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力量

睡美人  作者:川端康成

进入十二月,连续大好天气。

舞蹈家们的秋季表演会也基本结束了,这个月只剩下吾妻德穗、藤间万三哉夫妇的《长崎踏圣像舞》和江口隆哉、宫操子夫妇的《普罗米修斯之火》等。

吾妻德穗、宫操子与波子年龄相近。

波子从年轻时,即十五年乃至二十年前起,一直在观看这些人的舞蹈。吾妻德穗跳日本舞,宫操子则跳所谓的新舞蹈[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德国兴起的新舞蹈,它冲破古典芭蕾舞的传统,追求自由表现和现代化。],同波子她们的古典芭蕾舞不同。但他们夫妻长年累月坚持跳下来,这使波子有所感触。

波子同这些人一样,也经历过日本舞蹈的时代潮流。

江口、宫夫妻留学德国前夕举行的告别舞蹈会,以及回国后举行的第一次汇报演出会,波子也都观看了,留下了新鲜的印象。这是昭和十年的事了。

那时号称“舞蹈时代的到来”。很多舞蹈家随意举办舞蹈表演会,舞蹈会的观众甚至比音乐会的观众还多。

也是那时,西班牙舞蹈家拉·阿根缇娜和特雷西纳、法国的沙卡洛夫夫妻、德国的克罗伊茨贝格、美国的路斯·佩姬等接踵来到日本表演舞蹈。

也还是那时,波子风闻,因在佳吉列夫俄罗斯芭蕾舞团建团之初就担任艺术指导而闻名于世的米哈伊尔·福金也很想到日本来。还传说福金要给宝冢和松竹[宝冢和松竹均是日本的歌剧团。]的少女歌剧做芭蕾舞的艺术指导。

西方舞蹈家来是来了,却没有一个是跳古典芭蕾舞的。波子只好期待着福金。然而这仅仅停留在风传上。

波子一次也没看过地道的芭蕾舞,却继续跳芭蕾舞式的舞蹈。她的古典芭蕾舞基本训练究竟准确掌握到什么程度,连波子本人也不甚清楚,就坚持跳下来了。

摸索、怀疑和绝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加深了。

战争结束之后,日本也流行起芭蕾舞来。今天《天鹅湖》、《彼得鲁什卡》等俄国芭蕾舞的代表作品已能由日本人表演,波子却有点胆怯了。

有时自己对让女儿学习芭蕾舞,自己教芭蕾舞,也不由得犹豫起来。

友子不在排练场之后,波子更失去了教学的信心。莫非是友子的献身精神,支撑着波子的自信?

波子不知怎的累着了,有点感冒,四五天没有去排练。

“妈妈,我暂时到日本桥去排练好吗?”品子担心母亲的健康,“友子回来以前,我帮您忙不行吗?”

“她不会回来了。但她说还会回到我这儿来的,说不定有朝一日她真会回来……”


“我真想去见见友子那位情人。可是,友子没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和地址。怎样才能知道呢?”

品子这么说,波子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是啊。”

“去问友子的母亲,不好吧?”

“不好吧。”

波子无精打采地回答了一句,心想,不是就要过年了吗?友子的母亲或许会一如既往地前来问候。届时自己说些什么好呢?

友子的母亲早年丧夫,靠出租四五间房子来抚育友子。由于战争,房子焚毁殆尽。友子到波子的排练场来帮忙之后,她母亲在附近的商店里工作。波子未能养活她们两人,总是于心不安,心想把希望寄托在不久的将来。没想到友子的分别比波子企盼的“不久的将来”来得还早。

波子期待的“不久的将来”,或许不仅是友子的事。她郁郁寡欢,感到落寞彷徨。

她想,哪怕把宝石卖掉,出售厢房,也要帮助友子。友子了解波子的生活状况,不忍心过多地加重波子的负担,也就断然拒绝了。波子毫无办法,她似乎感到这种矛盾是由于她同友子的性格各异、生活不同所产生的。

“品子,你不要随随便便地去见友子的母亲哟。恐怕她母亲什么都不知道。”波子说,“而且,友子即使不在日本桥排练场,我也能干得了。用不着担心。你还是不要考虑教学生的事了。”

波子担心自己心头的阴影会投在品子身上。

波子没去排练时,东京绸缎店的两人和京都绸缎店的一人到她家来,三人都是向她诉说失窃的事。

东京那个人,在拥挤的电车上被人偷窃皮包,丢失了一大笔钱。另一个人放在电车行李架上的行李被人拿走了。

京都绸缎店的人是乘国营电车去大阪途中,抱在膝上的行李被人抢走。开车时关车门的瞬间,人家抢走行李,跳车逃跑了。

“喂!……周围的人高声喊叫,被抢的当事人反而愣住,连喊都没喊一声。”

绸缎商站起身来,厌恶地做着手势说:“就这样,他一只脚用力踏在车门处,做好跳车的准备。”

波子把这件事当作年关艰难的例子对矢木说了,矢木却说:

“唔,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拥到你那儿去,毕竟是物以类聚啊。”


“你不清不楚的就同情他们,又跟他们买了些什么吧?”

