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书店四季  作者:肖恩·白塞尔

我们二手书商是不大光顾那种干净整洁的地方的——里面的一本本书穿着完好书衣,仿佛拥挤的火车站台上身披五颜六色雨衣的一个个女人。如今的新书店为了生存,很可能得冒险把自己打造成高档百货,让商品从钢笔尖到相框一应俱全。这是可悲的下坡路,也是时代的征象。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二手书商必须同时经营一家你可以买到止咳片、阿司匹林和腌菜的百货商店?但愿不会。我们讲自尊。帕姆弗斯顿先生从来不用“二手”一词;他说这会让他想起旧衣服店。他家店门上方的字告诉人们他是位古董书商。不知门口的“六便士书摊”上那几本破烂书抬头看到这行字,会作何感想。也许它们会挺起衣衫褴褛的胸膛,感怀书之将死,毕竟有几分高贵存焉。

---奥古斯塔斯·缪尔,《书商约翰·巴克斯特私语录》


缪尔说得对,我们二手书商不去玷污那些“干净整洁的地方”,不过这主要是因为大部分干我们这行的,店主得亲自看店,也不再雇得起员工,所以大多数时候得守着一方小天地,被积灰的书堆包围。我想不到更令人愉快的办公环境了,虽然缺点还是有的。旅行路上,一有机会我就会去找其他二手书店,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有没有我可以借鉴或者改进的地方。

他说的另一点也没错:卖新书的书商必须顺应时代,销售其他商品。这种看法似乎非常具有先见之明,直指在亚马逊的冷酷压迫下新书和二手书行业遭受的毁灭性改变,简直像是几年前刚刚写下的,不过亚马逊这个话题已经谈得够深入了。但真心希望我不至于为了获得让我可以继续卖书的经济保障,沦落到卖止咳片、阿司匹林和腌菜的地步。

在另一点上缪尔更有着超乎寻常的预知能力,他说“止咳片、阿司匹林和腌菜”会在货架上与书比邻而售。其实他那份简短的清单上可以加上几乎任何商品——现代超级市场的样子就出现了。

至于“古董”与“二手”的区别,前一个词的意思本就足够模糊,既然帕姆弗斯顿“经营,或者说关注古旧珍本书”,我想他管自己叫“古董书商”并无问题。不过一般说来,“古董”意味着书龄远超一百年,同时,书本身的意义和品质足以赋予其重要价值。一本廉价的百岁宗教赞美诗集也许从技术上来讲可以算作“古董”,但极少有书商会如此滥竽充数。


7月1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1

弗洛当班。卡勒姆来给水暖工帮忙,后者好像一整天都在聊街坊的八卦,只装了两根管子。卡勒姆确定地对我说,这点活儿半个钟头就能干完。即便如此,水暖工程还是前进了一小步。

安·巴克莱过来拿大帐篷(几年前买的,当时我自欺欺人地以为我会办一场四十岁庆生派对),“生命补给站”要用。安是威格敦图书节的负责人和顶梁柱,不知疲倦地组织各种事情,其中就包括癌症募捐会“生命补给站”。

下午我开车和安娜去爱丁堡参加荷里路德宫的女王游园会。人山人海,我们撞见了好几个认识的人。安娜想着万一女王决定同她讲话,为此专门准备了一段发言,但考虑到现场还有8,000人,最后她没有被列入谈话的对象也就不足为奇了。安娜对现实的理解完全符合一个看了太多伊灵喜剧[伊灵(Ealing)是伦敦伊灵区的一个地名,该处的电影制片厂在1950年代出品了很多喜剧电影,即“伊灵喜剧”(Ealing Comedies)。]的美国人的胡思乱想。我想在她的想象里,女王会定期邀请我们这样的人参加茶会。

