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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作者:宫部美雪

一早,开完下一期杂志的策划会议,一回到办公桌前电话就响了。是梨子打来的。

“早。”声音充满活力。“我整理了我爸的旧相簿,也找到堆满贺年卡和信件的箱子,大致浏览后,我试着定下写作大纲,可以听听你的意见吗?”

“乐意之至。”我回答。反正我也有事想避开聪美,私下问梨子。我们约好下午一点还是在睡莲碰面。

上午我排了一个采访,是为连载单元“幕后铁人”所做的,目的是要听听财团旗下各公司负责总务与庶务工作的员工的心声。无论一家公司经营的内容有多特殊,即便是专业人员占了大半,还是得有总务和庶务负责行政事务,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而这部分工作是否称职甚至会影响业绩,因此总务与庶务算是幕后功臣。在园田总编的提议下,我们开始策划、连载这个单元。标题用“功臣”未免太普通,所以改称“铁人”。但在我看来,两个名称差不多。

采访对象多半是总务科长,若总务与庶务各自独立,是两个部门,则优先选择庶务主管。

这个月轮到“今多绿园”园艺造景公司。该公司独家包办集团内的公司大楼和办公室造景与绿化工作,以及出租观叶植物的管理等,是今多财团嫡系子公司。

该公司的庶务科长是个和园田总编同龄的女子,陪同前来的是看似比她年轻两三岁的男职员。那人说着“我不是庶务科的,但难得有这个机会,想做个宣传”,同时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的头衔是“屋顶绿化策划‘创世纪计划’特别研究员”。

“今多绿园成立了一个策划小组,目前正积极研究都市大楼的屋顶绿化工程,手上也有几个正在试验的策划案。这是针对大都市温室效应的根本解决之道。我们热切期盼集团内的各位都能对深具潜能、足以大幅改善都市居住环境的屋顶绿化工程加深认识。”

在他暂停广告换气的当口,我才得以委婉地打断他:这听起来非常有意思,也很符合当今商机,我想另找机会再作专题报道,你看怎么样?

他当下毫不客气地追问:“什么时候作专题报道?”

“我会立刻召开策划会议,一决定马上通知你。”

这个话题的确很有趣,但不能让这小子没完没了地猛打广告。

“如果能有大篇幅的报道,那当然是欢迎之至……”

这下总算能采访庶务科长了。创世纪计划的研究员还继续赖在旁边的座位上不肯走。

无论在哪家公司,打理政务的员工的烦恼都有个共同点:日常杂务永远做不完,往往都在重复同样的工作;为了琐事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却没什么成就感;难以得到公司其他部门同事的理解、协助及肯定。

“我记得是上上期吧。负责管理今多大楼的总务副科长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那位副科长也是女士吧?”

那次也是我去采访的。“对,没错。”

“如果是女职员,能够当上庶务科长或总务副科长,大家就会觉得已经很有出息了。可如果是男职员,这种职位往往被视为打入冷宫。换句话说,总务和庶务不是男人一辈子该做的工作,所以交给女人去做就行了。我觉得大家如果不改变这种心态,今后公司不会有前途。”

“创世纪计划”先生一脸很想发言的神情,但我没给他机会。女庶务科长也一样,连瞧都不瞧他一眼。

“公司的政务很重要。如果是小公司,光是着力改善这方面就能大幅节省经费,有时甚至比胡乱裁员更有效。”

我听得很专心。这则报道一旦刊出,一定会引起共鸣与反响。如果能借此使庞大无比的今多集团各跨行业公司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那么《蓝天》存在的意义也会大为加强。况且,她的叙述相当具体而有趣。

采访最后,我问道:“能否谈一下现在你最期望的事或最想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这位女士几乎毫不迟疑地回答:“可是会牵扯到非常私人的问题……”

“没关系。”