波子被矢木这么一说,更是哑口无言了。

她向京都绸缎商买了一件短和服,内心还盘算着买点那两个东京人的什么东西。没能买下,实在过意不去。

波子看到结城产的优质小碎花麻布,想给矢木买下来。要是在过去,即使勉强,她也会叫丈夫穿上的。一想到这儿,她深感内疚了。

小碎花麻布映现在波子的眼里。她本想把这件事也告诉矢木,可是头一句话就被矢木顶了回来。

“年关谁还会拿着一大笔钱去挤电车呢。”

“按你那么说……”

“既然关门时被抢的事件层出不穷,别坐在出口附近,不就得了吗?”

矢木沉住气继续说下去,波子焦灼不安起来。

“那不是挺可怜吗?就说我们家吧,他们都帮过咱们的忙,帮助我们卖了相当多旧衣服嘛。”

“那是做买卖。”

“有些也不是纯属买卖性质。咱们是他们的老主顾,我去的时候他们为我,品子去的时候他们为品子精心挑选了一些适合我们穿的布料。战前收藏的好东西中,有的是绸缎商自己喜爱的,他们却恳切地卖给我们了。多可怜……”

“可怜?”矢木反问说,“可怜什么?你的声音为什么颤抖?”

要是平常,那不算一回事,这会儿波子却有了反应。

战前,那三位绸缎商各自都拥有相当规模的店铺。京都的绸缎商疏散到福井,遭遇地震。战后五六年了,今天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商店。三人都在年关失窃,带着一副可怜的面孔来了。

波子被矢木嘲弄了一番,心想,自己只要拜托前来排练的姑娘们,卖个十反[日本布匹长度单位,一反长二丈七尺,宽九寸。]二十反是不成问题的。于是她急忙打扮了一下,到东京去了。

在排练场上,只有学生像往常一样在练习基本功。两位老手替代波子和友子,离开队列,正在教授大家。

“哎哟,先生,您已经好了吗?”

“您脸色可不好啊。”

学生们靠过来把波子团团围住,像要支撑住她似的,让她坐在椅子上。

“谢谢。我休息了,实在对不起。看起来很孱弱,其实我并没有卧床不起。”

波子话音刚落,便抬起脸来,想看看周围的姑娘,不料她却不断地咳嗽,咳得眼泪都流淌出来了。

一位少女用手帕给她揩拭眼睛。

“不要紧的,你们继续排练吧。我休息一会儿。”

波子进入小屋,望了望桌面上的电话机,就给竹原挂了个电话。


竹原来到排练场的时候,波子独自一人坐在暖炉旁的椅子上,一只胳膊放在扶手上,把脸伏在上面。

“谢谢你给我挂来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同往常不一样,我本想马上就来,无奈有桩小型照相机的生意,客人在,这是出口生意。”

竹原站到波子面前,脱下帽子,将帽檐一头插入把杆和墙壁的间隙里。

波子泪眼汪汪地仰望着竹原。额上还留有袖子的印迹,眼睫毛也有点凌乱了。

“对不起。”波子不由得说,“我有点感冒,所以连排练也停了。”

“是吗,好像还很疲乏的样子。”

“事情很多,太累人啦。”

竹原站在原地俯视着波子,忽然又把视线移开了。

“我一进这间房子,就嗅到煤气味。不是有毒吗?”

“嗯,排练起来,马上就热了,把它灭掉了。”波子回头照了照镜子,“哎哟,脸色苍白。”

波子用指尖抚了抚睫毛,仿佛让人看见了睡醒的脸感到难为情似的。她几乎没有抹口红。

竹原朝那边望了望。

“壁镜也还没安上啊?”

“嗯。”

拥有这个排练场之初,波子就说过要在一面墙上镶上镜子。但是,现在墙上也仅仅安装了两块合起来的西服裁缝店的穿衣镜。

“这哪叫镜子啊。”

波子嫣然一笑,映在镜中的憔悴面孔使她放不下心来。头发也有四五天没有好好打理,只用梳子拢了上去。

以这种姿态会见竹原,波子感到很是坦荡,内心涌起一股怀念竹原的亲切之情。

“今天本想在家休息来着,突然心血来潮,又出来了。”

竹原点了点头,在椅子上坐下来。

“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我以为你怎么了呢。我没料到这儿只有你一个人,就进来了。你那副模样,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吗?”

“你说什么问题呢……”

波子顿时说不出话来,记忆里又蒙上了一片愁云。

“我又想起那些无聊的事。就是护城河一角那尾白鲤鱼……”

“鲤鱼?”

