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狮子之家的点心日  作者:小川糸

第一日

雫姐姐去世了。

消息是昨日深夜传来的。今早上学前,母亲告诉了我。

与雫姐姐相识不过一周。一周之前,雫姐姐尚且活在这世上,拥有肉体,也拥有温度。如今已物是人非,她的肉体依旧完好,人却没有了呼吸,也没有了温度。我忽然想起多年之前死掉的那只兔子。

父亲下班回家,打开玄关门走了进来。

“欢迎回来。”

我走上前迎接父亲。

闻言,正脱着大衣的父亲吃惊地抬起脸。

“你们姐妹俩声音太像了,有那么一瞬,我还以为是小雫在说话。”

而后,他的脸上浮起悲伤的微笑。被他的情绪牵动,我也悲伤地笑了。

“可以把这个交给母亲吗?小雫从前很喜欢,回家路上我正好看到,便买了回来。”

父亲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块鱼糕。母亲热衷环保,受她的影响,我与父亲都尽量不使用塑料袋。父亲从包里拿出鱼糕后,又递来一小盒布丁。

“下雨了吗?”见父亲大衣的肩膀周围沾着雨滴,我问。

放学回家时,天空尚未落雨。

“嗯,下得不大。大概是泪雨吧。”

得知雫姐姐去世的消息,父亲有没有哭呢?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好好地为她哭一场。我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理应尽情痛哭,可身体的反馈似乎过于迟钝。

“给,这是爸爸买的。”

我将鱼糕交给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母亲。无论形状还是尺寸,这块鱼糕都与接力棒很像。至于布丁,则被我直接放进了冰箱。

“今晚吃什么?”我问母亲。

“你爸爸说,想吃小雫喜欢的鸡肉锅。小梢,可以帮忙摆一下碗筷吗?鸡肉锅差不多煮好了,记得为小雫预备一副碗筷。”

“好的——”我故意拖长声调,打开了橱柜。

父亲换好家居服,走进一楼客厅。我挨着母亲坐在餐桌旁,斜前方是父亲。平日里,我的对面通常空无一人,今日便留给了雫姐姐。

橱柜深处始终留着一套崭新的碗筷与茶杯,我以为那是给家中客人准备的,现在想想,或许是雫姐姐的专用餐具。

“喝啤酒吗?”母亲问道。

“也好,就喝一点点吧。”父亲回答。

母亲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拔掉瓶塞,将酒倒进父亲面前的杯子里。由于用力过猛,啤酒泡险些溢出杯子。母亲素来滴酒不沾,于是在她的茶杯里倒入平日常喝的粗茶。我用杯子接了点饮用自来水,回到座位上。

“跟杯。”说着,父亲举起啤酒杯。

“爸爸,应该是‘干杯’吧!”

我以为是父亲口误,没想到他目光坚定地说:“所谓‘跟杯’,是指怀着对逝者的祈祷之情饮下美酒。”

看来弄错的人是我。

“跟杯。”我羞愧地修正了自己的说法。

“跟杯。”

“跟杯。”

父亲和母亲表情沉静地举起杯。不知为何,我觉得杯子里的饮用自来水有点咸,是错觉吗?这味道犹如掺了水的眼泪。

母亲点燃桌上的煤气炉,一时间,三人都有些沉默,怔怔地盯着一圈青白色的火苗发呆,仿佛那是露营时的篝火。

“时间差不多了吧。”

母亲打破沉默,揭开鸡肉锅的盖子。锅里,煮好的鸡肉丸子热热闹闹地浮在汤面上,状如一颗颗小行星。父亲拈起装着蔬菜的笊篱,连同鱼糕一块儿放进锅中煮着。

等待蔬菜煮熟的时间里,我在自己和雫姐姐的碗里分别倒入橙醋,又为她夹了少许较辣的食材。和我不同,雫姐姐已经是大人了,应该不怕辣才对。

估摸着锅里的蔬菜已经熟透,父亲开口道:“吃吧。小雫倘若知道这顿晚餐寄托着我们对她的思念,一定会很开心。”

“我开动了——”我将筷子伸进锅里,用莫名开朗的声音孩子气地喊道。

今天有社团活动,所以肚子很饿。我首先吃了最喜欢的白菜,然后夹起热乎乎的鸡肉丸子大快朵颐。

“真好吃,不过好烫啊!”

