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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谁?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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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乐俱乐部是个创始于战前、历史悠久的会员制俱乐部。会员多半是财界人士,制造业和运输物流业者占绝对多数。只要能按时缴纳会费和设施清洁费,无人会过问会员经营的公司规模大小,倒是会在意是哪个行业。听岳父说,战后不久,为了是否允许贸易公司的经营者和主管入会还起过一番争论。据说是因为那时靠着黑市买卖起家的可疑人物太多了。 就像一般保守且自尊心特别强的俱乐部,这里的会员也不多。岳父应该就是中意这一点。 俱乐部位于有乐町交通会馆旁的某座小楼顶层。一出电梯,就是一个小巧整洁的大厅。地毯很厚,左边墙上挂着雷诺阿的作品。右边靠窗的空间向来装饰得花团锦簇,但与其称之为普通插花,用立体雕塑来形容或许更贴切,有时甚至与我齐肩。今天该处怒放着漂亮的铁炮百合,花粉已被仔细剔除。 “欢迎光临。” 在前台接待处,身穿淡粉红色套装的女子面带微笑亭亭玉立。就我所知,只要俱乐部营业,她就一定会在这儿。称她为领台小姐或许太失礼,她是这里的招牌西施,姓木内,无论何时见到她都是一身剪裁合宜的笔挺套装。大厅窗边那匠心独具的插花是她的杰作,除此之外我对她毫无所悉。 “今多会长已经到了,他在老位子等你。” “谢谢。” 第一次来这里是和菜穗子刚结婚时,当然是被岳父带来的。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木内的微笑与举止都毫无改变,倒是我有了一些变化。很长一段时间,每逢承蒙她带位,或是通过她传话、听取口信等麻烦到她时,我总是忍不住说“谢谢您”。那个“您”字到了某个时期就自动消失了。 即便如此,木内的反应还是一样。虽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从不曾感到不安。就这点而言,她和岳父的首席秘书冰山女王大不相同。在冰山女王面前,不管我怎么做,她永远令我不安。因为她总是无言地传达出“你和这里格格不入”的信号。 岳父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将身子深深埋进靠背,正通过降下一半窗帘的玻璃窗俯瞰有乐町街景。桌上那杯咖啡似乎还没有碰过。 “让您久等了。”我规矩地行礼,在眼前的扶手椅上坐下。不用特地吩咐,咖啡会自动送上来。 “我从赤阪过来,”岳父说,“没想到路上很畅通。” 我看看桃子的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岳父似乎有点困,也许是累了。待在游乐俱乐部时,有时他看起来比在家里还放松。 “这里也被包下来了。” 俱乐部里空荡荡的。泛着糖色光泽的曲木椅的轮廓在附近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很柔和。 “您下一个约会是几点?” “六点出发就行。” 咖啡送来了。这里的服务员制服裤上的折线永远像剃刀一样笔挺分明。 咖啡放到桌上,我再次说声“谢谢”。 岳父坐起身,眨眨眼,看着我。“白天,菜穗子来过。” 我就知道。 “昨天,我在公司见过梶田的两位千金。没早点向您报告很抱歉。” 之所以没说非常对不起,是因为我已与岳父渐熟。 “见到面就好。”岳父喝了一口黑咖啡,看似轻松地问道,“你觉得怎样?有希望出书吗?” 岳父是个——如果,真有这种机会而我也胆敢这么做的话——我用单手就能拽着他的前襟把他拎起来的瘦小老人。 可是,我却被他的气势压倒。就算这个小老头不是我的岳父,只是个财界名人,凑巧我来到此人面前,还是会被他的气势震慑。 这并非可耻之事,我想。 “事情说来有点复杂,”我如此切入主题,“出书并非难事。只是聪美与梨子似乎还没有达成共识。” 岳父把咖啡杯放回托盘,双手分别搭在两膝上。