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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谁?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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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告牌的白色反光很刺眼。上面写的内容我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我用手帕擦擦汗,猛地转身,再次仰望高耸的公寓大楼。楼的外墙也是白色的,似乎刚做过大规模整修,同样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葛雷丝登石川公寓,这是此处的正式名称。石川不是土地所有人的姓,而是那座拱形魅惑的桥下流经的运河,也是此镇的名字。 大楼面向马路,形状就像倒过来的凹字。中央空着的那块地是有着青翠草地与花坛的美丽庭园,靠近马路的是带顶棚的自行车停车场。小区内部的便道夹在大楼与庭园之间,铺着漂亮的彩色地砖。 小区有两个出入口,分别位于凹字的左右两端。虽在同一直线上,但建筑物太大,两个出入口相距颇远。到处都栽种着树木,不但恰到好处地维护隐私,同时也营造出安详的景观。 我和广告牌伫立的位置位于凹字左侧边沿,就方位而言是西侧出入口。西栋大楼比东栋矮三分之一。剩下的部分形成两段式停车区。东边出入口面向便道处设有阻挡车辆进入的护栏,西边停车区前方的便道中段也有同样的护栏。 管理室位于东栋一楼。刚才我去看那块刻有公寓落成日期和正式名称的奠基石碑时,曾伸长脖子往里窥探。大厅的办公室深处,小小的柜台窗口后面坐着一个身穿浅灰色制服的男人。醒目之处标示着“访客请先登记”。 我感到汗水从背上滑落。我依然站在那里,看着广告牌。接下来该怎么办?正式拜访管理室吗? 八月十五日那天下午,不知梶田是否以访客身份去柜台登记过。但显然就算去拜访也没用,因为管理公司也在休中元假,窗口是关着的。 不经意间,一辆自行车紧贴着我的手肘掠过。是个矮小的白发老人,叼着香烟悠然踩着踏板。 老人刚走,又一辆车和他错身驶过来。是一个女人用娃娃座载着幼儿,母子俩频频交谈。我退后半步,几乎贴着广告牌让出人行道。目送母子俩之际,背后响起丁零丁零的声音,又是自行车在发出警告。 “不好意思。”系着围裙的年轻女子一边从我身边闪过一边说。她越过杵在人行道上的挡路者后,就使劲踩着踏板加速,渐行渐远。 这里简直是自行车的王国。 以我的脚程来说,到最近的JR车站约需十五分钟。站前有家热闹的购物中心,半路上也有大型超市。搭公交车的话,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有点尴尬,无论是上班、上学或买菜,自行车想必都是这附近居民重要的代步工具。这点我能充分理解。但行人举步维艰却也是事实。 我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迈出步伐。还是去拜访本地的城东分局吧,比起漫无目的地在葛雷丝登石川公寓附近打转,这样应该更有用。 梶田被自行车撞倒时,为何会站在葛雷丝登石川公寓前呢? “那栋公寓和石川町都是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梶田聪美如是说。她说既没在该处住过,也没有亲友在那儿。“家父为何在中元假期特地前往那里,又做了什么,我实在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所以她才推测,父亲之所以站在葛雷丝登石川公寓的西侧出入口处,一定和她忧惧的父亲的过去——他所说的必须好好作个了断的事背后隐藏的秘密有关。 