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书店四季  作者:肖恩·白塞尔

我们从教士手里买入的大部分是些旧神学书,得知为那么一大堆书我们只愿意付三十先令,他们惊呆了。他们的回信往往带着义愤,说四十年前他们购买克鲁登[Alexander Cruden(1701—1770),苏格兰书商,Concordance是他编制的《圣经》语词索引,出版于1737年。]的《语词索引》和史密斯[或是指George Adam Smith(1856—1942),苏格兰神学家。]的《圣地之旅》都花了不止这个数。克鲁登那本还能卖几个先令,可他们不明白旧神学书——唉,就是旧神学书而已。我差点对一个牧师直说,这些大部头旧书,我能想到的最佳用途就是被埋进院子当肥料。

---奥古斯塔斯·缪尔,《书商约翰·巴克斯特私语录》


缪尔写下上面的话至今,这方面的情况变化不大。神学书仍旧很难卖:如今连克鲁登也没销路了。我店里的大部分神学书倒不是从牧师那儿买进的,而是从他们的遗孀那儿,她们往往急着要处理掉书,为其他东西腾地方。但牧师遗孀并不是唯一想卖神学书给我们的群体;差不多每天都会有人拿着巨大的维多利亚时代家庭《圣经》来店里询问,那些书通常装帧富丽,配有金属搭扣。它们当年肯定售价不菲。班扬也是一样的情况。店里放着许许多多老版本的《天路历程》,但同样,基本不值钱。它们现在没了市场,而且以后也不见得会好转。不过很早以前出版的神学书有一定价值,那主要是因为它们古老:2007年的一场拍卖会上,古腾堡《圣经》(1455)的一页卖出了74,000美元的价格。但这是特例,它的价值在于古腾堡《圣经》是用金属活字印刷的第一本书。

从顾客这方面来说,他们经常让我们找神学书,或者“宗教类书”,或者——更加常用的说法——“基督教的书”,但很少有人会买任何一本。如今更为常见的情形是,顾客来店里找关于灵修和东方宗教的书。要找神学书的人里,绝大多数带有北爱尔兰口音,之所以会这样,部分原因肯定是此地和北爱尔兰的一个行政区离得近,而对那儿的很多人来说,宗教、政治和身份认同牢牢纠缠在一起,这导致了他们对神学话题的兴趣经久不衰。这些顾客多半会来找攻击罗马教廷的后宗教改革时期文学。

除了神学类藏书,另一类经常有人想卖给我们的单一主题收藏是法律类藏书。多年来我买入过好几批法律书,但我不敢确定我以后还会沾手另一批了,除非其中包含非常有意思的书。一般情况下,该类藏书都是由《苏格兰法律时报》的判例和公共法规组成的。这类书通常带有小牛皮外封,运气来了,我可以把它们卖给某个想用漂亮书填满书房的人,或者,就像有一次那样,卖给为电影装修布景的公司。它们的价值全在于装帧。


6月1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1

早上收到一封信,来信者显然从没光顾过我们书店:

亲爱的书店:

首先,我想说你们真是品位高雅的书店。“书店”专注于独特、高质量的商品和创新的设计,令我极为欣赏——其实正是这些品质,促使我联系你们的。

不出所料,他是个自己出书的作者,写信来是想说服我进一些他那部关于美人鱼,或者精灵,或者类似的鬼东西的小说。他可以去“联系”别的地方。

上午11点,牧师杰夫来了。暖和一点的日子里,他骑电动车往来,冬天的交通方式则是坐巴士。他告诉我他本周日的布道谈的是不忠带来的危害,灵感来源于他听到的一则关于一位堂区居民的流言。

没能成功设置好皇家邮政的DMO系统来代替老朽的OBA,我只好给他们的用户服务部打了一小时电话。待一切终于就位、系统顺利运转,我发现他们力推的DMO甚至还不如OBA。皇家邮政的国有属性似乎只留给了它一项遗产:对缩写词的极度迷恋。这些缩写代表什么意思我完全搞不懂。毫无疑问,这些系统都是永远都用不到它们的人设计出来的。