鸡肉丸子在口腔里炸裂开来,犹如燃起一团火焰。好不容易吞下鸡肉丸子,我赶紧端起水杯,一口气灌下饮用水。果然,杯子里的水是咸的。

“我到底还是没能见上小雫一面。”

我手忙脚乱地吃着,一旁的母亲用手支着半边脸颊,落寞地感叹道。她一直看着我与父亲吃,自己却没动筷子。由于母亲坐在我身边,我看不见她的神情,或许她正在哭也说不定。

“没办法,小雫坚持一个人住,不可能强行把她带来这边,让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何况那时还发生了许多别的事,时机上不凑巧。”

我对父亲口中的“许多别的事”格外在意,却假装没有听见。

自从上周日见到雫姐姐,我便无数次以雫姐姐的年龄、我的年龄,以及我出生时父亲的年龄为切入点,探寻我的“诞生”与雫姐姐选择独居之间有无直接的因果关系,却最终一无所获。为此,我悄悄松了口气。在我看来,倘若因为我的出现,雫姐姐被迫过上孤零零的独居生活,那也太对不起她了。这份“罪孽”仅凭口头道歉是无法弥补的,大约必须向她跪下赔罪才行。然而,事情似乎没有我以为的那样单纯。

“话虽如此,但好歹也应等到她高中毕业,不然小雫也不至于早早地就……”

看来对雫姐姐,母亲心底的愧疚比我更深。从刚才开始,她就不停叹息。

“没关系,别想那么多,当年的一切都是小雫自己决定的。”

父亲边说边在他的碗里捣鼓着什么,我默默看了一会儿。

“做好了,做好了。”

他微笑着举起以筷子穿起的鱼糕,鱼糕孔里塞着茼蒿。

“这是什么?”我问。

父亲的镜片上水汽氤氲,他有些得意地解释道:“小雫小时候不爱吃蔬菜,尤其厌恶茼蒿。所以,我就在她最喜欢的鱼糕里悄悄塞满茼蒿让她吃。”

说完,他将塞有茼蒿的鱼糕串放在雫姐姐的碗里,仿佛雫姐姐真坐在对面。鱼糕温热,仍飘着袅袅水汽。

“小梢吃吗?”父亲问道。

我条件反射般冷淡地回答:“不要。”说完却立即改口,“我要吃。”

我果然也想尝尝雫姐姐吃过的食物。

与母亲结婚前,父亲曾与雫姐姐一块儿住在另一个街区。雫姐姐并非父亲的亲生女儿,而是他双胞胎姐姐的独生女,后来他的姐姐与姐夫意外遭遇车祸,双双去世,父亲便领养了年幼的雫姐姐,独自将她抚养长大。我并不了解当年之事的具体经过,总之对父亲而言,雫姐姐与我、母亲一样,都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这些事还是父亲带我前往雫姐姐所在的临终安养院时,在车上向我提及的。

其实,那天母亲本想与我们一块儿去探望雫姐姐,可最终没有去。她从院子里摘了些早开的新鲜花朵,做成花束让我代为转交。途中,我一直捧着那束花,仿佛站在人山人海里,因为生怕迷路而紧紧攥住母亲的手。

“小雫温柔的性情拯救过爸爸,对当时的爸爸而言,无异于生存的全部意义。不过说实话,爸爸也曾软弱地依赖于那份温柔。”从临终安养院回家的路上,父亲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道,泪水在他的脸上闪闪发光。

我忽然有些冲动,很想再见雫姐姐一面,险些对父亲脱口而出“我们现在就回临终安养院去吧”。

然而,我终究没能说出口。想了很久,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我只知道,人生中有的事可以数度重来,而有的事不可重来。与雫姐姐的相见,属于仅此一次、不可重来的那种,一旦打破这条界线,事情便会一发而不可收。

我假装没有察觉父亲的眼泪,扭头看向另一侧窗外。从车窗望去,大海闪烁着耀眼的辉泽,异常美丽,仿佛充满勃勃生机。

“听话,韭菜和大葱也要好好地吃哦。”

我正想得出神,一旁的母亲夹了许多蔬菜在我碗里。父亲也为我做了一串茼蒿鱼糕。对茼蒿,我实在没什么兴趣。我微微抬眼,一刹那,恍惚感觉与雫姐姐四目相对。我端着碗,正打算吃掉被父亲塞满茼蒿的鱼糕,再次抬头看向对面,那里果真空无一人,大概方才的情景是自己的错觉吧。

雫姐姐去世时年仅三十三岁,而我今年十三岁。还得再过二十年,我才能到雫姐姐的年龄。

“我也喝点啤酒吧。”我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欸?”母亲大吃一惊。

父亲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他默默递给我一只杯子,斟了些瓶子里残余的啤酒。

“不能多喝哦。”

“嗯。”我怀着异样的心情点点头,说了句,“跟杯。”

舌尖布满黏稠微苦的啤酒泡,这么比喻也许不大恰当,可我真的有一种正在喝掉谁的唾沫的感觉。然而事已至此,我不能打退堂鼓,干脆强迫自己一口气吞下。

“一点也不好喝。”我皱眉道,仿佛看见雫姐姐坐在对面,正捂嘴偷笑。

果然,雫姐姐就在那里。我去临终安养院探望她时,她枯瘦如柴,仿佛稍微用力,她纤细的手指与手腕便会被折断。此刻坐在我面前的雫姐姐却比那时稍胖一些,头发浓密,脸色红润,看上去神采奕奕。