打两三年前,他就因膝关节疼痛看医生,此后每当坐着,采取这种姿势的时候就增多了。 “要不要让人拿条毯子来?” “不,不要紧。”岳父轻声拒绝,露出有点目眩的表情。 “那是因为那两个女孩年纪相差甚远,个性也截然不同。打以前就是这样。” 既然岳父和梶田认识了十一年,对姐妹俩这十一年来的成长经历想必也有所耳闻。 “聪美事事谨慎,梨子却很活泼。为了这件事来找我时也是,梨子意气昂扬,聪美却只是频频道歉。那两个女孩意见不合已经不足为奇了。” “聪美和梨子不但非常尊敬您,似乎还把您当成亲人。因为您对梶田一家特别亲切。” “哪里,其实也没什么。”岳父眼神慈蔼。 我心里很难受。聪美的话再次浮现于脑海——话都已冲到喉咙了,当时我真的很想向会长老师全盘托出。可是又觉得父亲太可怜了,还是竭力按捺住那股冲动。 既然她已经告诉了我,便应该预料到事情会通过我传入岳父耳中吧,我仅能遵守“绝不告诉梨子”这个规则。毕竟无论是对梶田姐妹还是对我而言,他都是幕后总指挥,有事不可能瞒着他。 “老实说……”我将昨晚在脑中整理、概括过的内容简明扼要地说出来。 等我报告完毕,岳父抬手喊服务员,又要了一杯咖啡。我正想端起自己的杯子之际,“也替他换一杯新的。”岳父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送来咖啡后离去,岳父痛苦呻吟着换条腿跷脚,又将身子深深埋进沙发中。 “聪美是个一板一眼的女孩。”他仰望着天花板四周的精细雕刻低语道,“或许是因为这样,该说她是悲观还是胆小呢,总之她似乎过多意识到事物坏的那一面。” “我对她的印象也是如此。当然,她是个极为端庄规矩的好女孩。” “嗯。之所以迟迟未婚,或许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但那是题外话了。” “梶田人生中的黑暗面吗?”——他念台词般说完,看着我。“关于聪美四岁那年被绑架的事,我还是一头雾水。你没有更详细地询问她吗?” 事实上,我也如坠云里雾中。当时我想询问具体情况,而梶田聪美坚决不提。 ——对不起。总之你知道有过这么一回事就好,请别再追问了。我不想再回忆细节。这绝非我捏造的,真的都发生过。 岳父脸色一沉,鼻尖显得更尖。 “那么受害者家属是否被要求交赎金,或是报警……” “不,据说完全没有。” 我也强人所难地追问聪美是否因财被绑架,但她断然否认。 ——不是为了钱,是家父的仇家,为了折磨家父才把我掳走。是我亲耳听到那人这么说的,绝不会错。 岳父抚着尖削的下巴,沉思半晌。 “这还真不好说。”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的确发生过某些事吧。” “嗯。对她来说想必是相当可怕的事。但要断言是绑架,总觉得太含糊笼统了。如果不能得知详情,实在无从判断。” 我很惶恐。岳父说得没错,但昨天实在无法继续追问。如果逼得太紧,梶田聪美大概会哭出来。 “我从来没听梶田提过他女儿曾被卷入那种事件。但就算真有那么一回事,他应该也不会告诉我。那本来就不是茶余饭后的话题。”岳父缓缓喝了一口咖啡。“她说是四岁时发生的事?” “对。” “那个年龄啊。在英国,正是所谓‘连马都还不成气候的年龄’。” 岳父并非自以为是英国通,但长年替他缝制绅士服的裁缝店素来坚持正统的英国风格。无论外料或内里,连纽扣、领衬都特地远从英国订购。这种警语或箴言,大概是那位相交三十年的裁缝店老板常挂在嘴上的话。 “该不会是无法区别梦境与现实,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和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情节混为一谈吧。” 说那是推理剧中的一幕的确不夸张。 “姑且撇开那个不谈,问题是聪美把那件事和梶田之死联想到一起,再怎么说都太牵强了。” “会长也这么认为吗?” “任谁都会这么认为吧。假设真如聪美所言,有人对梶田怀恨在心,那他企图杀害梶田时,会用自行车去撞吗?” 这话说得极是。 “那不管怎么看都是意外吧。聪美到底在犯什么傻,想象也该有个限度。”说着,岳父忽然露出苦笑,“不过,她的个性本喜欢瞎操心,负面想象力特别强。我曾听梶田提过,他以前当出租车司机时,市内只要一有出租车被抢,接下来好几天聪美一定情绪很不稳定。” “她太担心父亲也被人抢劫。” “对。