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书店四季  作者:肖恩·白塞尔

听她说起她丈夫工作了大半辈子的二手书店,我接上话茬,告诉她我同他很熟,因为我曾习惯在爱丁堡那几栋“老大学”楼附近迷宫似的小街里穿梭,走进一家家书店随性浏览。曾几何时,这样的店铺为数众多:如今,唉,数量已大为减少。

---奥古斯塔斯·缪尔,《书商约翰·巴克斯特私语录》


奥古斯塔斯·缪尔假托巴克斯特日记在这部幽默作品中写下上面的话是在1942年,如果他可以预知从2005年算起的十年里书店倒了多少家,他准会感到震惊;从那一年到现在,书店少了一半,而且今年是书店数量连续下滑的第十个年头。

那些能经受住网络技术发展风暴的卖家,主要靠的是做出改变来适应形势变化,或者开展多种经营,还有种情况,是因为他们原本的商业模式就不受人们变幻莫测的购物习惯影响,比如那些顶级的古董书店——马各斯、哈灵顿、琼克斯[分别指Maggs Bros、Peter Harrington和Jonkers Rare Books三家伦敦的老牌珍本古书店。]之类——不像我们这些明显身处经济食物链下层的人,他们的顾客对经济循环恶化时的灾害没那么敏感。借着经济复苏的势头,依然有独立书店开张:2006年创办于巴斯的“B先生的悦读百货”或许是过去十来年里最著名的一家,店主尼克·博顿利欣然承认,来巴斯旅游的人流量颇为可观,这促进了书店持久的成功。不过,这并无损于他开店后冒出来的新颖想法的价值,比如客户专属定制书单和“阅读SPA”。但凡存活下来的书店好像都构想出了这类办法——让逛书店成为“体验”,提供网络书店永远无法提供的新鲜而不同的东西,不管是咖啡馆,是贯穿书店(巴特书店[Barter Books,1991年创办,位于英国安尼克(Alnwick)的一座维多利亚时代老火车站内。])的模型铁路,是萨拉·亨肖神奇的“水上书舫”[The Book Barge,一家漂浮在英国、法国运河的船上书店,老板Sarah Henshaw写过一本《漂走的书店》(The Bookshop that Floated Away)讲述她如何把一艘驳船改造成书店。],还是单口喜剧、诗歌会或音乐表演这些定期的现场活动。顾客期待更多,除非书店能不断提供更多,书店的数量只会越来越少。我生意能做下去,部分靠的是“开卷随缘俱乐部”,会员每个月从我这儿收到一本书,但至于收到的是什么书则不由他们决定。虽然这给我带来了许多额外的工作量,几年前它却挽救了我的生意。


4月1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今天的两个订单都来自Abe。没有亚马逊上的。

上午10点,邮递员凯特送来了邮件。其中有一封邓弗里斯医院发来的信,跟我确认了给我背部做MRI[即magnet resonance imaging(磁共振成像)的缩写。]的时间,约在4月14日下午12点45分。

那个写信来求职的意大利女人伊曼纽埃拉回信说,免费食宿代替报酬没问题,她很乐意来店里工作。一整天我都在纠结这件事。我已经非常习惯独居和一个人的空间,所以我打电话给卡勒姆问他有没有可能把“园艺室”(位于店里比较偏的位置,那儿的书卖不掉几本)的后半间改成一个独立的棚舍[所谓“棚舍”(bothy),传统上是指给农人住的小屋,但近年来,越来越多人用它来代称山间经过翻修的田舍,供登山者和山间远足客遮风避雨。——作者注]。我们研究过了,两个月内省下的薪水,足够将其建成。遥想这栋建于1830年的房子归建造者乔治·麦克哈菲和他家族所有的年代,原本就会辟这样一个住处供一位雇员起居。

当地的一个农民桑迪·麦克科里斯过来聊了聊他的想法,说是打算找四个农民用视频记录一年的生活,做成一系列真实反映农事的片子,而非《乡村档案》[Countryfile,BBC的一档节目,开播于1988年。]节目中那种经过净化处理的版本。

今天最早上门的顾客是一家四口。他们是11点30分到的,待了十分钟之后,空手而去。

我过了一遍昨天送来的野禽捕猎书,之前忘记估价了。品相不大好,不过其中有些书还可以。放在十年前,为了他这批书,我能把他的手咬下来,可如今狩猎类图书需求不再,价格随之自由落体。按今天的行情,200镑是这些书合理的报价。十年前可是能翻一番呢。

一个扎马尾辫的客人买了个书店的帆布袋。他那根辫子挺立在头顶附近,让靠脖子的半圈头发带上了点鲻鱼头[原文为mullet-style,指一种前面和两侧短、后面长的发型。]的味道。我考虑再三要不要把袋子卖给他,因为他背着我家的袋子出去,吓跑的人恐怕会比吸引到的人多。

流水:287.47镑

顾客人数:25


4月2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4

四个订单,全部来自亚马逊。

阳光明媚的一天。

邮递员凯特送来一封邓弗里斯的安东尼·帕克的信,问我是否有空去看一看他的书,因为他就要住进护理中心了。明天在邓弗里斯我还有一笔书的生意要谈,得设法把两件事一起办了。

上午11点,一个嚣张地挥舞着苏格兰国民党标志的老太太为一本全新品相的《匹诺曹》不停讨价还价。标价4.50镑。“在这种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你真的不能让我付这么多钱啊。”她显然没有想到过,遇上“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大家都拮据,但书店比大部分行当更容易受影响。

三个人带了几箱书来,基本全是垃圾货。到了一年中这个时候,人们开始清理房子、搬家和大扫除,所以三四月份,我们店里的书总是泛滥成灾。

我费劲地理了一遍妮基在东基尔布莱德买的几箱书(有人打来电话说有书要卖,偏巧妮基正好在那边,她就代表我去收书了)。大部分都脏兮兮的,但之所以会这样,可能是因为它们在妮基的车里放了两个星期。我车里还有二十箱从霍伊克买的书没卸货,可店里已经堆满一箱箱书了。