“说来说去还是小孩。我家老大上幼儿园大班,小的上托儿所。以我的情况,假日除了业务上的需要,也常为了筹备公司活动跑来加班,所以周末没地方能让我安心托付小孩是最大的烦恼。也不能总指望我娘家的父母……”

“请你先生照顾小孩不就行了。”“创世纪计划”先生插嘴道。

“我先生工作也很忙,不能总是指望他。”

实在无计可施。有几次,只好拜托住在同栋公寓的家庭主妇,此人个性亲切随和、喜欢小孩,帮了她不少忙。

“但是去年冬天,我家老大手上带着烫伤回来。伤势倒也不严重,只是不小心碰到暖炉。那位太太很内疚,再三向我道歉。我虽然很震惊,但也不好意思抱怨。毕竟人家也是好意帮忙。可是一想到万一受了更严重的伤怎么办,我就开始胃疼……”

从此,她不太敢把小孩托给那个太太,而两人之间也变得有点尴尬。她沉着脸说:“真的很遗憾。”

“但是话说回来,”“创世纪计划”先生再次插嘴,“小孩不可能永远是小孩,等他们长大就不需要照顾了,也就是说育儿总有结束的一天。但企业活动可没有结束的时候,站在上头的人最好不要只看眼前的问题。”

场面顿时冷掉。恰好也已过了采访时间,我向女庶务科长郑重道谢后按停录音机。“创世纪计划”先生再三强调“专题报道的事务必拜托”后终于离开会议室,女庶务科长这才苦笑着压低嗓门道:“他啊,一心期盼‘创世纪计划’能够传入会长耳中。不管怎么说,《蓝天》可是会长亲自担任发行人的特别的社内报,所以他觉得这是大好机会。”

我也回以苦笑。“我明白。但各公司进行的策划案,就算不通过《蓝天》,会长也全都了如指掌。”

撇开这个不谈,该主题倒挺有趣的,我还是答应他做个专题报道。

大概受了上午采访的影响,在睡莲等梨子时,我不断思考如何兼顾工作与家庭、职业女性的结婚与怀孕生子、怎样兼顾工作与育儿等问题。因此,等她在我对面一落座,我便开口问道:“在进入正题前,我想先问一下,听说你姐姐打算把婚礼延期,是吗?”

梨子瞠目以对。今天她的眼影画得比上次浓,但衣服的色调也戏剧化地抢眼,所以整体颇为协调,看起来艳光照人。

“是我姐这么说的?”

“两位去拜访会长时好像提过这件事。我是听会长说的。”

“噢,我想起来了,”梨子说着点点头,“其实也不算正式商量,应该说是聊着聊着就提到了。”

“她是真的打算这么做吗?”

“你不觉得这样更好?杀死父亲的凶手都还没抓到,哪有心情喜滋滋地去结婚。”她话中带刺。

姐妹俩的意见似乎还没达成一致,仍不时发生龃龉。

“是聪美未婚夫的家人不想在服丧期间举行婚礼吗?”

“谁知道,但我想他们应该不介意吧,而且对方的父母好像很喜欢我姐。”

“既然如此,不延期也没关系吧。能否逮到肇事逃逸的嫌疑人和聪美的喜事是两回事。你姐姐也不可能是喜滋滋地结婚。会长也说了,照原定计划成婚的话,梶田先生应该会比较高兴。”

梨子虽然没回话,但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并不认同。本来我打算委托她把会长的意见转告聪美,但现在我觉得还是自己和聪美联络比较好。

梨子除了肩背名牌皮包外,还拎来一个可供三天两夜之旅用的大波士顿包,此刻就大剌剌地放在她邻座上。

“里面是你整理出来的关于令尊的资料吗?”我催问她。

“对,我把可能有线索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塞进去带来了。”

伴着刺耳的声响,她拉开拉链,取出塞得鼓鼓的大信封,以及用橡皮筋绑着的旧纸盒,摆在桌上。接着,又拿出一个笔记本。

“我拟了采访条目,还把参考的照片与信件编了号,整理出来以便互相对照。你可以看一下吗?”

