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界和魔界

睡美人  作者:川端康成

品子走进父亲的房间,矢木不在屋里。她看见壁龛里挂着一幅少见的字幅: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

大概是这样读的吧。

靠近一看,是一休的印鉴。

“一休和尚?”

品子多少感到亲切。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

这回她大声读出来。

她不太明白禅僧这句话的含义,但所谓“入佛界易,进魔界难”,似乎是相反的。她看到这样书写的文字,试着用自己的声音读了一遍,若有所悟似的。

这句话好像还在了无人影的房间里旋荡。一休的大字像一双活生生的眼睛,从壁龛里睨视着周围。

有迹象表明父亲刚才还在房间里。房间里残留的热气,反而令人感到落寞。

品子悄悄地坐在父亲的坐垫上,心情却不能平静下来。

她用火筷拨了拨火灰,现出了小小的炭火。是个备前烧手炉。

桌子一角的笔筒旁,立着一尊小地藏菩萨像。

这地藏菩萨是波子的。不知什么时候,把它放在矢木的桌子上了。

这尊木像高七八寸,据说是藤原时代[即日本平安时代中后期,是日本史,特别是美术史划分的一个时代。]的作品。乌黑乌黑的,显得很肮脏。秃圆的头,不折不扣是佛头。一只手拄着比身体还高的拐杖。这拐杖也是珍品,笔直的线条非常清晰。

从大小来看,也是一尊可爱的地藏菩萨。品子端详了一会儿,不觉害怕起来。

品子心想,父亲今早坐在桌前不也是这副模样,一忽儿看看地藏菩萨,一忽儿欣赏一休的字幅吗?她又将视线投向壁龛。

开头的“佛”字是用工整的正楷书写的,到了“魔”字,就成了潦草的行书。品子不由得感到有一股魔力似的,这也令人生畏。

“可能是在京都买来的吧……”

这挂轴不是家中从前就有的。不知是父亲在京都意外地发现了一休的书法呢,还是由于喜欢一休的名言才买来的?

以前挂在壁龛一旁的画轴收起来了。

品子站起来,走去看了看。原来是久海书画的断片。

波子的父亲早先在家里放了四五幅藤原[藤原定家(1162-1241),镰仓前期歌人、书法家。]的诗歌断片,如今只剩下了久海断片,其他的波子都变卖了。传说久海断片是出自紫式部的手笔,因此矢木十分珍惜。

品子出了父亲的房间,又一次自言自语: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

说不定这句话有什么地方同父亲的心相通。它本身的意义也让品子浮想联翩,的确是无法捉摸啊。

品子很想同父亲谈谈母亲的事。在母亲去东京之前,她一直待在排练厅里。后来她才到父亲的房间里来的。

莫非一休的字替代父亲回答了什么?


大泉芭蕾舞研究所拥有二百五十多名学生。

这里不像学校有固定的招生和入学时间,而是随到随收。也有人连续歇息,或者干脆不来,始终都有学生进进出出,确切数字很难掌握,但是没有少过二百五十人。而且细算起来,总是增加的。

可以这样认为,除了大泉芭蕾舞团,东京主要的芭蕾舞团大体都拥有二三百学生。

这众多的学生,都是没有经过严格考试进来的。如同学习其他技艺的弟子一样,只要想学习芭蕾舞,很容易就能进来。入学时,也不深入考查这少女适合不适合跳芭蕾舞,有没有前途,能不能登台表演。

在东京,有六百处芭蕾舞讲习所,按照一个大讲习所拥有三百名学生计算,如果建立一个组织严密的舞蹈学校,从中挑选素质好的学生,加以正规严格的训练,该有多好。可是,看样子还没有这样的计划。

以大泉研究所来说,学生多半是女学生,都是放学回家顺道去排练的。

女学生班分为五个班。她们下面设有小学生的少儿班。上面有两个班,年龄大些,技术也高些。再上面还设有尖子班。

尖子班,顾名思义,是芭蕾舞中的尖子。研究所所长大泉经常指导她们,共同学习。她们是这个芭蕾舞团的主要演员,只有十个人。

女性八人,男性两人。品子也是其中一人。从年龄来说,品子是最年轻的。

尖子班的成员都作为助理教师,分别担任程度较低班级的教学工作。

除了这些班级之外,还设有名叫专科的班级。这是为上班的人而设的班,年龄参差不齐。芭蕾舞团公演的时候,倘使妨碍到本职工作,就不能登台表演。

品子上尖子班,每周三次,再加上作为助理教师的排练日,大致每天都要到研究所去。

研究所坐落在芝公园里面,从新桥站步行也需十分钟。

今天品子心情沉重,她没有乘车,茫茫然地步行而来,只见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像是小学五六年级学生的女孩子,站在研究所的门口。

“请问,能不能让我们参观一下呢?”