打烊后,我回信问伊曼纽埃拉她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班。

流水:98.50镑

顾客人数:8


4月3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1

受难节[Good Friday,复活节前的星期五。],法定假日。好在妮基乐意在法定假日工作,来店里“帮忙”。其实不管什么假日她都不在乎——哪怕是宗教节假日——我几乎随时可以找她,只要她有空,就会来。

今天早上,我给那个要卖野禽捕猎书的人去了电话,开了200镑的报价。他不大满意,心理价位显然要高出许多。事实上,他说两年前有人单单为其中一本书就出价250镑。我怀疑这是他逼我提高报价的策略——这批书我都在网上比对过价格,没有哪一本值接近250镑的。所以说要么是他撒了谎,想从我这里拿到更好的价格,要么——如果两年前他真的能一本书卖出250镑——他是个贪心的人,想得到更多钱。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没得逞。下星期二他会过来把书拿走。

捕猎野禽是周边地区挺流行的一项运动;威格敦坐落的那座山的山脚下,有条小河流过,分割出一块块盐沼,成了冬天里野鹅的大型栖息地。黎明破晓时,猎人们会在泥泞的沟渠里蹲点,忙完后,他们常常来到我店里扒掉靴子上的泥块。他们总是说要找野禽捕猎方面的书,店里的书却一本都没买过,声称定价太贵,可轮到他们要卖自己的书时,他们就希望你能支付远超书本身价值的钱。来卖书的人,很少会不接受我的报价,除了这些野禽猎人。他们好像总会大大高估自己书的价值。

吃过午饭,我去看了安东尼·帕克的藏书。他之前来信问我是否有意上门收他的书,因为他要去护理中心了。当我沿着那条崎岖的农场路,驶向他那座偏僻的小屋时,我才反应过来,好几年前就来过了,还从他手里买了书的。那时他太太还在世,他行动非常自如来着。如今就他一人了。他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他只能撑着一个用管线胶带粘了两根手杖的支架——一看就是由一台老旧木推车改造而成的——一步一拖地走。那台装置有搁架,有轮子,颇为实用,让我印象很深。他要搬去萨里郡的一家护理中心,住得离他子女近一些。明天他就九十了。我从他那儿买了一箱书和五十张全国地形测量地图。

下午5点30分左右回到家,跟卡勒姆和屈赛去了酒吧。屈赛我有一阵没见了。她忙着找工作呢,但这个地区企业少之又少,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是个体户。

从酒吧回到店里后,我查看了一眼邮箱。伊曼纽埃拉来信问我,她7月2日开工可不可以,我欣然答应了。现在我必须处理改造“园艺室”的难题了。里面可能有2,000本书,我没别的地方放。我打算在她到来前把那地方收拾妥当。

晚上11点,克罗达和利奥带着他俩的小宝宝埃尔莎从爱尔兰过来。凌晨2点左右上床的。克罗达是我还住布里斯托尔时认识的爱尔兰朋友。她是开药店的,现在和她的阿根廷老公利奥住在都柏林。我们经常交流顾客的逸事,不过她的故事比我的更带有犯罪色彩,经常有偷麻醉剂和持枪抢劫的事件。

流水:228镑

顾客人数:22


4月4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0

找到的书:0

今天妮基在店里,艳阳高照。我下楼时,克罗达和埃尔莎已经起床了,在厨房里。

本年度第一场威格敦集市今天开幕。今年的货摊好像比往年的质量高。集市从四月开到十月,东西很杂,从乡村音乐CD、格子呢旅行毯到当地人种的蔬菜,卖什么的摊子都有。

刚吃过午饭,接到一个道格拉斯城堡来的电话,那头操着一口英格兰北部口音说想星期二带几个香蕉箱的书来我店里。“我刚搬来这儿,威格敦怎么走?”在盖勒韦,去什么地方都很简单:这地方人烟稀少,路没几条,所以我对他说,一直往西就对了。

去惠特霍恩岛的“蒸汽班轮”吃了饭,一起的有克罗达、利奥、卡勒姆和他朋友默里,还有默里的女朋友维维恩。惠特霍恩岛是个美丽的小渔村,距离此地15英里,“蒸汽班轮”则是港口附近一家很赞的酒吧。游客总要问,明明惠特霍恩不是岛屿,而是内陆,为什么它叫“岛”呢。根据当地传说,它曾经是一座岛,同大陆之间仅隔一块浅滩,十八、十九世纪,吃水浅的走私船遇到海关船只追捕时——如果水位恰到好处——会逃往惠特霍恩岛与大陆之间的海湾。走私船可以顺利通过,吃水深的海关船只却会搁浅,于是当局就建了一条连接惠特霍恩岛与大陆的堤道,让走私船无处可逃。这一解释生动有趣,我喜欢归喜欢,其真实与否却要打上问号。

店里一整天都很忙,精神为之一振。到一年的这个时候,人们开始从冬眠中出动了,复活节这一席“流动的盛宴”总能给小镇带来游客。

流水:672.93镑

顾客人数:52


4月6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2

复活节法定假日。

寒冷、阴沉的早晨,浓厚的海雾笼罩着镇子,顾客倒是很多——主要是带着小孩的一家家人,完全不花钱。跟星期六是完全不同的一天。

找不到一个订单里的书:麦柯利《盖勒韦的两个儿子》[Two Sons of Galloway,出版于1928年的一部作品,作者名为E. Marianne H. McKerlie。书名中的“两个儿子”分别指Robert McKerlie(1778—1885)和Peter H. McKerlie(1817—1900)。]。这书我以前有好几本,但现在网上肯定很难买到了,因为这本卖了120镑。另外两个订单之一是一套两卷本《露西·哈钦森[Lucy Hutchinson(1620—约1680),英国作家、翻译家,译过卢克莱修(Lucretius)等的作品。]作品集》,售出价152镑,稍微弥补了没找到麦柯利那本书的损失,而且也大大提升了我们平均才7镑的网店订单金额。