“嗯。在日比谷十字路口附近,护城河的一角上,不是有一尾白鲤鱼吗?我看那尾鲤鱼,不是挨你的责备了吗?”

“哦。”

“后来我问品子,她说那儿有鲤鱼,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不是说过吗:有一尾小鲤鱼在护城河的角落里浮游,谁都不知道它在那里,就走了过去。这种东西只有我才注意到,正说明我的这种性格吧?”

“说过。鲤鱼和波子都是孤独之身,同病相怜啊。你凝视着护城河,我真想从后面冲你的脊背猛击一掌。”

“你斥责我说:去掉这种性格吧。”

“看着看着,我实在难过。”

“不过,纵令谁都没发觉,鲤鱼还是照样在那里生存。当时我确是那样想的。后来就对品子说了。”

“你是说跟我两个人看了?”

波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品子跟我说过,那是鲤鱼喜欢聚集的地方。一到傍晚,就只留下一尾了吧……还说带着孩子逛日比谷公园的人,回去的时候常常将饭盒里的残羹剩饭扔给它们吃……那里是鲤鱼常集中的地方,即便只有一尾,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是吗?”竹原露出了反问似的目光。

“我问过品子,她的回答就像你责备我的时候一样,我不禁感到自己真可怜。那时候不知怎的,我深切地感到:小小的鲤鱼,奇怪地选择了这个寂寞的地方,而且孤零零一尾待在那儿。”

“是啊。”

竹原领会了。

“你常有这种情况。”

“我也是这样想的啊。这些不值一提的鲤鱼,使我产生一种怜悯……虽然和你在一起,我却发现了这样的东西,不禁寂寞起来。”波子说完后,猛然一惊,闪烁着目光把头耷拉下来。眼帘微红,双颊也飞起了一片红潮,然后说了声“对不起”,似乎要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

竹原凝望着波子。

“你就不能不去看白鲤鱼吗?”

波子眨了眨眼,左肩稍微倾斜。在竹原看来,那肩膀上仿佛有什么重担把它压歪了。

竹原站起身来,离开波子两三步,又靠近过来。

波子将右手搭在左肩上,闭上了眼睛,往前倾倒过去。

“波子!”

竹原从旁边支住了波子,就这样绕到她后面,像扶起似的把她抱住了。

竹原把自己的右手搭在波子的右手上,温柔地握着它。波子的右手在竹原的掌心里,手指变得毫无力气,从肩膀上滑落下来。这种冰冷的感觉畅通无阻地渗透了竹原的全身。

竹原躬下身来。

“太晚了。”

波子把脸背了过去。


“太晚了?”竹原重复了一句波子的话,然后加重语气说:“不晚!”

竹原这样否定之后,波子所说的“太晚了”这句话才印在他的心上。

他身子一动不动,似乎有些犹豫。

竹原的下巴颏触着波子的头发,可以看见她的耳垂,脖颈微扭,上面的发际洁白极了。

今天她没戴耳饰。

波子感冒,没有洗澡就出门了。临出门时,比平时多抹了些香水。这种卡朗黑水仙的香味,夹杂着烤焦的枯草般的头发味儿,微微地飘荡着。

竹原依然将右臂搭在波子的右臂上。波子把右手从自己的左肩上放落下来,自然形成了竹原温柔地拥抱她的姿势。波子心脏的剧烈跳动传过来。竹原尽管没有接触到,却感觉到它的跳动了。

“波子,绝不晚啊!”

波子轻轻摇摇头,把脸扭过来面对着竹原。

竹原用胸膛支持着波子,嘴唇贴近波子的上眼帘。方才竹原也是想首先接触波子的眼帘的。

波子闭上眼睛,上眼帘仿佛在说话。眼帘比嘴唇更温馨、更哀伤地倾诉衷情。

然而,在竹原接触之前,波子的眼泪夺眶而出,濡湿了眼睫毛,双眼皮的线条显得更优美了。

转瞬之间,泪水从眼角淌了出来。

竹原将嘴唇朝向淌出泪珠的地方。

“不要。可怕啊。”波子晃了晃肩膀。“可怕啊,有人在看呢。”

“在看?”

竹原抬起眼睛。波子也抬起眼睛。

从对面采光的窗户,可以看见马路上行人的腿。

窄长的窗户比马路稍高一些,只能看见步行的人的小腿部位。看不见膝盖,也看不到鞋子。

地下室光灿灿的,有点晃眼。人们急匆匆地赶路,城镇已经快要黑下来了。

“可怕啊。”

波子想要站起来,动了动身子。竹原冷不防地松了松胳膊,波子像散了架似的,往前歪倒。

“放开我……”

波子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了。

竹原望着波子离去。仿佛自己还拥抱着波子。

“从这儿出去吧。”

“嗯,请稍等一会儿……”

波子一看见镜子,就害怕起来,便离开了壁镜。


当晚,波子回到家里时还不到九点,比品子还早。品子兼任艺术指导,所以晚回家。波子比品子先到家,不知怎的,这竟使她如释重负。她觉得好解释了。

打开丈夫房间的拉门,放在门拉手上的手指依然在用力。

“我回来了。”

“回来了。这么晚啊。”矢木从桌旁转身说,“你在外面没出什么事吧?”