流水:330镑

顾客人数:29


6月2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两个订单,一个Abe,一个亚马逊。一本是《爱丁堡市政建筑》,漂亮的维多利亚时代建筑书,精装本,斜边[Bevelled,指将精装书封面边缘打磨成斜面的工艺。]封面,烫金书名,带13张插图,1895年出版,售出价60镑。亚马逊那一单是本小小的、不起眼的平装本,书名叫《安塔尔,FV12000系列英国陆军服役史》——一本关于一种军用车的书,售出价58镑。那种你可以理所应当地放心认为第一本书值50镑左右,而第二本书或许能卖8镑的日子已经远去。如今的情况可能恰好相反,不在网上把差不多每本书都查一遍,你也几乎很难从一大堆现代平装本中挑出值钱的那些。

一个老妇来到柜台前,说:“能帮个忙吗?我在找一本书,可记不得书名了。那本书叫《红气球》。”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对话是稀里糊涂的。

书店即将打烊时,迪肯先生来买了一本纳尔逊将军的传记。他向来不健谈,但今天竟连招呼都没打。

流水:322.97镑

顾客人数:23


6月3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7

找到的书:6

今天上午来了七个订单。准是因为亚马逊数据库里的条目经过一轮下架和重新上架,订单量迎来了一波激增。

伊莎贝尔过来做账。她在办公间里发现了一只黑猫。我们花了十分钟追着那只小杂种满书店跑。

3点钟,两个退休的美国人来到店里,他们都穿着紧绷到恶心的莱卡骑行套装。所有骑行爱好者都是一个样:径直去找全国地形测量地图,仔细查看,规划骑行线路,然后空手离去。后来又来了一些美国骑行爱好者,其中一个对着我说了半天如何用旧书制作好玩的手工制品。如果妮基在,他俩准能闲扯上几个钟头。

从那堆“待读书”中重新拿起我那本《新忏悔录》,下班后又读了若干页。通常我开始读一本书就会一口气读完,但读这本的过程中却会不时插进别的书。也许我潜意识里想把这本书读得久一点。在某些方面,《新忏悔录》与《凡人之心》非常相似,不过詹姆斯·托德(叙述者)缺少几分洛根·蒙特斯图尔特的魅力。此书讲述了一个人完满而迷人的一生。我刚读到他参军那部分,他正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种种恐怖。准备把书放回那堆“待读书”,晚点继续。说来奇怪,此书的谋篇布局会让人自然而然这样去读;它就像好几部书合而为一。近600页的篇幅,完全可以是好几本书。

流水:154镑

顾客人数:12


6月4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3

卡勒姆今天过来继续建棚舍。棚舍逐渐接近完工,但我想应该赶不及伊曼纽埃拉过来。

上午10点左右,一个澳大利亚男人跑来柜台告诉我他在悉尼一家书店捡了大漏;是一套1841年版的破烂品相五卷本司各特“威弗利小说”。他问我这套书能卖多少钱,我便如实相告说最多20镑。他顿时泄了气。他买这套书花了23镑,满心以为自己淘到了宝。“威弗利小说”——不管年份多老——除非装帧上佳,鲜有值钱的。它们随处可见,重印了那么多次——就像彭斯的作品一样——绝大多数版本都不值钱。适用于彭斯的“拇指规则”[Rule of thumb,指根据实际经验得出的方法和原则。]是,如果是他去世(1796)之前出版的书,那可能会有些价值。去世之后出版的那些,价格就跌得厉害了。彭斯最重要的编目学者叫J. W. 埃格雷尔,看完他书里罗列的彭斯作品版本你准会震惊。好几年前,有个客人拿着一套1820年左右的破旧两卷本彭斯集子来到柜台。他问我重新装订这套书大概要花多少钱,于是我对他说在我看来,也许把书扔掉,再去买套同样版本的书来代替比较实惠。没想到他大叫起来:“你好大胆子!这是我曾祖父的书!”至于他怎么会觉得我预先知道这一信息,我就实在不知道了。

10点,光纤工程师来给超高速宽带安装了新的线路。

卡罗尔—安是2点到的,因为我要参加她未婚夫克雷格的单身周末旅行,其间由她看店。我们要去克莱德河[The Clyde,位于苏格兰西南部,是苏格兰主要河流之一。]航行。我先开车去艾尔附近的朋友家住一宿。明天一早去停在船坞里的船上同他们碰头。

流水:229.54镑

顾客人数:21


6月5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

找到的书:

早上8点来到船坞,发现大家都一副没怎么醒酒的样子。昨晚他们一直在船上喝酒。我们中午从拉戈斯启航,驶向康沃尔半岛的塔尔贝特。下午5时到达目的地,起风了,天气非常舒适。泊好船,去酒吧,看来克雷格昨晚喝得元气大伤,今天只喝了不到四分之一品脱就到位了。

流水:230镑

顾客人数:17


6月6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

找到的书:

上午10点,卡罗尔—安来电话说店里的座机不通了,刷卡机也没法用。唯一的可能就是光纤工程师装错了东西,于是我叫她打电话给我的宽带供应商和电话公司来解决问题。

今天狂风暴雨,我们只好在塔尔贝特待到下午3点,然后开船去海湾另一边的波尔塔韦迪亚。升帆时竟然把主帆给扯破了。艰难地抵达了波尔塔韦迪亚,在那边新建的高档船坞里吃了饭喝了酒。

流水:310.98镑

顾客人数:36


6月7日,星期日

网店订单:

找到的书:

起得挺早,坐船回到拉戈斯。洗了船,开车驶回威格敦。傍晚6点到家。


6月8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今天是弗洛来店里干暑期工的第一天。座机和刷卡机到中午还是没好,我便把所有新插座检查了一遍,发现有条本该插上的电缆没插。我接好电缆,一切都恢复运行了。

我登上书店的亚马逊卖家账户看了下信息,发现因为某条新出的规定,现在我们必须向他们提交一个叫作“独家业务代码”的东西、一份护照复印件和一份关联账户(他们每两周会汇入一点菲薄的补贴)的银行清单。做不到的话,你的账户就会被暂时冻结,无法进行网上交易。我只好写信给税务局,索要UBC[即上文的Unique Business Code(独家业务代码)的缩写。]。这条规定的目的大概意在进一步规范亚马逊的行为,结果却难以避免地妨害了小经营者的利益——亚马逊会将额外开销转嫁到他们身上。

流水:265.50镑

顾客人数:24


6月9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2

弗洛今天上班,天气温暖和煦:和她的性格截然相反。整个上午,不管我问什么问题,提什么要求,她都一言不发,只以一系列的耸肩和咕哝表示回应。

卡勒姆来了。他一有时间就来干活,一心想赶在伊曼纽埃拉来之前建完棚舍。

店里来了个女的,她没完没了抱怨着一本售价4镑的书品相不好。她在网上找到这本书,决定在投入如此一笔巨款之前先来店里看看实物。她拿着书来到柜台,开始挑剔磨损的书衣和书上前主人的签名,于是我给她看了书的条目,她说的每一个缺陷都简略写到了。她说这本书她至多出2镑,于是我把书重新上了架,标价8镑(网上第二便宜的一本卖12镑)。

上面说到的书名叫《城堡里的公主》,圣教书会1885年出版。这家出的书,一眼看上去总是有点意思,可能还挺值钱,但等你看到出版方的名字,顿时就能确定它们不值几个钱。圣教书会成立于1799年,旨在向妇女、儿童和穷人宣讲福音。他们后期的出版物——1850年以后——非常令人腻味,有浓厚的说教气息。比如《城堡里的公主》中一篇故事,叫《听妈妈话的男孩》。店里书架上有十来本RTS[即Religious Tract Society(圣教书会)的缩写。]版的书,但我不记得卖出去过。

夜读《时间箭》。

流水:166.38镑

顾客人数:9


6月10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3

又是个大热天,艳阳高照。弗洛准时到店。过了一小会儿,卡勒姆来了。

上午11点,我拿着一杯茶下楼找弗洛,结果看到她大张着嘴惊恐地盯着一个头戴一顶怪异的红色贝雷帽的男子。她就衣品发表的尖刻批评通常是针对我的,看到她这样盯着另一个人,令我耳目一新。

今天大部分时间,我和卡勒姆在棚舍里干活。中间有一度我们在把一块石膏灰泥板竖起来,可这时一个客人出现在门口——他是翻过了碎石堆和建筑材料才到达这里的。他问卡勒姆:“这间是‘园艺室’吗?”卡勒姆说不是,他已走过“园艺室”门口了。客人回答:“噢,所以我应该穿过那扇写着“园艺室”的门是吧?”

