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  作者:横沟正史

“对了,警部,当时的起义最后是如何收场的?”

“啊,这个嘛,尽管农民付出了相当大的牺牲,可幕府的奸细最终还是打进来了。领主也被以治理无方为由削去了一半领地和俸禄后改封。新领主十分仁慈,所以最后农民也几乎跟胜利凯旋没什么两样。于是,在得到新领主的恩准后,人们就把十右卫门供了起来。对了,我们刚才来熊之汤的途中,右手边的神社里就供着呢,应该是叫国士爷,但这一带都叫国神爷。”

右手耸立的屏风岩和上面那像伞盖一样枝繁叶茂的红松遮住了阳光,往瀑布潭前面一站,顿时感到一阵阵深秋的刺骨凉气。不时吹来的风让雾一般的瀑布飞沫从二人的头顶飘落下来。金田一耕助不禁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那我们就稍微再往上游爬爬吧。那里还有曾关押十右卫门的地牢遗迹呢。”

金田一耕助审视般望了望警部的脸,二话没说就跟上前去。

警部走过瀑布潭前,开始攀登屏风岩下面的山坡。这时,岩石对面忽然传来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只见有五六个人,其中还有一个貌似演员的女子,正拥挤着从山坡上下来。一群人发现了二人的身影后,俨然就像在意外的地方遇到了意外的人,一时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就跑过二人身旁,朝瀑布潭方向跑去。

“快看,就是那块岩石。据说,去年熊之汤温泉上门女婿的人头就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听到其中一人的叫喊,金田一耕助不禁咯噔一下停住了脚步。

“别说了,吉本,那么瘆人……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巴士马上就来迎接了。”

“还早呢,出发不是定在四点半吗?对了,躯干部分是漂在无头潭吧。”

“对,对,听说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过这种事。只有人头摆在这岩石上,躯干则漂浮在无头潭……”

“打住,打住,那么瘆人的事快别说了。”

“可是由于水流的关系,最终流向的地方就一个。但如果从这儿看,就算人头就摆在那岩石上也看不到,要是不放在最边上的话。”

“那么,那个案子的凶手仍没抓住?”

“啊,已经是悬案了。恐怕是神灵作祟,熊之汤的老板娘是这么说的。”

“是啊,无论什么事,只要一归结到作祟就省事了。反正这里的警察也破不了复杂的案子。”

“金田一先生,走吧。”

矶川警部脸上浮出苦笑,缓缓地开始爬坡。金田一耕助跟在身后,他这时才弄明白警部的真正意图,不禁苦笑了一下。说不定自己又没法休养了。

爬上屏风岩背后的陡坡后,眼前豁然开朗。分成几股的溪流在净是岩石的宽阔河床上蜿蜒穿行,夹着河谷的左右群山也比刚才看到的后退了不少。

警部在溪流沿岸的路上默默前行。走了三百多米,他登上道路右边的狭窄石阶。石阶有五十多级,顶端是一片五十坪左右的台地,台地后面有一个凿穿了岩石的大洞,里面似乎安放着佛像之类的东西。

“这就是那个神灵的地牢遗迹了。十右卫门被关押在这里期间,如果套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概就是营养失调,后来就失明了。后人因此在那边供起了药师如来像,眼睛不好的人就闭居在这里。你看,洞里还做了床呢。这就是所谓的闭居堂。这种信仰一直延续到战争前,到了战后就衰败了,到这里闭居的人也没有了。可是去年秋天……”

矶川警部说到这儿就闭了口。

“去年秋天?”

金田一耕助投去探询的视线,警部愁眉苦脸地说道:

“啊,咱们先到洞里看看吧。”

地牢的遗迹是一个面积约十叠的洞穴,左边又像瘤子般连着一个四叠半大小的洞,里面有板床,看来已放了相当长的时间,已经高度腐坏。

警部一面用手杖的一头咚咚地敲着床,一面说道:

“去年秋天,有三个男人在这洞里过了一夜。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其中的一人却不见了踪影。大家一片惊慌,漫山遍野地寻找,结果……”

“人头被摆在狱门岩上,躯干则被冲到了无头潭里?”

警部瞥了耕助一眼。“呃,是的。”他目光黯淡地点点头。

“那人是熊之汤的上门女婿?”

“嗯,是的。”

警部又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却忽然又向金田一耕助投去气愤的视线。

“山里的人都把那个案件归咎于国神爷显灵作祟。不,就是硬要这么了结。可是我们无法就此作罢。我们必须抓住凶手查明真相,但至今未能成功。所以,正如刚才那些人说的,反正我们是农村警察。不,就算人家那么说,我们也无可奈何。”

矶川警部丧气地缩缩粗短的脖子。看来这个案子的挫败感已让他痛彻心扉。

金田一耕助只觉得“休养”二字已离他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不过,他仍安慰着警部说道:

“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警部?跟我说说。被害者就是在这儿被杀的吗?”

“不,连是在哪儿被杀的都不知道。这些等回到旅馆后再说吧。你不觉得这儿冷吗?”