不过,要是我将雫姐姐坐在对面的事告诉父母,说不定她会像敏感的蝴蝶一样立刻飞走,消失不见。因此,我假装什么也没察觉,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又或许,父亲与母亲也看见了对面的雫姐姐,心里怀着同样的想法。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却没有一人愿意戳破。虽然不可以像裸身国王那般自欺欺人,但是我想,倘若大家明知雫姐姐就在这里却选择缄口不言,那么这一定是出于爱。此刻多么难得,我们一家四口终于团聚在餐桌旁。

我细嚼慢咽地吃着。锅里的食材发出咕嘟咕嘟的煮沸声。这是一个无比宁谧的夜晚。

最后一道菜,是母亲煮的杂烩粥。

“要多煮点米哦。”

其实,我原本想说“要煮四人份的米哦”,可又担心被雫姐姐知道我已察觉到她的存在,于是刻意说得十分隐晦。我想,倘若采用“多煮点米”的说法,她或许会以为我只是因为肚子太饿想要多吃一些。事实上,我真的很想让雫姐姐也尝尝又温暖又美味的鸡蛋杂烩粥。想到这里,我猛地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腌萝卜——从小我便极爱吃这个。

“爸爸,雫姐姐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呢?”明明只喝了一小口啤酒泡,根本不可能醉,我却有些飘飘然地问道。用父亲的话说,我正值青春期,性情别扭,最近几乎不想与父母说太多的话。

“小雫啊——”父亲双手抱胸,凝视着煤气炉的火苗回忆道,“真的是非常听话的孩子,即便长大了,也十分乖巧懂事。她心思细腻,很照顾对方的感受,从不说任性的话。但是我想,正因为太懂事,她的心里才装了许多事情吧。总之,她绝不会说人坏话或是刁难旁人,更不会闹别扭、使性子,和她在一起,好似有小天使陪在身边。”

我专注地聆听父亲讲话,母亲在我们碗里盛了杂烩粥。雫姐姐与我真是大不相同,念小学时,我曾在背后讲一个调皮的同班生的坏话,为此被老师训了一顿。

母亲也为雫姐姐盛了满满一碗粥,分量与我的一样多。我端起粥碗,感觉手心沉甸甸的。尽管不知道雫姐姐是否喜欢腌萝卜,我依然夹了一片放在她的粥碗里。我的诸多喜好都曾被人评价“老气横秋”,或许这跟我出生时父亲已不算年轻有关吧。

“说起来,小雫为何最终选择搬进那座海岛上的临终安养院呢?”母亲一边吃着杂烩粥,一边问道。

“那个地方留有她与爸爸的回忆?”我插嘴道。

“关于这件事,爸爸也思索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答案。我们从未前往濑户内旅行,不过,小雫自小就喜欢吃蜜柑。”父亲说。

“不管怎么说,单单因为喜欢蜜柑就搬去濑户内的临终安养院,也太奇怪了吧,她又不是小孩子。”母亲的语气稍显焦躁。

“就是嘛,爸爸,都这种时候了,你在说些什么呀!”我帮腔道。

“可是,小雫真的非常喜欢蜜柑。一到冬天,她就净顾着坐在被炉[日本冬季常见的取暖用具,在矮桌上搭一床棉被,桌下置有炭火或电动发热器]边吃蜜柑。”父亲的口吻充满怀念。

很难想象父亲与雫姐姐共同生活时,整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我理解,在成为我的父亲之前、在与母亲相遇之前,父亲的确拥有他自己的人生,在那段人生中,雫姐姐是不可或缺的存在。那时的雫姐姐,比现在年少许多,甚至在比我还小的年纪就与父亲生活在一起。那是没有我也没有母亲参与的时光,是仅仅属于父亲和她的岁月。

“啊,我想到了一点。”待我们吃完杂烩粥,父亲恍然大悟道,“那年小雫似乎才念小学三年级。适逢暑假,我和她约好去海边玩,可公司临时有急事,这个约定终究没能兑现。”

“一定是因为这个。”我说,“那天姐姐是什么反应?哭了吗?生气了吗?”

“没有,她反倒安慰我,说既然如此,那就明年再去吧。”

“怎么可以!”父亲话音刚落,我便抗议似的喊道,“雫姐姐也太懂事了吧!”