流水:223.99镑

顾客人数:17


6月11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0

今天弗洛在店里,一如既往态度恶劣,不爱讲话。

流水:40.50镑

顾客人数:7


6月12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0

找到的书:0

阳光好,天气热。妮基当班,不过谢天谢地,没有“老饕星期五”大餐。9点刚过,卡勒姆来了。他昨天去爬了凯恩斯莫,那是附近一座海拔2,000英尺的山,沿途风景很好,各个方向都有绝佳的景观。10点30分,阿什利和乔治来了。阿什利向我保证,下星期二,最迟下星期三他们就能干完。阿什利和乔治是锅炉工,在阿什利父亲设在邓弗里斯的公司“太阳能”上班。他们会在书店后面装一个有机燃料锅炉。

白天花了很多时间帮卡勒姆一起建棚舍。作为他的下手,我被派去天花板上装电线的阁楼通道里干活。不料从里面倒退出来的时候,我的T恤被一颗松动的钉子撕破了。那里面又闷热又可怕,塞满玻璃棉,到处是灰尘。今天,夏日的烈阳火辣辣地照下来,待在里头简直闷得难以忍受,人都要窒息。

没有亚马逊订单,怀疑因为我不遵守新规定,账户被暂时冻结了。邮局送来了税务局寄给我的UBC表格,于是吃过午饭,我花了一个钟头在亚马逊上填表。下班时候我账户的状态终于变成了“待处理”。

下班后,我把车送去文森特的修车厂做保养,随后同妮基和卡勒姆去喝了一杯。妮基留下过夜,我让她舒舒服服睡床上,可她谢绝了,宁愿躺在旧仓库的乞丐窝里。

流水:176.48镑

顾客人数:16


6月13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4

早上9点下楼时,妮基已经起来了,正在重新整理音乐类书籍的区域。她单方面决定我们应该把科幻作品区域里空余的地方用来摆堆在地上的多余音乐类书籍。科幻作品那块——不像大部分放其他书的区域——总是好像有个巨大的缺口。那也是最难保持整洁的地方之一。至于这是因为那边处于柜台的盲区,人们觉得可以不受监视,还是因为科幻作品的粉丝本来就邋遢,我就不确定了。

今天所有订单都来自亚马逊,说明“待处理”状态肯定更新了。卖掉的里面有本关于汉默电影公司的书,他们的头牌演员克里斯托弗·李[Christopher Lee(1922—2015),英国演员、歌唱家。]前天刚去世。

今天收到的邮件里有封大英图书馆寄来的信,是他们确认收到我们按要求递交的一本《废话顾问》的收据。因为我们去年出这本书时给它上了ISBN号,我们必须(像每家出版社一样)免费提供一本给所有英国和爱尔兰的版权图书馆。共有六家:


• 大英图书馆,伦敦

• 苏格兰国家图书馆,爱丁堡

• 波德里安图书馆,牛津

• 剑桥大学图书馆

• 三一学院,都柏林

• 威尔士国家图书馆,阿伯里斯特威斯


吃过午饭,我去文森特那儿取车,结果看到车还在起重机上,新的刹车要星期一才到货。

流水:235.96镑

顾客人数:23


6月15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3

弗洛在店里,言语刻薄,透着敌意,一如往常。

卡勒姆来建棚舍,阿什利和乔治来装新锅炉,所以也在,一度还有珍妮塔,她来打扫书店。这星期得花不少钱。

我在“脸书”上发了一条告示,请大家继续投稿希望出现在混凝土“书螺旋”上的书名,转眼就收到了五个。用这一手段来为计划中的工程筹措资金是安娜的主意,事实证明非常有效。按她设想,任何人想“买”一个书名,都可以花20镑或生造一个,或提议一个真实存在的。然后雕刻师伊恩会把书名刻到一块塑料上,我再把它们跟混凝土书粘在一起。

3点30分,文森特把车开来了——已装好新刹车。

《时间箭》读毕。很喜欢——神秘,引人入胜,作者运用了非常独特的叙事手法,让人的一生时光倒流。接下来准备读一本金斯利·艾米斯。

流水:208.98镑

顾客人数:23


6月16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2

上午9点,弗洛、卡勒姆、乔治和阿什利同时出现了。

今天又是跟卡勒姆一起干活的一天,这次要给新锅炉安装水管,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讨厌的阁楼通道里匍匐后退。我在灰尘和高温里待了半小时,设法把艾尔凯森塑料管穿过乔治专门开的一个小孔。每次从里面爬出来,我都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还因为沾了太多灰浑身瘙痒,于是在猥琐的报复心驱使下,我偷喝了卡勒姆的茶。

下午没过多久,我在帮卡勒姆给天花板装石膏板的时候,弗洛出现在棚舍里:


弗洛:有个男的找你。

我:是谁?