“啊,是有点。”

两人离开地牢遗迹,沿着溪流边的路往下走。只见右侧的屏风岩顶上有一棵巨大的红松,像伞盖一样伸展着枝叶,上面落着五六只乌鸦。金田一耕助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竟沿着像章鱼一样伸着触手的红松根部开始往上爬。

“金田一先生,你要干什么?危险!”

“警部,从这屏风岩的顶上能看见狱门岩吗?”

“倒也不是看不见,但得趴下才行。可是很危险,要小心……”

“没事,没事。”

爬上隆起的屏风岩顶部,金田一耕助趴在红松的根部往下瞧。狱门岩在视线下方大约两丈的地方向前突出,瀑布的飞沫四散飞溅。被水打湿的岩石颜色很美。

“警部,那人头是什么样的?如果是从瀑布的上游冲下来落在狱门岩上,损伤应该相当大……”

“嗯,没错,损伤是相当大,躯干也是。可是弄不清到底是从哪里冲下来的。”

“只把人头从这儿推下去,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呢?”

警部一愣,注视着趴在那儿的金田一耕助的背影。

“你说的是……”警部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凶手为什么必须这么做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但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金田一耕助抖掉泥土站起来,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矶川警部,说道:

“警部,咱们回去吧。”

说着,耕助走在前边下了屏风岩。警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久才回过神来似的恢复了思考的眼神,连忙追上耕助。

回到旅馆时,外面停着一辆大巴,已经上车的十五六名男女正欢闹不已。毕竟都是些能说会道的电影人,自然十分喧闹。巴士外是黑压压的一群人,其中还有一个貌似演员的漂亮女人,跟一名年轻男子站在一起,正隔着车窗跟已经上车的一名女子说话。

不久,起程的信号发出。

“香川,那我们先走了……”

“千代,一定要多加小心,小心里村老师啊。”

“哈哈,没错。里村老师也肯定想过只把千代一个人留下来单独拍。”

“土井,拜托了,千代就拜托给你了。那姑娘还情窦未开呢。”

“啊,没事的。内山也留下来了。内山,你可千万不要把千代轻易交给里村老师啊。”

“哈哈,别弄些无聊的争风吃醋了。再见了。”

“再见。”

当巴士把乱哄哄的娇媚声音甩在后面,扬长而去后,香川千代兴冲冲地冲进门内。而被唤作土井的年轻男人则绷着脸,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金田一耕助跟矶川警部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跟在二人身后慢慢地走进门。

刚才听到里村老师的名字,金田一耕助这才知道,来这儿的导演恐怕就是那个有名的里村恭三。

里村恭三尤为擅长发现并培养女演员,但也以好色闻名。据说,被他发现的女演员无一例外都要把肉体奉献给他。

这个名叫香川千代的女演员以前从未听说过,恐怕也是里村发掘出来的新人。关于她是否对里村以身相许,现在似乎已成为摄影棚里消息灵通人士的焦点话题。

金田一耕助想起刚才瞥见的香川千代那刚刚蜕变成成熟女人的楚楚可怜的身影,不觉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哀,可转念又自嘲起来:这样有什么不好吗?自己真是杞人忧天。

回到配楼,女佣阿菊拿来夏季和服和棉袍,说要带二人去洗浴。换好衣服走进浴室后,警部泡在里面半天都不出来,而金田一耕助则像乌鸦洗澡般,只泡了一小会儿就从浴池出来,迅速擦干身体。

“我先走了。”

说着,他独自返回了配楼。

壁龛上插着大朵的菊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插的,正散发出馥郁的花香。由于隔扇已完全打开,刚才的霉味也逐渐变淡了。

金田一耕助抽着烟来到廊下,溪流对面的山已彻底淹没在暮色中,远处的树木间依稀透过来一些灯光,原来那种地方竟也有人住。就在耕助呆然凝望的时候,一阵寒意忽然袭来,他正要进屋,却在尚未开灯的房间里看见一只老鼠在跑。

“嘘!嘘!”

金田一耕助小声驱赶,老鼠顿时惊慌失措地爬上壁龛的柱子,眨眼间就跳到了挂在壁龛侧面的匾额后面,那里的防雨窗套顶部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纸的声音。

“哈哈,原来那匾额后面有洞啊。”

金田一耕助打开电灯,试着打开壁龛侧面上方的防雨窗套,只见那窗套的顶部木板稍微有点错位,露出一条缝,缝里有根稻草,还可以看到纸的一端。纸上似乎写着什么。金田一耕助试着往外拉了几下,结果竟拉出一张从成卷的信笺上撕下来的五寸长的纸。

耕助把纸拿到电灯下,捋平褶皱,娟秀的女人笔迹顿时展现在眼前。

“敬启者”——一看到这几个字,金田一耕助就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慌忙打量四周,再次把视线落到纸上。

“近日,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心绪紊乱,精神失常,已是这世上的无用之身。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孩子,这是妨碍我赶赴黄泉的唯一羁绊……”

内容在这里中断。

金田一耕助再次环视四周,咽了口唾沫。这分明是一封遗书。他慌忙返回防雨窗套前,踮起脚,把手伸进顶板的缝隙里,想摸摸还有没有剩下的部分,可是所及之处只有稻草屑和尘土。

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耕助慌忙关上了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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