说着说着,我对坐在对面的雫姐姐也有些不满起来。

从小我便经常同父母吵架,就在不久前,我还不依不饶地冲母亲哭闹了一番。

“这么说的话,雫姐姐从来没和父亲吵过架喽?”不可能吧,我一面在心里念叨,一面不可置信地问父亲。这俩人明明是父女,却从不吵架,太不可思议了。

“让我想想啊。”父亲一只手托着腮,慢吞吞地开口道,“有的,有一次,我记得是小雫工作后的第一年。那天,她难得地主动约我吃饭,说自己领了奖金,想请父亲吃寿司,于是特意将我叫过去。吃完饭,小雫说‘失陪一下’,便跑到了店外,再回来时已是一身烟味。”

“是去外面吸烟了吗?”母亲问。

“是的,不过我怎么也不能把小雫和吸烟联系在一起,甚至当场对她说‘这太不像你会做的事了’。然后,小雫罕见地顶撞了我一句‘那什么才像我会做的事’,说完,她迅速结账离开了寿司店。”

“接下来呢,发生了什么?”我迫切想知道后来的事。

“爸爸当然立刻追了出去,向小雫道歉。没想到,小雫竟然哭了起来,说:‘爸爸究竟对我了解多少呢?我为什么不能抽烟?一直以来,爸爸都只看到我的某些侧面。’”

“那个时候,小雫一定觉得,终于可以对你说出心里的真实感受了。”母亲说。

母亲起身,往大家的茶杯里斟了些茶,当然,雫姐姐的茶杯也不例外。

“说真的,当得知小雫对自己的病情只字不提,打算独自扛下之后的所有事情时,爸爸心里非常失落。爸爸啊,是真的希望小雫能够依赖我,尤其在她撑不下去的时候,希望帮她渡过难关。爸爸心里过意不去啊!

“不过,这大概就是小雫的生存之道吧,或许其中贯穿着某种哲学道理。小雫一定在年幼时就深切领悟到人生的孤独,所以爸爸觉得,小雫并非乖巧,而是坚强。”

听闻此言,对面的雫姐姐神情颇为自豪,连连点头。

“是啊,这孩子并非乖巧,而是既温柔又坚强呢。”母亲赞同道。

“不举办葬礼吗?”我问。

“听说,小雫已将自己的身后诸事一一交代给玛丹娜女士了,爸爸决定尊重她的意愿。而且,爸爸认为凡是与小雫有缘之人,应该不拘泥于形式,只要在心里悄悄同她告别就足够了。”

“是呢,小雫一定走得很安详,我们也要好好为她送行才是。”母亲刻意用明朗的语气说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那么,这个周日,我来做千层可丽饼吧。”我自告奋勇地说,视线与对面的雫姐姐相撞,她的脸上浮起显而易见的微笑。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同妈妈结婚呢?”见母亲去厨房洗碗了,我悄声问父亲。

我很清楚,哪怕是亲生女儿,也不该贸然打探父母的隐私。倘若小学时这么问,还算情有可原,而如今我马上就要成为一名初中生了,着实不该如此大大咧咧地盘问。也许那一小口啤酒真的令我醉意熏然,轻易地便对父亲说出这句话,明明还是个孩子,明明不该这样问。

“为什么会同你妈妈结婚呢?”父亲自言自语般重复道,毕竟,当时的父亲已经有雫姐姐了。

他的做法我虽理解,即那并非意味着他要舍弃这个女儿,但在旁人眼中,他的行为很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爸爸不想把一切都归咎于小雫。或许最主要的原因是,那时候爸爸还年轻,很多事情不懂得如何处理,也想拥有一位完全属于自己的爱人,于是擅自认为小雫能够理解爸爸的心思。”

这件事对父亲与母亲而言,恐怕就像一个转折点。此时,父亲的表情有些僵硬,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当爸爸告诉小雫自己要结婚了,希望她和你妈妈见一面时,小雫当着爸爸的面哭了起来。爸爸很受打击,从未想过小雫会哭成这样。对于自己的无知,爸爸感到非常沮丧,心想原来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小雫的内心世界啊。可爸爸没有办法,只能尽力解释,期望获得她的谅解。爸爸擅自以为,小雫得知这个消息后,会兴高采烈地接受爸爸的决定,也会为从今以后多了一位家人感到开心,甚至啊,爸爸还觉得自己是为小雫结婚的,这个想法实在傲慢得很。说来惭愧,爸爸终究只了解表面上的小雫。”父亲坦陈道。

“那时候,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母亲在餐桌与料理台边忙来忙去,平静地开口道,“有些事从前很少向小梢提起。小梢的外婆身体不好,妈妈长年照顾外婆,几乎心力交瘁,是爸爸用他的爱支撑起了妈妈。爸爸和妈妈当然希望能与小雫一块儿生活,可小雫觉得那样做不太妥当。”

学校从没教过我们,一个人在这种举步维艰的情况下应当如何抉择。父亲有父亲的立场,母亲有母亲的立场,雫姐姐有雫姐姐的立场。当年的他们站在各自的立场,得出不同的结论,谁都没有过错,谁都不愿伤害对方。假如换作我是雫姐姐,我会怎么做呢?会发自内心期盼父亲获得幸福吗?