“嗯。”

“那就太好了。”矢木摇了摇锡制茶叶盒让她看,“这个已经空了。”

波子来到茶室,想从罐里将玉露茶倒在小茶盒里,手却不听使唤,茶叶撒落在榻榻米上。

她拿着玉露茶走出茶室时,矢木已经伏案写文章,没有看波子。

“晚安。今晚要写到很晚吗?”

波子准备默默地退下,后来还是招呼了一声。

“不,有点冷,很快就睡。”

波子回到茶室,将撒落的玉露茶叶捡起来,放在火盆里烧了。

烟消后,茶香犹存。

波子想轻步绕着房间走,却又悄悄地抑制了这种心思。

她计划一到家就直接去排练场弹钢琴,可是也没办到。

乘电车回家的路上,波子听见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乐声,这支曲子里有她同竹原的往事回忆。那遥远的往事回忆,通过音乐,像是成为遥远的梦,也像是成为近在咫尺的现实。

“品子一回来就令人担心啦。”波子喃喃自语。

为了不让品子看透自己掩盖不住的喜悦心情,波子只好躲进了被窝。她有点感冒,早点就寝,矢木和品子也不会怀疑吧。

波子从日本桥排练场出来,应竹原的邀请到西银座的大阪饭馆去了,可心里总惦挂着回家的时间。然而,在新桥站同竹原告别后,波子反而落入了起伏翻腾的思绪之中。

相反地,回到丈夫身边,她比在竹原身边时更不害怕丈夫了。

波子自己铺床铺,差点喊出一声“啊”来。

她心头仿佛掠过一道闪电,觉得在护城河畔,在日本桥排练场里,自己同竹原在一起,有种可怕的恐惧感猛然发作,这实际上难道不是爱情的发作吗?

波子把褥子放下,坐在上面。

“哪儿会有这种事呢。”

波子坚决否认,就是钻进了被窝,心情平静下来,还是像害怕闪电似的把双手合上了。

她正想逐一回忆《大日经疏》中合掌的十二种礼法,这时矢木进来了。


其中有双手的手指、手掌都紧紧合在一起的实心合掌,掌心与掌心之间稍微留出空隙的虚心合掌,把掌心略略拱圆的蓓蕾形的未开莲合掌,将双手的拇指和小指连接起来、其他三指分开的初开莲合掌,将掌心合在一起五指交叉的金刚合掌,还有归命合掌……到此为止,名实相符的合掌易记不易忘。

但是,剩下的七种合掌礼法,比如,把双手的掌心向上、手指弯曲像捧水般的捧水合掌,把掌背合在一起、手指交叉的反叉合掌,只将双手的拇指接连、掌心向下的覆手合掌,这些不像合掌的合掌,波子也就记不牢了。即使能摆摆样子,名字也叫不出来。

她反复两三次,想从头开始追忆这些礼法,可是刚追忆到归命合掌的时候,就听见了矢木的声音:

“怎么样啦……睡着了吗?”

矢木打开隔扇,在幽暗中窥视波子的睡姿。

波子慌忙将合掌的双手挪到自己胸前。

归命合掌虽是死人的合掌,可也是一种把身体瑟缩一团、害怕得发抖的手的姿势。这是请求恕罪,也是乞求怜悯的动作。

波子将交叉的手指,紧紧地用力压在胸口上。她以为矢木是察觉到竹原的事,前来责备她的。

“出门去,还是受累了吧?”

矢木把手放在波子的额头上。

“什么,没有发烧。”矢木说着又将自己的额头贴到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我更热呢。”

波子要避开矢木似的,将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按在额头上,不由得吓了一跳。

“哎呀,真讨厌。我,没有洗澡……六天也……”

波子抑制住了战栗。她竭力把自己的失望也隐藏起来。

一碰上绝望,她自己好像从不贞的恐怖和罪恶的不安中摆脱出来,获得了解放。

波子落泪了。

不大一会儿,矢木从茶室扬声说:

“喝杯热柠檬水好不好?”

“嗯。”

“加不加白糖?”

“多加点……”

波子想起自己回到家里就跟矢木说的一句话:

“今晚,要写到很晚吗?”

听起来这像是一种劝诱吧。波子咬紧了嘴唇。

波子喝着热果汁,听见了品子回来的脚步声。

“妈妈呢?”品子刚跨入茶室就问道。

矢木有意让波子也能听见似的说:

“她到东京去,累了,在睡觉。”

“哎呀,妈妈去东京了吗?”

