为努力抗争、不放弃生之希望的小百加油。” 小百的父亲哽咽地说着,直到最后仍旧态度坚毅,不曾流泪。 送至我们面前的点心是苹果派,旁边配有一份冰淇淋。 这一次,换为小百的母亲发言。 “治疗期间,小百曾哭过一次。至于原因,着实很有小百的风格,不是因为怕痛,而是因为肚子饿。那天,她吵嚷着肚子饿了,然后放声大哭。那段时间,她所接受的治疗必须限制进食。 “为了转移小百的注意力,我问她:‘小百现在最想吃的是什么呢?’小百脱口而出:‘想吃苹果派。’这个答案令我略感意外,满心以为她会说想吃饭团,因为她最喜爱的食物就是白米饭。 “我着实没有料到,小百给出的答案竟是苹果派。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小百一定累坏了,才会下意识地想吃甜食吧。 “于是,今天我获准进入厨房,与狩野姐妹一块儿亲手制作了这道苹果派,请大家趁热品尝。” 眼前的苹果派带着某种恬淡,散发出甘甜柔和的芳香,仿佛是用小百母亲的声音直接制成的。明明与小百素未谋面,我的内心却对她生出亲近之感。 我将餐叉插进苹果派,代替小百品尝。苹果酸酸甜甜的滋味渗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面皮闪烁琥珀色的光泽,犹如夕暮时分涂抹着余晖的海洋。小百的身姿浮现在脑中,她在嘴里塞满苹果派,腮帮鼓鼓的,正与海豚快活地游来游去。 我忽然回过神,朝老师看去。还好,老师并未打翻餐盘,而是专心品尝着苹果派。我稍稍放心。老师神情严肃地将苹果派一口一口送到嘴边,动作小心翼翼,以防面皮撒落。这样看去,他的模样宛如一个天真小孩。 面对好吃的点心,任谁都会回到孩提时代吧。吃着下午茶的我,眼瞳中一定也会绽放孩童般的光芒。 下午茶会正式开始后,我请求小百的父母让我见她一面,所幸很快征得他们的同意。此时我的心里藏着一些话,无论如何都要传达给她。 小百的姐姐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房间里终日回荡着流水声。 “直到最后,小百似乎也不会丧失听觉。”老成的姐姐说。 小百躺在床上沉睡。相比母亲,她的模样更像姐姐,五官端正秀丽,两道眉峰勾勒出顽强的意志。 这间房完全按照小百的卧室布置而成,枕边放着海豚布偶,窗户和墙壁上贴有海豚图案的海报、装饰画,垂挂在半空中的千纸鹤大概是小百的同学为她折的。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毛笔字。 “活下去。” 字迹粗犷,有着堂堂正正的气势。小百的母亲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字,告诉我说:“这是以前小百在课堂上写的毛笔字。自从她昏迷以来,我常常为她收拾房间,某天无意中发现了这幅字。我想,这大概是那孩子的心声吧。如今她已无法说话,却依然拼尽全力地活着。方才外子也说,小百绝不会放弃希望,我相信,这孩子从来不曾丢失活下去的勇气。 “小百啊,其实教会我们大人很多事。从年龄来看,小百确实是家里最小的,然而有时候,我们觉得她比家里任何人都要年长。” 我回过头,见小百的母亲正轻柔地抚着小百的刘海。 我也走上前,抚摸着小百的手。这只手宛如水果软糖,又温暖,又柔嫩。为了让她听见,我俯下身,用明朗的语调在小百耳边说道:“小百,到了天国后,我们一起玩呀!我也很快就会动身了,到时候见。就这么说定了哦!” 听闻此言,小百的母亲以手捂唇,拼命忍住呜咽,呢喃般向我道了一声“谢谢”。 遇见小百之前,我明明还活着,却一味思考着死。我曾以为,这表示自己接纳了死。然而,正是小百教会我,接纳死亡的真正含义即愿意活下去,并且坦率承认自己想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对我而言,这个认知带来了一场巨大的醒觉。 两天后,小百在她母亲怀中平静地停止了呼吸,去往天国。听说她一句遗言也没能留下,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走得毫无痛苦,如同睡着一般。 尽人事,听天命。小百的人生如此,我的人生亦如此。 所谓贯彻自己的人生,是否意味着全心全意接受上述事实,努力活着,直至生命的尽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小百无疑贯彻了上天赋予她的短暂而浓烈的一生。 理解了这一点,我接连几天回不过神,怔怔地望着大海,任时间流逝。想要哭泣,却无法流泪。 那天夜里,我终于在信笺上列出记忆中的点心。我想,一切都是因为小百教会了我活下去有多重要。小百站在我身后,将她面前那道磨磨蹭蹭的背影轻轻往前推去。 “雫小姐,感觉六花变沉,听到老师怒吼,以及与小百告别,一定都加重了您的心理负担,这才导致身体状况日渐恶化。”玛丹娜一边轻抚我的身体一边说。 下午茶会结束后,又过了几日,身体的疼痛让我辗转难眠。体内仿佛埋藏着无数银针,流经每一条血管时都会带来尖锐的刺痛。不管采取什么样的睡姿,哪怕仅仅动一动小指,也能牵起剧烈的痛楚,令人几欲大喊出声。我将身体状况如实告知玛丹娜,她立即为我注射了止痛剂。待我醒来后,她决定亲自施行按摩理疗。 大体说来,玛丹娜的按摩理疗与一般按摩没有区别,简而言之就是不断轻抚我的身体,使其放松。玛丹娜的掌心似乎涂有按摩精油,这种精油提取自岛上栽种的柑橘类水果。随着她按摩的动作,一股清爽甘甜的芬芳轻盈地裹住我,让我恍如置身柠檬岛温柔的怀抱。 按照玛丹娜的指示,我时而侧卧,时而仰卧。柑橘的香气与玛丹娜掌心的温度相得益彰,疼痛渐渐如潮汐般退去。我十分不解,数小时前肆意袭击我的剧痛,究竟是怎么回事? 感觉自己变成了猫咪或狗狗,不由得想要呜咽,如此一来,我渐渐愿意对玛丹娜畅所欲言了。睡意迷蒙间,我讲述起自己的身世。 “我啊,长久以来总是孤零零地生活着。初中毕业之前,我其实是与父亲相依为命的,然而高一那年,父亲决定结婚。为了方便每日上下学,我独自搬去学校附近的小公寓,开始一个人生活。” 我刻意没有提及父亲并非我的生父一事。 “雫小姐,那一年您多少岁?” “大约十六岁吧。” 至今回想起父亲谈及未婚妻时的语气和神情,我的胸口仍旧像被勒住般喘不过气。那时,我感觉自己遭到父亲的背叛,既悲伤又不甘。放学后准备晚餐,等待父亲下班回家,与他一块儿吃饭,一切都是那般理所当然,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擅自坚信,这样的日子将一直延续,哪怕父亲变成老爷爷,我和他也会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当然,女方曾经提议接我过去与他们一块儿生活,父亲也说那样比较好。” “雫小姐,您拒绝了那项提议吧?”玛丹娜沉静地说。 “也许,我是在意气用事吧。那时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父亲会遇见一名女子,而对父亲来说她比我更加重要。我曾以为,自己才是父亲心里排名第一的那个人。如今想来,在成为父亲之前,他首先是一个男人,尽管有女儿承欢膝下,却仍旧需要一位伴侣陪他共度余生。” 领悟这一点,我花了很长时间。 “再说,我也发自内心地期望父亲过得幸福。抚养我的那几年,父亲吃了许多苦,也一直在忍耐。为此,我还是不要打扰他与妻子的二人世界比较好。” 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雫小姐,现在请您面朝相反的方向躺下。” 我按玛丹娜所说的转变躺姿。即便如此简单的动作,这些天做起来也无比费力。 “您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真是太棒了。雫小姐,您很了不起。” 玛丹娜夸赞般轻抚我的肩和手,她的温柔来得猝不及防。我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哪有什么了不起,没那回事。当年我不过是在嫉妒父亲的未婚妻罢了。真的很幼稚。” 父亲与对方正式结婚后,曾数次劝我与他们一道生活。然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自己,每次都谎称学业很忙,礼貌地予以回绝。在这两个人面前,我一定会因嫉妒而变得面目可憎,而要承认这样的自己,令我感到格外恐惧。 “您不介意始终见不到令尊吗?”玛丹娜轻轻揉着我的耳郭,一语中的地问。 “没关系,我连自己生病的事都没告诉父亲。而且,我与父亲已经好些年没见了,只要他过得幸福,一切都不是问题。”我对玛丹娜道出自己的决定。 “原来如此,既然雫小姐这么说,我也觉得很好。” “玛丹娜的按摩可真舒服。”我适时地感叹道,不太愿意继续方才的话题。 “为您按摩的时候,我自己也得到疗愈,变得健康起来了。” 这时,六花钻进我的怀里,似乎在说,也来摸摸我吧。 “小时候,我的梦想是养一只小狗,可惜始终无法如愿,想不到搬来这里后,愿望竟然实现了。真的非常感谢。”我轻柔地抚摸着六花的胸口,对玛丹娜说道。 “将六花带来狮子之家的原主人同雫小姐一样,是个待人接物十分温柔的女子,并且深爱着六花。因此我想,如今六花能与雫小姐一起生活,定然非常幸福。” “真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了。”我说,“不过,若有一天我不在了,六花会不会很失落?” 说实话,这个问题我格外在意。与六花的关系越是要好、越是亲密,我便越是不安,万一自己死后六花陷入精神上的混乱怎么办? “没关系的。真到那一天,我会为六花准备好特制猪骨,它一定啃得非常香甜。” “太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说。 “您还有其余挂心的事吗?” 既然玛丹娜如此说,我便问出另一件在意已久的事:“待我死的那天,前来迎接我的人会是谁呢?” 这个疑问化作声音的刹那,我切实感到几分落寞,仿佛被独自留在光线昏暗的幼儿园,望眼欲穿地等待谁来接自己回家。 “一定会有人来迎接雫小姐的,请放心吧。雫小姐,您方才说自己总是孤零零地生活着,对吧?也许平日里您从未察觉,在您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有许多无色透明的存在,它们至今依然守护着您。” “那种存在,是指先祖显灵吗?” 心里有种感觉,假如是玛丹娜的话,一定无所不晓。 “我不知道用‘显灵’这个字眼恰不恰当,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的生命的确被各种各样的能量守护,因此,一定会有人前来迎接。雫小姐,您绝不会孤独一人。” 说得也是,我老老实实地想着。玛丹娜斩钉截铁的话语,令我不由自主地愿意相信。 “啊,真舒服,好像抵达了极乐世界。” 皮肤、骨骼、内脏、大脑,身体的各个部位舒适得几乎融化。 正当我昏昏欲睡、险些淌下口水之际,玛丹娜问道:“雫小姐,您体验过orgasm[性高潮。——编者注]的感觉吗?” 话题转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我心下狐疑,胡乱地附和了一声。 “我啊,一直都很期待,觉得死亡也许便是最高等级的orgasm。” “是指身体感到愉悦吗?” “正是。虽然只有在死亡时才能体验,但我希望,或者说我认为死亡就是那种感觉。我很久没有体验过orgasm了。”玛丹娜说。 “我也一样。” 我的回答有些奇妙。确实,死亡倘若与orgasm类似,或许真的值得期待。 “玛丹娜觉得人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呢?”沉默良久,我下定决心般问道。 我的嗓子有些沙哑,发音不是很清晰,可玛丹娜依然听明白了。 “唯独这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尚未经历死亡。不过我认为,意识是构成一个人的根基,作为一种能量,意识自身绝不会消亡,它大约将不断变幻其形,流向永恒的未来。