回家路上,我们途径普利斯特威克机场去接伊曼纽埃拉——就是那个自荐来店里做暑期工的意大利女人。普利斯特威克很美,但没什么人知道。甚至机场的广告语(“绝赞,死赞”[原文为“pure dead brilliant”,流传于苏格兰格拉斯哥的一个短语,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开始为人广泛使用。后面经常会接“by the way”,通常用来形容某样极具特色的东西。普利斯特威克机场用这一短语来打广告曾引起争议。])也很难让人联想到高大上的国际航空旅行领域。我经常琢磨,是什么样的智慧才会让一个人同意一家机场在品牌推广中使用“死”这一字眼。伊曼纽埃拉高高瘦瘦,衣着入时,到达大厅的人群里数她最时髦亮眼。回家的一路上她都在说话,可我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写英语明显比说英语强——虽然她的表达本身可能毫无问题——口音太浓了,基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许多意大利人口音里典型的“影子原音”当然也存在于伊曼纽埃拉的说话习惯中,所以每个词都多了字母“a”的前缀和后缀。到家时7点,屋里多了个女人,安娜显然不太高兴(可想而知,棚舍还没建好)。不像伊曼纽埃拉,从普利斯特威克回来的一路上,安娜一言不发,往常的她,阳光开朗,周遭的一切都能给她带来快乐,今天却好像被阴云笼罩了。

流水:108.20镑

顾客人数:22


7月2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1

亚马逊的FBA市集好像出了点问题。我们已经有段时间没接到订单了。弗洛给他们写了邮件,让系统赶在今天结束前恢复了运行。

上午9点,伊曼纽埃拉从备用房间里出来了。我带她在店里看了一圈,关照她打扫书架的同时顺便熟悉一下店里的布局。接手书店前,我在约翰·卡特手下干过几个星期,他派给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这个。这无疑是对我帮助最大的工作之一,因为知道哪个地方放什么书足以让你回答顾客百分之八十的问题,只是我不知道伊曼纽埃拉如何靠她的口语办到这一点。每次我一和她说什么,她就伸长脖子,像只火鸡般透过厚得夸张的眼镜看着我,说:“对不起,你说什么?”通常要重复三四遍才能让她勉强明白我的意思。另外,她非要把我的名字念成“修恩”,说自己说的是“中式英语”。听她说话,简直像在看拙劣的模仿秀:学的是1970年代某个以政治很不正确的方式扮演意大利人的喜剧演员。

语言并非我的强项,所以我不该对她尚在学习阶段的英语评头论足,不过那确实给我们带来了不少欢乐。我爸是英格兰人,我妈是爱尔兰人,他们在农场里把我带到四岁,送我去了威格敦小学。虽然我也有朋友(当年我妈办学龄前儿童游戏班,就是为了给我找伴儿),我却并没有完全身处威格敦方言的环境之中。等我上了学,我发现其他人好像互相都认识,而我几乎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在威格敦小学念书的那几年里,我常常觉得自己在说两种语言。哪怕是“一”和“二”这种在任何语言里都非常基础的概念,威格敦方言也和英语不同:它们成了“yin”和“twa”。小时候,我父母每次听到我和朋友说话,总是觉得非常有意思。

傍晚7点,粉刷匠马克来了,终于把棚舍粉刷完毕。等石灰一干,我准备立马开始给墙面上漆。如果水暖工及时来装好管道,伊曼纽埃拉就能搬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和伊曼纽埃拉一起待在厨房里,此时收音机里开始播放《阿彻一家》[The Archers,首播于1951年,内容为乡村背景下的当代故事,是世界上最长寿的广播肥皂剧。]。她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片尾曲结束后,她问我:“介是什么?喜剧吗?”[伊曼纽埃拉说话带口音,比如此处将this说成dis,译者相应做了处理,除少数情况,后文不再一一说明。]

流水:322.48镑

顾客人数:22


7月3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1

妮基今天在店里。找到今天唯一的一单书后,她又寻出了这星期早些时候弗洛没能找到的三单书。她做向导带伊曼纽埃拉在店里转了一圈,逛的时候——我猜——她会向她提出一些有用的忠告,比如“老板喜欢你把一摞摞书堆在地上”和“如果你没办法把一本书放进类别正确的书架,随便找个地方一塞就行了”。不过她也不像往日那样兴高采烈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伊曼纽埃拉威胁到了她的工作。

三昧耶林[三昧耶林佛教中心,位于距威格敦小镇60英里的埃斯克代尔缪尔。]的人(他们会把不要的书从邓弗里斯郡的藏传佛教寺院拿到我店里)拿来了四箱书,其中一箱清一色是关于乱伦的书——既有幸存者的可怕自述,又有性虐主题的心理学书。我不确定店里卖这类书能有多大市场。

今天阳光很好,所以我给妮基和伊曼纽埃拉做了飘仙酒,打烊前在店里一起喝了。伊曼纽埃拉几大口就把自己那杯喝光了,说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杯飘仙酒,味道“非常好”[原文为a-very-a good-a,即作者前文所说的“每个词都多了字母‘a’的前缀和后缀”。伊曼纽埃拉说英语时夹带“影子原音”(ghost vowel)的习惯在译文中似乎难以体现。]。