只要看一眼翻开的那页,就知道她做得相当有板有眼。

“短短两天就有这种成果,你很努力。”

梨子开心地笑了。是那种能令四周顿时一亮的笑容。

“我很努力,我可是认真的。”

信封里的照片和文件、纸盒里的信件都贴着标签,写有编号与标题。益发令人佩服了。我一说要看,梨子有点泄气地垂下脑袋说:“我还没吃午饭,肚子快饿扁了。我可以顺便叫份午餐吗?”

“好啊。对不起,我没注意。你尽管点。”

“有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好菜?”

“这里什么都好吃。今日特餐是意式煎土鸡排。”

梨子喜滋滋地选菜,随后叫来老板。我则着手检查她的笔记。

我建议锁定最近这十年的事进行调查的那番话,梨子似乎听进去了。两个在出租车公司和梶田走得较近的人被放在“当面拜访”的名单最前头。他们好像也参加了梶田的葬礼。名字底下还有住址及电话号码。他们每年都会互寄贺年卡,今年最新的那一张上贴着标签。

在出租车公司时,梶田好像曾加入象棋协会。纸盒里放着他参加一年一度业余大赛的纪念照。梨子从中挑选出可以根据贺年卡及葬礼签到簿联络上的人,并写下协会干事是当时在总公司当接线员的寺井。他还没退休,至今仍在东京共同无线出租车股份公司上班,上面还以不同颜色的圆珠笔注明:蒲田营业所。

“令尊生前喜欢下象棋啊。”我从笔记中抬眼发问。

梨子正好塞了满嘴的三明治。她倒也不尴尬,“嗯嗯嗯”地猛点头。

“该说是棋艺不高却热情十足吧。”她边咀嚼边说,又喝起冰咖啡,“听说参加比赛一场也没赢过。这件事是寺井告诉我的。”

“你已经和他联络过了吧?”

“对,今天上午。他说完全不知道我爸过世,好像很惊讶。还说老同事都不告诉他,太见外了。”

可能是因为中元节期间猝死,来不及通知。

“听说我爸经常去协会。但他棋艺那么差劲,在家当然不好意思提。我姐和我都没听说过,对他参加比赛的事也一点都没察觉。他虽然经常一个人玩报纸上的象棋棋局,却总因为解不开谜底而伤透脑筋。他棋艺果然很烂。”

口口声声说“很差劲、很烂”却透着亲昵,但用词还是很辛辣。

虽无恶意,但嘴巴有点毒——我妈总是用“嘴巴有毒”来形容这种人。说穿了很简单,我妈只是原封不动地沿用周围的人对她的批评。梨子的毒相比之下还算可爱,我妈的嘴巴是毒蛇的那种毒,我多次尝过苦头。

当面拜访的名单里也有桥本夫人的名字。桥本是岳父和梶田的介绍人,可惜早已辞世。

桥本夫人名叫敏子,现已八十高龄,资料上写着她目前住在埼玉县行田市内的养老院。

“桥本敏子的事,你是从她孩子那里问来的吗?”

大概是饿坏了,抑或是当着我的面,梨子吃得比较急,一吃完东西便点起一根纤细的薄荷烟。

“是的。她儿子来参加过葬礼,所以很快就取得联络。”

“这上面写她住在养老院……那她的健康状态如何?”

“好像不太理想。听说老年痴呆症越来越严重。”

“那要问她往事说不定很困难。”

梨子姿态可爱地吐着烟。“应该说根本没指望。我爸受雇当上会长老师私人司机的原委,以及之后的生活,只要问会长老师就行了,根本用不着特地去养老院,你说对吧?”