《盖勒韦的两个儿子》这本书会让我思考起身份认同的问题。当地人不会说自己“来自”一个地方;他们说他们“属于”一个地方,仿佛地方拥有人似的,而不是人拥有地方。珍妮塔(负责书店和这栋房子的保洁)在威格敦住了大半辈子,可她会说她“属于”莫克朗,离这儿大约8英里的一座小村庄。我在当地长大,但母亲是爱尔兰人,父亲是英格兰人,我总觉得——虽然我生于盖勒韦——我永远没法真的说我“属于”这里。倒不是我没有这种感觉,主要因为有资格这么说的人都形成了一种观念,你家得在盖勒韦住上几代人,你才有资格感受到对这片土地的认同。

许多年前,有天我在帮我父亲干“剪毛”(剪羊毛)的活儿,一个剪毛匠——男的,名叫莱斯利·德雷斯代尔——问我父亲他在盖勒韦住多久了。他答道,他和我母亲已经来住了二十年。那个剪毛匠说再过五年,我父亲在此地待的时间就足以让别人认为他已“安家落户”了。这种错位的感觉很奇怪——在一个比别处都更能带给你家的感觉的地方——别人却并不认为你属于那儿。绵延起伏的鼓丘,蜿蜒曲折的河流,马查斯半岛崎岖不平的海岸线,已构成我自我意识不可或缺的部分,我想,如果我去别处居住,那部分的“我”恐怕就缺席了。

2点钟,大雾渐渐散去,出太阳了,顾客们顿时抛弃书店,去往山间与海滩。3点之后,店里一个人都没看到。

下班后我骑车去了父母家(6英里距离),因为我妹妹薇姬和妹夫阿历克斯带着三个女儿一起来看望他们。晚上11点左右回到家。

流水:155.49镑

顾客人数:19


4月7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0

找到的书:0

今天还是没订单。不管什么情况下,这都是极其不寻常的,但三天里面遇上两次,还是在节假日期间,我不禁怀疑是“季风”又出了问题。

醒来发现自己感冒了,又是鼻涕又是痰的。不知道是店里哪个鼻涕乱淌的小屁孩这么好心,赶着复活节来跟我分享这一病毒。

上午9点45分,一个矮胖男人紧紧攥着一张纸出现在店里。他神经质地走到柜台前,问:“我来对地方了吗?”结果他就是那个上星期六打电话来的“香蕉箱男”。他把箱子搬进店里,像做什么坏事似的低声问道:“最近的公厕在哪里?”随后飞奔而去。

我花了二十分钟过了一遍箱子里的书。品相都是全新的,主题之混搭极为罕见:主要是关于交通运输、虫害控制(十二本)和皮埃尔伯恩特绞刑师家族[原文为the Pierrepoint family of executioners,家族中最有名的当属Albert Pierrepoint(他父亲与叔叔皆为职业绞刑师),即2005年电影《最后的绞刑师》(The Last Hangman)的主人公。]的书。我们说定了120镑的价格。

下午,给那批装在香蕉箱里的书标价、上架后,我开始看我两个星期前从霍伊克那家人家买入的书,结果发现一套精美的二十五卷本斯旺斯顿版斯蒂文森作品集[这一版斯蒂文森作品集(the Swanston edition of Stevenson)1912年由查托和温德斯出版社(Chatto & Windus)出版,限量2,060套(其中2,000套供销售)。],是限量的。可惜店里没有地方放这套书,我就把它挂到了eBay上。

收到一封邮件,来信的人要处理她已故父亲的书:

我知道有些关于打猎的旧书可以卖出不错的价格。我需要用这批书换得尽可能多的钱——正如你想以尽可能少的钱买入它们。

我俩都能接受的价位总是有的。

这个素不相识的人竟把我想成包藏歹心的叫花子,好像有点侮辱人。

薇姬和阿历克斯带着女儿们来到店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姑娘莉莉把船长追得满屋跑,还非要爬进店门口的橱窗里。没过多久,她又为一罐品客薯片吵闹起来,接着另外两个姑娘也加入了,一起竭尽所能让别人讨厌她们。我不知道薇姬怎么受得了。她坚持说三个姑娘中任意两个搭档都没问题,但一旦加上第三个,就炸了。

两个客人想要用信用卡付一笔1.50镑的书款。跟许多其他商店一样,我们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接受信用卡支付10镑以下的款项。这一方面是因为有点麻烦,一方面是因为银行会向我们收取些许手续费,不过自从2014年伦敦交通局在地铁上引入无接触支付后,越来越多人似乎认可了这一交易方式,哪怕金额极小。“无现金社会”终将来临,恐怕我们只能接受。

要打烊了,可那个说他会回来取那堆野禽打猎书的男子完全不见人影,我就和卡勒姆、屈赛去喝一杯了。屈赛终于得到了一个面试的机会。她要去坦伯利申请一份接待员的工作。尽管某人做了最大的努力,大部分苏格兰西南部的人在提到那家酒店兼高尔夫球场时还是不会用这个自大狂给它起的新名字:特朗普·坦伯利。他计划装修酒店,我看这地方怕是要被他变成一座恶趣味的纪念馆。以前和我同住一栋房子的马丁当年还在这儿生活时,我俩经常互赠圣诞礼物。有一年——完全是巧合——我俩送给对方的都是一本彼得·约克的《独裁者之家》[Dictators's Homes, Peter York出版于2005年的书,副标题为“世界上最声名狼藉暴君的生活方式”(Lifestyles of the World's Most Colourful Despots)。]。我敢说唐纳德·特朗普请人做室内设计时一定用到了这本书,就好比普通人会用到特伦斯·康兰[Terence Coran(生于1931年),英国设计师,创立了Habitat和The Coran Shop两家著名家具店,曾担任英国皇家艺术学院院长。The House Book是他出版于1974年的作品。]的《家宅之书》。