“真温柔呢。”雫姐姐应该还坐在对面,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视野被泪水晕染,雫姐姐的身影变得一片模糊。她的温柔令我潸然泪下。我想,雫姐姐一定很爱父亲,也一定非常珍惜他。

“真想见见她啊!”母亲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不过,或许没能相见也是好事。对彼此而言,这样的做法更合情理。”

只有雫姐姐的碗里仍然堆满食物,但热气已消散不见。

父亲为我和雫姐姐端来饭后甜点,是布丁。每当我患感冒,父亲一定会买这种布丁给我解馋。今日我并未感冒,但却是雫姐姐离开的第二日。尽管事实上雫姐姐已经离开,她却依旧坐在我对面。

“给,慢慢吃。”

父亲特意将包装盒中的牛奶蛋糊布丁倒盛在餐盘里。焦茶色的奶糖黏稠地淌下,宛如眼泪。

“小雫很喜欢爸爸像这样将布丁端给她。一个人看家的时候,她要求爸爸带回的奖励品也大多是布丁。以前啊,我们家附近有那种风格古旧、由老爷爷和老奶奶经营的点心铺,小雫尤其喜欢那里的布丁。”

看见布丁,对面的雫姐姐不觉流下眼泪。或许是因为太开心了吧,我立刻读懂了她的想法。多么渴望一直与姐姐这样相对而坐!

“听点音乐吧。”

饭后收拾完毕,母亲回到桌边坐下。今日的晚餐果然与往日别有不同,也许时间的流逝更加缓慢,我想,这一定是雫姐姐离开了我们的缘故。

“也对,那么听点什么好呢?”

父亲打开播放机,乐音在室内流淌。我没听错,果真是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听说,小时候每当听到这首曲子,我便会不停哭嚷着“好可怕好可怕”。

后来听得多了,身体渐渐对它不再排斥,如今我反倒很愿意听。这曲子令人心情平静。也不知道,我的这些感受有没有传达到父亲的心里?

父亲走到沙发旁坐下,我紧挨着他坐过去,沉浸在饭后的余韵中。乐音似乎钻入体内,在五脏六腑深处激起共鸣。

这是与今日、与此刻的氛围无比相称的乐音。大提琴代替我落下眼泪。透过它的眼泪,我看见晴朗的夜空里,几束静谧的光从云缝中无声地投下,与离开临终安养院那日闯入视界的大海一样壮阔。

“爸爸,帮我掏掏耳朵吧。”

我从茶几抽屉里拿出掏耳勺递给父亲。大提琴的乐音听得我耳朵深处痒痒的,忽然很想让父亲为我掏耳。

在我懂事之前,为我掏耳的任务向来由父亲承担。父亲动作轻柔,任谁都会在那般温和的动作下昏昏欲睡,如坠梦境。念小学时,班上的同学大多知道父亲擅长掏耳,一时间,连与我关系并不亲近的同学也纷纷跑来家中玩耍。父亲掏耳时格外谨慎,却毫不踌躇,富有某种奇妙的节奏感。掏完后,大家都感觉自己的耳朵重获新生。母亲对父亲向来直言不讳,提意见时总是毫不留情,唯独对掏耳一事信赖有加,不置一词。我从小就喜欢看父亲为母亲掏耳。

“过来吧。”

父亲拿着掏耳勺,在膝头放了一张靠垫,调整好高度,让我把头枕在上面。

“合适吗?”父亲问。

我没有出声,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闭上眼睛,大提琴的乐音飘来耳畔。哪怕已经听过无数次,我仍旧不敢相信这段演奏来自一个人、一把乐器。无数音符构成悦耳的阶梯,存在于乐音牵引下的冥想之中。

父亲一边为我掏耳,一边絮絮地说着。年轻时候,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音乐家。

“因为想要成为职业大提琴家,爸爸当年刻苦念书,考入了音乐大学。爸爸有个双胞胎姐姐,名叫珠美,她啊,十分支持爸爸的音乐家梦想,高中毕业后立刻外出工作,资助爸爸念音乐大学。她不满二十岁便结了婚,二十五岁前有了身孕。那个孩子,便是小雫。

“不料她与丈夫被卷入一场交通事故,双双罹难,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小雫。当时,能够留在小雫身边照顾她的大人只有爸爸。

“那时候,爸爸尚且怀揣着成为音乐家的梦想,内心犹豫不决。可事故发生后,爸爸断然放弃做一名职业大提琴家,坚信只有老老实实去公司就职、领取薪水,保证小雫的一日三餐,将她抚养成人,才是对珠美与她丈夫最好的回报方式。当然,一个年轻男人忽然成为单身爸爸,生活中必定会碰上许多困难,可与此同时,小雫也赋予了爸爸生存的意义,或者说生之喜悦。对爸爸而言,小雫是比大提琴更重要的存在。”

