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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作者:宫部美雪

二十分钟后梶田聪美回来时,我已换到墙边的座位。因为我隐约觉得,这样或许能让她安心一些。

她一走进店内,察觉我不在刚才的位子上,竟慌了手脚。待看见我轻轻招手,才顿时松了一口气。由于一时间憔悴得太快,看起来就像葬礼上一样苍老。

欺骗妹妹独自回头,只能在妹妹不在场的情况下谈论某些隐情,两者对她来说似乎是同样沉重的负担。

一直待在冷气很足的店内,我们俩都点了热饮。芳香的“今日特调咖啡”一送来,梶田聪美就端起杯子,垂着眼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这是到目前为止她说话声音最低的一次。

我报以微笑。“不用道歉。虽说有些失礼,但能否先让我猜猜你想说的事?”

聪美抬起眼。

“你不想出书记述父亲的一生吧。你不愿调查他的过去,是吗?”

聪美双手捧着杯子,以问句代替回答:“你看出来了?”

“就算不敏感的人也看得出来。而且那并不是因为你出于客气,不好意思为了这种事麻烦会长,而是另有无法告诉令妹的理由。”

梶田聪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经意间,羞赧地展颜一笑。

“如果我真的这么容易让人看穿,为何梨子就是不明白呢?”

“因为你们是一家人。况且为了不让令妹发现,想必你也付出一番努力吧。”

她深有同感地奋力点头,放下杯子。“对不起,我可以抽根烟吗?”她会抽烟虽然令人意外,但也无所谓。

“请便。我以前也抽烟。”

“你戒烟了吗?”她从手提包中取出漂亮的蜡染烟盒,以同款外壳的打火机点火。她抽的是细长的薄荷烟。

“我十六岁开始抽烟,但女儿出生后就戒了。”

“哦?我也是十几岁开始抽的,可是一直戒不掉。也许有了小孩会戒吧。”她高雅地转过脸,面带笑容喷云吐雾。

“你快结婚了吧。恭喜。”

刚才梨子说,婚礼将在十月举行。

“谢谢。对于我的婚事,我爸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安心,觉得总算把我送出门了。他很期待抱外孙。”

我默默点头。妹妹不在身旁,聪美显得轻松多了。

“你大概已发现我们姐妹俩年纪相差很多,正好是十岁。那孩子二十二,我三十二。”

在年龄差距上,我的猜测倒是准确的,但实际年龄有点看走眼。

“中间应该还有一个孩子,听说是拿掉了。为此我妈一直饱受折磨。她很想把那孩子生下来,可是当时经济相当困难,夫妻俩都得拼命工作,实在没有余裕照顾一个奶娃。”

她是后来才得知详情的,据说那发生在她六岁,刚上小学的那个春天。她隐约想起有一晚母亲没回家,翌日虽然回来了,脸色却很糟,卧床休养了好几天。

“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往事,堕胎手续远比现在的麻烦得多,对身体的损害想必也很大。我爸妈好像都已死了心,以为不会再有孩子了。所以怀了梨子时,我想他们真的很高兴。”

我茫然地想起岳父与菜穗子。光是老来得子就已视若珍宝,如果早已对怀孕生子死了心,那必定会加倍宠爱。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我爸妈都很宠梨子。尤其是我爸,简直是溺爱……梨子永远是我爸眼中的‘第一颗星’[傍晚天空亮起的第一颗星,即长庚星。],是他最心爱的宝贝女儿。我以前还为此非常吃醋呢,直到我明白那样也于事无补。”

“长女真辛苦。”我说。

“杉村先生,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次男。”

“可是你的名字……”

我常被人问起这个问题,都是因为“三郎”这个直白的名字。

“应该纯粹只是指第三个小孩吧。我父母向来主张男女平等。”

聪美笑着老练地摁熄香烟。她的确不像最近才开始抽烟的。这个美丽高雅、在学校想必也一直是优等生的女子,之所以从十几岁就开始抽烟,说不定也是出于对妹妹集父母关爱于一身的叛逆。

“一旦差上十岁,对父母的看法自然也有所不同。”聪美说,“至少意味着我和父母的相处时间比她多了十年。我妹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不少。”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家父替会长老师开车到今年六月就满十一年了。这你知道吧?”