流水:162.89镑

顾客人数:17


4月8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6

找到的书:5

今天的一个订单里包括三本书,其中一本是昨天那个“香蕉箱男”带来的——伊恩·奈恩[Ian Nairn(1930—1983),英国建筑评论家。Outrage是他1955年6月刊发在《建筑评论》(Architectural Review)上的长文;后文的“城市化乡村”(subtopia)一词,常指因工业发展或建筑规划混乱而使自然景色遭到破坏的郊区乡村,“一种空想式的郊区模式”。]的《暴行》,不常见的书。奈恩是位建筑批评家,正是他提出了“城市化乡村”一词。有个人在网上从我们店订走三本书,意味着今日网店售书共计八本:总价99镑。对于网店销售而言非常高了,但过去一星期吃了两个零蛋,算是抵消了吧。

上午10点,一个意大利女人过来和我讨论书店生活,因为她要写一篇文章发在博客上。正当我们在聊书店面临的困难时,一个客人先是到处看了看,随后拿着三本书来到柜台。总价23镑。他说:“20镑可以的,对吧?”那个意大利女人难以置信得下巴都快掉了。这时我想起来,有一阵没收到伊曼纽埃拉的信了。也许她改主意不想来苏格兰了。

一个年轻女子在色情作品那块待了很久,最后买了五本。通常光顾那类书的都是穿涤纶长裤的胡须男,这番改变倒是别开生面。

流水:293.27镑

顾客人数:30


4月9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早上我给近期买入的书标价和上架的时候,看到了之前没找到的那本《盖勒韦的两个儿子》。还好没有取消星期一的订单,我总觉得书就放在旁边什么地方。准是有个客人拿起书翻了翻,又还到了另一个架子上。不幸的是,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收到了伊曼纽埃拉的邮件。

肖恩:

不知道怎样感谢你的帮助。明天我就订机票(7月2日)。

我很开心。

---伊曼纽埃拉

今天的邮箱里还收到一封信,来信者要找企鹅版的书:

你好:

下个月我要结婚了,我们想收点企鹅版的书做一个主题装饰。

我们打算在会客区摆一些企鹅版的书作为装饰品。我们已经从网上买到几本橙色系列,但需要再买一些,还有其他颜色的——绿色,蓝色,黄色,淡紫色,等等。我们真的很想要这款中间带有白色/米色横条的经典纯色封面。

你能帮我们这个忙吗?我们不在苏格兰,所以得安排邮寄。

理想情况下,我们可能希望再买到5本橙色的,外加20到25本其他颜色的。

书本内页的状况不重要,外封破损的话,只要没有碎成几块,就没问题。我们准备为每本书支付20到25便士。

在这类情况中,有一点很有意思:因为在他们眼里,书好比餐具垫,或者装饰物,或者要派别的随便什么用场的东西,他们觉得书相对而言不值钱。我明明可以每本卖2.50镑,为什么要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卖给他们呢?

我刚吃过午饭,一个谈吐文雅的少女兴奋地冲到柜台前,说:“这家书店神了,我刚在这儿碰到了我最好朋友的表妹。她住在敦提,而我住在纽卡斯尔。”逛书店确实充满意外收获,不光会发现你完全不知其存在或者寻觅多年的书,还会与人偶遇。顾客们——当地人不算——常常会在书店里撞见生活完全没有交集的旧相识。我无意间听到过好多这一类的对话。

下午4点45分,一个留着一绺长髯的瘦子出现在店里。他四处逛着,不时咕哝两声,还好像跟他的开襟毛衣较上了劲。不知道他是想穿上衣服还是脱下来。二十分钟后他走了,啥也没买,一条手臂在袖子里,一条手臂在外面。

打烊前夕,那个把野禽捕猎书带来的男人依然毫无现身的迹象,我只好给他打电话,提醒他说他的书在店里堆得乱七八糟。这次他又说星期六来拿。最近收来的书都快把书店压得喘不过气了,而他那些书不仅占道,还面临被不小心标价、上架和扔出去的风险。

流水:432.20镑

顾客人数:16


4月10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4

上午9点10分,妮基来了。她一来就开始翻检我标了记号准备送去回收的几箱书,边看边把书拿出来,放回书架上。随后,在我上楼给她泡茶的当儿,她花掉我60镑,买了一个客人拿来的三本馆藏书。

今天的邮箱里有封一个亚马逊用户写来的信:

我在找一本书,可我不记得书名了。

书是1951年左右出版的。

一部分故事线写的是一车苹果被打翻,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书是礼物,我想给我朋友一个惊喜。

能麻烦帮个忙吗?

谨致问候

给书标价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本雪莉·杰克逊[Shirley Jackson(1916—1965),美国哥特惊悚小说家。The Haunting of Hill House是她出版于1959年的代表作。引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邪屋》(2016年版,吴建国译)。]的《邪屋》。好几个人向我推荐过此书。翻着翻着,我看到了这样一段,不禁想起乔伊斯曾一口咬定书店里有鬼:

苏格兰就有这样一座庄园,大批敲击作声闹恶作剧的鬼终年出没在那儿,一天之内庄园里竟然有多达十七个地方同时发生了火灾。敲击作声闹恶作剧的鬼一般都喜欢在床头床尾来回敲打,吓得人魂飞魄散地从床上翻滚下来。我记得有这样一起案例,有一个牧师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搬离了他的家园,因为他实在受不了那种日复一日的折磨,有一个敲击作声闹恶作剧的鬼老是朝他头上扔赞美诗集,那些赞美诗集都是那个鬼从他敌对的教堂里偷来的。

提早十分钟关了店,同卡勒姆和其他几个朋友一起去了酒吧。

流水:177.99镑

顾客人数:17


4月11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1

今天妮基不上班。我忘记她为什么不能来了,但可想而知是些怪里怪气的理由。不是她的宠物兔子就是她的猫出了什么事。也可能都出了事。今天没找到的是一本关于拉塞岛[Raasay,苏格兰高地区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岛。]起飞降落许可的书,妮基最近才上架的,定价40镑。我在周围的书架上找了一通,可书完全不见踪影。

10点30分,卡勒姆过来喝茶。他来镇上是为了取他昨晚开去酒吧的车。几杯酒下肚,他觉得他还是骑车回家比较保险。

卡勒姆才到没多久,费奈拉带着她的孩子们来店里聊天,过了片刻,特里斯也来了。费奈拉和特里斯是我打小就认识的朋友。虽然他俩都是我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这两人互相之间却并不是很熟,在一个人口如此稀少的地方,这种情况不太常见。店里都是客人,我们只好赶紧向厨房转移。我把端茶送水的任务交给了卡勒姆,回到店里招呼客人,让他们自行在厨房里闲聊,毒害彼此的思想。