弗洛:不造[弗洛说的是:Dunno。]。

我:什么事?

弗洛:不造。


我只好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店里,留卡勒姆站在颤巍巍的凳子上,把一枚枚干壁钉钻进头顶上方的石膏板,而等着见我的是一个笑嘻嘻的老头,他用一个农产食品袋拎来了满满一袋旧《人民之友》[People's Friends,英国老牌杂志,创办于1869年,最初为月刊,从1870年开始改为周刊。]。

流水:124.49镑

顾客人数:12


6月17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3

弗洛上午9点到的,卡勒姆则在我开店前已经在棚舍里干活了。乔治和阿什利是10点30分到的,可电工从9点30分起就在等他们。不见人来,他只好坐在自己车里干等。不用说,他的误工费全算在我头上。

不料电工烧坏了好几次保险丝,数度让书店陷入一片漆黑。他还不小心打开了水泵,引起了一场小型水灾——黑色的污水从乔治和阿什利还在安装的开口水管里喷涌而出,倒霉的乔治衣服全湿透了。

有个客人拿来了一箱1960年代的《国家地理》杂志,当时我正好跑开了,在棚舍里帮卡勒姆干活,我便让弗洛打电话告诉他我们不收杂志。我们试过卖杂志,可除了1970年代的《花花公子》《阁楼》和《梅费尔》,杂志根本不好卖。老一点的杂志——比如,古早的《苏格兰人杂志》(创刊号发行于1739年)和早期的《闲谈者》(1709年初次发行),甚至《国家地理》(1888年创刊)——卖得相当不错,可是除了1970年代的软色情杂志以外,二十世纪的杂志都有点指望不上。目前来说,最值钱的一本《苏格兰人杂志》是1776年8月号,那应该是世界上首次全文刊出美国《独立宣言》的一期杂志。

今天晚上屋里没有热水——毫无疑问是新锅炉更换了管道设备的缘故。

下午,我开车带安娜去洛克比,她要坐火车前往爱丁堡应邀参加一个电影课程。卡尔斯鲁伊斯(距威格敦大约15英里)出了交通事故,两辆卡车相撞,所以封路了。到处都是碎渣,车辆须改道穿过一个小村庄,在一条非常逼仄的路上行驶;路况根本不适合货运往来,可我们还是挤了过去,刚好准时赶上火车。我返程时,那条路又可以通行了。

流水:144镑

顾客人数:10


6月18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0

找到的书:0

下午5点到店里,好让弗洛下班回家,结果看到她两眼透着嫌恶,直愣愣注视前方——这一回,对象是一位身穿短裤、白袜拉得很高、脚踩凉鞋的顾客。可以回家,她明显松了一口气。遇上这种她视之为违法乱纪的衣着,她会被震慑住。上星期的红色贝雷帽男人已经够她受了,可今天这人的穿搭显然更糟。

她离开后,我开始给几个月前买入的一批书标价,其中有九册“大路和小道”系列。这套书是麦克米伦公司在二十世纪初期出版的,装帧醒目(且统一),蓝色布面,封面和书脊文字烫金。这一本本地区导览出自对该地区具有全面了解的作家手笔,虽然信息很密集,却是用各地区的旅行指南的闲话风格写就的,还配了插图。其他出版社想效仿这一系列的成功模式,最有名的如霍德和斯托顿公司出版的阿瑟·梅[Arthur Henry Mee(1875—1943),英国作家、教育家。他编写的The King's England共有四十三卷,第一卷出版于1936年。]“国王的英格兰”系列,罗伯特·黑尔公司的“郡之书”[County Books,1947年开始出版,共有六十本。]系列,但在我看来,论审美、出版价值或者内容,其中没有哪套能同“大路和小道”媲美。