她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如果弄到毫无食欲、夜不安枕,那就过于神经质了。” 据说当时梶田曾因此考虑过转行。 “但最后他并未这么做。据说是他太太说,就算换工作还是一样。即使梶田在工厂上班,聪美还是会操心别的,比如说担心他被机器弄伤。就算在办公室上班,说不定也会担心他上下班时被人挤下月台遭电车碾压。” “那他幸好是当了会长的司机。” “聪美好像还是一天到晚都担心他发生车祸。” “啊,说得也是,那是最基本的忧虑。” 真的是做哪一行都一样。我虽然同情梶田聪美,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岳父的笑意也扩大了。 我蓦地想到,如果菜穗子看到她父亲这种表情,不知会不会吃醋。毋庸赘言,菜穗子是岳父唯一的掌上明珠,岳父全心全意深爱着她。即便如此,如果得知父亲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为了别人的女儿露出这么温柔的笑容,想必还是会心有不平吧。 说不定那股醋劲会比得知我有外遇还强烈。不,我当然不会搞外遇。我对天发誓,绝对不会移情别恋。 岳父扭动肩膀发出叹息。 “如果能逮到撞倒梶田的人,聪美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我也这么想。” “一直默默等待警方的调查进展也很痛苦,不如别让梨子一个人写书,姐妹俩一同为出书而努力更好。找点事情做可以转移注意力。” “我倒觉得其实她只要想想自己即将结婚这桩喜事就行了。” “说到这个,她有没有提到什么?” “您说她的婚事吗?” 我什么也没听说。 “哦?她之前说家有丧事理应把婚礼延期。你说她是不是太一板一眼了?如果延期,梶田反而会失望,因为他一直期待看到聪美穿上新娘礼服。”岳父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 “也许是男方的家人在意她正在服丧,或是有这方面的顾虑吧。” “嗯……” “梨子怎么说?” “那丫头也赞成延期。她激动地说,比起婚礼,先抓到肇事逃逸的家伙更重要。” 从这点就已清楚表现出姐妹俩的个性差异。聪美在乎社会眼光和是否合乎常理,而梨子却把自己的心情放在第一位。 “我来之前去过梶田身亡的现场。” 岳父稍微倾身向前。“你的确这么说过,你是专程去那里的吗?” “那里的自行车真的往来频繁,走在路上若不提高警觉很危险。”我大致说明该处的情况。 “这么说来果真还是车祸。” “那栋葛雷丝登石川公寓历史悠久,不过住起来应该还挺舒服的。” 说着,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之前压根儿没有过的念头。和岳父谈话,即便是一点小事也往往能启发人。 “梶田该不会在考虑搬家吧。” “乔迁吗?”岳父的用语很典雅。 “他没提过这一类的事吗?” 岳父沉思片刻。“这个嘛,我也不知道……”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工作时他向来不太说话。” “聪美说,梶田会跑去石川町本来就很可疑。如果他是在找搬家地点,去看中意的房子,这个谜就可以解开了。” “就假设而言,这个论调合情合理。” “那是个不错的小区,连我都想入住。” 对于我的个人感想,岳父没作任何评论。 “之后我去过辖区的城东分局。” 岳父双眉微微一挑。他眉毛花白,整体而言已变得稀疏。那是多年来每当听到部下的突发异想和意外的提案,以及就结果而言虽成功但当初听来只有“荒唐”二字可以形容的点子时,就会频频起伏,以致快被消磨殆尽的经营者之眉。 “怎么,你去了警局?” “是。仔细想想,其实没那个必要,但当时我以为这么做理所当然。” 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在强辩。 “你一个人去,负责人恐怕也不会见你吧。” “我被踢到防犯咨询室。” 岳父将鹰钩鼻朝向天花板,乐呵呵地笑了。我只好羞愧地赔笑。 “当时我自以为是侦探,大概是受了聪美的影响吧。” “你还真是天真。” “您说得是。但既然要出书,还是有必要了解警方的调查进度,所以下次我打算请梨子陪我一起去,能打听多少算多少。”