刚过正午,那堆野禽捕猎书的主人终于来店里取他的书了。我帮忙把书搬上了他的车。他五分钟后又出现了,气呼呼地说《斯诺登·斯莱兹》[书名原文为Snowden Slights。斯诺登·斯莱兹是英国约克郡的著名野禽捕猎者。]——其中最值钱的一本——不见了。我问他是否介意回车上再好好看一遍,与此同时我在店里找,以免书已经被不小心标价上架了。五分钟后他又出现了,手里攥着那本书,抱歉的样子。

一位客人拿着一个装满书的皮包来到店里,问我能否用这些书换取积点,于是我从中挑了几本出来,说可以给他等值20镑的积点。剩下的是一些亚历山大·麦克考·史密斯[Alexander McCall Smith(1948年出生),英国畅销书作家、爱丁堡大学医疗法专业荣誉退休教授。]的书——如今客人来卖书,几乎每个箱子或者袋子里都有他的作品,而且出现频率越来越高,可到了二手书店里,这类书——跟大部分畅销书一样——销路很差。

下午4点,一个男的运来了一车书。大部分都是卖不掉的货色,但我在其中发现了两本有意思的:《大麻的药效》和《大麻植物学》。我已经知道我的哪位客户会买这两本书了。

流水:316.87镑

顾客人数:36


4月13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4

今天最令人满意的一单是一本弗兰克·布朗温[Frank Brangwyn(1867—1956),英国威尔士画家、版画复制匠、设计师。]插图版《鲁拜集》,卖了75镑。

从开门到上午11点20分,没有一个人走进店门——连邮递员凯特都没来。

我又看了一遍邓弗里斯医院寄来的那封关于MRI的信。信里附有一份“总体健康状况”问卷,其中有个问题是关于身体穿孔的。卷末有段“须知”,说:对上述任何问题,如果你回答“是”,请在预约前致电MRI室,于是我打电话去说我身上有穿孔。医生建议我找块磁铁,试试我的穿孔对磁力是否有反应。如果有反应,那做MRI的时候,我身上的金属会弄破皮肤。这是得稍微注意一下,我便在屋里找了一圈,可没找到磁铁。

我正给书标价呢,一个老头趋前问道:“不知道你能否帮助我,我在找自助类书籍。”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里的讽刺意味,于是问他在找什么样的自助类书籍,对此他回答道:“我不知道。”

4点钟,电话铃响了。是个女的,她想买我们挂在亚马逊上的一本书,可半途她的电脑坏了,就想着可以打电话来购买。我记下了她的名字、地址、信用卡信息和电话号码。挂了电话,当我在机器上手动输入她的卡信息时,却怎么也无法完成交易,令人费解。后来我才明白过来,是我把她的电话号码误认为信用卡卡号了。

即将打烊,一对老夫妻拿来了一本家庭《圣经》。这种书基本一钱不值,哪怕品相很好。在维多利亚时代,每家每户都有一本,如今则完全没了需求——至少我想不出来有谁会需要。我买入的《圣经》里,唯一一种能卖上点价钱,而且相对好卖的是“马裤本《圣经》”。那是日内瓦《圣经》[Geneva Bible,欧洲新教学者于1560年出版的《圣经》英译本。]的一个版本,出版于1579年(早于詹姆士一世钦定版《圣经》[King James Bible出版于1611年。]),大家称其为“马裤本”,是因为这版《圣经》的《创世纪》第三章第七节是这样写的: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二人赤身裸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马裤。[《圣经》这一节,“詹姆士王钦定版”中“马裤”(breeches)作“裙子”(aprons)。译文使用了《圣经》和合本,以“马裤”替换了“裙子”。]

流水:130.29镑

顾客人数:15


4月14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今天弗洛来上班了,因为我要去做背部MRI扫描,需要人帮忙看店。上午10点,我从威格敦出发驶往邓弗里斯。找了半天,我终于在“家园”[Homebase,英国家庭装修用品零售商。]买到了磁铁。因为不确定穿孔是否会对磁铁有反应,想着万一会需要移除金属,我还买了一把镊子,随后赶往医院,找到了MRI室。里面空无一人,我便拿着镊子和磁铁走进厕所。看穿孔好像对磁铁毫无反应,我就没动它,然后神经紧绷地等了半个小时,这才轮到我。医生叫我的名字,给了我一件病患的罩袍,由两个人把问卷上的问题逐一问了我两遍。最后我来到放着扫描设备的房间,慢慢躺进一台棺材一样的机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那玩意儿仿佛《神秘博士》中的某种机器一般,发出可怕的声响,我则不能动弹,从头至尾都在担心我的穿孔终究会受磁力吸引。

下午2点,我离开邓弗里斯,3点回到店里,发现弗洛正在看书,她四周都是一箱箱顾客拿来要卖的书。总有一天我得教教她做买卖是怎么一回事,不能总让担子落在我和妮基肩上。

弗洛:我在店里上班的时候,进账总是在增加。

我:这不是因为你在店里,而是因为我不在店里。

流水:297.08镑

顾客人数:22


4月15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1

早上8点20分,苏格兰广播台来电话。他们想做一期节目,谈谈那些把书店用作浏览场所、然后上网买的顾客。10点他们又来电,我便参与了一把,同萨拉·谢里丹即时聊了一会儿。萨拉是位作家,碰巧是我在都柏林上大学时的房东。全程我都在紧张地发抖——一旦要公开讲话,我就怕得整个人僵掉,而且我厌恶电台直播。毫无疑问,我听起来像个十足的傻瓜——从节目实时收到并现场朗读的信息和邮件来看,必定有许多人认为在书店里浏览之后去网上买书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事情。