我同意,但还是在记事本上抄下桥本敏子的资料。

梨子把书的架构,即梶田信夫的人生,大致分成三章:第一章是孩提时代;第二章是从成年后到开出租车之前的生活;第三章则是之后的人生,这一章又细分为两个部分,包括他在东京共同无线出租车股份公司任职的时期,以及他成为今多嘉亲私人司机直到辞世为止的时期。

“不过……”梨子说着把烟摁熄,“他很晚才生我,那年我爸妈都已四十三岁了。”

梶田和妻子同龄。

“听说我爸是在四十岁那年进入共同无线出租车公司的,我只认识当出租车司机的爸爸。因此再怎么写还是会把重心放在那部分,应该没关系吧。反正取材范围本来就锁定在最近十年。”

“我觉得这样很好。之前发生过的事,只要在你听说的父母生前的回忆中添加一些采访到的资料就足够了。能让读者感受到令尊直到过世前还活得生猛有劲就行了。”

梨子把目光落在我从箱中取出排列好的照片上,从中拣出一张最旧的,莞尔一笑。

“这是我爸婴儿时期的照片。”

已退成暗褐色的黑白照片中,脸颊胖嘟嘟的婴儿正瞪大眼睛望着镜头。应该是一岁左右。不是被大人抱在怀里,而是独自坐在高背豪华座椅上。想必是在照相馆拍的。

“这婴儿的表情和你刚才傻眼时的一模一样。”

“会吗?很少听有别人说我们父女很像。”

聪美说妹妹对父亲的过去毫不知情,可是梨子对于梶田年纪轻轻就离开家乡,从此和亲兄弟断绝来往的情况知之甚详。她说是梶田自己告诉她的。

“我爸说他手边就只有这么一张小时候的照片。说到这个才好玩呢,他说当初要离家时,觉得带一张旧照片比较好,就把挂在老家墙上相框里的照片偷偷拿出来带走了。”

“这应该是为了日后留念吧。”

“才不是。”梨子笑着拼命摆手,“是为了将来。等到有一天扬眉吐气,该怎么说,成为励志……哎呀,不是常听人这么说吗?”

“励志传记中的人物?”

“对对对,就是那个!到那时报章杂志不是都会来采访吗,他说到那时候就会派上用场了。”

梨子笑了,我也跟着微笑,心中则赞叹梶田年轻时的好胜心、凌云壮志,以及他在壮志未酬的人生尾声能够含笑对宝贝女儿说出这番话的幸福。

“我爸原本一定很想像会长老师一样吧。”梨子眯起眼,用她那精心保养、涂了指甲油的纤纤玉指宠溺地抚着旧照片中的婴儿脑袋。“他曾说:‘我以前一直抱着侥幸投机的心理。可是人生的成功与幸福都不是靠投机就能抓住的。所以你也一样,在挑选结婚对象时,一定要仔细考虑这一点。’他说冒险与野心就像葱姜蒜,加了会让人生更美味,但光靠它们终究做不出一道菜。”

“这句话说得很棒,你不妨写在书里。”

梨子一脸开心,直点头。

聪美对父亲往事的苦恼想必大部分是瞎操心,是她内向自闭的心灵投射出的乌云般的幻影。现在,面对着梨子坦然表现出深爱父亲、今后将永远把这段回忆铭记在心的笑容,我似乎能理解聪美不愿妹妹的笑容染上丝毫瑕疵的想法了。

“大纲拟得很好。”我心中忽然溢满温情,如此说道,“令尊的孩提时代一章内容会根据你采访到的信息重新整理吧,抑或你打算实地探访令尊的老家?”

梨子摇头,染了色的头发闪闪发亮。“不至于那么大费周章。但我打算去水津,至少拍几张照片回来。父亲去世后,做女儿的这才初次造访他的故乡,你不觉得颇为浪漫吗?”