“嗯。梶田先生认识会长的时间比我还久。”

岳父平日有车辆部配给的司机,只有周末才会找梶田。因此梶田只是私人雇用的司机,不算正式职员。

周六周日,如果岳父必须去哪儿或和谁会面,就会找梶田。虽然多半是打高尔夫球或聚餐等交际应酬,再不就是出席各种由他担任理事或委员的会议,或私人购物、看戏。当然,还会为了一些不想让社内的人——其他主管甚至同住的长子夫妇——知悉的事情外出。就重要性而言,后者远甚于前。

别忘了,当年岳父和我这个准女婿见面也是在梶田的车上。

这一切梶田心知肚明,他闭紧嘴巴,不告诉任何人。

“家父平时开出租车,那本来就是他的主业。这你也知道吧?”

“我听说过。”

“家父四十岁加入出租车公司,他大概天生就适合做这行,十年后取得个人出租车营业执照,打算离开公司自立门户时,上司挽留他,问他想不想调到礼车部门。家父好像不想再替别人做事,所以拒绝了。”

“听说他成为会长的私人司机,是前任司机介绍的?”

“对,没错,是桥本。他是家父在出租车公司时的前辈。他做满十五年后调到礼车部门,曾有几次机会替会长老师开车。大概是颇受赏识吧,听说后来会长老师每次都指名让他开车。”

那个姓桥本的前任司机在礼车部门一直待到退休,此后才正式受雇为今多嘉亲的周末私人司机。

桥本受雇时已经六十五岁。他顺利地做了四年,由于宿疾糖尿病影响视力,只好辞去工作,并推荐老友梶田接替自己。

这就是我所听说的。

听了我的叙述,梶田聪美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家父自立门户后,一直和桥本来往密切。他很欣赏家父的技术,两人也像亲兄弟般感情深厚。但就年龄来说,或许更像叔侄吧。”

虽说只有周末,但毕竟是要再次受人雇用,况且对象又是大人物。当初桥本问梶田愿不愿意接替自己的工作时,梶田再三婉拒。他说自己不是那块料,万一冒犯对方就麻烦了。

“可桥本还是锲而不舍地劝说。他说除了家父之外没有人能让他放心推荐,况且今多会长是个了不起的人。由于他实在太热心,最后家父只好点头答应。”

“原来是被赶鸭子上架啊。我都不知道。”

我这才想起自己从来没对梶田说过慰问之辞,但也少有那种机会就是了。

“雇用仅在周末专属于自己的司机的确是会长的任性之举,但我多少能理解他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某些事情的心理。”

“听说会长老师之前即便是周末外出也是用车辆部的人。我是说在桥本之前。”

我有点吃惊。我一直以为,雇用私人司机是岳父一直以来的习惯。

“后来因为有几次不愉快的经历……该说是信息外泄吗?倒也不是什么企业机密,纯粹是会长老师的私事。那几次经历好像令他很不高兴。”

“是会长这么说的?”

“对,他是这样告诉家父的。他说,人的嘴巴管不住。我想他这么说应该也是在暗示家父口风最好紧一点。家父也这么认为。”

我暗自思忖。岳父和谁见面、跟谁打高尔夫球、买了什么东西、好像很欣赏某家店的某个人……即便是这么无聊的传闻,一旦通过车辆部在公司里传开,还是会变成八卦话题,一发不可收拾。或许有心人士听到后会企图据此奉承岳父,的确很烦人。

就算想找出传闻来源加以惩处,车辆部的员工也太多了。更何况为了这点小事动辄吹胡子瞪眼地急着查处,也未免太孩子气。

可如果是私人司机,看不顺眼立刻炒鱿鱼再换一个就行了,岂不是轻松得多——原来是这么回事。

“话说回来,你对以前的事知道得还真多。”我单纯地感到佩服。

“家父常说给我听。他说,爸爸这种小人物竟能待在会长老师身边,你们一定感到很不可思议吧。”

她看似羞赧,又好似有点骄傲。我试着想象梶田向女儿谈论自己时的表情。

“不过……自从家母和桥本去世后,知道这些事情的就只剩我一个人了。”聪美瞥向晶莹的玻璃窗外的灌木,脸色倏地一暗。“我妹妹什么也不知道,今后应该也不会知道吧。”