父亲自言自语般絮叨着,我听得昏昏欲睡,仿佛只要稍微放松心神,就会沉沉睡去。

中途我翻了个身,以便父亲为我掏另一只耳朵。父亲果然是掏耳的天才。待他掏完,我已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梦乡。

“姐姐。”

“小梢。”

我与姐姐站在宽敞的庭院中。天空晴朗,泛着夺目的光泽。我们仍是孩提时的模样,穿着款式相同的白色连衣裙,赤脚走在青草丛生的土地上,心情无比愉悦。

我们手持水龙带,冲对方喷水。

我们手牵手在草地上奔跑。一直跑,一直跑,追逐远方无尽的地平线。跑着跑着,一只白色小狗也加入了我们,一定是那天在临终安养院见过的六花。

姐姐一边跑,一边对我说:“我啊,已经欣赏过喜爱的音乐,见到了早苗阿姨,还请父亲为我掏了耳朵,真的毫无遗憾了呢!这一切都是小梢的功劳。感谢小梢能够察觉我的存在。不要害怕,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姐姐的声音听起来那样活泼。

我们始终手牵手不停地奔跑。伸向远方的地平线,恍如漫无尽期。

梦中的感觉过于真实,惊醒的刹那,我只觉脑子里一片空茫。从沙发上坐起身,我发现屋子里没有点灯,胸前盖着一条毛毯。方才,我让父亲为我掏耳,然后枕在他的膝盖上睡过去了。家中静悄悄的,唯有冰箱发出呜呜的低鸣。

我家便是如此。倘若父亲和母亲见我睡得正香,绝不会强行唤醒我,不会唠叨“睡前不刷牙会生蛀牙”,不会唠叨“睡在沙发上会感冒”,不会唠叨“快起来洗澡”。他们什么都不会说。没错,因蛀牙痛得嗷嗷叫的人是我,因感冒不能去学校导致功课一塌糊涂的人也是我,因没有洗澡感觉浑身不适的人还是我。简而言之,这些只是我自己的责任。

我从沙发上起身,拉开窗帘。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梦中宽敞的庭院,而是由母亲日日悉心打理的小小院落。雨彻底停了,夜空中繁星闪烁。

我仍记得,梦中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平日里做梦,我总是睁眼即忘,然而方才与雫姐姐互相喷水的事,还有跑过草地的情景,似乎点点滴滴都留在我的心上。水花溅上皮肤的触感,姐姐的欢笑,彩虹的光芒,握紧她的手时传递到掌心的温度,这些记忆都好像刻在我的体内。

我打算明天再洗澡,总之先将牙刷干净,接着换上睡衣。做完这一切,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直奔父母的卧室。我轻轻推开门,只见父亲和母亲躺在大床上睡着了。我从门缝钻进去,蜷缩在他们身边。在此之前,我以为自己早已长成大姑娘,不会同父母睡在一块儿。

可是,今日情况有些不同。我知道,从今日开始,自己不再孤单一人。

无论何时,姐姐都将陪在我身边。

我希望姐姐也能感受这份来自父母的温暖。这一定也是姐姐的心愿。

父母的气息包围着我,让我无比眷恋。我很快进入梦乡。这一次,姐姐没有再出现。

第二天,我被母亲的惊呼声吵醒。

听见母亲的声音,我立刻想起姐姐曾在梦里称她为早苗阿姨。我睡意迷蒙地坐起身,总不能一直赖床。神思恍惚之下,我的脑海中浮现起昨夜的情景。

“小梢,过来一下,快点,快点。”母亲惊呼道。

母亲很少亲自唤我起床。在我家,睡懒觉是个人的自由,只要本人还睡着,家里人便置之不理。

“怎么啦?”

我在睡衣外面罩了件毛衣,匆匆走出去。室外阳光耀眼。

“快看,小梢在这里种了球根花卉吧?”母亲蹲在庭院一角对我说。

“球根花卉?不是我种的呀。”

说实话,我十分害怕蚯蚓,平日里从不肯踏进庭院一步。

“那天,妈妈明明将这里的花全摘了,给小雫做成了花束。按理说,这么短的时间,这里不该再有嫩芽冒出来嘛。”不知为何,母亲的语气有些兴奋,“小梢,是不是你恶作剧,悄悄种了球根花卉?”

“都说了不是我呀。会不会那些球根花卉是妈妈以前种下的,直到现在才发芽?”我说,委实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大呼小叫。

“不,绝不可能。妈妈要种球根花卉的话,一定会好好计算一番。再说,这里本来就没有种球根花卉啊!”

听闻此言,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是……不,应该不可能吧。

我想了想,说:“或许这是雫姐姐送给她的早苗阿姨的礼物?”