品子说罢正要去波子的寝室,矢木喊了一声“品子”,把她叫住了。


品子好像坐到了父亲的面前。

波子竖起耳朵听听矢木要说些什么,她左右翻身,把弄乱的头发拢了起来。

波子觉察到矢木大概是为了让自己有充分的时间梳妆打扮,不让品子到寝室来才把品子叫住的,她那双忙碌的手,忽然停止不动了。

“爸爸,那是热柠檬水?”父亲不出声,品子便说。

“对。”

“我也要喝。”

波子听见往杯里斟开水和搅拌的声音。

矢木像是看着品子手上的动作。

“品子。”矢木又喊了一声,“我看了高男的笔记,是这么写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亲的了。”

这话太唐突了,品子大概在望着父亲。

“那是尼采寄给妹妹的信中的一句话。”矢木接着说,“品子是怎么想的?品子和高男不是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而是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同尼采说的正相反。不过,高男认为这是好句子,把它抄录在笔记本上了。虽说年纪调了个个儿,但说的还是一男一女两兄妹……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亲的了。恐怕是好句子吧。”

“是好句子啊。”

“高男希望这样。因此你也在什么地方写下尼采的这句话就好了。”

“嗯。”

波子听见了品子直率的回答。

但是,品子又像想起什么来似的,无意中说了一句:

“爸爸,你们是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吧。”

波子不禁愕然。

矢木和他的妹妹,兄妹竟成了陌生人,如今已经断绝了来往。

矢木的妹妹靠波子娘家的扶助,从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同矢木的母亲一样,成了女教师。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同兄嫂完全疏远了。这是因为矢木的缘故还是妹妹的关系?还是波子不好呢?恐怕是其中之一吧。也可能是一种自然的演变。但是,小姑子的生活方式与性格都和波子不同,波子同她合不来倒是事实,波子一看见这个小姑子,不禁感到婆婆和丈夫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品子提到矢木妹妹的事。波子等着看矢木是怎样回答的。

“这么说来,有一段时间连姑姑也没见面了。过年的时候,给她寄过一张我们一起写的贺年片吧。”

父亲佯作不知的样子,品子似乎不介意。

“爸爸,今天早上您谈到尼金斯基啦?谈到尼采或是尼金斯基他们疯狂的天才啦?尼金斯基小时候哥哥死了,家里就只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了。”


今晚,高男回家很晚,矢木对品子谈了高男的事。波子侧耳倾听,觉得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矢木是不是已经看出波子见了竹原,在拐弯抹角地责备波子呢。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亲的了……

对父亲的话,品子似乎也猜测到了几分。品子说出矢木妹妹的事,又把尼采说成是疯子,把波子也甩了一道。就算品子无意挖苦,波子在背地里听见也不禁吓了一跳,有点沮丧。

“妈妈。”品子喊了一声。

波子难以回答。

“睡着了吗?”品子又冲着父亲说,“妈妈也喝热柠檬水了吗?”

波子情不自禁,说了一声“唉,讨厌鬼”,就战栗起来了。

“瞧这孩子。”

波子感到品子已经有女人的心理活动了,这是隐藏在女人内心深处的、令人讨厌的卑俗的东西。

“妈妈也喝热柠檬水了?”

品子这种亲切的关怀,也许只是口头说说罢了。

波子深深地吐了口气,令人讨厌的不正是自己吗?脑子里留下的,只是自己那种令人作呕的姿态。她觉得触到了自己丑恶的地方,引起意想不到的憎恶。

波子感到自己丑态毕露,就像一具丑陋女人的躯体横卧在自己的前面。

大概她是心中有愧,回家时才试探丈夫吧。抑或是她带着惧怕罪恶的心情,一反常态,主动淹没在波浪中呢。这种罪恶的体验,对丈夫、对情人都是双重的。因此倒不如说增加了双重的喜悦。或许是对丈夫、对情人都积累了难言的罪恶吧。

波子竭力把厌恶、悔恨和绝望的情绪巧妙地隐藏起来,形成今天新的躯体。

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没有拒绝竹原吗?

竹原看见波子的恐惧,也没有和她亲吻。可波子是害怕,并不是拒绝竹原。

她心头闪电似的掠过这样的思绪:那种恐惧感的发作,实际上不就是爱情的发作吗?难道放下褥子的时候,就是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吗?

那道闪电恍如照亮了波子的真面目。

说不定波子是用恐惧的伪装欺骗了竹原,也欺骗了自己。


吾妻德穗、藤间万三哉夫妇的舞剧《长崎踏圣像舞》在帝国剧场上演了四天。最后一天,波子去了。

五点开演。两点波子就从北镰仓出发,顺便到银座的金铺把戒指卖掉。是准备送给友子的那只戒指。

波子边走边想:把戒指换成钱,送多少钱给友子好呢?她犹疑不决。

“那天,友子如果接受戒指不就没事了吗!”