流水:131.99镑

顾客人数:11


7月4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3

昏暗的一天,天空阴沉沉的。

伊曼纽埃拉好像对新环境挺适应,工作也很卖力,不过她坚持要戴白手套理书。我不敢说妮基喜欢她,但伊曼纽埃拉根本意识不到妮基的轻慢,说来也是福气。

下班后我给伊曼纽埃拉做了晚饭,她瘦归瘦,竟吃了三倍我的量。跟飘仙酒那次一样,她说这顿饭“非常好”,随后上楼回屋了,一晚上都没再出来。

流水:159.99镑

顾客人数:23


7月6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10

找到的书:9

早上下楼时,我看到伊曼纽埃拉坐在厨房里,头上戴着的好像是一块很大的包头巾。其实是条毛巾。她解释说她洗完头后得这样包一个小时。

卡勒姆来继续装修棚舍。弗洛不在——这周她和她妈妈去巴黎了。伊曼纽埃拉自告奋勇说书店前屋可以交给她打理。至少,我觉得她是这样说的。

连接棚舍的线路没通电。自从电工来给新安装的颗粒锅炉接完线后应该就这样了,所以我给电工罗尼打了电话——他一向是随叫随到的——罗尼很快就过来解决了所有问题。

下班后,我和两位老朋友安和戴维去了纽顿·斯图尔特的独角兽中餐馆。安曾是威格敦图书节的主席,是我发小。我们到家时已经11点了,戴维和我没去睡觉,聊钓鱼和板球一直到凌晨1点。我看伊曼纽埃拉很无聊,就主动要向她解释板球的规则。她从她那副特厚的眼镜上方向我投来拒绝的目光,坚定地说:“不了,斯页斯页你。”[伊曼纽埃拉还有个说话习惯,会将/θ/发成/f/,比如此处她将thank说成fank(同理,后文中她将think说成fink)。在译文中,译者姑且设想她将汉语拼音中的辅音x发成s。]

流水:333.81镑

顾客人数:24


7月7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今天的订单里有本叫《R. F. D.[Rural Free Delivery(乡村地区免费邮递)的缩写。]国度!美国乡村的邮箱与邮局》。翻开封面是作者照片——这两位或许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像极客的怪人了。

清理书架的时候,我在放企鹅版图书的区域里看到了一本金斯利·艾米斯的《幸运的吉姆》,便把书放进包厢,准备晚点读。

吃过午饭,我提心吊胆地留下伊曼纽埃拉看店,自己去了河边。那是我在盖勒韦最中意的地方之一,卢斯河下游的水流懒洋洋地在峡谷柔和的风景间蜿蜒而过,随后汇入大海。河的两岸布满林荫,幽静安宁,我几乎是从出生起就与它结缘。我爸第一次带我去钓鱼我才两岁,那天我捕到了一条小鳟鱼(在他的帮助下)。从那一刻起,我一门心思只想钓鱼,以至于不管何时看到他把渔具扔进车里,我都激动难耐,非要他带我去。今天我就在我捕到平生第一条鳟鱼的池塘里钓鱼,我捕获了一条大约三磅重的海鳟。安娜(她眼下跟费恩和埃拉同住)来了,我们晚饭吃的就是这条鳟鱼。伊曼纽埃拉看到死鱼好像很害怕,指着它的头,说了好几次“可怜的玉”,结果她吃了差不多半条。

流水:325.53镑

顾客人数:35


7月8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弗洛从巴黎回来了,今天上班,所以早上我带伊曼纽埃拉去了趟邮局,教给她网店售出的书应该放哪里,顺便再见一见维尔玛这位在邮局工作的杰出女性。回家路上伊曼纽埃拉表示:“哇哦,介都太赞了。那不单单是家邮局。它什么东斯伊都卖。”路过药房时,门外有个男的在对他的贵宾犬说,不行,他不能进去,因为药房不准狗入内。但他好像依然很乖。伊曼纽埃拉说着意大利语摸了摸那条狗。

接近傍晚,一个客人拿来了十一箱根本卖不出去的书:书脊贴了胶布的钱伯斯百科全书、破烂不堪的迪克·弗朗西斯和杰弗里·阿彻[Jeffrey Archer(生于1940年),英国保守党政治家、作家,1985年至1986年间曾担任保守党主席。]的平装书、哈姆斯沃斯自学教材、读书俱乐部版的约翰·高尔斯华绥作品,等等。从那十一个箱子里,我好不容易挑了大概二十本或许能勉强在店里卖一卖的书。