昨天,我费了半个下午听梶田姐妹述说,剩下的半个下午用来听梶田家的姐姐倾诉,而晚餐后的休息时间则用来记录从两人那里听来的事项。通常,家里那台电脑我只用来写集团宣传杂志《蓝天》的报道,昨晚它一定很吃惊。被我百般折磨拿来重写采访稿或修改写坏的稿子(当然是我自己的)的电脑,看到我忽然撰写冒出“杀人”和“绑架”这些字眼的文章(虽然加上问号了),说不定还以为我疯了。 城东分局是栋四层楼的老建筑,看不到半点现代化的时髦气息,整体皆以传统的钢筋水泥和玻璃窗构成。穿过同样冰冷无趣的铁门,我不停拭汗。朝着警员站岗的正门走去时,蓦地,我感到似乎不慎坠入野村芳太郎导演的改编自松本清张小说的某部电影中的一幕。在还没看到建筑物右侧那片访客专用停车场的最前排傲然停着闪闪发光的蓝色宝马之前,这种错觉一直存在。可惜,这要是一辆卡罗拉或蓝鸟,我应该可以继续保持那种心情。 警局内多亏有遮阳棚,比外面凉快多了。里头人多得出乎意料。我走近柜台,向身穿衬衫制服、戴着警帽的警察表明,想请教半个月前辖区内发生的一起车祸。 “你是车祸相关人士?” “是车祸死者的家属委托我的。”广义而言,不也算是相关人士吗? 警察挑了一下眉毛,打量我汗湿的衬衫。“你是律师?” “不是。” “这条走廊往里走。”警察从柜台后稍微探出身子,指着人来人往的大厅右手边,“有一间防犯咨询室。你先去那里试试看。” “我不是要防犯咨询。” “总之你先去看看。” 身后忽然冒出一名中年男子,硬把我挤开,向值班警察问话。听起来好像是问某某人在吗。虽然不像警局访客该问的第一句话,但那警察好像应对得很利落。 我踩着油毡地板走向防犯咨询室。地上打扫得很干净。 我迅速找到以哥特式字体标明“防犯咨询室”的白色牌子。牌子底下的门是弹簧式的,没有可供转动的把手,往哪儿推它就往哪儿开。我走近时,门正好啪地弹开,走出一个头发染得火红的中年女子。她又瘦又高,浓妆艳抹,就像准备外出时着装到一半就不小心出了门。换句话说,在我看来,她的穿着还停留在内衣阶段。 她差点撞上我,当下面露怒容,瞪了我一眼才匆匆离去。走过之处留下浓郁的香水味,那股气味呈散不开的带状,几乎能够以此为路标——不,是鼻标,一路跟踪她到天涯海角。 我望着应弹力晃动不停的门,咬牙后悔了三秒钟,早知道应该先问梶田聪美负责本案的刑警的名字再来。 反正也别无他法,我还是推开门。弹簧吱地叫了一声。 房间意外地宽敞。公家机关常见的长条柜台前排列着折叠椅。柜台不是开放式的,以树脂屏风隔成简便的小空间。环顾四周,五个小隔间中已有四个坐了人。幸好空着的隔间就在我眼前,年轻的女警(刚才那个中年女子大概就是她接待的)一边用圆珠笔填写文件,一边抬头看我。 我没找到取号码牌的地方,况且一旁也没人等候,于是我欠身开口:“我可以坐下吗?” “请等一下。” 女警奋笔疾书后,起身离开柜台,把那份文件放进背后档案柜上排列的木盒里。后方的办公桌前还坐着几名警察,在我视线所及范围内的两人都忙着接听电话。 “请坐。”年轻女警回座后,请我坐下。“我是城东分局防犯咨询室的樋口巡查。” 她轻轻提起胸前浅蓝色制服上别着的证件,朝我一亮。姓名、身份、大头照。这女警显然不太上相,我暗忖。 “在咨询前,请先在这里写下地址和姓名。” 柜台上放着一张表格。上面的标题为“防治犯罪咨询表”。 樋口巡查看似聪颖的眼睛望着我,我老实地写下姓名与住址。 去年接受公司的集体体检时,包括我在内的几个集团宣传室成员差点因程序上的错误重复照胸部X光。在大医院里按照检查项目的顺序转来转去,我和同事最后已弄不清接下来该去哪里、哪个检查做过、哪个检查还没做。但至少还知道胸部X光已经照过了,虽然心里怀疑接下来去照片子应该是搞错了,但当着匆忙指挥就诊者的医护人员的面,这种话谁也说不出口。