她说要把这一幕放在文章开头,作为序幕,的确很有想象力。

“供职共同无线出租车公司时期和担任会长私人司机时期的事,采访不成问题。如此说来,问题还是在第二章……”

梨子列的名单上有TOMONO玩具股份公司,是聪美提过的公司。二十八年前梶田夫妻在此工作期间发生聪美被绑架事件。夫妻俩逃命似的离开那里,不得不放弃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生活,可说是关系匪浅之地。

梨子为何会发现这家公司,答案很明显。因为留有照片,而且上面还贴着标签。

那是一张彩色集体照。男女老少都有,乍看之下应有三十人齐聚一堂。背后是栋铁皮覆顶的简朴建筑,墙上用油漆写着一行大字:TOMONO玩具股份公司。

虽然规模没有宏伟到足以称为公司正门,但这里应该是正式出入口吧。聚集的人群两侧立着一对挺气派的门松。是正月新年。照片上男人穿西装,女人大半穿着和服。大概是员工和社长一起喝春酒,趁机拍照留念。

每张脸都笑逐颜开,也有人似乎喝了酒。坐在中央的那对年过五旬的夫妻想必就是社长夫妇,两人都穿和服,丈夫的膝上还坐着婴儿。

“对对对,线索就是这张照片。”梨子指向照片。

“认得出来吗?这就是我爸妈。”

梶田的脸连我都认得出来。他身穿深灰色西装,系暗色领带,又黑又亮的头发尽数往后梳拢。梨子指的女人站在他左侧,穿着市松图案的和服,头发很短,秀丽的额头衬得眉毛格外分明,长得和聪美很像。

夫妻之间站着一个两三岁的女童,正对着镜头歪着脑袋,一脸阳光刺眼的表情。她留着童花头,身穿和母亲不同色的市松图案和服,坎肩显得很可爱。

“这是聪美吧。”

梨子点点头,嘴角往下撇。“姐真是的,居然不准我用这张照片。”

“这本来就贴在相簿里吧?”

“对。可她坚持说这是她小时候的照片,我无权擅自取走或刊登在书中。真不懂她干吗要故意作对。”

因为那既是唤起聪美可怕回忆的照片,也是和她现实中的忧虑直接相关的往事。想必就算强词夺理硬找借口,也要极力阻止妹妹。

“你以前就听说过TOMONO玩具公司吗?”

“我曾听爸妈提过。在开出租车之前,我爸好像换过很多工作。其中之一就是在玩具工厂,听说我妈也在那里上班。”

不只如此,据聪美所言,梶田一家还在员工宿舍住过。

“令尊令堂可曾谈过当时的事?”

“几乎没有。”梨子摇头,又抽出一根烟夹在指间,“听说那家公司倒闭了,害得我爸妈还得辛辛苦苦地另谋工作。但我爸好像说过工作又累薪水又少,反正不是能长久待下去的公司。”

看来梶田是这么向梨子描述TOMONO玩具公司的。

“无论如何,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

“相簿里还有没有别的在这家公司拍的照片?”

“没有。可能是因为过年,我妈和我姐难得穿和服,才特地保存这张照片。”

她之所以发现TOMONO玩具公司,是在母亲过世后翻阅旧相簿发现了这张照片,随后去问父亲。当时梶田并未多谈。

“令堂过世是……”

“五年前。是子宫癌,体检发现时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另外,还有没有什么照片可以得知令尊进入出租车公司之前任职的公司?”

“快照倒是有,但多半是家庭照,没找到可供参考的线索。我想这应该是唯一的线索。本来我爸妈就不喜欢拍照,”梨子说,“以前的照片真的没几张。”

是因为讨厌拍照才不拍,抑或是在某个时期都扔掉了,为了和过去做个了断?想到这里,我急忙挥去这个念头,千万不能又自以为是推理剧里的神探。

“如此说来,这的确是宝贵的线索。但公司既然倒闭了……”姑且不问梶田这句话是真是假,“要找当时任职该公司的人可是一大难题。你看这样好不好,这部分的查访就交给我吧。况且光是其他采访恐怕就够你忙的了。”

梨子的脸庞顿时一亮。“真的可以吗?”