而我体内的核心成分,以及位于更中心部分的我,将会……”玛丹娜说。 不知何故,此刻隐约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竟是一只苹果。苹果的中心藏着一颗种子,种子里又是一只苹果,这只苹果的中心也藏着一颗种子……设想变得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种子犹如磁石,大概属于某种本元性的能量,藏在我的体内,构筑出一副名为“海野雫”的躯壳。显然,灵魂、意识之类的字眼只是其外在表达。它朦胧幽微、高深莫测,尽管看不见亦摸不着,却是构成生命的重要内核。 即便肉体死亡,它也不会消散,而是以另一种形态存续下去,绵延不绝。方才玛丹娜想表达的,大约就是这样一种意思。 “可是啊,我希望一直活在现在的身体里。”半梦半醒间,我轻声说。 真的,倘若眼下就与这具身体道别,确实为时尚早。从前健康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爱惜,对它粗暴以待,时常虚荣地想,胸部再大些就好了,鼻梁再高些就好了。临到告别,心中却忽然涌出无限眷恋,不忍放手。 玛丹娜过于温柔的轻抚令我心旷神怡,一不小心就给了那些欲望以可乘之机。我当然明白自己的想法十分荒诞。奇迹永不会发生,这个事实很久以前我便知道,甚至已经做好赴死的觉悟。正因如此,我才会搬来狮子之家。狮子之家是一所临终安养院,而临终安养院专门接收余生无几的病患,所以时至今日,我已没有资格痴心妄想。 尽管如此…… “我想活下去,想前往更多地方,亲眼看看这个世界。”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这个被我忽略已久的真实心意,曾遭到严密封印。迄今为止,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对自己也三缄其口,因为一旦承认它,只会让我更加难过。 想要活下去。想要长长久久地活在现在的身体里。想要留在这个世界。 或许我是在对玛丹娜撒娇,或许我在内心深处抱着这样的期待:如果是玛丹娜的话,大约会包容我的任性吧。 “我也希望如此。”玛丹娜手心里的柑橘香包裹着我的身体,她的声音那样平静,“倘若能够一直与雫小姐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也会感到幸福。” 我哭了,顾不上眼泪会不会打湿玛丹娜的白色围裙。原来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对我说出这番话。玛丹娜不停轻抚我的身体,她的温柔令我泪流满面。 接纳死亡,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我以为自己早已接纳死亡,其实不然。我只是想让内心好过一些,才装模作样地前去迎接它。我也确实做好了各项准备,却在关键环节落荒而逃,可见这颗心并未真正认同。说不定,我是因为想要住进临终安养院,摆脱思想负担,逃避现实,才假意接纳了死亡。 然而,内心深处隐匿着真相:我不愿意死。我,想继续活下去。 这个念头听来有些贪得无厌,并且拖泥带水,不成体统。但我觉得,这么说也是不对的。应该说,接纳死亡即意味着承认自己并不想死。至少对我而言,事情就是这样。 待玛丹娜离开后,我终于放声大哭。 “我才不要做什么狮子。百兽之王又如何,我想活下去啊!我想活着,活到很老很老。我根本一点都不想死啊!”我泣不成声地喊道,将心中所想全部换作语言。眼泪蜿蜒如小川,静静淌在枕畔。此时此刻,我仿佛一个在神明面前无理取闹的婴孩。 我没有再冲布偶撒气。它们是无条件支持我的同伴,是值得信赖的存在,为我擦干眼泪,与我相伴至今。 那天的疾风骤雨,源自我的愤怒。我对自己感到愤怒,对主治医师感到愤怒,并向世间一切展开攻击。然而,今日的情况与那天截然不同。我无比悲伤。对于即将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只剩无能为力的伤怀。我想留在这里,一如想要默默陪在心爱之人身边。 我无休止地哭着,打算流干最后一滴眼泪。哭泣仿佛漫无尽期,哭饿了我便找东西吃,吃完继续关在房里哭。六花不可思议地仰起头,注视着泪流不止的我。它并没有多余的动作,我想,这样的安慰已经足够。 有种夸张的说法是,只要凝视一望无际的晴空,人便会感动得流泪;只要看着热气腾腾的米粥,人便会对神明感激涕零。这场大哭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体内那些遍布暗影、宛如毒素与黑雾的碍眼之物就此荡然无存,令我无比诧异。 清晨醒来,阳光明净地洒进室内。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握住那束光,将脸靠过去,轻轻蹭一蹭,就像六花蹭着我的身体,亲昵地同我互道早安。 有意思的是,当我坦率地承认想要活下去,内心反而变得轻盈了。这真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改变。 此外,由于我决定在白天使用止痛吗啡,QOL得到了进一步提升。我会随身携带类似便当盒的装置,一旦疼痛发作,随时都能为自己注射。玛丹娜告诉我,这是储藏着魔法的便当盒。 身体感觉舒适,心情亦会随之放松。心情一旦放松,身体便会更加舒适。人的心灵与身体,果然有密不可分的神奇关系。 我带上六花,恢复阔别已久的散步。不过相比前几日,体力已大幅衰减,若非身体状况极好,我得耗费比往常更多的力气,才能穿过通往葡萄田的坡道。 尽管如此,仅仅是与六花一道外出,呼吸新鲜空气,体内的细胞也能携裹着勃勃生机,悄然复苏。空气,很好吃。空气和米粥不同,如果是空气,别说十碗二十碗,无论多少碗我都吃得下。 日复一日,脚踏实地地活着。生命终将结束,与其自暴自弃、虚掷光阴,不如将人生品尝殆尽。打个形象的比喻,很久以前,我与父亲所住的街区有条商店街,那儿的面包店贩售一种形似田螺的巧克力面包。