这番措辞委实没大没小,本以为会惹母亲生气,可她看上去似乎领会了我话中的意思。

“以前,妈妈就非常喜欢郁金香。对啊,一定是小雫。妈妈的心意终于传达给她了。”然后,母亲望着庭院的一角,轻声道,“谢谢。”

我忽然明白过来,昨夜雫姐姐曾说“会一直留在这里”,大约便是这个意思吧。

那之后不久,我收到了一份小小的礼物。

信是从狮子之家寄来的,其中附有雫姐姐为参加下午茶会写好的点心菜单,以及当时烤制千层可丽饼的食谱。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雫姐姐也想品尝千层可丽饼。尽管她最终没能吃下,然而没关系,我与父亲已经为她尝过。

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至于“这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的我暂时没法用语言表达。

可我知道,雫姐姐将永远陪在我们身边,与我们一块儿欢笑,度过漫长岁月。

这便是对我家而言,最珍贵的事。

第二日

雫小姐,此时此刻,您的眼中映现出了怎样的风景?

想必您的身心皆已获得自由,正欢喜雀跃地飞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的任务,是见证每位客人的余生,迎送他们直至最后一刻来临。

迄今为止,我目睹过无数客人的死亡,但无论经历多少次,都绝不敢保证自己为他们做到了尽善尽美,心中必定残留着诸多后悔。譬如我会想,“当初如果那样做会更妥善”“要是尽量尝试这样做该多好”,等等。

面对雫小姐时,亦是如此。明知您想再吃一次那道名为“苏”的糕点,明明自己也将此事记在心上,却终是没能为您实现。为此,我感到无比后悔,哪怕明知后悔于事无补,也依然沉浸在后悔之中。不过,您倒是绝口不提此事。

让我欣慰的是,您每次都兴致勃勃地期待着下午茶会。对我们的身体而言,点心也许并非必需之物,但我想,正因为有了点心,人生才会变得丰富多彩。点心是心灵的养分,是人生的嘉奖。

自从目睹了您的离去,我们所有工作人员日日都被温和的空气笼罩。这都是您的功劳。“感谢款待。”最后的最后,您确实这样说过。这四个字多么深情、美好,果然符合您的说话风格。我想,您的人生应当无比美妙吧。您真的为自己画上了完满的句号,离开得异常潇洒。

我越发感觉,人之一生,犹如一根蜡烛。

蜡烛无法点亮它自己,也无法主动熄灭。一旦燃起烛火,只能静待蜡炬成灰的时刻。当然,它也偶尔会像您的亲生父母一般,在巨大的外力作用下倏然熄灭。

生,即意味着成为某人的光。

消耗自己的生命,化作他人的光。只有这样,人与人才能彼此照亮。想必您和养育您长大的父亲也是这样,多年来始终相互支撑,努力生活。

狮子之家的正门入口处,蜡烛燃烧了整整一夜,都是为祭拜雫小姐而点的。奇怪的是,昨晚的风也劲,烛火却未熄,直至燃烧殆尽。而且,最后的最后,它们安安静静地屏住呼吸,化作青烟升上天空。

我悄悄想着,那道消失于天际的青烟,大约便是人的灵魂吧。您觉得呢?

趁我还没忘记,姑且占用数行为老师传几句话。

雫小姐,您在离开的那天夜里造访了老师,对吗?听老师说,他亲口向您道了谢。总之,那位老师十分胆小,尤其畏惧死亡。用老师自己的话说,明明您已去世,却仍然不忘来到床前同他道别,啰啰唆唆地不停说教。不过,与您聊着聊着,老师打从心底感到轻松愉悦,对死亡的恐惧也淡了不少,最后反倒能像平日那般,声色俱厉地催促您“快点轮回往生去吧”。

请您放心,六花仍旧活蹦乱跳,与往常无异。一连几日,我们都喂给它特大份猪骨。我总是忍不住想,或许六花也用自己的方式接纳了您的离开。

祝您旅途愉快!

一直以来,这都是我为离去的客人献上的临别赠言。

所以,雫小姐,也祝您旅途愉快!

从今往后,您的灵魂会迎来崭新的舞台。

我坚信未来必将如此。

最后问一句,上次我们聊过的orgasm,您感觉如何?