我盯着岳父的下巴问道,“会长可曾听说撞倒梶田的好像是个小孩这类的目击证词?” “你听谁说的?” “梨子。” 岳父颔首。“我也是。据说是个穿红色T恤的少年。我想那应该是真的。如果发生在半夜喝醉酒的话那还另当别论,盛夏日正当中之际骑着自行车狂飙而过,这不可能是大人会做的事吧。” “是啊。正因如此,梨子要写的这本书的效果颇值得期待。她说打算向会长请教父亲生前和您的交流等种种情况,想请您抽个空,不知可以吗?” “我无所谓。” “要找哪家出版社,您已有腹案了吗?” 出乎我的预料,岳父干脆地回答:“这种书应该不适合由东晋社出版吧,也不能由我们公司出版。我打算请熟人帮忙。” 岳父说出的出版社我听说过,是一家低调但殷实稳健的出版社。 “您在那儿有熟人吗?” “我和社长有交情。虽然还没向他提,但他应该会答应吧。”他接着说,“只是这本来就不是赚钱的买卖,最好尽量别给对方添麻烦。所以,我希望你帮她们整理原稿。既然聪美不愿意,只梨子一个人做的话,就更需要你帮忙了。单凭意气用事,外行人应该写不出来。况且那丫头本来就不擅长缜密思考,过去也没写过什么长篇大论。” “我知道了。”我再次一口答应。 “如果影响到集团宣传室的工作,那就在形式上当作是《蓝天》的工作项目。” “不,没问题。” 我的工作本来就没忙碌到会因此事造成影响,只要先和园田总编打声招呼应该就可以了。 “唯有一点,或许是我多事,但我还是想请教会长的看法。” 我慎重地遣词用字,拐弯抹角到啰唆地提出以下意见:嫌疑人既然极可能是个少年,会长还是不要公然出面支持梶田姐妹为好。 岳父兴味盎然地双眼一亮。 “这是你的想法?” “是。” “远山也说过同样的话。” 远山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首席秘书冰山女王。 “哦?会长不介意吗?” 岳父陷入沙发。上好的皮革发出滑顺的摩擦声。 “我想都没想过。” 继出版社之后,我的推测再次挥棒落空。 “远山说,这年头社会越来越宠小孩,还是当心一点比较好。她的说法或许有理,但我觉得太畏首畏尾也不可取。” “我知道了。”关于这点,推测落空令我有点高兴。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岳父的眼中再次浮现逗趣的神色。 “会长,您一直坐梶田的车……” “只有周末,而且是有事的时候才找他。” “是。但毕竟长达十一年,在这期间,聪美说的那种情况,也就是关于梶田的过去,您曾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吗?” “你所谓的蛛丝马迹是指什么?”他好像越来越感兴趣。 我为不知如何启齿而头疼。“说亏心事或许太夸张,但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就那个意思。” 岳父交抱着双臂整个人陷进沙发里。他在沉思。等待他回答的过程中,我忽然发现他身上那套颜色低调的西装在极不醒目的细纹织线中掺杂着深红色。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岳父回答,然后投来一瞥。他的眼神依然像在打趣什么,又像有什么小秘密。我暗自期待,接下来他该不会继续说“但被你这么一问还真让我想起了……”吧。 今多嘉亲不可能没有识人之明。对于梶田,或许已察觉到什么了。 但岳父停顿片刻,接着说:“他没向我提过私事。当然,他是提过死去的太太,说跟着他一直吃苦。那算是牢骚吗?换个角度讲也是在炫耀夫妻情深吧。总之他太太好像挺贤惠的。另外,如果梶田曾说过私事,也全都是在谈两个女儿。啊,难怪……”这次他正经地看着我,“聪美和梨子之间还有一个拿掉的小孩,这我听说过。” 岳父倏然直起身子,一口喝光没剩多少的咖啡。现在,只是有某种念头闪过,但还不能告诉你——我察觉到他的意思。看看表,差十分就六点了。 “暂时就先聊到这儿吧。”岳父起身离席。 我也连忙起身。 “虽然可能很麻烦,还是要拜托你多多指导梨子。还有,如果聪美太钻牛角尖,你就叫她去找我。包括婚礼延期的事,我会和她好好谈谈。” “我知道了。如果会长出面开导,聪美一定会安下心来。” 岳父大步走出俱乐部。他说不用送他下楼,所以我只送到电梯口。 和服务员一起走进电梯之前,岳父发了一点牢骚。 “也许菜穗子告诉过你吧,梶田一死,我就没再雇用私人司机。事到如今再拜托别人介绍很麻烦。今后只能靠车辆部的那些人了。他们的技术实在太差,真是伤脑筋。我还真怀念梶田。” 这对梶田来说应该是最佳吊唁词吧,我不禁微笑。猛然一瞥,站在旁边一起目送的木内也在微笑。 “你认识梶田吗?”我问道。游乐俱乐部星期六也营业,所以有这个可能。 “以前见过。” 岳父周末有事外出时,有时会临时起意,顺道过来喝杯咖啡。 “一天下雨,我撑伞送会长上车,曾和他打过招呼。” 岳父当时指着梶田介绍道:“这是我的车夫先生。对吧,车夫先生?” “你知道会长很喜欢美空云雀吗?”这次轮到木内问我。 我很惊讶。虽然我也觉得美空云雀是伟大的国民歌手,今后想必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歌手了,但我还是无法把岳父和她联想到一起。这事之前也从未听闻。 “我完全不知道,是真的吗?” 木内像要说“糟糕,应该保密吗”似的,露出调皮的神色。 “坐在梶田的车上时,据说他常听《美空云雀全曲集》,那时他也是在借用《车夫先生》那首歌。” 木内述说时,讲到《车夫先生》念白的部分,打着拍子唱了起来。 梶田当时腼腆地笑了。 “真是个好故事。” 如果告诉梨子,她大概会写进书里。 “梶田的千金正打算写本书来纪念父亲。如果你不反对,我想把刚才这段回忆收录进去。” 木内一听惊讶得瞪大了眼。“这样啊。只要会长没意见,我无所谓。他老人家一定也还记得。” “听说梶田被自行车撞倒过世了是吧?”内木问道。 “嗯,可是还没找到嫌疑人。” “我在报纸上看过。” “有报道吗?” 我都没发现。 “是地方版的小方块新闻。全国大报的市区内版根据发送地区的不同,报道内容应该也有点差异。我的住处离梶田发生车祸的地点……我记得是石川町吧……” “对,没错。” “就在邻镇。所以虽是小车祸也会刊登。” 原来如此,就住在邻镇还真巧。 “那座石川桥附近你会经过吗?” 木内轻轻摇头。我闻到若有似无的香水味。 “我搭车的车站在反方向,几乎不曾经过过。但总体来说,那一带自行车流量特别大,就连我买菜时也常骑车。” 我实在无法想象她骑车去超市买菜的模样。不料木内接着又说出更惊人的话。 “我的小孩上幼儿园时,我都是骑自行车接送的。有一次,小孩从娃娃座上摔了下来,我不但被吓得半死,还被我妈狠狠骂了一顿,后来我才去重考驾照。我年轻时考取驾照后一直不敢开上路,早就失效了。” 明知非常失礼——应该说在意识到这点之前,我就已经下意识地看向她左手的无名指了。她没戴婚戒。木内应该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但她笑吟吟的表情丝毫未变,也不打算多作说明。 “你的小孩……” “是女儿,现在念小学三年级。” “那她一定像妈妈,将来是个大美人。” 木内优雅地捂着嘴,笑着道谢。为了掩饰尴尬,我也笑了。 回到公司,只剩园田总编还留在集团宣传室。这样正好。我向她简单说明了会长委托的任务。 “嗯……”总编倚着旋转椅,一边跷着二郎腿,“听起来这个任务蛮有趣的嘛。” “但愿万事顺利,真的能让嫌疑人出面自首就好了。” “就算没能促成这样的结果,单是出书,对他的两个女儿也相当有意义了。” 《蓝天》编辑部内原则上是禁烟的,但总编照样吞云吐雾。她抽的是七星。 “做孩子的能够追溯父母的人生,这可不是常有的机会。”总编随意拨弄着刘海,遥想般地说,“像我爸去世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这个主意。” 听说她的父亲是她大学毕业进入今多财团那年去世的。 “听说我进入一流企业,他高兴得要命。那年他才五十岁,应该算是早逝吧,但这样也就不用看到我嫁不出去,也不能让他抱外孙的不孝行为,或许也算是一种幸福。毕竟,我可是独生女呢。”她忽然泄气地笑了。 “如果要说不孝,那我也不会输给你。”我回着话,想到另一个问题,“已经决定结婚,连婚礼的日期都定好了,这时家长突然猝死……像这种情况,婚礼通常会延期吗?” “因为在守丧?” “对,就通常情况来说。” “很难说。又没有明文规定非延期不可。这也是梶田家发生的事?” “是的。他有两个女儿,我刚才说的是长女。” “她妈妈怎么说?” “梶田的妻子早就过世了。” 总编摁熄香烟,双手交抱在脑后。“这样的话,应该要看她是怎么和男方家人商量的。