而我现在的目标,就是将自己变成这种灌满奶油馅的田螺巧克力面包,脚踏实地地活到最后一刻。 生活只剩下吃饭、睡觉、发呆,或许便会丧失意义,然而除了这些,我的确已经束手无策。身体动弹不得,内心却被研磨得更加澄澈。这个发现令人感到无比新鲜。 说来好笑,直至行动日渐不便,我才注意到香蕉的美感。在此之前,我从未仔细观察这种水果,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意愿。 前些天,我从食堂带回一根香蕉搁在屋里的桌上,打算饿了再吃。就在我伸手拿起它准备吃掉的时候,香蕉忽然对我说: “我很美吧?” 我听见香蕉的声音。那是一种略带鼻音、莫名妖娆的声线。 经它提醒,我禁不住仔细朝它看去。这根香蕉着实形状优美。于是,我恍然大悟。与工厂制造的商品不同,即使躺在便利店里等待出售,它们也是地球的馈赠,也曾生活在与土地紧密相连的地方,沐浴过充足的日光,像婴儿吸食母乳一般吸取香蕉母亲的养分,长成充满爱意的形状。 终于察觉这个事实,我旋即感到一阵错愕。至今为止,在超市或便利店,我见到的只是作为商品出售的香蕉,它们与大地亲密依偎的姿态、它们最本真的模样,我竟从未目睹。 我急忙拿起手机,在网上搜索野生香蕉的形态。透过画面,似乎能够嗅到空气密实的质感。在绿意盎然的场所,香蕉沐浴着日光,始终在笑。我觉得,它们就是在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不只是动物,就连植物也会笑。 在此之前,我理所当然地享用着这些珍贵的生命,时常一边用笔记本电脑工作,一边毫无感念、狼吞虎咽地把香蕉塞进嘴里,而后若无其事地将吃剩的部分扔进垃圾桶,心中没有丝毫罪恶感。 然而,此时我明白了。香蕉的生命与我的生命,其实一样珍贵。 这个道理是香蕉教给我的。我想,这地球上一定还有无数与之相类似的、我尚未知晓的世界。 已记不清今夕何夕,待我回过神,才发现日子似乎过得比以为的更快,我想自己大概遇见了时间的小偷。 好比难得地享受一次足浴,本人却全然没有意识,泡完时也恍若不觉,没有道一句谢。 可以说,是每周一次、于周日午后三点在茶室举办的下午茶会,费力地为我取回了对时间的感知。只要下午茶会到来,我便知道日子又过去一周。对我而言,下午茶会既是生活的希望,也是段落的标记。 我坐着轮椅出席了接下来的一次茶会。其实只要自己坚持,也不是不能行走,可我又觉得,坐着轮椅出席显然能够减轻身体的负担。 直至昨天还能凭借一己之力完成的事,今日却做不到了,这个差异令人不禁沮丧。接连经历一系列类似的情况后,我逐渐明白即便唉声叹气也无济于事,因此决定接受现状。做不到的事情,无论怎么挣扎也做不到。这样我便感觉,幼时轻而易举就能越过跳箱和跨栏的自己,耀眼得如同一个超级英雄。 令人备感艰辛的是排泄变得格外困难。吃下的食物无法顺利排出体外,腹中好似灌满气体,胀得难受。更为辛苦的是,大块粪便排泄不畅,小块粪便又不断排出,导致夜里必须频繁去卫生间。 不过,眼下暂时用不上纸尿裤。我无比怀念从前排便顺畅的日子,那是一种多么琐碎的幸福啊!患病之前,我却对它毫无所觉。 粟鸟洲先生没来参加茶会。以往每次有他坐在身边,我都感到无比烦躁,今日却主动搜寻他的身影,关于这点,我很是纳闷。不过若是粟鸟洲先生,便秘的不快大约就能被理解了。若非同为当事人,有些东西永远没法感同身受。 我四下打量着,难道他去了别的地方?这时玛丹娜走到大家面前,鞠了一躬。也许今日被选中的会是自己的菜单。这样想着,我心里有点紧张,调整好姿势,坐在轮椅上翘首以盼。 同往常一样,玛丹娜缓声朗诵起来。可惜不是我的菜单。 “母亲与我的关系向来不太融洽。家里有个小我三岁的妹妹,我时常觉得母亲对妹妹格外体贴,对我却无比冷淡。 “一定是我不够可爱的缘故。妈妈总是给妹妹买漂亮的衣服,陪她逛街,却一次也不肯与我单独外出。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母亲羞于带我出门。 “在砂糖异常珍贵的年月,我几乎没有吃过甜食。唯有一次,我对母亲说想要尝尝牡丹饼,母亲闻言,立刻为我做了,大概她的心情很好吧。那天,妹妹受邀去朋友家做客,恰巧不在。 “母亲做牡丹饼时,我在一旁帮忙,记得我们用上了红豆馅和炒熟的黄豆粉。 “母亲平日忙于工作,并不那么擅长料理,所以那日的红豆馅吃在嘴里微微发硬,甚至夹杂小石子般的豆粒。可我依然觉得,母亲为我做的牡丹饼非常美味。 “我心无旁骛地吃着,母亲怕我闹肚子,待我吃到一半便出声阻止。我一点也不想把剩余的牡丹饼留给妹妹,更不想让她知道我们母女俩一块儿做了牡丹饼。这应该是属于我与母亲两人的秘密。” 读到这里,玛丹娜缓缓抬起头。 “小舞,对不起。” 今日的朗诵似乎到此为止。 欸?小舞?难道是指狩野姐妹中的妹妹,小舞奶奶? 不对,不是说只有住在狮子之家的客人才有资格要求厨房制作下午茶会的点心吗?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即逝,我忽然反应过来,最近的早餐一直都是水果粥。仔细算算,确实有一阵子没见到志麻奶奶了,本以为她休假去了海外旅行。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来着?我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对了,那天我与田阳地君外出兜风,回来得稍微迟了些。志麻奶奶特意为我温好望潮鱼关东煮,还在自己的前齿上贴了海苔碎屑,逗我开心。 那时候,我丝毫没能看出她身体不适,又或许是我刻意对周遭一切视而不见吧。 我四下张望,不知志麻奶奶是否正坐在茶室的某个角落,可我没有看见她。取而代之的,是小舞奶奶双眼通红地走上前,面向大家深深鞠躬,而后抬起头,声音威严地说道:“我的姐姐志麻,这会儿正在家里休养。正如姐姐菜单上所言,母亲不太擅长料理,我们姐妹只好自己学习做饭。姐姐擅长做菜,至于我,非要说的话,大概对做点心十分在行。 “从前,我们姐妹的感情并不大好。各自结婚后,我便离开了柠檬岛,平日忙于相夫教子,与姐姐经常好几年见不上面。 “后来,孩子们长大成人,我们也相继送走了丈夫,正感叹日子清闲,承蒙玛丹娜的邀请,我和姐姐得以来到狮子之家,再次站在同一间厨房里。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姐妹俩日日凑在一块儿,一边工作,一边像小姑娘似的有说有笑。 “年轻时,姐姐因罹患乳腺癌接受过手术,不排除复发的可能。大概一年前,她果然再度发病。只是她说自己一把年纪了,不想再动手术,在这里为大家做饭反而精神百倍,就这样,她坚持工作了很久。 “新年过后,她的病情忽然恶化,连走进厨房也备感吃力,于是决定留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时光。 “此前,玛丹娜只告诉我今日要做牡丹饼。姐姐曾与母亲一块儿做牡丹饼的事,我是刚刚听说的,这才明白,原来姐姐也有姐姐的烦恼。 “与母亲一样,我的脾气有些急躁,直到现在都不能把红豆熬煮得十分入味。可是姐姐不同,姐姐熬煮的红豆馅松松软软,口感柔滑。由我来煮,总归有种硬邦邦的颗粒感。不过,说不定做成那样,姐姐反而会特别开心。我这就去泡茶,请大家慢慢享用牡丹饼。” 直到最后,小舞奶奶的声调似乎依旧清亮。她将装有牡丹饼的套盒交给另一位工作人员,便走进厨房泡茶。 呈现在眼前的,是两块色彩相异的牡丹饼。它们姿态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宛如狩野姐妹本人。真没想到,这对如此要好的姐妹,在童年时代也曾有过巨大的隔阂。面对小舞奶奶时,志麻奶奶的感情一定很复杂,并且始终将那种复杂深藏于心。小舞奶奶大约怎么也没想到,长久以来姐姐竟是那样看待她的。 今日的下午茶会,或许为这姐妹二人挽回了什么。 志麻奶奶对小舞奶奶的隐秘嫉妒,小舞奶奶对志麻奶奶的无心疏忽,都在牡丹饼中得到和解。 好一会儿,我凝视着幼猫般紧密依偎的双色牡丹饼,其实很想马上拈起一块,含在口中,然而身体不允许我这样做。 忽然想起在茶会上见到的武雄先生。 那是我在狮子之家参加的第一场茶会。当日的点心,是武雄先生要求制作的台湾甜点——豆花,摆在我们面前的豆花淋有热乎乎的花生浓汤。 武雄先生并未立即品尝,反而怔怔地盯着豆花出神。我一直以为,武雄先生迟迟没有拿起汤匙,是因为沉浸在回忆中,感慨不已。今日才恍悟,也许他与此刻的我一样,不是不愿吃,而是不能吃。 如今,武雄先生身在何处呢?有没有顺利抵达天国,见到他的父母? 我轻轻拈起裹着黄豆粉的牡丹饼,咬了一小口,犹如赋予它一个吻。黄豆粉的香味与红豆馅的甘甜在体内渐次蔓延,占据了我的身体。这样已经很好,我感到满足。 从隔壁房间传来隐约的歌声。 是谁在唱歌?让我想想,对了,是海鸥姑娘。她担任这里的音乐理疗师,会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歌。这样听来,她的歌喉果然很是嘹亮。 睁开眼睛,天空罕见地灰蒙蒙一片。该怎么形容呢?不是令人心烦意乱的灰,而是预知明日即将放晴、世界熠熠生辉的那种色彩。 六花似乎不在屋内。天花板上光影摇曳,绘出天使的形状。 现在是几点?这样想着,我插上手机电源,心里骤然一紧。周五。距离上一次的下午茶会,不知不觉过去五天了。 我慢慢坐起身,在睡衣外面罩上一件长袍。大腿周围传来莫名粗糙的触感,低头一看,我已穿着纸尿裤。这一刻,终于来了。不过,为了维护自己可怜的尊严,我竭力避免弄脏床单和被褥。感谢神明,让我勉强还能依靠自己的双腿行走。这具身体正变得越来越轻,我很清楚。 第一次感觉隔壁房间离自己如此遥远。我抓着墙上的扶手,举步维艰地来到粟鸟洲先生的房间门口,用尽全力推开房门。我的心再次一紧,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个偶像团体,不,准确说来,是扮作偶像团体的老奶奶们,玛丹娜也在其中。 莫非我依旧置身超现实主义的梦境?这样想着,我恍惚感到最近似乎一直辗转于各个梦境,梦中情景已经记不大清,只有断续的残像留在脑海里。我时而被困在梦中,时而被梦中之物追赶,身体很热,想吃冰淇淋。 粟鸟洲先生躺在床上,面色灰白,看上去比记忆中的他苍老许多。眼前之人,已经彻底变成一个老爷爷。粟鸟洲先生嘴唇翕动,好像正与海鸥姑娘一道喃喃地唱着歌。围在他俩身边的偶像老奶奶们和着旋律,翩然起舞。 察觉到我的出现,玛丹娜冲我招手道:“雫小姐,一块儿来跳舞吧!这是升天之舞,是粟鸟洲先生软磨硬泡央着我们为他跳的。您能赶上,真是太好了。” 偶像老奶奶们满头大汗,也不知已经跳了多久。 突如其来的邀约令我感到一阵无措。站在这儿的人,唯有我穿着一身睡衣,着实破坏气氛。况且体内的灼热尚未退去,立刻跳舞似乎不大妥当。 我从粟鸟洲先生的表情里捕捉到一闪即逝的光芒。他整个人洋溢着状若天真的幸福。心醉神迷,这个字眼一定是为此刻的粟鸟洲先生准备的。他露出观音菩萨般的浅笑,那笑意只薄薄浮在脸上。 一曲终了,海鸥姑娘叫道:“栗鸟洲先生!” 闻言,偶像老奶奶们异口同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在女子高亢的叫声中,粟鸟洲先生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而他即将展开的旅程,与“升天”一词无比般配。 “您的心愿,终于实现了。”玛丹娜松开祈祷的双手,喃喃自语道。 粟鸟洲先生依旧表情神往,似乎一直在笑。海鸥姑娘目不转睛地静静凝视着他的睡颜。 “连启程也这么精彩。”玛丹娜扶着我,慢慢朝我的房间走去,边走边颇有感触地说道。 “粟鸟洲先生一脸幸福呢!” “所以,就像之前我说的,死亡是最高等级的orgasm。” 玛丹娜全然忘记,此时的自己依然一身偶像打扮。我尽量不去看她,以免控制不住笑出声来。 “听说那位先生在来这里之前一直担任国家公务员,待人处事特别严肃认真。” “欸?是指粟鸟洲先生吗?”我不由得看向玛丹娜的脸。 