下午4点左右,我去河边钓了一个小时鱼,不过一无所获。下班后安娜和我去了趟里格湾,想找一根漂流木用来做棚舍里的旋梯中柱,最后找到了一根身上爬有常春藤的上好梣木。

晚上7点我回到家,又看到伊曼纽埃拉华丽地裹着她的包头巾了。我问她想什么时候吃饭,她回答“半个钟头以后吧。我斯安上楼死一下腿”。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再多问了。

流水:233.47镑

顾客人数:20


7月9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核对订单里的书时,我发现其中一本的封面里夹着一封信,这位倒霉的收信人名叫亨利·H. 克拉波。

下班后,伊曼纽埃拉不见了,后来才知道她去了联合超市。她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才回来,脸上浮现出恍惚的神情。我问她去了哪里,她说:“联合超市。我太爱联合超市了。那里的人太友好了,店里什么东斯伊都有。从今往后,我要每天去逛一个钟头。”

流水:196.80镑

顾客人数:20


7月10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妮基当班。她在“耶和华见证人”那边的心上人这周末会来这里,他在斯特兰拉尔王国会堂[Kingdom Hall,“耶和华见证人”聚集举办宗教活动的场所,遍布世界各地。]有场演讲。


妮基:我得在两天之内减重两石[指英石,与磅或者千克单位的换算因物而异,1英石肉类等于8磅。]。

我:你准备怎么办到?

妮基:这个嘛,我已经刮了腿毛。这就减掉四磅了。

我:你准备穿什么去见他?

妮基:到时我会带着[英文里的wear既可以是“穿戴(衣物)”也可以是“面带(表情)”的意思。]1972年波兰共产主义者的表情。


我俩商量下来决定,妮基要在两天之内减重两石,最好的办法是截掉身体的某些部分。我们一致认为应该截她的脑袋,因为这同时也解决了她应该做什么发型的问题。

下午,我同安娜和卡勒姆一起参加了罗比·墨菲的葬礼。来了很多人。他女儿克里斯蒂回忆父亲的那席话感人至深。

流水:270.58镑

顾客人数:31


7月11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1

妮基没有迟到。

天气晴朗,非洲鼓队在花园里待了一个上午,给镇子带来了一股异域情调。他们主要在郡西部活动,成员基本是女性,不过“文身控”桑迪一度是其成员。他乐不可支地对我说起过,他是“被打击出打击乐队”的。他们通常会在节庆期间造访威格敦;兴致来了,也会在春夏的其他时候出现。

店里来了个穿着漂白短裤的白发男人,他同伊曼纽埃拉说了半小时话——“希腊有棵很大的树,树上长满钱,人们需要钱的时候,只要从树上采摘……SNP[Scottish National Party(苏格兰国民党)的缩写。]有同样的问题,这是种凶残的文化,现在给你讲个好玩的故事,在诺曼底登陆……”——为了加强语气,讲话的全程他又是撅屁股,又是“短袜配凉拖”跳起舞,还凑到她面前大吼大叫。那可怜的姑娘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许听不懂是好事。

妮基卖了一张180镑的地图给一位顾客,她一口咬定那人是再生的基督徒(原因嘛,也就她自己知道):“我跟他们有心灵感应。”她和伊曼纽埃拉似乎处得好一点了。伊曼纽埃拉的英语——虽然肯定强过我只会几个单词的意大利语水平——造成了一些同顾客的沟通问题,而她的白手套也不像她第一天上班时那么白了。

下班后我在院子里拍了段视频,教给大家如何把你的Kindle升级成“Kindle之火”。只需半加仑汽油和一盒火柴。

流水:546.46镑

顾客人数:30


7月13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7

找到的书:6

今天,弗洛和伊曼纽埃拉都在店里。我吩咐她们做一下大扫除,再把新到的货录进“季风”,随后上午9点出发,直奔耶索尔姆(位于边境区,大概三小时车程),先看一批军事类藏书,再去梅尔罗斯的一个私人图书馆。耶索尔姆那批藏书是我朋友斯图尔特·凯利牵线的,现在的主人在中东工作,要处理掉已故父亲的收藏。我为这批书报价350镑。正当我打开货车后门往上搬书的时候,一罐我买来准备刷棚舍厨房的乳胶漆掉到了车道上,盖子开了,涂料洒得满地都是。所幸他非常通情达理。