午饭过后,一个四口之家来到店里。那位母亲看了看我,说:“这么说你做完今天的广播节目啦?来的路上,我们在车上听了。”他们既浏览了也买了几本书。付款的时候,她说我小时候我俩见过面。我十岁那年,我们家人一起度过一次假,去泽西岛看望几个朋友,而她当时是他们的au pair[法语,特指住国外家庭、以劳动换取食宿的互惠生。]。我忍住没提醒她当年的东家有条规矩,女人必须露胸才能进泳池,所以我这辈子看到第一对女人胸部就是她的。

我完全忘了已把那套斯旺斯顿版斯蒂文森集子放在eBay上拍卖的事了。我连最低价都懒得设。结果书只卖了20镑,对这样一整套限量版斯蒂文森作品集来说,惨不忍睹。亏本是肯定的,但我想既然市场就打算为这套书付这么点钱,那说明这套书只值这么多,而且放在店里也占地方。

下午,我注意到一个女孩抬头盯着书店画廊天花板上吊下来的那具骷髅模型。她妈妈对我说她不肯从那下面走。女孩问我骷髅有没有名字,这问题之前从来没人问过我,我也从没思考过,于是我问她觉得骷髅应该叫什么。她当即回答道:“斯凯利。”[“斯凯利”原文作Skelly,是Skeleton(骨架、骷髅)的“昵称”。]巧的是,斯图尔特·凯利(文学评论家、作家和威格敦图书节的大名人)的崇拜者们正是这样叫他的。

我正考虑提早关店,一对高个儿美国夫妇来到店里。女的买了本书。他们离开时(4点55分),女的问我:“附近哪里可以随便吃点晚午饭吗?”在威格敦,就算午饭时间也很不容易吃到午饭,别说将近5点了。

卡勒姆过来说他打算明天动身去高地爬山,于是我写邮件问妮基能否来帮忙看店,好让我出去几天。

关门。和屈赛喝了一杯。她今天在坦伯利面一份工作。

流水:146镑

顾客人数:15


4月16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2

妮基过来帮忙看店,这下我可以出去几天了。卡勒姆是上午9点到的,我打包好登山工具,同他出发了。下午5点,我们来到洛欣弗[Lochinver,苏格兰高地的一个渔村。],与此同时卡勒姆的朋友默里和维维恩加入了我们。在这类旅途中,我和卡勒姆通常住一间房。

流水:200.99镑

顾客人数:18


4月17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3

8点30分,我们从借宿的那家B&B[指提供住宿和早餐的家庭旅馆,B&B即bed-and-breakfast的缩写。]出发前往休尔文山[Suilven,苏格兰高地西北部标志性景区。]。我边走边跟卡勒姆讨论他是否可能帮我把“园艺室”改造成棚舍,让伊曼纽埃拉夏天来住。他好像对这个主意兴致颇高。如果棚舍要及时就绪,那我们得尽快开工了。

流水:205镑

顾客人数:16


4月18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我们穿着短裤和T恤,在阿辛特的山间走了一天,开心极了,却也累得要命。

流水:337.92镑

顾客人数:29


4月20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1

昨天,我和卡勒姆从洛欣弗开车返程。傍晚6点到家。

今天又是一个明媚、和煦的春日。

“季风”看起来又不运转了,杀毒软件总是把它误认为某种病毒感染,反复删除它的必要部件,所以打不开了。

妮基留下一张纸条,罗列了我不在期间她做的事:

买入一些书

拒收一些书

擦洗店外

清空“铁路室”的书架

搬进“园艺室”的纹章

跟船长玩

照料拉肚子的可爱顾客

对每个人微笑

处理一箱箱货

所以,还是老样子,没做什么事

同许多蠢货打交道

为一个可爱老头拿下来所有“比格斯”小说[Biggles Books,指英格兰“一战”飞行员、作家W. E. Johns(1893—1968)创作的系列小说。]

又听“求关注先生”喋喋不休

好多好多兴奋到发狂的顾客爱死了这家书店

还有一些别的闲话,我要是抄在这里,离被人告也就不远了。

“季风”终于回复了我的邮件,给了我一个登录密码,通过远程操作解决了问题。

一个老头——他的裤子显然是比他年轻很多的人才会穿的款式——盯着古董书看了一阵,说:“真希望这些书能开口说话,跟我们讲讲它们看过的事情。”

流水:74.50镑

顾客人数:9


4月21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0

找到的书:0

没有订单,不过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上午10点,杰夫来了。他要去参加一位堂区居民的葬礼,但与其说是出于牧师的职责,不如说是以朋友的身份前往的。“是啊,他是‘更好的人’中的一员。”走的时候,他悒悒道。他来串门,一般都是在等候药剂师配药的时候,心情通常轻松愉悦,但今天不一样。

11点钟有个客人来到柜台前,专门对我说了句:“安尼克有家书店更大。”说完她就走了。顾客经常拿我的书店和安尼克的巴特书店比较。我没去过巴特书店,但真的应该去一次。它除了作为一家书店声名卓著,之所以值得褒赏(或者说,在地狱之火中获得永生)还有一个原因:如今无处不在的“保持冷静,继续前进”二战海报正是该店店主在他从拍卖会上买到的一箱书里发现的。[“保持冷静,继续前进”(Keep Calm and Carry On)是1919年英国政府制作的战时海报。2000年,安尼克的“巴特书店”的店主发现了这张海报。]

“文身控异教徒”桑迪拿来了七根新做的手杖,我往他账户里充了价值42镑的积点。我和他聊天的时候,有个顾客拿着三本书来到柜台,说他总是能同书“发生关系”,问我我和书的关系是怎样的。我答不上来——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我和书的关系是怎样的,只知道书是我买卖的东西。不过确实远不止于此。