她的语气不像在对我说,倒像在说给另一人听,想必……是说给梶田听。

她再次把脸转向我。

“正如我刚才所说,家父在四十岁那年进入出租车公司,也由此与桥本和会长老师结缘。可是家父还有以前的人生,而且那段人生和家父的……和他后来的人生,有相当大的差异。”

我忽然感到很不自在,不愿让人破坏梶田残留在我心中的印象。

——恭喜。

那个祝福我的人、看来历经沧桑的微笑——我希望就这么完整地保留在心中。

可是,事到如今,已无法逃避。

“他的人生大起大落——这么说或许过于夸张,因为他不曾风光过,用动荡不安来形容应该更恰当吧。”聪美说着眨眨眼睛。

“家父生于栃木县水津村。老家务农,家境还不错,但家父和兄弟合不来,中学一毕业就离家出走来到东京,从此和老家完全断绝关系,我们姐妹也不认识祖父母和那边的亲戚。就算想联络,也毫无线索。”

我想起出席葬礼的人的确不多。

“家母是东京人,家庭环境也很复杂。我外公生性风流,据说家中一直纷争不断,经济也很拮据,家母高中没念完就去找工作。她无一技之长,也没有学历,找来找去还是进了所谓的特种行业。以前十几岁女孩能工作的风化场所并不多,顶多是在咖啡厅或居酒屋端端盘子。她就这样认识了家父。当时,家父在蒲田的社区小工厂打工。”

两人同龄,认识不久后于二十岁结婚。

“虽说组建了小家庭,其实就像办家家酒一样。加上家父不断换工作……听说他在一个地方连半年都待不住,却想和别人一样吃喝玩乐,所以总是缺钱。”

“这和我认识的梶田先生好像差太远了。”

我的话令聪美苦笑。

“我这做女儿的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但你说得的确没错。”

只是个好胜心比谁都强的小伙子,成天做着白日梦——梶田曾向聪美如此评论年轻时的自己。

“简而言之,就是‘迟早有一天我会闯出一番大事业,变成有钱人给你们瞧’的气盛。渴望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给合不来的兄弟一些颜色瞧瞧。可是既不知道该怎么达成梦想,也找不到具体的努力目标,只是随波逐流,不断流浪,走一步算一步。我父母二十多岁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吧。”

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遥远往事。当时日本战后萧条期刚结束,经济逐渐复苏。一般的工作,只要肯找,能找到一大堆,足够小两口过日子。但是,那样没有前途。全球罕见的高速成长期,也正是全国上下如一个企业运作的时期。如果不确实隶属于哪个企业,要活下去恐怕比现在更困难。

“家母也做过酒家女,或在近郊旅馆做那种包吃包住的服务员。她和家父闹过好几次离婚,但最后又言归于好。”聪美微眯起眼,眼珠变得像针尖一样小。“家母虽然没明确地说,但好像就在那时怀了孩子。可是在那种状态下不能生……从她生了我之后怀孕又必须堕胎的沮丧来看,那应该不是第一次失去孩子,我猜她也许流产过。”

“你是说早在你出生之前?”

“对。我父母三十三岁才生了我。”

不断换工作的梶田终于在这段时期稳定下来。

“总之,在那之前家父做过的职业简直多得令人目瞪口呆,连家母都无法一一细数。他做过工人,也当过店员、推销员,据说还替可疑的金融企业(可能是地下钱庄)跑过腿。听说其中一处专做赌马的私吞了客户的赌金,家父前脚刚踏出公司,该处就遭到警方临检,除了家父外,其他人都被捕了。”聪美述说时嘴角虽带着微笑,眼神却是黯淡的。

“就这样荒唐度日之际,家父凑巧进入了一家玩具制造公司。社长是个大好人,他责备家父‘你也不可能永远年轻,给我振作一点’,彻底磨炼他。虽然雇用时是领时薪,就像现在的兼职,但社长承诺只要他肯好好努力就将他升为正式职员。不仅从最基本的工作开始教他,还让一直居无定所——因为他们总是欠房租被房东赶出去——走投无路的他们搬进公司宿舍。”

那是位于八王子的“TOMONO玩具公司”。聪美就是在那里的员工宿舍出生的。

“家母也在社长的劝说下辞去酒家女的工作,在玩具公司从事事务性工作,我出生后,社长又安排她做家庭代工当副业。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家里总是堆满了漂亮玩具的零件。”

“在你父亲进入出租车公司之前他们一直在那里工作吗?”