不知想起了什么,那个瞬间,玛丹娜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却格外冷静地回答:“是的,他说从前自己不苟言笑,因此十分羡慕那些无所顾忌地讲着谐音冷笑话的同僚。” “真是难以想象。”我说。 “他还说特别特别厌恶那样的自己,于是想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来一次角色转换。他的真实姓氏是鸟洲,姓名牌上最初写着的也是本名‘鸟洲友彦’。不过某一天,他一本正经地找我商量,问能不能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一个‘粟’字。我说当然可以,于是他又说,希望用新名字制作自己的名片,我便用办公室的打印机为他做了出来。第一个收到他名片的人,是雫小姐。” “原来如此。真没想到,粟鸟洲先生的名字有那么深刻的含义。”我说。 既然是这样,一开始他便应该将来龙去脉据实以告。可我又觉得,还是守口如瓶更符合粟鸟洲先生的本性。 “他的角色转换非常成功呢!” “的确如此。” 在此之前,我几乎认定粟鸟洲先生就是一个不爱出门的好色大叔。 “明知被雫小姐疏远,那位先生还是很开心。” “怎么会这样想……” 我并不讨厌他,不过,平日里竭力避开他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夸您性情坦率,心里想的都如实写在脸上,还说希望自己也能如此。我想,大约是因为他在工作中接触过不少年轻人,所以在这方面十分敏锐。” 我不认为自己做过什么真正值得粟鸟洲先生夸赞的事,可是被他评价“性情坦率”,我感觉无比开心。因为,这正是我来到狮子之家后最大的课题。 “稍后我们一块儿商量接下来的事吧。”说完,玛丹娜便穿过走廊离开了。 真是不可思议,心中一点也不悲伤,原因一定是粟鸟洲先生精彩漂亮地为他的人生画上了句号。我改变了主意,希望自己能像粟鸟洲先生一样,愉悦开朗地赴死。粟鸟洲先生为我展示了死亡的另一种形式。 刚走进房间,我便看见粟鸟洲先生跷着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粟鸟洲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您明明已经离开了啊!”我说。 或许眼前的粟鸟洲先生只是一抹幽灵,可我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我担心小雫,所以走之前过来看看。而且,最后的最后,小雫不也跳了舞送我吗?我还没跟你道谢呢。” 粟鸟洲先生的声音比他活着时生动有力多了。我猛地反应过来,这一定是他本来的模样。 “请不要那么亲昵地叫我的小名。”我终于说出这句一直想说的话。 “还是一样毫不留情啊!难得我亲自过来接你。” “不劳费心,您还是别来接我比较好。而且,我暂时不打算和您一块儿走,我还期待着明天早晨的米粥呢!” “你那是什么态度呀,一点也不可爱。” “不可爱也没关系。话说回来,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不告诉你。” “别那么小气嘛,快告诉我吧。毕竟这种事,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嗯,让我想想啊——” 粟鸟洲先生摆出一脸沉思的模样。 “好像整个人从屁股部位一下子飘去半空,然后坐上巨大的宇宙飞船,慢慢飞往高空。”粟鸟洲先生说道。 “也就是说,果然感觉很舒服?会不会痛?会不会难受?会不会害怕?”我倾身上前,一口气问出所有在意的细节。 “这可是秘密。你还是亲自去体验吧,反正时间也快了。” “嗯,说得也没错。”我说。 “下次和我约会吧。” 粟鸟洲先生冲我眨了眨眼睛。 “在哪儿约会?” “当然是天国啊!” “咦——我拒绝!”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对我而言,天国是一座格外美好、优雅的乐园,永远鲜花环绕,蝶鸟成群,才不是和粟鸟洲先生见面的地方,更别提什么约会了。不好意思,粟鸟洲先生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等等,也许我会这么想是因为只见过粟鸟洲先生轻浮不羁的一面? “真是无情呢。” 粟鸟洲先生嘟着嘴轻声抱怨。我假装没有听见。 忽然,粟鸟洲先生凑上前来。不行,这样下去会被他吻上的。我早已决定将此生最后一个吻留给田阳地君,于是忙不迭地闪身避开,摆出防御的姿势。然而顷刻间,粟鸟洲先生消失得无影无踪。 “粟鸟洲先生!” 他的身影消失得太过突然,我有些惴惴不安,急忙唤了一声。无人回应。于是,我模仿海鸥姑娘的语气,大声喊道:“栗鸟洲先生!” 也许这样能够唤回粟鸟洲先生。 这声大喊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想睁开眼睛,然而眼眵粘住了眼睑,无论怎么用力,眼睛也睁不开。我又想伸手擦掉眼眵,可浑身绵软,根本抬不起手来。没办法,我只好闭着眼睛。 这回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比我年轻的女子。 她坐在粟鸟洲先生坐过的椅子上,两手抱膝,身体缩成小小一团。 “终于发现我了呢。”她说。 我戒备地问道:“您是谁?” “我是母亲哦。” “母亲?谁的母亲?” “自然是你的母亲呀!” 她的表情稍显不悦。 “啊?” 说起来,眼前之人的容貌确实与佛龛前供奉的母亲遗像颇为神似,可我还是头一回面对面与母亲说话。 “因为你长得和佛龛前供奉的遗像不一样嘛。”我老老实实地承认。 “瞧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妈妈好不容易过来见你,你居然问我是谁。”她噘着嘴抱怨道。 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便下意识地省略了主语,问道:“请问,现在多少岁?” “二十五岁。”她说。 也就是说,她的年龄永远停留在去世的那年。 