第三日

“六花,出发喽!”我站在狮子之家的大门口唤道。

六花闻声,猛地从走廊里蹿出来。此前我已跟玛丹娜打过招呼,听说今日刚巧有新的客人抵达港口,她必须前去迎接。玛丹娜真是三百六十五日坚持工作,从未歇息。

新来的客人恐怕会入住雫小姐的房间吧。当年老妈没来得及搬进狮子之家就过世了,如今有不少人期望在这里迎来自己的最后时刻。

插画师阿信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或许这么说不太恰当,总之我让阿信将他自己创作的雫小姐与六花的肖像画作为遗物送给了我。眼下,这幅画正装饰在我家玄关的墙上。

雫小姐去世了,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好事,然而要说多么悲伤,也不太准确。非要用语言形容的话,那就是我的内心充满遗憾,是那种再也无法见到她的遗憾。我的悲伤,或者说哀切,已在她离世之时用尽。与那天相比,如今我的心却是干燥了许多。

由于六花坐在车后座上,我得比平日更加小心地开车。二月的柠檬岛,已经告别了冬季。春日的阳光温柔地投射下来,晒得地面暖洋洋的。泥土之下,嫩绿的生命蓄势待发。

距离雫小姐最后一次带着父亲与妹妹前来葡萄田已经过去好几日了。那一天,雫小姐的身体已相当虚弱。尽管虚弱,她的双眸依旧熠熠生辉,充溢着坚强的力量,令我瞬间联想到冬日寒空下,竭力舒展根茎的葡萄幼苗。此外,我从雫小姐身上还体会到一种宛如葡萄幼苗般安静蔓延的敬畏之感。花叶与果实早已落尽,独留光秃秃的藤蔓,但恰好所有的能量又都聚集在这根细长的藤蔓中。那日的雫小姐,浑身溢出某种可怕的生命力,犹如用过滤器滤掉了人生一切多余之物。

那段时间,我正打算为葡萄田的捐助者栽种葡萄幼苗。获悉情况后,雫小姐的父亲当即决定捐助。于是,雫小姐与她的妹妹也各自拥有了一株葡萄幼苗。

当时的雫小姐为何拥有那般强大的力量?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是个谜。明明不得不依靠轮椅行动,雫小姐却在两名工作人员的搀扶下,从轮椅上站起身,竭力凭借自己的双腿,脚踏实地地行走在葡萄田里。原本以为人在失火现场才会爆发出巨大的力气,没想到,临终之人的体内也寄宿着类似的力量。或许,正因为她本人在内心深处不断祈祷,隐藏在体内的无形力量才会回应她的心愿,陪伴她最后一次行走在天空之下。她的步伐让我感动,那是幼儿一般仅靠自己的双腿初次行走的蹒跚。

见此情形,雫小姐也颇为惊讶,继而感动不已。不过,比她更兴奋的显然是她的父亲。

“小雫,小雫,小雫,小雫。”她的父亲旁若无人地大声唤道。

待雫小姐好不容易走到他面前,他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面对父亲,雫小姐仿佛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撒娇般握住他的手,久久不肯松开。然后,他们一块儿种下葡萄幼苗。她的父亲在幼苗上系了一块标牌,上面写有“小雫”的字样。

“要一块儿变成甜美的葡萄酒呀!”雫小姐怜爱地抚摸着葡萄幼苗,轻声细语道。

事实上,她早已无法开口说话,我的耳边却清晰地回荡起她的声音。不是“请你变成”,而是“要一块儿变成”。我想,这句话包含的意思或许是雫小姐希望自己能与这株幼苗一道化作美味的葡萄酒吧。

然后,她轻轻地说:“田阳地君,拜托你了。”

话音落下,她闭上了眼睛。

真是奇迹。那个瞬间,雫小姐竟然能靠自己的双腿行走,还能亲手种下一株葡萄幼苗。除却“奇迹”,我找不到别的字眼来形容。我想,奇迹果真并非诞生于人死之后,只有活着,我们才能遇见奇迹。

“我会用心照料它,让它变成美味的葡萄酒。待酒酿好,我便亲自为您送去,请一定等到那天。”

我对雫小姐的家人许下了承诺。

“喂,所以说,我们可不能半途而废,要好好负起责任呀!”我凝视着后视镜中映出的六花,对它说道。

那是雫小姐实实在在用自己的生命栽种的葡萄幼苗,绝不能让它枯萎。

我确认了一遍时间,约定的时刻即将来临。

那天傍晚,我曾答应过雫小姐,在她踏上“旅途”的第三日黄昏,会带六花来这片沙滩上与她挥手道别。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闻言,六花乖巧地来到我身边坐下,仿佛完全理解这个约定的意义。同我一样,六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黄昏的天空。

我拼命地朝天空挥手,六花也不停地摇着尾巴。

“要保重啊!

“假如遇见老妈,代我向她问好!

“谢谢你!”

我声嘶力竭地大喊。

一刹那,脖子上的围巾随风飘扬,仿佛忽然跳起舞来。不,它的样子并非在起舞,而是顽皮地拉着我嬉闹不止。在此之前,海边明明一丝风也没有。

六花威风凛凛地吠了几声,汪汪,汪汪。

我忽然仰起头,望向天空,美丽的光束正朝夕阳沉落的方向飞去,宛如流星划过暮霭。我目送着那些明亮的光影,不停挥手,直至夜色将世界彻底包围。

我重新将围巾紧紧绕在脖子上,此时从围巾上传来的,确确实实是雫小姐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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