前些日子,友子曾受波子差使去过金铺,她大概也会在同一家商店把戒指卖掉吧。

那以后,还没过几天,波子竟为了自己把戒指卖掉了。她心想,假如把钱拿回家去,分给友子的那份又得减少了。

波子决定托事务员把钱捎到友子家里,自己就返回了新桥站。

波子在事务员面前数着千元钞票,忽然“哎哟”一声,转过身去。她以为是竹原的手触到了自己的肩膀,却原来是其他客人的行李碰了她的肩膀。一位年轻小伙子站在她的身边。他一点也不像竹原,手里拿着一件细长的行李。

“对不起。”

“没关系。”

波子脸红了,心里热乎乎的。

一万元,她重数了一遍,然后用手绢裹上,在手绢上写了友子的地址。

“啊?把钱裹在手绢里送出去吗?”事务员惊奇地说,“这里有口袋,给您一个吧。”

“好吧。”

波子有点慌张,急忙中才想起用手绢包裹的,尽管这样做很可笑,她却没有意识到。

她一离开那个令人难为情的地方,一阵阵轻轻的笑声便向她涌来。

波子一边走一边想着送给友子的金额。一路上有许多服装店,橱窗里的男装跳入她的眼帘。她心里想:这些都适合竹原穿吗?仿佛只有适合竹原的用品才该在这个城市里存在似的。是物品在等待和召唤着波子。波子的脑海里又立即浮现出竹原穿戴这些东西的英姿。

友子的事好歹告一段落之后,商店里的男人用品显得更加生色增辉。波子一看见橱窗里的围巾,就感到自己的手好像触到了竹原围着这种围巾的脖颈。她被商店的围巾吸引,把它买了下来。

“啊,真快活啊。这些东西像是请友子买来的。是你的临别赠品?”波子唠叨着,又买了一条毛织领带。

她经由曾和竹原走过的护城河,到了帝国剧场。她来得太早了。


登上二楼,只见休息室的柱子和墙壁上悬挂着林武和武者小路实笃等人的绘画。波子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花与和平之会”在这儿开设的小卖部,摆有诗人和作家书写的厚纸笺,画也是这个会的。

波子靠在舒适的椅子上,凝望着林武绘的《舞姬》蜡笔画。

“波子夫人。”有人拍了拍波子的肩膀,接着说了一句:“你看得出了神啊。”

波子心想这回肯定是竹原了。可她还是吓了一跳。

“久违久违。”沼田又说了一句。

“好久不见……”

“在这样美好的地方见到您了。”

沼田落座之前,回头看了看那张《舞姬》。

“好画啊。唔,拿着扇子……”沼田说着走近那张画。

波子想,假如被他一直纠缠到家,该怎么办呢?

沼田身体很重,他在旁边一坐下,长椅子就塌陷下去,波子的身体也随之倾斜,她悄悄地离他稍远一点。

“上个月我见过矢木先生了。”

“是吗?”

波子不知道。

“我接到他从京都寄来的信,他叫我到幸田旅馆,我还以为有什么事,跑去一看,什么事也没有。我原想准是谈波子夫人的事,可是看来先生是想从我这里探听点什么吧。比如竹原的事、香山的事……”沼田看了看波子的脸色,“我敷衍应付过去了。我们还议论了波子夫人的青春问题。”

波子嫣然一笑,企图掩饰过去,脸颊却飞起了红潮。

“今天见到您,我大吃一惊,您像一朵突然绽开的鲜花,艳丽极了。”

“别开玩笑了。”

“不,真的像绽开的鲜花。”沼田又重复一遍,“我还劝过矢木先生,让夫人重返舞台。”

“哪儿的话。我在想是不是连排练场的事也不干了。”

“为什么?”

“没有信心。”

“信心?夫人,您以为东京的芭蕾舞讲习所有多少处?有六百处啊,六百……”

“六百?”波子一惊,死了心似的说,“啊,真惊人。”

“据说好奇的人调查过了,在大阪有四百处。”

“大阪有四百处?真的吗?令人难以置信啊。”

“把地方城镇的数字加起来,真可观哩。”


“记得有人这样写过:芭蕾舞不是义务教育。的确,这是芭蕾舞狂的时代,难怪人们这么说啊。时髦就像一阵风,女孩子都得了舞蹈病。据说有位舞蹈家挨了税务局的冷语,他们说近来能赚钱的,大概就数新兴的宗教和芭蕾舞了。”

“不至于吧……”

“我总觉得这个芭蕾舞热非同小可。古典芭蕾舞不适合日本人的生活习惯和身体条件,基础不成啊。马马虎虎指导一下,就举办表演会,说起来这像是发牢骚,不过,全国各地无数的女孩子都跳呀、蹦呀、转呀,确是可怕啊。也就是说,基础越来越雄厚了。在这基础上自然会出现新生力量。有了雄厚的基础,哪怕废品堆积如山……即便骗人的教师多,就让它多去吧。不成材的芭蕾舞女演员多,也由它多去吧。这会造成兴旺的局面,就是这么回事吧。我是非常乐观的,日本的芭蕾舞大有希望,我的事业也……”

沼田越说越来劲。

“在东京,芭蕾舞讲习所即使从六百所增加到上千所,也没什么可惊奇的。拙劣的层见叠出,夫人的排练场自然会突出。”

“你说得有点玄妙。”

“总而言之,现在不是考虑打退堂鼓的时候。波子夫人也以芭蕾舞谋生吧?”