位于梅尔罗斯的房子是一栋巨大的联排别墅;卖书的人家要搬家,新房子没这么大,容不下这批书。他曾经参与发起梅尔罗斯图书节。书都堆在一个全尺寸的台球桌上,我得穿过好几间房间,再路过一个室内泳池才能拿到。我只想买下其中三分之一,但因为他们要搬走,就问我能否全部拿下。幸亏现场还有三个搬家具的工人在把屋里的东西一一打包,他们好心地帮我把书拖到了车旁边。我花600镑买了我想要的书,其中包含若干种颇有意思的古籍。

结束了精疲力竭的一天,我去皮布尔斯[Peebles,英国苏格兰东南部城市。]附近跟朋友住了一宿,明天上午要去不远的一栋宅子看另一间书房。

流水:253.50镑

顾客人数:48


7月14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早上8点30分,我接到今天上午本来要见的那个人的电话,说他突然有事得跑开,能否另约时间,我便开车回家了。到家时差不多是午饭时间,却发现弗洛和伊曼纽埃拉把书和箱子堆得满屋都是,此情此景,连妮基看了都会羞愧。

下班后,我带伊曼纽埃拉出去散了会儿步,让她熟悉熟悉周边。经过田里的一群奶牛时,她突然停下脚步,抓住我的手臂。我问她怎么了,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头牛(在一条干涸石堤的另一边),说:“牛在看我。看,看他的眼睛!他恨我!”我试图向她解释那头牛并不恨她,可她已经抱定信念:恨她的不光只有牛,是所有动物都恨她。

流水:259.49镑

顾客人数:29


7月15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1

今天弗洛在店里。她打包了“开卷随缘书”,一共大概150本。她一边打包,一边对我说她“在巴黎做了个梦,梦见你在电脑后面藏了台摄像机,拍下我工作时睡觉的样子传到网上”。啊,今年夏天我店里招的都是能人。

店里没地方了,我只好把从梅尔罗斯收来的那批书大部分放在费恩那儿。我对他说,如果他想,其中大部分都可以放到“打开的书”去卖。

傍晚我炖了一大锅萝卜苹果汤当晚饭(这星期后面几天的午饭也解决了)。8点,伊曼纽埃拉走近厨房,问这是什么,听到我说的菜名,她回应道:“什么是卑鄙苹果汤[伊曼纽埃拉将“parsnip”听成“bastarding”。]?”我让她想吃自己盛,说完去花园里采草莓了。我二十分钟后回来时,她坐在椅子上笑嘻嘻的。那锅汤一滴也不剩了。

读到《幸运的吉姆》里威尔奇家办派对、狄克逊留下过夜的章节。我已经好久没在读一篇东西时笑这么大声了,尤其是当浮夸的威尔奇教授问狄克逊要不要喝一杯的那一刻:“不一会儿,他从餐具柜里拿出一瓶波特酒——柜里放满了半架子的雪利酒、啤酒和苹果酒。前一天晚上,威尔奇就是从这个瓶子里给狄克逊郑重其事地倒了一杯少得可怜的酒,比他哪一回喝到的都少。”[译文出自译林出版社《幸运的吉姆》(2013年,谭理译、刘重德校),有调整。]

流水:172.49镑

顾客人数:20


7月16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5

出人意料,我开了店却不见伊曼纽埃拉。半小时之后她出现了,神色有点慌张,道歉说她迟到是因为“我得打理打理脸”。

11点,“诺曼家具”的人来给棚舍装了地毯。

吃过午饭,我留下弗洛和伊曼纽埃拉照看书店,自己去“大庄园”看一批书。“大庄园”是离邓弗里斯约6英里远的一所农学院,每次学校要清东西,图书馆员卡伦都会给我打电话。多数是馆藏书,品质也不太好,但里头偶尔会有些好货让我值得跑一趟。开车去的路上,我在通向格伦基恩的支路前吃了个红灯,这时电话响了,是弗洛。通常只有急事才会这样,所以我接了电话。原来是有个钢琴演奏家来店里推销她的音乐CD,如果没听错的话,还搭配了讲给孩子听的故事。我不喜欢这类东西,就让弗洛告诉她我们不卖CD。那位钢琴演奏家显然对这番回复很不满意,要求同我说话,我就让弗洛告诉她不行,我正在开车。我能听见那位钢琴演奏家在背景里的声音:“叫他停车,我好跟他说话。”于是我挂掉了电话。

