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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作者:宫部美雪

一回到办公桌前,我就拨了梶田家的电话。聪美在家,她接起电话客气地打招呼,为前天的事致歉,声音低沉。

我迅速交代重点:梨子的采访方针已确定。如果根据目前所拟的大纲写书,绝不至于演变成她忧虑的事态,至于TOMONO玩具公司,将由我负责调查。

“就算查出什么,也绝不会传入梨子耳中,请你放心。倒是你……”

我告诉她:会长想跟她见面,而婚事最好尽量照原计划进行。

“呃……”聪美欲言又止。

我抢先接话。“对不起。我衡量之后,把你对令尊的心情和疑问悉数告诉会长了。如果瞒着他,事情会变得很复杂。”

“没关系,只要梨子不知道就好,况且我告诉你时本就有意让你代为转告。”

“听你这么说我总算安心了。会长认为你想太多了,他还说,这的确像敏感、纤弱又认真的你会操的心。”

聪美笑了。

“详情你还是当面听会长说比较好。以前发生的可怕事件不妨也全部告诉他,说不定会有另一番解读。会长把你们姐妹当成女儿看待,所以很担心。”

“谢谢。”

虽然看不到聪美的脸,但可以想见她那紧绷的脸已稍稍放松。挂上电话时,我也松了一口气。

好了,接着是TOMONO玩具公司。

聪美说这家公司位于八王子,三十二年前她在员工宿舍里出生。两岁或三岁正月新年,她在公司门前穿着正式和服拍过照。这三十年来日本经济动荡,TOMONO玩具公司如今是否仍在原地点呢?我拿起话筒拨通查号台。

“八王子市内的……TOMONO玩具股份公司,是吗?”查号台的小姐以清脆悦耳的声音问道。

“对。是玩具制造公司。TOMONO是用假名拼的。”

传来一阵咔嗒咔嗒的打字声。

“找不到这家公司。但有一家玩具零售店是以‘TOMONO玩具’登记的。”

零售店?

“是玩具店吗?”

“对。不是制造商,但是用假名拼的TOMONO玩具。”

“那也行,麻烦告诉我。”

语音答复声响起。我把那以〇四二六开头的号码记下。

就照片所见,TOMONO玩具公司虽然建筑物本身像工棚一样简朴,但还是有一定的规模,占地似乎也很广。

创业者在某个时期退出制造业,关闭工厂卖掉土地。但是又舍不得完全脱离玩具业,于是在当地开了一家玩具店。也许这样就说得通了。

电话刚响了一声,立刻有人接起。

“您好,这是TOMONO玩具店。”传来轻快的女声。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那边是玩具店吗?”

“啊?对,没错。”

“不好意思,贸然打电话来。我正在找大约三十年前位于八王子市内的玩具制造商TOMONO玩具公司的相关人士。因为贵店名称相似,我猜或许和该公司有什么关系,就冒昧打来了。”

“哎呀,”那活泼的女子发出响亮的惊呼,“你说的就是我爷爷的工厂。”

猜中了。

“那真是太好了。是你祖父吗?请问他还健在吧?”

“健在?噢,还活蹦乱跳好得很呢,就住在这里。”

“详情我想当面拜访,正式打过招呼后再谈。能不能把住址告诉我?啊,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今多财团集团宣传室的杉村三郎。”

那活泼的女子一边复述我的名字,一边记下。

“以前在那里任职的人后来凑巧在我们公司上班,但前阵子过世了。”

“那真不幸。”

“为了写一篇报道追悼他,我正四处打听他的往事,他叫梶田信夫。”

我把梶田的名字详细说明后,对方再次复述并记下。

“据说梶田带着妻子住过员工宿舍,如果你祖父还记得他那就太好了。”

“我帮你问问看。以前的事他好像还记得很清楚。请问,你要来我们这边吗?”

“我很希望能拜访,不知你祖父是否方便。”

“我不知道。他正巧出去了,晚一点我让他和你联络好吗?”

我客气地道谢,把集团宣传室的电话号码和我的手机号码告诉她。“那就麻烦你了。”

“好好好,拜拜。”

一挂上电话,我就和坐在斜对面的园田总编四目相对。

“干侦探这一行,没想到还挺容易的。”我说。

总编的老花镜滑到鼻头,朝我投来怀疑的目光。

将近三十年前的照片上就已五十出头了,可见现在应该已年过八旬。健康长寿的老人往往患有重听,这是可以预料到的。

TOMONO玩具公司的荣次郎老先生打我的手机时,已是那天晚上八点过后,当时我们正在吃饭。我离开餐厅接电话,等我讲完回到餐桌前,只见妻子和女儿都在笑。

“那个人嗓门好大。”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但托他的福,总算可以了却一桩任务了。星期日我要去八王子一趟。”

健康长寿的老人往往特别啰唆。荣次郎把到星期六为止都得忙着小区自治会开会和活动、无法和我碰面的情况反复解释了三遍后,才约定星期天见面。

“说不定得耗上不少工夫。”

“你要开车去?”