对方塞过来叫我们填写的看诊表,分明不到一小时前才写过,可我们还是默默地填写。现在,我又有了相同的感受。 填完后,我放下圆珠笔,樋口巡查将表格拿过去瞄了一下,微微浮现笑意。“你想咨询什么问题呢?” 我差点脱口而出:胸部X光我照过了。 “老实说,我不是来咨询防治犯罪的。” 我把那起肇事逃逸车祸述说了一遍。 “我是死者梶田的朋友。他有两个女儿,她们非常关心警方的调查进展。因为打一周前就没有接获任何通知,才委托我前来询问。” 来城东分局是我的主意,并非受梶田姐妹所托,但这也不算说谎。 樋口巡查不停眨着眼睛,那副表情忽然使她看起来像个小女孩。 “那应该是交通科负责的案子吧。” “我也这么想,可是工作人员叫我来这里。” “你知道负责人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嘛……”我忽然冒汗,“我应该听说过,可是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谎言。我没问梶田聪美负责本案的警察姓什么,当时也压根儿没这个念头。毕竟,她忽然扯出一堆又绑架又杀人的惊人话题,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我在心中替自己辩解。 樋口巡查又眨了眨眼,这次看起来已经不可爱了。显然,她在怀疑我的说辞。 “关于案子的调查进展,我们不能随便告诉外人。请你把这个情况告诉梶田先生的家属,请他们和负责本案的警察联络。” 樋口巡查是个非常亲切的公仆。在这种情况下,想必这是最妥当的处理方式。 “你说得对。是我做事太没效率了,真不好意思。”我虽然道了歉,却没有立刻离席。“还有件事想请教……” 拿着我填的表格正准备起身的樋口巡查不解地偏着头。 “这年头自行车造成死伤意外是不是已经不稀奇了?虽然我在电视上看过新闻节目的专题报道,却做梦也没想到熟识的人会被自行车撞死,至今依然非常震惊。” 樋口轻轻点头,直视着我。“自行车互撞,以及自行车擦撞行人或撞倒行人的意外确实层出不穷。但自行车引起的车祸多半没有打一一〇报警,所以我们警方也无法掌握实际发生的件数。” 如果只是轻微擦撞,双方略受轻伤,自行车稍有损坏,的确不会专门报警。想必不是互相道歉匆匆说声对不起,就是互骂两句“浑蛋”、“你没长眼睛啊”了事。 “如此说来,梶田的情况算是例外。肇事造成死亡,又事后逃逸。” “是啊。” “那防犯咨询室是否曾接获民众投诉或反映,说住宅附近有自行车高速狂飙,非常危险?” 樋口巡查大概认为这种问题回答一下也无妨,直视着我的眼睛点点头。“以前处理过这种案例。但不是一般家庭附近,是在学生上学放学的路口。” “像这种情况,你们怎么处理?” “我们会用广告牌或海报呼吁大家注意。” “这样能有所改善吗?” 樋口巡查露出“确认这点又不是我的职责”的表情,同时也诚实地表现出她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刚才,我去过梶田发生意外的公寓出入口。”我说,“那里简直就是自行车王国。就算发生别的没报警的擦撞意外也不足为奇。” “或许你可以试着问问管理员。” “这个建议很合理。我会的,谢谢你。”说完,我起身离席。 搞了半天,我到底是来干吗的?——我自问自答着走出警局。 我很想知道梶田的意外是否有疑点,有什么地方显示出那并非意外,而是故意杀人。这个疑问,询问柜台值班警察是不会有斩获的。 推理电视剧中的侦探,行动更有效率。他们通常和某位警察交情不错,而且那位警察往往凑巧是案件调查的核心分子。 另觅路径恐怕会迷路,所以我决定循着原路回车站。在那座深深吸引我的石川拱桥上,我又伫立了半晌,享受河风。 河水很浅。凝目一看,可见积着重重淤泥的河底埋着凹陷的灯油罐和空瓶之类的东西。走到桥的另一头,还可以发现栏杆正下方沉着一辆自行车。