“谋生?”

“就是谋生嘛。加强商业意识,就叫作职业。很失礼吗?不过,近来学习芭蕾舞的女孩子,很多人要么想以它为职业,要么想当专家呀。”

“是啊。所以我说真惊人嘛。”

“不这样不行呀。令爱作为一种爱好,那是……在夫人负担费用的时代,我得到您许多照顾,这回为了报答您,不论干什么,我都愿意效劳。先举办一次波子夫人的表演会吧。新春时分,带头掀起一场芭蕾热倒是很好。矢木先生那里,我觉得不成问题,我去交涉。我上次也跟先生说过,我要鼓动鼓动波子夫人。”

“矢木怎么说的?”

“他说四十岁的女人纵令跳舞,也只能跳到下次战争,时间是很短暂的。哼,二十几年来净吃夫人的,还说什么短暂不短暂,他这个人是怎么搞的……就会说我的表从来没有差过一分钟,把妻子都逼疯了,还谈什么表呢。”

“我疯了吗?”

“疯了。不过不像矢木先生那样疯——气量小得要命。夫人,恋爱吧。用恋爱的力量来重新给表上弦。”

沼田睁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波子。

“现在就离婚,也是合适的吧。因为能跳舞的时间很短暂。您今天美极了,就像开花一样……”

“你怎么啦?”

“我想打听一下。夫人,昨天晚上您和竹原在银座散步了吧。人家都看见了。”


波子十分震惊,心想:难道被沼田看见了吗?她嘴上却说:

“我同他商量了一会儿排练场的事。”

“好好商量,怎么都好嘛。如果您有心背叛矢木先生,我站在您一边。就说排练场吧,在日本桥中央区,又离东京站很近,通过夫人的经营,一定会有惊人的发展。让我来助您一臂之力吧。”

“嗯,噢……比这更重要的,倒是我那里的友子啊。你知道吧,要是有什么门路让那孩子赚到点钱,就请你帮个忙。”

“那孩子不错。但光她一个人不能叫座,让她同品子小姐搭档就更好了,您看怎么样?”

“品子就别说了,她是大泉芭蕾舞团的。”

“考虑考虑吧。”

启幕铃响了。

紧跟波子之后,沼田沉甸甸地站起身来。

“夫人,据说崔承喜的女儿阵亡了,您听说了吗?”

“啊?那孩子?”

波子顿时回忆起那个身材修长、穿着友禅染[一种印染法,在绸子上印染花鸟、草木、山水、人物等花纹。]花绸长袖和服、十岁光景的少女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在舞蹈会的走廊上相遇。那孩子的童装肩上窝的褶子又浮现在波子眼前。是淡妆轻抹……

“那孩子真可爱,不过,是啊,现在她已经是品子这般年龄了吧。当了共产党的女兵……到前线慰问演出舞蹈去了……”波子嘴上这么说,脑子里想的依然是身穿友禅染花绸的少女。

“听说崔承喜一度到了中国东北,她是朝鲜的最高人民会议成员,在办舞蹈学校。”

“是吗?前些日子,我还同品子谈起崔承喜的事。她的女儿阵亡了吗?”

波子就座之后,少女的姿影依然没有消失。它仿佛同自己内心的纷乱交织在一起了。

沼田的话照例有点夸张,听来令人觉得可疑。他说发现了她和竹原两人在一起,那也无可奈何。今天晚上也是预定在这里同竹原会面,如何才能躲过沼田的眼目呢?波子难住了。

波子明知竹原晚来,却时而扫视客席,时而回头望望门口,心情难以平静。

正像沼田所说的,他无疑是站在波子一边。即使作为经纪人,与其说她被沼田利用了,不如说她利用了沼田。再说,沼田长期耐心地纠缠着波子,伺机钻空子。连她的女儿品子,他都企图作为工具加以利用。沼田看见波子态度坚决,不可能落入他的圈套,便等待着下一次机会。也就是说,他企图等到波子同其他的男人谈恋爱,破裂之后,他就乘虚而入。

波子对沼田既不介意,也不放松警惕。

近两三年来,波子尽量躲避沼田。自然,沼田也疏远她。一见面,沼田肯定说矢木的坏话,甚至让波子的心离开矢木,这反而使波子生厌。


《长崎踏圣像舞》是长田干彦创作的五幕七场新编舞剧,写殉教成了悲恋,悲恋成了殉教的故事。

作曲是大仓喜七郎(听松),由大和乐团演奏。虽然也用了西洋乐器,但可以说还是日本式的音乐,在这个剧里有清元曲[净琉璃(一种伴以三弦的说唱曲艺)的一派。]也有圣歌合唱。