流水:157镑

顾客人数:15


7月17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5

今天妮基上班。她拿来了一些恶心的羊奶干酪和菠菜,都是昨晚她参加完“王国会堂”的集会后去莫里森超市的垃圾箱里捡的。

这星期早些时候接到过一个卖家的电话,所以今天我开车去特鲁恩(65英里远)看一批航海历史藏书。那家人家门外有只小猎狗在狂叫,还有个留着蓬松八字须、穿着刚熨过的尼龙裤的男人在洗车。当时我就隐隐感觉不妙。他对他的狗和车(或许还有那两撇胡须)都过于爱护了。一个六十多岁、身穿涤纶裙子的女人(她每次从沙发上站起来产生的静电也许能给半个特鲁恩供电)对我说这些书原本属于她已故的兄弟。我把书过了一遍,选了大概一半,报价200镑。她丈夫本来在抚摸他那辆黄得像呕吐物一般的蒙迪欧,这时走过来看看事情进展如何。听我解释完情况,他让我把我要的和不要的书分开——我通常一开始就会这样做,但今天是应他妻子的要求才没分的。几分钟后,正当我把书理掉大约四分之一时,他打断了我,说:“200镑实在没得谈。”有时候,卖家对一批藏书的要价是会比我的报价高,但很少见。更少见的是碰上一个卖家既不懂礼貌地表达这一想法,又不给任何商量余地,不过今天算让我赶上了。我很乐意空手离开,钱包里的200镑还在。

新锅炉开始嘎嘎作响,显然出了什么问题。

流水:202.96镑

顾客人数:25


7月18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1

妮基来开了店。她用巧克力软糖、樱桃派、草莓和酸奶做了份“特调”。据说这很“健康”,因为有水果也有酸奶。她邀请我尝一点,我礼貌地回绝了。

临近饭点,一个客人快步走到柜台前,问:“附近有没有人做书架?”


我:我们是自己做的,不过你有需要的话,大部分木工都会做的。

客人:但我要找的是专业人士,经常做书架的那种。


听到我说附近没有那种“经常做书架”的人,他准备离开,结果推了好几次那扇你得往里拉才能打开的门,至少花了十秒钟才出去。

流水:310.47镑

顾客人数:33


7月20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弗洛花了大半天给“开卷随缘书”贴标签。我们找不到皇家邮政四十八小时投递图章了——我们仨(我、弗洛和伊曼纽埃拉)找了大约两小时(它通常和所有别的邮政用品一起放在柜台下面的塑料盒子里)——于是我只好把几箱包裹带去邮局交给维尔玛处理。大概有150包。我们和皇家邮政订了合同,用他们的网上邮政系统寄RBC[Random Book Club(开卷随缘俱乐部)的缩写。]的包裹,每本书的费用约1.80镑。拿去邮局寄,每本则须花费2.20镑。弗洛今天的白痴话:“苏格兰岛区算不算海外?”

弗洛和伊曼纽埃拉继续整理从梅尔罗斯买的那批书。她们翻到了一套“黑娃娃”[Golliwog,形象为黑脸黑发的布娃娃。现在通常会引起黑人不适。]系列,顿时非常兴奋,因为在网上可以卖大约40镑一本。

每周一,珍妮塔照例来搞卫生。下午3点,她来了,才到没五分钟,就找到了那枚失踪的皇家邮政四十八小时投递图章。

晚上同安娜和伊曼纽埃拉一起吃了饭,其间伊曼纽埃拉开始抱怨她身上的各种病痛。我说很少看到有哪个年方二十五的人遭受这么多病痛折磨(膝盖不好,背有毛病,视力很差),对此她回答道:“是的,不过我内心已经八十五岁了,就像个老奶奶一样。”这一刻,她的新绰号诞生了:奶奶。