这个问题令聪美眼中的阴影变得深沉。

“不……不是这样的。最后辞职了,但那另有复杂的苦衷。”她似乎难以启齿。

我赫然醒悟,刚才提到的堕胎,她说发生在她六岁那年。既然她父母一直在TOMONO玩具公司工作,又在员工宿舍过着安定的生活,照理说应该不至于被迫放弃孩子。

原来如此……我只是点点头,噤口不语。

“总之,呃……事情就是这样。”

聪美取出香烟,手指似乎有点颤抖。是我多心了吗?

“我父亲这一生没什么好褒奖的。不,我认为他的晚年值得尊敬,但毕竟有过不堪回首的时期。因此,我希望阻止妹妹挖掘家父过去的人生。那孩子现在什么都不知情,可就算是个外行人,只要积极打听,应该还是会有所发现吧。”

她迟迟没点火,一径在指间转动着香烟。烟几乎快断了。

“正如我刚才所说,家父和不正经的人有过来往,虽然当时他只是个跑腿打杂的。我怕我妹妹发现什么线索,像采访记者一样傻傻地跑去找那些人。家父好不容易才和那些人断绝关系,万一那孩子又被扯进去……”

聪美始终没点燃香烟,最后放进了烟灰缸。这时我很确定,她的指尖在颤抖。

“你既怕妹妹受伤,也怕她挖掘往事有损令尊名誉。这才是你内心真实的想法吧?”我问道。

聪美抬起眼帘点了点头,眼睛睁得好大。

“对。家父的……可耻的过去,我不希望传入会长老师耳中。在会长老师面前,家父深受信赖,他真的很照顾家父。我希望替家父维护完美的形象。”

正因如此,当然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今多嘉亲。

我堆出自认最灿烂的笑容——是桃子发烧时,在她枕边安慰时的那种笑容:没事,只要睡一晚烧就会退了。爸爸会一直陪着你,你安心睡吧。

“事情的原委和你的心情,我都已明白。但我倒觉得你用不着这么担心。”

梨子应该不会如聪美忧心的那样轻易就能挖出父亲的过去,所以她惹祸上身的可能性也不大。毕竟她手中的线索实在太少。如果想避开危险,做姐姐的只要别透露信息就行了。

对于我的乐观意见,聪美似乎屏息倾听。

“你说得没错,关于你父母的往事,你知道得更多,是最大的信息来源,所以你应该能掌控你妹妹才对。”

“掌控?”

“对。如果对往事太刨根问底,会脱离书的宗旨。你可以建议她,只要追述这十年来成为今多嘉亲私人司机后的人生就够了,如果能具体描绘出令尊过着怎样的生活、抱着怎样的期待或许更好。实际上,我也认为这样会更有说服力。”

这也是身为编辑的意见。不说别的,就算再怎么有时间,单凭外行人的调查,光是要追溯某人人生的十年就已大费周章,还是锁定目标、缩小范围为好。

“要说服你妹妹放弃出书恐怕很难。如果态度过于强硬,反而让她起疑。这点对我们会长来说也一样。况且,我认为写这本书还是有意义的。如果运气好,媒体真的报道出来,说不定还能因此找出嫌疑人。”

梶田聪美浑身如冻结般动也不动,唯有手指在哆嗦。明明握紧了双手,却还是无法抑制地颤抖。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那仿佛是从隐藏在衣服之下的身体某处虽小却深的伤口不经意泄露出来的声音。

我抹消了乐观的笑容。不,笑容是自然消失的。不是因为同情她,而是我赫然察觉了。

这个心思细腻得甚至有点钻牛角尖、想法缜密周到的女子,不可能没想过我所说的替代方案。充分思考过后,她发现自己做不到,因此希望借助第三方的力量让她妹妹刹车。

因为,她非常害怕。

为什么?她在害怕什么呢?