“对,只要你不反对。”

“太好了。老实说,我正觉得这部分有点棘手。那就拜托你了。”

我对她一笑。只要把TOMONO玩具公司排除在梨子的采访范围之外,起码可以先稳住不安的聪美。

“你姐姐还记得当时的事吗?”

“她说没印象了。拍这张照片和新年穿和服的事,她说统统不记得了。”梨子的脸上再次浮现怒色,“我姐真的一点也不配合。就拿前天晚上来说吧,跟你见面之后,我们又大吵了一架。我姐啰哩啰唆地埋怨了我半天,说我太依赖会长老师和你的好意,自己做不到的事,妄想靠别人的力量来达成,根本是大错特错。我听了真的很不甘心。”

“你姐姐自有她的想法。一方面当然是客气,怕给我们会长添麻烦,另外说不定也怕出了这本书,会得罪负责调查这起肇事逃逸事件的警察。”

“真有可能吗?”

“我认为并非毫无可能。警察局毕竟也是公务机关,是一群人的集合。”

“那太奇怪了吧?明明就是因为警察徒劳无功,受害者家属才会自救的。”

“你听了或许会觉得我在说教……你姐姐和你差很多岁,两人的社会经验也差很多,所以担心的方向自然有点不同。你最好多体谅她。”

梨子把烟摁熄,滤嘴上印着齿痕。

“好吧,反正我就照自己的办法做,不再指望我姐帮忙了。”

“就现实来说,这样或许更好。如果你的采访有进展,那本书又有希望如愿出版,聪美或许就不再那么担心了。会长也说想劝劝她,叫她不用这么客气,怕麻烦我们。”说完我对她一笑,又补上一句,“你姐姐现在还是为自己的幸福忙碌就好。”

梨子没有回我一笑,而是以认真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

我问道:“你还是觉得婚礼延期比较好吗?”

“因为……”梨子撅起嘴正想说话,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铃声像八音盒般悦耳,曲调好像在哪里听过,是什么曲子呢?

“抱歉,失陪一下。”梨子急忙抓起手机附耳站了起来。当她匆匆走向睡莲门口时,只听见她“喂”了一声,接着就走出店外,没了下文。

趁着梨子回座之前,我把要点整理出来记在记事本上,思考该做的事情以及步骤。

五分钟后梨子回来了,刚才的不悦已烟消云散,又恢复了开朗。

“我想到一个问题,”等她一回座,我便开口说道,“你知道你父母的相识过程吗?最好能在第二章放一些类似的插曲。”

“我爸妈的事?我想想……”梨子的眼珠滴溜一转,看向天花板,“他们的感情很好。我听说的往事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两人年轻时的照片或……对了,没有结婚照吗?”

“我爸妈没举行婚礼。但我妈去世前不久,出租车公司的后辈结婚时,他们因是介绍人,所以拍了照。”

“那也行。你何不去访问那对新人?”

“也好,就这么办。”梨子记在记事本上。

我摊开记事本,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令尊过世的地点是在一栋大型公寓前吧,就是江东区的石川町?”

“对,没错。听管理员说那条路平时就有很多自行车来来往往。”

“你和他谈过?”

“我姐说给人家造成麻烦,坚持葬礼结束后一定前去打招呼,顺便也探听一下当时好心替我爸叫救护车的人是谁。我们还带着点心,对方都不好意思了。”

果然像聪美会有的贴心。

“你认为你父亲为什么会去那里?”

“谁知道……”梨子一边撩起头发一边摇头,“但我爸常做这种事。只要有时间,不管白天晚上说走就走。他本来就喜欢开车,就算没有特别的目的地,也会到处闲逛兜风。”

“那他过世那天也是开车外出吗?”

“对。他在出租车上挂上‘私用’的牌子就开走了。车子停在距现场不远的马路旁。后来去领车时,办手续还费了一番工夫。”

八月十五日,梶田在上午十一点左右出门。当时姐妹俩都在家,一起目送父亲出门。

——我出去一下。不会太久,晚上会回来吃饭。

“你和聪美都没问他去哪里或要去干吗?”