第一次来时我只顾着眺望景色,没注意桥底下。 就在我张望之际,又有好几辆自行车从桥上穿梭而过。有年轻人也有家庭主妇,有老人也有孩童。每个人都毫不费力地驶上拱桥,又破风疾驰而去。 我以自行车代步四处跑的时代只到大学为止。找到工作便搬离宿舍,迁居的公寓虽然破旧,但离车站和商店很近,不再需要自行车。婚后更不用说,我们住在交通极为便利之处,也不用亲自购物,和妻子外出时也是叫出租车。这种生活我早已习惯。 在骑自行车到处跑的当年,我最怕碰上陡坡和桥。骑上石川桥这种拱桥时,人就得离开坐垫,挺身站在踏板上,气喘吁吁地猛踩。现在一观察,已无人这么做了。只要切换变速,任何道路都能如履平地。这年头连电动自行车都有了。正因如此,一旦撞上,运气不好就会害死人。 不过,想杀人时,如果蓄意用自行车把那人撞飞,做法未免太迂回。如果是骑着自行车无声无息地接近,用什么东西打那人或拿刀刺他,再无声无息地逃走,这样更可行。自行车不是凶器,纯粹只是代步工具,这才是比较合情理的想法。 吸饱了河风,身心清爽后,我才走下桥来,打算打道回府。本来中途不打算驻足,只是想上桥再下桥。这时,我忽然和从街角窗口探出脸的老婆婆四目相对。我慌忙欠身行礼,老婆婆回以一礼。她的面容很慈祥。 “您好。”我打声招呼。老婆婆再一次回礼。 两侧桥下都有红绿灯和斑马线。石川运河两旁各有一条单行道,和这条马路交叉。两岸的道路都是单车道的小路,交通流量极小。无论刚才还是现在,从这里经过的汽车都寥寥可数。所以骑自行车过桥的人完全不把两端的红绿灯当回事,毫不减速地疾驶而过。 老婆婆所在的那栋木质双层楼房位于桥这一头——距离葛雷丝登石川公寓较远的一头——过了红绿灯的转角处。古老的瓦檐已见倾斜,单薄的木板也已松脱。但也不是完全无人打理,窗框和老婆婆靠着的扶手看起来颇新。 “天气还是这么热。”老婆婆主动发话。不知她多大年纪,牙齿稀疏,额头和眼尾的皱纹都很深,头发雪白,穿着圆领棉质连衣裙——或者可称为“布袋装”,脖子上搭着手巾。 “就是啊。” “会一直热到彼岸节[春分、秋分及其前后三天,共七天。]。”老婆婆慢条斯理地说道。她拉起手巾一端,来回掀动往脸上扇风。 “是啊,失陪了。”我右转上桥。 或许她会觉得我是个怪人。但老婆婆莞尔一笑。 “辛苦了。” 话音传来,我没有驻足,只是微微倾身点头。 刚才经过时,那扇窗应该是关着的。也许是看到陌生男子在桥附近打转,才开窗一窥究竟。但这位老婆婆还真友善,该不会是把我当成业绩不佳的推销员了吧。 走下石川桥,搭在臂上的西装外套内袋里响起手机铃声。一看液晶显示屏,打来的是已存的电话号码。屏幕显示是“岳父”。 “喂?”伴随着杂音,传来“三郎吗”的招呼声。 “是,我是杉村。” “你现在在哪里?” 岳父似乎正在车上,信号接收不太好。 “我在梶田去世的现场附近。” 彼端一阵沉默,也许是不知如何回应。但岳父向来不浪费时间,他可不会用信号接收不佳的手机啰唆太久。 “听说你见过梶田的女儿了。晚上开会之前我还能抽出点时间,谈一下好吗?” “是,我去见您。”我正觉得必须向他报告。 “那就约在游乐俱乐部。” “我应该三十分钟后就能到。” “我这边过去应该也差不多。” 电话挂断了。我穿上西装外套,小心翼翼地收起手机。手表是女儿的,手机是向妻子借的,都是临出门借来的。 “你的手机与其送修还不如换一部更快。出故障之后你就一直放着没动吧?今天我出门时顺便帮你跑一趟。” 等我今晚回家时,应该已经有新手机了,到时也可以把手表还给桃子了。 明明是妻子的手机,岳父却毫不迟疑地开口就问“三郎吗”。连我和梶田姐妹见面的事也早已知道,肯定是菜穗子透露的信息。而且白天她出过门,一定又是父女俩共进午餐吧。我好歹还是会推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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