第一场是诹访神社的秋节。它作为神社节日的节目,许是由于带有同被禁止的基督教相对立的色彩,许是由于它是节日的舞蹈。

休息时沼田说:“看了《彼得鲁什卡》狂欢节之后,日本的节日就显得寂寞了。”

“日本的悲哀情调就是那个样子。”

由于沼田纠缠不休,波子决定下一次幕间休息不到走廊上去了。

昨天,波子把入场券交给了竹原,是靠边的位子,她更加心神不定了。

临近终场,在第六场之前,竹原终于来了。他站在入口处,用眼睛寻找下面的座席。

“这儿呢。”波子呼喊似的站起身子,走了上去。

“啊,来晚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波子猛地抓住了竹原的手。她意识到的时候就立刻松开了,竹原的一只手套却留在她手里。难道是帮他脱下了手套吗?

“佩卡利?”

波子把手套拿起来看了看,然后塞进了竹原的口袋里。

“什么叫佩卡利?”

“野猪的皮。”

“不知道啊。”

“沼田来了。他说,昨晚在银座看见咱们……”

“是吗?”

“我不想在这里又被他发现,我想出去。”

波子正想朝席位的方向走下台阶。

“哎呀,脚有点不听使唤了。等你的时候,大腿太用力了。”她说着松了松肩膀,然后离去了。

帷幕拉开,是刑场的场面。

殉教者们凄凄惨惨地被拖走。一个名叫清之助的工艺人也被处以极刑。他的情人阿市夜间悄悄地来到刑场,望着钉在十字架上的清之助的美丽遗容,跳起舞来。

对吾妻德穗的这场舞蹈,波子感动得落泪了。竹原来后,她可以全神贯注观看舞蹈了。她眼泪汪汪,感动得热泪直流。整个身心仿佛沉湎在感情的激流之中。

刚要落幕,波子霍地站起来,像是要叫竹原似的走了出去。竹原也望着波子那边,被她吸引过来了。

“还有一场,是踏圣像的场面,不过我们溜出去吧。”

“溜出去?”

“不是顶可怕的吗?我再也不说可怕了。”


竹原以为波子纯粹出于不让沼田发现才溜出去的,波子却说再也不害怕了。竹原听到她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娇媚声音,不禁大吃一惊。

“难得来一趟,只能看一场。”

毋宁说,波子是带着愉快的口吻说的。

“我好像也是只看了一场。不过,吾妻的舞蹈一定有种魔力。我神思恍惚,乍一睁眼,就看见她在舞台上舞蹈。衣裳也极美。胭脂红的天鹅绒,加上银色的波纹;黄色的天鹅绒,绣上了草花,两种都是天鹅绒衣裳。”

然后波子让竹原看了看手中的纸包。

“竹原,我觉得蛮好的,就把这条围巾买下来了。”

“给我的?”

“要是不合适就麻烦啦。”

“当然合适。两人长期交往,彼此的形象都刻印在心上,肯定合适。”

“那就太好啦。”

然而,波子过意不去似的,又开始谈起友子的事来。她谈到她把戒指卖掉,把钱给友子送去,还买了这条围巾。

结婚之前,波子同竹原之间时而亲近,时而疏远。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保持了二十多年,她事事都向竹原说实话,这不是始于今日。

波子有点踌躇,到底还是把矢木的秘密存款说出来了。

“有这样的事吗?”

竹原不觉沉思起来。

“总觉得有点可怜,不是吗?”

“可怜矢木?”

“也许不能用可怜这样的字眼来简单地概括。”

两人离开日比谷的电车道,在昏暗的马路上行走,到了“昴座”剧场前的亮处,波子无意中回过头去,看见高男站在那里。

高男凝视着母亲。

“妈妈。”高男先喊了一声,从“昴座”售票处走下来。

“哟,你怎么啦?”

波子使劲用脚跺了跺。

高男回答说是同朋友一起来买票的。波子简短地问了一句:“这个时候?”

“嗯,同松坂……我想给妈妈介绍松坂。”高男说完,又向竹原施了个礼。态度是坦荡的,波子也就稍许平静下来。

“这是松坂。他是我近来最亲密的朋友。”

波子瞧了一眼站在高男身旁的松坂,他给波子的印象似是梦中遇见的妖精。

“找个地方歇歇吧。高男也一起去怎么样?”竹原不是面向波子,也不是面对高男,说了这么一句。

走到银座,进了附近的欧莎尔饭店。

竹原要把帽子存在入口的衣帽寄存处,波子从背后将装围巾的小包袱拿出来,说:

“回去时,把这个也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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