“没那个必要。碰上黄金周或中元节、新年这种假日,东京市内的道路都很空。他说这种时候开起车来特别顺畅,于是经常趁机出去兜风。”

梨子前一天刚和朋友从冲绳旅行回来,因为玩得太累,整天都待在家里。聪美则于下午出门。所以,最先接到城东分局的电话,得知梶田遭遇横祸的人是梨子。

“警方也没问过你们,梶田先生到那里做什么吗?”

“问过。我们回答说他应该是到那一带兜风,警方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梨子偏着头看着我,“有什么问题吗?”

“不,那倒不是。只是我之前没听说过。”

“是吗?可能是因为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别一提的事吧。”

这里的“我们”大概既指“我爸和我”,也指“我姐和我”吧。梨子极为自然地认定“爸爸像平时一样出去兜风”,甚至没有就这件事和姐姐交换过意见。

如果她这么做过,以她看起来绝不迟钝的表现,应该会察觉姐姐对什么事耿耿于怀才对。

“原来如此。但就散步来说,这距离还真远,等于从东京市二十三区的西边跑到东边。”

“怎么会远呢?是开车。况且我爸又是职业司机,更远的地方都是当天来回。杉村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说着她像要挖出真相般瞪大了眼情。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昨天我也去过现场。那栋公寓的环境相当不错,我才会猜想,梶田先生该不会是打算搬家吧。”

“搬家?”

“对。你姐出嫁后就只剩你和他相依为命了,对吧?房间一空不就显得冷清吗?也许他想换个小房子。”

梨子毫不客气地耸耸肩。“他从来没提过这回事。再说家里本来还嫌小,我姐搬走了腾出空间只会觉得更方便。”

“实际上,现在少了我爸就像开了一个大洞。”她落寞地补上这句。

“是吗?唉,真是不好意思,害你又想起悲伤的往事。”

道歉之余,我顺便把昨天赤手空拳闯进城东分局的事向她坦白。梨子像听到笑话一样放声大笑。

“警方那边由我来联络。毕竟由家属出面质问到底查得如何会更好。”

“那就拜托你了。另外,还有一件事。”

我从桌上挑出两张照片。一张是TOMONO玩具公司的大合照,另一张是用来当作梶田遗照的照片。

“这两张,可以借用一下吗?”

“请便。我爸那张大头照还有底片。”

“我要翻拍成彩色的,不需要底片。我会小心保管的。”

她收拾文件和照片时,我也跟着帮忙。

“会长说,他随时都能抽空接受采访,让你尽管和他联络。他好像把你和聪美当成自己的女儿般疼爱。”

梨子笑了。“会长老师还去我们家玩过呢。”

我很惊讶。

“去你们家?”

“对。当然不是经常,大概两三次吧。第一次去的时候,我还在念初中。”

据说是周末找梶田开车,顺便路过。

“也可能是我爸邀他去的吧……”

当时他在梶田家待了快一个小时,喝了茶才走。

“第二次去时,他还在银座的高级名店‘千疋屋’买了一大堆水果带去。”

私人司机朴素却温暖的住处或许自有吸引岳父之处。

梨子毫不扭捏地拉起波士顿包的拉链,说道:“会长老师虽然有女儿,但你也知道,因为另有隐情一直不能住在一起。因此也许对家中有女初长成的普通家庭感到好奇,觉得很有趣吧。”她大剌剌地说完后,似乎才赫然想起眼前的我就是那个“另有隐情”女儿的丈夫。“啊,对不起。”她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会长的心情我多少能体会。”

梨子露出有点谄媚的眼神咧开嘴角。“你们男人都是浪漫主义者。”

“会吗?”

“到手的固然都是宝贝,可是无法到手的会更加宝贝。”

我思索着我得到的宝贝。

好像没有什么无法到手的东西令我渴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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