迪肯先生来订一本关于亨利四世的书。有一阵子没见他了。尽管他上次难得敞开心扉,承认自己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他看起来还是和往常一样。我们聊完他想订购的书的详情,另一位常客——我们叫他“鼹鼠人”——上门了,照例花了35镑买了各种各样的书。我试图拉他一起聊天,可他总也不接茬儿。“鼹鼠人”仿佛是迪肯先生矮个、没钱、近视的远房亲戚:胡子刮得深一块浅一块,衣服的材质是涤纶,而非QC身上那种丝绸[QC是Queen's Counsel(皇家律师)的缩写。迪肯先生以前是律师,故有此说,而silk在英语中本就可以指代皇家律师。],但他对知识的贪婪渴望却丝毫不逊于迪肯先生——甚至可以说在他之上。他默不作声地在店里钻来钻去、找书翻书,几乎让旁人无法察觉他的存在,随后突然出现在柜台前,头发蓬乱,牛奶瓶底一般厚的眼镜后面是一双眨巴着的眼睛。他拿到柜台结账的书,题材总是不拘一格,而且很少少于十本。不过,和迪肯先生不一样,他从来不说话,也避免眼神接触。从他开始到我店里来买书至今五年多,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永远只用现金;付款时,从他破旧磨损的皮革钱包里费劲地急急忙忙掏出钱来。比起迪肯先生,他个子很小,除了间或瞥见他在店里如挖隧道般穿行的身影,他来柜台前结账时,我只能看到他上半张脸。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十有八九他也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我的名字。我想,他是个好书成癖的人,他把热情全部投入到了阅读中去,再没有余暇学习基本社会技能。我极其喜欢他。不晓得他为什么来威格敦;也许他的家在这儿。恐怕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今天早上,书店的“脸书”主页上有了一条新评论,是一个叫詹娜·弗格斯的客人留的。我甚至都不记得她。

店主粗鲁、傲慢,简直恶心透顶。他因为懒惰和压根不在乎顾客满意与否,拒绝帮我拿我够不到的书。

流水:128.50镑

顾客人数:9


4月22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0

找到的书:0

今天妮基在店里。她到店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上星期我给你带了份礼物,可你出去了。有机猪肉肠。”我问她既然她是素食主义者,后来是怎么处置那些猪肉肠的。“吃掉了。好吃。”

今天又没订单,我给“季风”发邮件问这是怎么回事。

一辆吵闹的老式“路虎”停在了门外,车上下来的男子带着一箱关于钟表的书走进店里。妮基把书过了一遍,上网查了查价格。她叫我向他报价70镑,等他散步回到店里,我照做了。他抱起书,只说了一句“不行”,就别无二话地走了。

今天阳光很好,我打电话给屈赛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午饭时间我们回到店里,发现妮基和佩特拉站在门口,傻张着嘴巴惊异地凝望天空。她们好像在看一只珍稀品种的鸟——她们显然是这样认为的。佩特拉指了指鸟,问屈赛(RSPB会员)那是什么品种。她告诉她俩,那是只海鸥。

我们外出散步的时候,妮基和两位客人发生了如下对话:

丈夫:这家店是你的吗?

妮基:不是。

妻子:这家店是你的吗?

妮基:不是。

丈夫:吧啦吧啦吧啦吧拉最大的书店吧啦吧啦我能给你拍张照吗?[把照相机戳到我面前]

妮基:不行。你们买书吗?[用手挡着脸说]

妻子:噢,我买书的话,你就让我拍照。

他俩走了,一本书没买。

下午我和一位本地艺术家戴维·布朗开了个短会,谈了谈他想在书店里举办的“春日狂欢”活动的事。在一年一度的“春日狂欢”期间,艺术家和手艺人会向公众开放他们的工作室。它的规模正逐年递增,(像威格敦图书节一样)是盖勒韦活动日程上的一项文化盛事。成千上万人来到此地,一方面希望能低价抢购到某个参与的艺术家的作品(免了画廊的佣金,他们可以接受降价),另一方面出于好奇,想看看艺术家们的创作空间。有好几条推荐路线,其中之一会经过威格敦。这通常会给镇上的商店带来不错的客流,尤其是餐馆和咖啡馆。

下午2点30分,我离开书店去了格拉斯哥的回收厂。很倒霉,我是4点40分到的,发现那边4点30分就关门了。只好在格拉斯哥的一个朋友家住一晚。

流水:66镑

顾客人数:6


4月23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1

在回收厂放下那几箱书后,直接回家了。正午前回到店里。无比安静的一天,不过几乎每个客人都买了书。

流水:64镑

顾客人数:12


4月24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1

我只找到了今天订单里的一本书,书名叫《野营手册》,出版时间1908年,书里有张巴宝莉的广告,广告上男人的穿着,就算去参加布尔战争也毫无违和感。

另外两个订单里的书我们好几年前就在亚马逊上卖掉了,可“季风”不知怎的竟神奇地认定书还在。这让我们大伤脑筋——这么一来,我们只好冒着在亚马逊上接到差评(基本上无法避免)的风险取消订单,但明明这是第三方软件的技术差错导致的。

卡勒姆来问我想不想去威格敦的郡大楼聊聊圣基尔达列岛,但妮基这星期已经上过两天班了,我走不开。2001年我搬回威格敦时,这地方的面貌和如今大不相同。广场中央那些乔治王朝时代的花园被1970年代的市政规划改得面目全非:以修复过的花岗岩石块建起带有浮雕的花坛,里面种满高山植物和玫瑰,而郡大楼——在小镇的建筑物中,可以说是皇冠上的宝石——却被关闭,还拦起了围栏。不过如今,丑陋的花岗岩已经拆除,花园恢复了过往的壮丽风姿,前去赏玩的游客和当地居民比以前多多了;郡大楼这座曾经的市府权力中心——雄伟的市政厅——经过精美的修缮,成了各种社区企业的活动场地。

上午10点,一个客人拿着三本书来到柜台:

我:一共24镑,谢谢。

客人:24镑?什么?这两本书每本才2镑。

我:没错,但另一本20镑啊。

客人:但那本看起来和另两本没啥区别。

屈赛打电话来说坦伯利的工作要她了。她星期三开始上班,对我说传闻唐纳德·特朗普打算近期到访。我宁可这传闻是真的,总好过他真的要去竞选美国总统。

下午,一个男的拿来三本关于李·哈维·奥斯瓦德[Lee Harvey Oswald(1939—1963),刺杀美国总统J. F. 肯尼迪的凶手。]的书,问我:“你们现在收书吗?”我给了他5镑,他拿到书款十分忧郁地对我说:“到了我这个人生阶段,我已经不准备重读我的书了。”