收录威格敦相关章节的那本是《盖勒韦与加里克的大路和小道》,1916年出版,作者查尔斯·希尔·迪克教士,一代名家休·汤姆生插图。关于威格敦,迪克在考察小城历史和建筑的各种要素之前,首先写道:“人们对此地怀有某种敬意,不仅是因为它位置尊贵,还因为威格敦的墓园里埋葬着殉道者的骨灰。”他还从受人忽视这一角度比较了盖勒韦和罗卡尔岛[Rockall,其实是矗立在北大西洋水域中的一块巨大的岩礁,Rockall即“整块岩石”的意思。]——苏格兰遭人遗忘的角落——我最近在一本1950年代的当地导览中读到了这种观点的回响:“即便对于苏格兰游客来说,步行或者自驾进入盖勒韦地区都有一丝冒险的意味,因为苏格兰再没有哪个地方这么远离人们常走的道路,而且,从地理上讲,盖勒韦离爱尔兰更近,比起同苏格兰中部,它同爱尔兰的关系更紧密。”

不过跟大部分二手书一样,过去十五年里,这套书也跌价了。在2001年,品相上好的一册我可以预期卖出25镑到30镑,现在的话,所有顾客的心理价位都是10镑到15镑。

流水:151.75镑

顾客人数:14


6月19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2

上午9点12分,妮基驾驶着她的小货车“蓝铃花”来了。

乔治和阿什利来调试新锅炉。这下我在上面搭一个雨篷就行了。

我们有大概二十箱激动人心的新到货有待整理和上架。在另一个角落里,则堆着五箱准备报废的书。妮基老毛病又犯了,她径直走向我们要扔掉的那几箱书,开始在里面翻找。对她而言,这是书本世界里的莫里森超市垃圾箱。

5点打烊,同卡勒姆和鲍勃去了酒吧。我在酒吧里看到了主理“打开的书”的那个美国女人——她坐在角落里,在桌上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上前做了自我介绍,问她要不要加入我们。她在美国有家书店,其他人离开后,我俩聊起了书业在二十一世纪面临的考验。

流水:260.99镑

顾客人数:22


6月20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妮基来得很晚,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塑料袋,朝我面前一举,说:“喂,瞧瞧这个。早上从我花园里弄到的。”我想着大概是一些水果,或者至少是几朵花,凑上去一看,迎接我的却是一袋子黏糊糊的蜗牛和妮基的一句“我把它们放你花园里”。经过协商,她答应在田里放生。

我来到棚舍时,卡勒姆已经在里面干活了。他的工作有点陷入僵局,在等水暖工丹尼到场,后者说好今天要来的。

下午2点30分,妮基提醒我有个盖尔语唱诗班定了大房间今天排练,于是我赶紧去准备。他们是3点钟到的。

今天太阳很好,我决定去花园里吃午饭,结果在草坪中央发现一只死乌鸦。我只好稍迟点用餐,挖了个小洞,将它好生安葬了。猫会把尸首掘出来,再拖进屋里也说不准。

流水:250.96镑

顾客人数:21


6月22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2

弗洛今天在店里,所以我10点出发去坐驶往贝尔法斯特的轮渡,有批书等着我去做遗产估价。下午3点左右,我来到了那户人家(在植物园附近),见到了遗产的执行人——逝者的兄弟。他比我预计中年轻很多,一对姜黄色的八字须令人过目难忘。整栋房子都是书,还有很多关于苏格兰的古旧资料。到5点钟我只看完了其中四分之一,便对他说我得留下过夜,明天上午才能完工。他推荐了一家附近的旅馆,幸而有空房间。我给弗洛打了个电话,她答应明天帮我开店。

流水:120镑

顾客人数:12


6月23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0

有弗洛开店,所以我继续去贝尔法斯特的那户人家给书估值。那批东西的总价值达到了10,000镑,是我迄今给出的最高遗产估价。藏品里有两本卡姆登[William Camden(1551—1623),英国历史学家、古文物学家。Britannia出版于1586年,以拉丁语写就,是第一部综合性的英格兰地志。]的《不列颠志》和一些别的书,能值大几百镑。书在拍卖会上的售出价应该会高于这一数字,但遗产估价的结果向来如此。逝者的兄弟和我谈了谈如何处理这批书;我说金额太高,我是不可能报价的,建议他把书送去一家苏格兰拍卖行。