本来预定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好像是十月。” “拜托,那不就是下个月吗?如果真要延期,就得赶紧决定了。不过……”说着,她倾身向前,压得椅子嘎吱作响,“听说婚礼尽量别延期比较好。” “为什么?” “结婚当然是两情相悦才会携手走入礼堂,但这毕竟还是需要一鼓作气吧。我是没经验,所以这只是听说的,理论上来说应该是这样吧。” 我试着回想当年。“的确需要一股冲动。” “所以就算有不得已的苦衷,一旦延了期,好像还是会令那股冲动受挫。我就亲眼看到过跟我同时进公司的人发生这样的事。” 婚礼前两星期,本该当新郎的人出了车祸,不幸住院,婚礼被迫延期,可是最后婚事也取消了。 “是不是因为新郎是那场车祸的肇事者,或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是他自己撞上一旁的墙壁,而且休养半个月伤势就好多了。不过, 也许那个例子比较特别吧……”总编对刚才的话不是很有把握,“那对情侣的关系本来就不太稳定,男方又一直绯闻不断。啊,和我同时进公司的是新娘。” “是办公室恋情?” “嗯,所以婚事取消后她也离职了。当女人真吃亏。” 总编把男方的名字说了出来,但我并不认识。 “总之,既然是喜事,还是别延期比较好,只请几个至亲好友低调地摆桌酒席也行。女儿能够如期出嫁,梶田一定比较开心吧。” 就这么告诉聪美吧,我暗想。 一回到家,就有个隆重的赠机仪式。菜穗子为我准备了最新型手机,使用说明书厚厚一本,要完全学会使用,恐怕得花不少工夫。菜穗子说店员恳切详尽地讲解过,我便拜托她为我上课。之后,我隆重地把手表还给桃子。 一家三口共进晚餐后,我和桃子一起念完《小茶匙老太太》中的一则故事。 “真想再听一个……”年幼的女儿极为遗憾地说,“可惜眼睛说它困了。” “真的,困得都快融化了。” 虽然她哧哧地偷笑,还是立刻被我哄睡着了。 回到客厅后,来不及谈别的,我就先急着问菜穗子知不知道岳父喜欢美空云雀。妻子大吃一惊。“完全不知道,父亲从来不和我聊音乐。” “当初既然会和画廊女子走到一起,可见他对绘画有兴趣也有素养。但对音乐应该毫无涉猎才对,”菜穗子说着兴奋起来。“那个美空云雀都唱些什么歌?我对她不太熟。” 原来如此,在妻子的人生中,即便是百年罕见的大歌星唱的歌,还是无隙可入。 “你想听听吗?” “想!” “那我这就去店里找找看有没有CD。” 昨晚我忙着摆弄电脑,冷落了妻子,今天决定好好服侍她。 幸好这年头百货公司和购物中心都很晚打烊,我轻易买到了《美空云雀全曲集》,顺便还跑了趟冰激凌店,买了妻子和女儿最爱的棒冰,这才匆匆赶回来。 为了大半时间都在家安静度过的妻子,我很讲究音响设备。公寓的隔音效果很完美,桃子的房间离客厅也有段距离,只要关上门就不必担心会吵醒她。妻子吃着冰激凌,我则以她准备的奶酪饼干配冰啤酒,一一聆听美空云雀的名曲。 菜穗子看了看曲目,首先选了《车夫先生》。 “是这首吧。喂,车夫先生。” 她高兴得像个孩子般跟着悦耳的歌声打拍子。 “父亲真是的,说话还真风趣。” 妻子对《柔》和《悲酒》都毫无所悉,但曾听过《似水人生》。 “哦……原来这是美空云雀的歌啊。” “你听谁唱过吗?” “住在芦屋的姑姑。”说着,她笑弯了腰。 那是岳父的妹妹,在今多家的亲戚之中,她最疼爱菜穗子这个庶出侄女。 “阪神大地震后,她整修房子时顺便加盖,盖了一间K歌房。我去庆祝她新居落成时,听她唱过好几曲。但那时听不出来是这么棒的歌。”她吐了吐舌头,“美空云雀真是个了不起的歌手,声音简直是天籁。” 我也有同感。 “即便是这么有才华的人,寿命尽时还是非死不可。老天爷唯独在这点上一视同仁。这样反而令人感觉有点残酷。” 不止是《车夫先生》,《庙会曼波》她也很喜欢,还说想学着唱。那我们下次就去KTV吧。 “你去过KTV吧?” “没什么机会,最近一次还是和宣传室的同事吃完年终聚餐后一起去的。” “像那种地方,有桃子可以唱的歌吗?” “歌本上有‘大家的歌’和‘童谣’页。” “那下次我们三个一起去吧。” 这是一个令人舍不得睡觉,对任何烦恼——假如真有的话——都会变得毫不在意的愉快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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