流水:48镑

顾客人数:7


4月25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1

一个客人捧着一本他显然无意购买的标价400镑的苏格兰纹章学古董书坐在炉火旁读了大半个上午,把书留在桌上就走了。

一个客人拿着一摞书来到柜台,随后抽掉了一本,说:“这本我放回去,刚想起来我已经把书下到Kindle里了。”我顿时来了灵感,打算做一批杯子,印上“Kindle去死吧”字样。我给露易丝(是位出色的设计师,现居爱丁堡,偶尔会来书店光顾)写了封邮件,看看她是否愿意提供一款设计方案。

我研究出了一个全新的策略来对付喜欢讨价还价的人。他们要我打折,我就问他们是做什么谋生的。我会主观臆测出他们的收入,据此判断他们挣得比我多还是少。如果他们挣得比我少——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我就给他们便宜百分之十。如果他们挣得比我多——这几乎是必然的——他们就多付我百分之十。这是相当先进的经济学。

打烊后,卡塔琳娜(青年摄影师,她从布里斯托尔搬来了威格敦)来了,问我她能否借用书店拍照。我给了她钥匙,让她自己进去拍。她拍到7点走的。

流水:334.89镑

顾客人数:23


4月26日,星期日 店歇。今天早上我开始把“园艺室”里的东西装箱,好让卡勒姆着手将它恢复成一间棚舍。但愿过几天能开工。

露易丝给“Kindle去死吧”杯子做了两稿设计。贝弗有印杯子的机器,所以我把设计稿发给她,问她能不能帮我做二十个出来。


4月27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7

找到的书:3

今天上午的订单里,有本出版于2013年的露西·因格利斯《乔治时代的伦敦》。原价20镑,我们这本标价11镑。像这样一本出版年份相对很近的书,没有在亚马逊上跌到一便士是非常难得的。

果然,找不到的书里有今天金额最大的一单。

下午3点,迪肯先生来问他订的关于亨利四世的书到了没有。书还没有到。

当地医生的太太丽莎拿了一箱书过来,我给了她10镑书钱。我们正聊着天,一个客人问:“里面有摩尔人的莎剧是哪部?”没等我承认自己想不起来,丽莎已经回答道“《奥赛罗》”,不然我就太尴尬了。

下午打了个大胜仗。有位客人选了一批关于劳斯莱斯汽车公司的书,刚开口要我打折,他朋友戳了戳他的背,说:“你够胆儿啊,开着劳斯莱斯豪车到处跑,居然问这个可怜的家伙要折扣。”我没给他打折。

下班后去喝了一杯,给屈赛送行——星期三她就要开始坦伯利的新工作。现在她是唐纳德·特朗普的员工了。

流水:214镑

顾客人数:18


4月28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上午9点,卡勒姆过来开工改造“园艺室”。

9点30分,两个上了年纪的顾客走进店里,逛了一会儿,随后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开始互相念叨着“不行,不行,不行”。我只能理解为他们对我的书店不满意。也可能是对我本人不满意。

今天的邮包里有迪肯先生订的书,于是我给他的答录机留了言。

贝弗送了二十个“Kindle去死吧”杯子过来。看起来漂亮极了。露易丝设计得非常棒。现在我只需要把这鬼东西卖出去就行了。亚马逊上的凶残竞争将你的利润空间挤压到了极限,如今我已明白,为避其害,唯一办法是控制你售卖的货品的生产,就是说,要自产自销;这款杯子完美符合要求。

中午,一位客人打电话来找一本1966年的爱丁堡电话通讯录。我们没有那一年的,不过说来奇怪,老通讯录——工商行通讯录——在网上卖得相当不错。我们店里有本1974—1975年度的,1966年的没有。我刚挂掉要买通讯录客人的电话,一个男的拿了本标价400镑的苏格兰纹章学著作来柜台结账——没有还价。也许我对上星期在炉火旁读了一上午这本书的客人有点苛刻了。也许正是他向这个人——买下书的这一位——推荐了这本书。

有辆巨大的野营车在店门外停了一整天,不光挡我们视线,还让潜在的客人看不到书店。车主走进店里,说:“你架子上那套巴恩斯的《兰开斯特》[应该是指Edward Baines(1774—1848)出版于1836年的《兰开斯特巴拉丁伯爵领史》(History of the County Palatine and Duchy of Lancaster),俗称“巴恩斯兰开斯特郡史”(Baines's History of Lancashire)。]脱位了。标价是60镑。40镑卖不卖?”回绝他的还价后,我迅速去查了查“脱位”[原文为disarticulated,一般指关节断离。]是什么意思。

流水:650镑

顾客人数:19


4月29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1

今天没找到的书是一本75镑的《圣方济各·沙雷氏[St Francis de Sales(1567—1622),法兰西天主教士、日内瓦主教。]的神秘植物志》。上架好久了。这种书永远是最难找的,因为书在架子上放得越久,卖掉(网店却没有下架)或者被某个客人放到其他架子上的可能性就越大。

一个格拉斯哥女人——她的裤子(而且是肉色的)紧绷到不可思议,一开始我还以为她腰部以下啥也没穿——想买一张本地区的地图,那样她就能“避开道路”。后来我才弄明白,她所说的“道路”,指的是单行道。她是昨天那辆房车车主的太太。

下午,一位客人在店里兜兜转转一个小时,反复对他太太说“好像什么德语书都没有”,直到走他也没问一句我们到底有没有德语书。我忍不住想插话告诉他,我们店里是辟有德语书专区的,但说实话,如果客人连问都不想问,那要他们买东西,或许只存在一丁点儿可能。

下班后去酒吧见萨马拉,这两个星期,“打开的书”由她打理。

流水:78镑

顾客人数:5


4月30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1

卡塔琳娜(借书店拍照的摄影师)寄了些照片给我。没想到她那位苗条的模特是全程裸体的。

流水:67镑

顾客人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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