赶上了3点30分的轮渡,晚上7点到家。

在花园里散了会儿步(避开了死乌鸦的葬身处),从暖棚里采了一大盆草莓。

流水:247.25镑

顾客人数:20


6月24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0

弗洛今天继续当班。我不清楚为什么订单十有八九找不到。我得再联系一下“季风”,看看出了什么问题。

最近几个礼拜店里乱作一团,书堆得到处都是——一方面是因为“园艺室”后半间(现在成了棚舍)里的东西散放在书店各处,一方面是因为人们不断拿来一箱箱书要卖。

上午11点,苏格兰广播台的一个女的打来电话,问我对亚马逊引发争议的最新政策有何看法。在该政策下,Kindle上卖的书,亚马逊会根据买书者的实际阅读页数来支付作者版税。我猜她是想让我说我认为这项政策非常赞,能够驱动人们回归书籍,但实情并非如此,消费者很少会在乎诸如作者有没有收到版税之类的小事。我在“脸书”上发布了新动态,引起了下面的讨论:

约翰·弗朗西斯·沃德:唔……如果我点了一顿饭,却只吃了一部分,能不能只付那部分的钱?一部作品分集出版,这样一来,我们就倒退回维多利亚时代了——或许我可以从现在开始,每次卖给亚马逊一页我的书?这让本就存在的变数波及更广,因为一本书要等到有人从店里买走它才真正实现销售——在此之前,书店是有可能退货的。此举带来的唯一好处或许是这将造成更多作家放弃同亚马逊打交道。

佩奇&布莱克摩尔书商有限公司:我认为亚马逊的想法是这样的:你会为你点的整顿饭买单,但厨师能得到多少报酬取决于你实际吃了多少。

卡勒姆来了,继续建棚舍。粉刷工过来粉刷了三分之二地方,说剩下的得等他下周四回来再弄。

一个穿着卡骆驰鞋和红色短裤、牵着一条矮胖恶犬的客人花了一个钟头把地上的纸箱翻了个遍,翻出来的东西堆满各处,其间他的狗不停朝过路人狂吠。他们什么都没买就走了。

我从一个大号购物袋里(自打大约一个月前棚舍开工,它就一直在书店和隔壁菲奥娜家的店中间的人行道上)往外铲沙子,这时菲奥娜的先生罗比走了过来,对我说他觉得这东西没了挺可惜的,它让这条大街的景致更养眼了。这袋子这么久没动过,里面不仅长出了野草,野草都结籽了。

打烊之前,我跑了趟纽顿·斯图尔特的银行,办完事走回车里的路上,去面包店买了个香肠卷。柜台后面的女人对我说:“我喜欢你在店里拍的音乐录像。”去年,安娜、妮基和我戏仿《说唱歌手之乐》[“Rapper's Delight”,美国嘻哈音乐团体“糖山帮”(The Sugerhill Gang)发行于1979年的一首歌曲,是让嘻哈音乐为大众所知的里程碑式作品。]做了一首歌放到了“脸书”上。忘记那是谁的主意了——不是妮基就是安娜——但我还记得有天晚上下班后走进厨房,发现她俩正兴奋地商量着编舞和歌词。听说我们的版本在中国很火。

闭店后我开车去大约七公里外的里格湾游了个泳。虽然海水还没明显暖和起来,在铲了大半个下午的沙子之后,以这种方式来结束一天还是令人身心舒畅。我朋友米歇尔把里格湾称为“海滩中的凯特·摩丝[Kate Moss(生于1974年),英国著名模特。]”,因为不管怎么拍照,它都不会难看。


6月25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7

找到的书:7

中午一辆卡车运来了九十六袋新锅炉用的颗粒燃料。恰恰同时,地毯工也来给书店门口装地毯了。卡勒姆和我费劲地卸掉了大门,好让工人进屋干活,偏巧这时推销地图的也来了,耐心地站在一旁看我们奋战。拥挤的舞台上最后登场的演员是一个顾客,她不停说着“不好意思”,直到我不情不愿地放下手里的门,礼貌地问她有什么需要——“你家Wi-Fi密码是啥?”

下午3点,店里来了一对夫妻;从长相,从嗓音,你都无法判断出他俩任何一人的性别。其中一位问道:“手相学的书放在哪里?”