“梶田小姐。”我喊她。虽然我自认为语气已经够轻柔了,但她还是吓了一跳。

“也许是我的误解,我总觉得你似乎另有心事,而且是非常具体的烦恼。那应该是你至今仍未提及的问题吧。”

我的眼神也疑惑不已。虽然她的视线躲开了,但我还是拼命投出询问的目光:把那具体的烦恼告诉我好吗?

她正独自走向暗处。我大声向她疾呼,同时恳求她告诉我为何要往那儿走。

我的恳求似乎勉强奏效了。她的眼睛再次眨动。

聪美一只手按着脸,又拿起刚才放下的烟,像第一次拿打火机的小学生般缓慢且慎重地点火,深吸一口。

“要隐瞒果然很难。”她说。

“这证明你是个好人。”这不是安慰之辞,是我的信念。

“真奇怪。会长老师之前只说杉村先生是个好编辑。他说:‘我这个女婿虽然完全不适合经营事业,却懂得编书。’”

实在难以想象被岳父夸奖的情景。

“我和妹妹一起去见会长老师时,话都已冲到喉咙了,当时我真的好想向会长老师全盘托出。可是又觉得父亲太可怜了,还是竭力按捺住那股冲动。我本来打算今后继续保持沉默。可是,为何和你几乎是初次见面,却说了这么多呢?”

那是因为聪美知道,只要通过我这条迂回路径,阻力就会小许多。我是岳父的附属品——不,连附属品都称不上,只是悬在半空的多余包袱。

聪美本来就想说出来,不是因为隐藏秘密太难,而是因为太痛苦。

话语自聪美弧形优美的嘴唇源源不绝地溢出。

“我认为,家父危险的过去说不定仍未完结。一想到他以前那段不停换工作、替黑道跑腿的日子所结的恶缘或许至今还没了断,我就非常不安。”

小孩会把一切黑暗当成妖怪的化身。忽然间,这句话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是在哪儿读过的一段话?育儿指南吗?所以小孩害怕什么时,做父母的千万不可不问究竟便一笑置之。

如果是这样,面对这个眼神像独自看家的小孩的女子,我千万不能笑。惧水者连稻草都会抓。我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你的担忧有什么根据吗?”我不疾不徐地问道。

聪美一径盯着光亮的桌面上的木纹,微微点头回应。“有。家父的态度很奇怪。”

她的婚事已定,忙于各种准备之际,梶田曾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不经意地低语。

“他说:‘在你出嫁之前,我还有事情得好好作个了断。’我问他什么事要了断,他却慌慌张张地含糊带过。”

——必须好好作个了断的事情。

“他指的会不会是张罗你的结婚资金,或是等你成家后,只剩他和你妹妹同住,得预作准备之类的呢?”

“不是。”聪美坚决地摇头,“那些事早就作好准备了,我也事先存了一笔钱当结婚资金……”

看来似乎有难言之隐。

“反正不是那种事。他的语气和表情非常不对劲,我敢确定当时家父心里想的绝对不是家务事。”她倾身向前,看着我,“一定是更重大的事,而家父也确实准备把那件事作个了断。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发生那种事……”

“那种事?”我以连自己都没料到的大嗓门反问。

聪美慎重地停顿了一下,拿捏时机,仿佛不是要对我说什么,而是要把一个更沉重、更难提的东西交到我手中。

“那并非偶然发生的肇事逃逸,而是蓄意狙杀。我认为家父也许是遭到谋杀。”

踩着间隔逐渐加大的踏脚石成功地走了过来,可是却发觉下一块踏脚石远在十米之外——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那还真是……这个推论未免太跳跃了吧。”

“会吗?”

“会。那和他替地下钱庄跑腿的小事根本是两码事。先不说别的,单是梶田先生说的话,就有很多种稳当的解释。”

聪美屏息,面容显得坚毅。

“或许如此,但我根据的不只是那番话。实际上我们以前的确卷入过犯罪案件,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想家父应该也不曾忘记。”

她说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一九七五年,当时梶田聪美四岁。

“我遭到绑架,被囚禁了两晚。绑架我的人说是家父害的。对方清楚表明,是因为恨家父,所以要杀我。幸好我没被杀掉,但真的差一点就死了,后来我爸妈带着我逃了出来。之所以得离开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TOMONO玩具公司,重回不安定的生活,都是这件事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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