流水:699.29镑

顾客人数:53


7月21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我留下弗洛和奶奶(伊曼纽埃拉)顾店,跑去边境区见另一个童年好友特里斯。他很好心,花一整天教会了我一种抛竿技法——在大一点的河里钓鱼,或者河岸附近有树的时候能用到。俗称“飞蝇钓”。我们约在特威德河[River Tweed,苏格兰东南部和英格兰东北部河流。](大概三小时车程)碰头。钓了几小时鱼后,我和他,还有他太太迪莉娅喝了下午茶。迪莉娅是我少年时代就认识的好友,也是我长大成人的农场上的邻居。她在边境区的莉莉斯利夫经营着一家咖啡馆兼画廊。我们比较了各自生意的季节性变化和我们面临的类似考验——雇人的开销和其他一些只有当你在苏格兰乡村做小本生意才会真正发现的问题。晚上9点到家,看到弗洛把那套“黑娃娃”的书大张旗鼓地摆了出来。我立即撤掉了书。这些书太政治不正确了。事实上,每次收购书时碰到这类东西,我都非常纠结。这种书既有经济价值也有史料价值,可谁又知道它们会落入谁的手里:可能是一个对历史上人们对待肤色的不同态度抱有奇异兴趣的人,可能是一个希望把它们放进当代语境中或是加以嘲弄,或是引起种族偏见的争议的人——也可能是一个种族主义者。我肯定不希望顾客走进书店,第一眼就看到摆了许多这种书。

流水:299.67镑

顾客人数:30


7月22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1

今天只有一个订单。弗洛这一整天的工作就是在FBA上刊登新书。她昨天上了120本,不过其中有些书吧,我都无法想象它们在亚马逊上的售价会超过一便士,却被“季风”定价到5镑或6镑之多,比如埃德温娜·嘉莉[Edwina Currie(生于1946年),英国保守党政治家,在政界失势后成为产量颇丰的作家。]的自传。或许我该同弗洛坐下来解释清楚:妮基倒是不说也明白这一点,可能是因为在店里工作很久了,可如果“季风”显示一本P. G. 伍德豪斯在亚马逊上有人卖一便士,弗洛就会高高兴兴地把书扔进垃圾箱,但其实伍德豪斯的每部作品都是抢手货,哪怕是破旧的平装本,也能在店里卖2镑或3镑一本。

伊莎贝尔来店里做账。

下午我给弗洛演示了如何完成FBA的货运流程和安排UPS来取走她刊登好的那十一箱书,这样一来,书就会进入亚马逊设在邓弗姆林的仓库,有望从那儿销往各地。

奶奶学了一招黑手党的动作,很上瘾:看不惯我所作所为,她会先指指自己的眼睛,再指指我的眼睛,随后做一个割喉的手势。幸好她的靴子后跟又大又硬,她只要在店里一走动,响声好比行军中的部队,所以我能早早听到她要过来,及时避开。我向她指出这点时,她回答:“哦,是的,我就是头大斯样。”

流水:254.48镑

顾客人数:27


7月23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1

弗洛今天继续上班。她自豪地说她掌握了一款新的面部表情——显而易见,她昨晚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那表情是皱眉和噘嘴的结合。试图给它起个名字。目前想到两个,“皱嘴”或者“噘眉”。我问她是为了谁才苦练这款迷人的新表情的,她这才承认她有了一个“秘密”男友。

今天明明很暖和,阳光也好,奶奶却抱怨了半天温度。她一口咬定自己的视力在变差,还脱下眼镜抗辩:“看什么东斯伊都只有颜色,没有斯银状。”

中午,UPS的司机过来拖走了那十一箱书,送往亚马逊的仓库。

邻居威尔过来抱怨锅炉吵得他晚上睡不着觉,于是我发邮件给“太阳能”,看阿什利能否来检查一下。

这个周末是“威客满”,一个办在邓德伦南(离这里大约40英里)的音乐节。会有佐伊·贝斯特尔,一个很有天赋的当地歌手/歌曲作者的演出。这音乐节已经办了十五年左右了,如今能吸引来一些大牌音乐人参演。佐伊的父亲彼得问我周末他能否借车一用,后来在我快打烊时他把车开走了。明天弗洛会过去,等着周末看演出。

流水:275.80镑

顾客人数:39


7月24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0

找到的书:0

奶奶给书标价时,翻到一本书叫《上帝之母:圣母玛利亚的历史》[Mother of God: A History of the Virgin Mary, Miri Rubin出版于2009年的作品。]。扉页上有一行字——用铅笔写得很潦草,跟妮基的笔迹很相似,令人不禁怀疑到她头上——“耶稣基督之母,不是上帝之母”。

奶奶和我探讨了二手书的品相问题。从我身为一个书商的视角看来,我希望书的品相尽可能地好,但奶奶的观点不一样,更有意思。她对我说:“我爱读被很多很多人读过的书。我爱书的折角,因为我会好奇,那个人为什么读到这里停了?发生了什么事?是猫要吃饭?是警察来敲门,告诉你你丈夫被杀了?还是你只是要去撒尿?所有这一切,都会让你斯养到另外那个读过这本书的人。”

流水:254.99镑

顾客人数:26


7月25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妮基今天的第一句话是“噢噢,我给你从莫里森超市垃圾箱里带了美味的酥饼,是比利时巧克力和焦糖海盐口味的”。


我:来的路上你把它吃掉了,是不是?