据说我的亲生父母曾冒着大雨,驾车去外地参加远房亲戚的葬礼,不料途中连人带车被卷进泛滥的河川。原本那天我也应该在车上,可出发前一晚,我忽然高烧不退,因此被寄养在保姆家。倘若当时没有发烧,也许我就与父母一块儿葬身河底了。自那以后,代替双亲照顾我的,是母亲的双胞胎弟弟。 “我比你年长,这种感觉可真奇妙。” 闻言,她不服气地说:“这话该由我来说才对吧!你啊,竟然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认不出来,真令我伤心。” “没办法啊,从我懂事起,家里就只有一位父亲。” 我特意在“父亲”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希望她能理解我与父亲之间的牵绊。 “是呢,对不起,我们走得太早了。” 她的语气有些寂寞。 “没关系,我和父亲生活得很幸福。”我安慰道。 “我知道,弟弟真的很疼爱你。”她说。 父亲说,他与自己的姐姐从小感情深厚,即便长大成人,也相处得十分融洽。我想,或许正因为此,当我成为孤儿后,父亲才会收留并照顾我,毕竟我是他双胞胎姐姐的遗孤。 “可是,你一定也受了不少委屈吧?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非常愧疚。” “嗯,偶尔会觉得很孤单,比如父亲刚结婚的那段日子,我忽然开始一个人生活。不过,现在想来,也算两相抵消了吧。我的人生里,既有美好的回忆,也有糟糕的回忆,正负相抵,也就扯平了。” “哪怕生了病?” “嗯,正因为生了病,才能遇见眼下陪在我身边的这些人。而且,还能养自己的狗狗。” 就在这时,六花的身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六花!”我大声叫道,这次终于睁开了眼睛。 窗边椅子上,那人的身影已消失无踪。 喉咙很干,大概又发烧了,全身滚烫。如果能立刻吃口冰淇淋就好了。 可是,现在的这具身体,已经连“想吃”的意思也传达不了了。 “想吃,想吃,想吃,想吃。 “冰淇淋,冰淇淋,冰淇淋,冰淇淋。” 我诵经一般不停地“念叨”。 不知为何,这次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爷爷。“小雫。” 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看见爷爷正躺在我的身边休息。 “爷爷,有什么事吗?”我说。 “我来看小雫了。” 可爷爷不是已去世多年了吗?真奇怪啊,我想,忽然无比怀念爷爷还在的时光。对了,父亲似乎曾在爷爷的葬礼上号啕大哭过。 “爷爷,好久不见。您身体还好吗?” “好得很哟!你看,爷爷的脖子也不痛了,手也恢复了知觉。” 忽然想起,从前自己时常为爷爷捶肩。 “我再为您揉揉肩吧。”我说。 爷爷对我说道:“谢谢小雫。不过,肩膀早就不痛了,不用揉啦。” “这样啊。” 我撑着身体正要坐起来,闻言再次躺了回去。 “从小到大,爷爷只对我发过一次脾气呢。” “还有这种事?我居然会训斥小雫?” “当然啊!连父亲也没那样冲人家发过火呢,当时我可受打击了,不过心里其实也有小小的喜悦。” “小雫一直是聪明伶俐的好孩子,爷爷怎么会骂你呢?” 看来爷爷真的不记得了。 没错,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被夸赞是好孩子。邻居也好,学校老师也好,小伙伴的妈妈也好,大家都说“小雫真是乖巧懂事”。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当知道自己心里其实住着一个不够听话的小孩,甚至惹得爷爷大发雷霆,我才会那样开心。 和爷爷聊了一会儿,体内渐渐涌出不知所起的倦意,于是我闭上眼睛,打算休息。待我回过神,爷爷已经不见了。 那名自称是我母亲的女子再次出现。 “喂,我好不容易过来一趟,陪我出去玩吧。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呢。” “请安静一点好吗?我正休息呢。” “真可惜。” “什么可惜?” “当然是像这样见面的机会啊!只有现在哦,错过了这一次,今后说不定就无法再见了。” 她抓起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便要拉我起来。 “等一下,不要那么使劲。” “瞧你那是什么语气,面前的我可是你的母亲哦。” “什么母亲,明明比我还年轻。而且,我根本就不记得你。” 睡着时忽然被吵醒,我的心情十分恶劣。 “也不能怪我呀,当时没能避开那场车祸嘛。小雫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比如喝奶时的脸蛋、第一次冲我笑的表情。我非常非常喜欢小雫,所以离开你后,一直都很痛苦,也没法接受自己的死亡。可我那个弟弟十分努力,也代我好好抚养了你,因此,我只是远远地守护着小雫。我很想陪小雫去动物园、去露营,想和你一起玩,但也知道,这些事情自己通通做不到了。你明白吗,我有多么期待和你手牵手地散步?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你的态度太过分了。”她一迭声地埋怨道。 “也犯不着为那些小事就气成这样吧。不过,父亲常常对我说,要是遇见好事发生,要记得感谢身在天国的爸爸妈妈。” 如今想来,父亲其实非常为我的亲生父亲,也即“爸爸”着想。 “我知道哦。因为每当有人思念我,地球都会变得更加明亮一点。” “是吗?地球?”我惊讶地问道。 “没错,虽然我不太会形容,但确实是这样。每当那时候我就明白,嗯,又有人在思念我了。” “是这样吗?我一点也不知道。” “言归正传,小雫,快和我一块儿出去玩嘛,好不好?妈妈会给你买新衣服的,和女儿一起逛街是我的梦想呢。” 说着,她试图再次将我从床上拉起来。 “我已经不需要新衣服了。”我说。 “那么,去吃冰淇淋吧。小雫很想吃冰淇淋,对吧?”她不依不饶地想要说服我。 “你怎么会知道?” “那当然是因为小雫的任何事情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吃什么口味好呢?” “香草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是conservative。那么,想搭配什么奶油?” “不要,我就喜欢最简单的香草冰淇淋。话说,conservative是什么?” “不会吧,你居然没听过conservative这个词?就是保守、无趣的意思。话说回来,妈妈选择什么口味的冰淇淋好呢?”她思索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地说,“就要椰奶和酸奶双重口味的吧,还要加杏仁薄片。” “你是不是有点贪心啊?一下子吃那么多,小心闹肚子哦。” “不怕,我最喜欢冰淇淋了。” “这样啊。那么我会喜欢冰淇淋,也是遗传的关系?” “可能是吧。”她的声音洋溢着一种与年龄相符的天真烂漫。 “小雫,我想请求你一件事。”过了一会儿,她说,“那个……叫我一声妈妈,好吗?我还一次都没有听你这样称呼过我。” 确实如此,她去世的那年,我只是一个走路踉踉跄跄、尚未学会说话的幼儿。 “妈妈。” 闻言,她笑靥如花地看着我说道:“啊,我太开心了!谢谢。” “我的名字,是妈妈取的吧?” 对我来说,正是这个名字让我感受到了自己与母亲之间的牵绊。 “对啊,因为妈妈特别喜欢大海,所以对爸爸的姓氏‘海野’非常中意哦。妈妈思考了很久,想着该用怎样的名字来搭配这个姓氏,后来忽然就想到了‘雫’字。” “是吗,这件事我从未听说过。你为我取名字时,没有遭到反对吗?”我问。 “莫非,小雫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 “喜欢哦!以前总是被人说很像声优或偶像的名字呢。”说完,我真心实意地对她说道,“谢谢。” 感谢她为我取了如此好听的名字,也感谢她带领我来到这个世界。能够与过世的母亲重逢,这样的机会确属罕见,或许这真的表示,此刻的我已经徘徊在生死之间。 “对了,有件事想请你告诉我。”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对她说。 “天国,是什么样的?” 这应该是我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是个非常棒的地方哦。很难用语言准确描述,不过,大概有点像一个长年近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人,忽然得到一副与自己无比匹配的眼镜,眼前一亮的感觉吧。所有事物都变得格外清晰,或许可以说,维度和以前截然不同?与它相比,生前的世界简直就是原始时代呢。”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陶醉。 “这样啊,听起来是个比地球更美的地方呢。”我说。 “可是,”她的语气变得略微强硬,“无论何时,最重要的事情永远是活在当下。好好用自己的身体去感知周遭的事物,用眼睛去看、去体会,用手去触摸,用鼻子去闻,用舌头去品尝。现在,妈妈非常怀念能够做到那一切的自己。一旦没有了肉体,很多事情就再也无法完成。离开这个世界后,妈妈才明白,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具有各自的意义。” “你后悔那么早离开吗?”我问。 “嗯——”她思索了很久,仿佛正慢条斯理地在心底翻找着答案,“这绝对不是后悔不后悔的问题,应该说,这是妈妈避无可避的宿命。妈妈必须从中学会成长,这是那个时候妈妈被赋予的人生课题。” “原来是这样。” 可我仍旧不太明白,何为人生课题。 “最初发现自己失去肉体时,我忽然理解了许多事情,感到无比快乐,简直想高呼‘万岁’。但是渐渐地,我想要回到从前的世界,怀念拥有肉体的时光,怀念曾经遭遇的痛苦、辛酸。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失去才知珍惜’吧。”母亲微笑着说。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母亲的笑容格外天真,她果然比我年少。我已经无法像她一样保持那种状若天真的微笑。 “这么说,你很快就会转世投胎了吗?”我绕回方才的话题。 “对啊,因为地球上已经没有需要我守护的亲人了。”她百无聊赖地说。 “是吗……这么多年,你竟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吃惊地说。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她强调道,“你是随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即便死了,也要竭力对你负责。当初我还打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你一天至少能笑一次,不过眼下看来,这个任务也快结束了。”她有些落寞地喃喃自语道。 “妈妈。”我说。 “什么?”她将脸转向我。 “我啊,还想在这边多留一些日子。等那天到了,你会来接我吗?” “这还用问吗!”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妈妈就是为了能来接你,才先你一步去了天国呀!” “那么,我们约好了哦。” “嗯,一定不会食言的。” 说完,她略微调整了姿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小雫已经长成一个温柔懂事的大姑娘了,妈妈打从心底感到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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