“不,搭电车。”

“那要回来时先打个电话。我们去新宿车站接你,到时顺便兜个风,一起在外面吃点东西。如果不耗到半夜,那我们晚点吃饭也没关系,对吧?”

妻子与女儿相视一笑。我也赞成。

“该去哪里好呢?冈崎餐厅怎么样?那里有桃子爱吃的樱桃蛋挞。”

我的鼓膜还处于麻痹状态,挑餐厅的事就交给她们母女俩,我继续吃饭。看来星期天的采访会是一场硬仗。

今晚我们说好还要尽情欣赏美空云雀的歌声,所以我负责善后,只是把碗盘放进洗碗机我也能胜任。妻子先去洗澡。桃子本来在看她喜欢的动画片,可是还没播完她就已经哈欠连连。晚餐前,她把在幼儿园画的画拿给我看,以四岁孩童的标准来说,她用色惊人地丰富,构图也很均衡,但这也许是做父亲的一厢情愿的看法吧。也说不定遗传自母亲那一系的绘画天分更显著地体现在桃子身上——会这么想也是我的一厢情愿吗?

今晚,连小茶匙老太太的冒险奇谈都不用翻开。“绝不让小孩太晚睡”的教育方针在我们家可是牢不可破的铁律。

家里的电话响了。妻子还在洗澡,我拿起话筒。

“是杉村家吗?”毫不客气的问话,是我妈的声音。

“妈,”我说,“今天我正好想起你呢。”

“我就说嘛。难怪今天我好端端地犯头疼。我还以为是中风的前兆,原来是你害的。”

虽然她没有恶意,但嘴巴有毒,毒如蝮蛇。

“我寄了梨给你。我想应该先通知你一声。虽然一男说你们那边有管理员又有用人,不愁没人收包裹,随时寄生鲜物品去也没关系。但我想还是说一声比较好。”

一男是我哥。他在家乡的镇政府上班,业余经营一座小果园。婚后育有二子,和我爸妈同住,是个成天劳心伤神、老实正经的典型日本男人。

“谢谢你寄东西来。”

“你那里比几个破梨更好的东西虽然多得是,但我们家也只有梨可送。”

妈每年都说同样的话。

“菜穗子和桃子都很喜欢……”

“用不着叫她们听电话了。”妈以迅如箭矢的速度打断我,继续说道,“喜代子让我替她向你问好。”

喜代子是我姐。在当地的小学(那也是我们兄弟姐妹的母校)当老师。她丈夫在初中(同样是我们的母校)教书,去年刚升为教务主任。两人没有小孩。

“那就这样。”

“大家都还是老样子吗?”

“不然还能怎么变?你过得还好吗?”

“我们这边也都很好。”

我妈沉默了一下,说:“上次,他上电视了。”

她指的是我岳父。

“我没注意。”

“是NHK教育电视台。说了一堆让人一头雾水的话。你也真不容易啊。”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妈再次尖酸地说了一句“那就这样”就挂了电话,像在逃命似的。大概真的在逃吧,逃离她必须和“菜穗子大小姐”说话的场面。逃离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次子硬是不顾双亲的强烈反对结了婚,侥幸获得双亲连想都无法想象的奢华生活,并在那种环境中尴尬得要死。

结婚时,我妈对我说:“今后我就当你已经死了。”

所以我也无法告诉她,其实我的生活既不像她忧心的那样奢华,也没那么尴尬,因为我早已变成死者。我妈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就会寄梨给死掉的儿子,然后像在生气似的打电话来说那是新鲜水果,怕我没及时收到会坏掉。

爸从不接电话,我已经好几年没和他说上话了。虽然我和大哥大姐之间的电话往来比较频繁,但他们向来是打到公司,绝不会打来我家,再不然就是趁我在公司时打我的手机。

每当沮丧时,我总会想起某句格言。是谁说的呢?正是今多嘉亲。

“再怎么备受祝福的成功婚姻,也照样带有某种不孝的因素。”

玩味着其中的讽刺意味,再对照自己的现状,我便能稍稍释怀了。

岳父是否也向梶田说过这句格言呢?梶田是否曾向谁吐露他的婚姻生活,以及和妻子的相识过程?梨子也许能打听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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