妮基:是。


10点多戴维·布朗打来电话,提醒我说我答应星期一早上借他车用。完全忘了。车让彼得·贝斯特尔开去“威客满”音乐节了。但愿星期一早上之前他能把车还回来。

天气好极了,所以吃完午饭,我留妮基和奶奶看店,去新卢斯骑行了一圈,全程55英里。

谢天谢地,下午5点,彼得·贝斯特尔把车还了回来。

流水:174镑

顾客人数:22


7月27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5

安娜会去阿姆斯特丹小住,见几个朋友。她把奶奶在洛克比放了下来,好让她去爱丁堡“观光”几天。

这星期的第一组客人是一家五口,他们在店里浏览了一小时,空手而去,吐槽说“选择太多了”。

弗洛打电话来说她病了。说是她不大跟得上“威客满”音乐节上大家喝龙舌兰的劲头。我只好打电话给妮基,她答应来代班。从前,姑娘们(学生)不管宿醉多严重,哪怕还醉着,都照样来上班。我绞尽脑汁才记起有那么一天,弗洛的前任萨拉·皮尔斯没来,因为她酒精中毒了。从没想到有天我会怀念她。有天我吃好午饭下来走进店里,发现她给自己照了张相,相片还裱了框,写着“月度员工”。当时那相片傲然竖立在柜台上。

老朋友克里斯·布朗带着家人来到店里。他们住在中国,听说中国人很喜欢《读者之乐》,我们便在店外拍了段视频,让她女儿说了普通话投他们所好。一起来的还有我朋友科林的女儿莱拉,但她没有随他们离开:莱拉要在店里待一星期,积累工作经验。

流水:527.45镑

顾客人数:45


7月28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雨下了一整夜,白天也没有停。刚过9点,弗洛一瘸一拐地来了,看起来心情很糟,所以我去了河边,让她独自传授莱拉工作上的窍门。

下午3点回来时,我发现那个爱尔兰人在等我。他拿来了七箱关于火车和巴士的书,我给了他140镑书款。

罗伯特(水暖工)和卡勒姆今天都在,一起忙着装修棚舍。

流水:414.99镑

顾客人数:41


7月29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7

找到的书:4

阳光灿烂的一天。弗洛继续当班,终于变回了曾经那个整天皱着眉、噘着嘴的自己。卡勒姆来装修棚舍。水暖工罗伯特是上午9点来的。

弗洛和我整理了一遍从“大庄园”买的书。我们把四十七箱待回收和被淘汰的书装上货车,然后我开车跑了趟格拉斯哥的废纸回收厂。我在斯莫菲特·卡帕的厂里扔下书,直接回了家。到家时书店刚打烊。

“太阳能”的阿什利来电说他得换掉锅炉里那个害得威尔整晚失眠的风扇。他把风扇拆下来一看,原来有具无头的乌鸫尸体卡在了叶片里。它准是掉进了暖气管。

流水:197镑

顾客人数:32


7月30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2

水暖工罗伯特在装棚舍里的热水水箱。我那台全新的颗粒锅炉出现了一个全新的问题:缓冲水箱的水压下降了。罗伯特不情不愿地承认,这或许是他乱弄水管造成的。

流水:467镑

顾客人数:35


7月31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0

找到的书:0

今天早上妮基在店里。

我发现弗洛一星期都没看过亚马逊卖家中心的信息,我们接到了好几条投诉,于是我向她演示怎样打开页面,一一处理。大部分卖家生活在被亚马逊暂停账户的长期恐惧中,他们不用花多少代价——在我看来简直随心所欲——就能让你滚蛋。

奶奶给我看她的手指,指尖(指甲周围)发炎红肿了。她觉得是搬弄积灰的书造成的。她应有尽有的病痛列表上又添一项。

流水:212.69镑

顾客人数: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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