待一切安定,铺地毯工的工作也进入正轨,我从一个女人手里买了一箱书。其中有本初版《世界大战》[The War of the Worlds,英国作家H. G. 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创作的科幻小说。](1898,海涅曼)。

流水:165.98镑

顾客人数:16


6月26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妮基9点15分才来,一如既往迟到。她劫持了“脸书”主页,发了条评论:“今天的第一个失望……两个啤酒箱,八个葡萄酒箱,装的全是……呵,书。”

跟纽顿·斯图尔特的理疗师约好下午2点见。她给了我两页纸的锻炼要点,每天做三次。

下午5点打烊,跟卡勒姆去了酒吧。7点回到家,发现门阶上有一小坨狗屎。我百分百确定是谁家的狗拉的。

流水:298.36镑

顾客人数:28


6月27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妮基决定在“脸书”上更新我们改建棚舍的进展:

截至昨天下午5点10分的“园艺室”棚舍最新情况……

“那么,我们今晚把门装好吗?”

“呃嗯……”

“你可以去车里把门搬过来,我们今晚装好。”

“呃嗯……”

“或者我们也可以明天装。”

“嗯,不过我有车可以放。”

“是啊,但我们可以今晚把门装上。”

“也许是应该装上。”

“或者明天也行。”……

门没有装。

考虑到她一直在“打扫”地志类书籍的区域,而现在那块地方就像一所刚遭搜查的房子,她这样说我们不免有点可笑。

吃过午饭,我开车去邓弗里斯坐火车去参加艾略特儿子的洗礼,或者用委婉的说法,命名仪式。因为出了事故,去那儿的道路封了,得从卡尔斯鲁伊斯走。田里有辆路虎,但看起来撞得并不严重。一个小时后,当我在火车上时,安娜发来信息说罗比·墨菲——他太太菲奥娜在我隔壁开店——驾驶摩托车在刚才那场车祸中丧生了。罗比是个十足的正派人,还是位出色的全科医生。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对他怀有最大的敬意,虽然说谁谁“英年早逝”总听起来有点俗套,他确实是社区里响当当的人物,人缘很好,他不在了,大家是能深切感受到的。他时时刻刻都那么好心、机智和善良——这三种品质难能可贵地集于他一身。

流水:286.27镑

顾客人数:19


6月29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1

今早第一件事,打开“脸书”,发现我们的主页再次遭到妮基劫持。星期六她发了这样一条:

咿咻嘿!广场上来了传统音乐乐师(打开扬声器!——把你面前的收音机调到广播3台),马队缓缓走过店门口时,它们散发的汗味让一头小公羊发了情,看到这一幕,人群也兴奋起来,因为我们这里已经有六十年没看到骑队游行啦!上啤酒!还有更棒的事吗?有!肖恩去伦敦啦!

弗洛在店里。她老样子,在寻找网店订单里的书这件事上做着最低限度的努力,她敢这样,部分原因在于今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按她的理解,这可以免除在工作场所按要求从事生产性劳动的义务。

院子里的花都盛开了,花香充溢着傍晚的空气。最爱我毗邻门口种下的那丛灌木,Viburnum x Burkwoodii[拉丁语,布克荚蒾。]。据盖勒韦宅第(盖勒韦郡郡长府邸)的退休园艺师说,最后一位住在那儿的主人坚持要让人把这种植物栽种在餐厅的落地窗旁边,这样他就可以在用餐时品味香气。

接近11点,天光还亮得足以让我坐在户外凳子上,陪伴我的,有啤酒,有书,还有轻快飞过身旁的蝙蝠。

流水:260.47镑

顾客人数:27


6月30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弗洛当班。她昨晚去过十八岁生日了,还带着点宿醉。

一个胡子编成辫子的客人问我:“这本《爱丁堡和利斯邮政通讯录1938》多少钱?我很感兴趣。”


我:35镑

客人:什么?太黑了!有谁会想买这本书?


呵,起码你就想买。

换工作装(刷墙、拾掇花园一类工作,而非给书标价)的时候,我发现卧室里有好几只蛾子在飞,于是我检查了一下我的苏格兰裙和花呢正装。两件衣服都在蛾子的消耗战中蒙受了巨大的损失。等我下次出几天门,我要祭出“厄运”牌杀蛾剂,好好熏一下整间屋。

必须要抽时间做运动了。看起来实在无聊,我一直在找借口逃避。

流水:193镑

顾客人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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