“噢,请进。”品子答罢,看了看少女。

大概是孩子要学习芭蕾舞,母亲也就跟着来的吧。品子打开门扉,请她们母女先进去。里面传来了呼喊声。

“品子,来得正好。等着你呢。”


这是野津在呼唤品子。他是这里的首席男舞蹈演员。

野津跳王子的角色,作为扮演公主的女芭蕾舞演员的搭档,他具有优雅的英姿,与角色相称。从绷紧的腰身到长长的腿脚,那线条看上去十分浪漫。芭蕾舞设计的古典式的白衣很适体,这在日本人当中也不多见。

不过排练的时候,他是穿黑色的。

“太田今天休息,我想品子来了,就拜托你伴奏钢琴。”野津说话,不时带着女人的腔调,“可以吧?”

“好吧。”品子点点头,却又说,“钢琴嘛,谁都能弹。”

太田是个女钢琴手,每天都来为演员排练伴奏。

芭蕾舞的基本练习,即使没有钢琴伴奏,由教师用嘴或用手打拍子,也不是不能进行。再说,许多讲习所也没有伴奏。这里使用了切赫埃第练习曲。有音乐伴奏和没有音乐伴奏大不相同。习惯有钢琴伴奏排练的学生,一旦没有伴奏,就感到无所适从了。

品子对前来参观的母女俩说:“请到这边来。”

她请她们两人在门口旁边的长椅子上坐下,自己走到暖炉旁。

“品子,你的脸色很不好啊。”野津小声说。

“是吗?”

品子站着一动不动。

“我请你弹钢琴,你不高兴了吧?”

“哪里。”

野津头上扎了一条蓝色绸带,上面印有细碎的水珠花样。没有结子,扎得很巧妙。那只是为了防止头发松散,可是在这些地方也能看出野津喜欢修饰打扮。

“虽然有人会弹练习曲,但还是……”

野津从暖炉前的椅子上半转过头,抬眼望了望品子。额头用蓝绸裹着,眉毛俊美极了。

他大概是赞扬品子的钢琴伴奏吧。

品子幼时,母亲就教她弹钢琴了。

波子甚至觉得到了现在的年龄,还是当钢琴教师比较轻松些,她积累了一些正规排练的经验,还年轻时——二十年前就像个行家了。

一般的舞曲,品子都能弹奏。切赫埃第练习曲是为教授芭蕾舞的基本动作而创作,当然很容易。再加上几乎每天来回细听,自己反复弹奏,已经娴熟,全部都记在脑子里了。

品子不知不觉开了小差,野津走过来说:

“你怎么啦?节奏快了些,同平时不一样。”


这时间排练的,是女学生班上面那两个班中的B班,称作高等科。在公演的舞台上,她们都是跳群舞的角色。

从高等科的B班可升到A班。能跳得更好的人,还可以提升到品子她们的尖子班。

用芭蕾舞术语来说,群舞里有跳双人舞,也有跳领舞的。领舞就是站在群舞前面跳的。有时尖子班的独舞演员也跳领舞,有时也挑选跳领舞的演员去跳独舞。

大泉芭蕾舞团二百五十多人中,能上台参加公演的,约莫有五十多人。

若论高等科B班,他们都是训练多年,艺术技巧娴熟,又熟悉这研究所的风格和教授方法。

何况这种抓住把杆的起步练习,来回都是一种动作,自然能够顺利进行,品子弹奏钢琴,也只是如同平常一样动动手指而已。

她被野津指责了。

“对不起。”品子抱歉地说,“你是说快了点?是快了点吗?”

品子心想,不至于吧?她的表情好像被人突然袭击,有点掩饰难为情的样子。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罢了。你心不在焉,我有点着急。”

“哦,对不起。”

品子脸颊绯红,望着白色的琴键。

“没什么。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野津悄声地说,“就说跳舞吧,也是那样。不时会感到沉重,跳着跳着就喘不过气来。”

他这么一说,品子觉得自己的呼吸也真的急促起来,心扑通扑通地跳动。

野津的汗臭,更让品子感到窒息似的。

野津靠近过来,品子恢复了自我意识,这时觉得他的汗臭特别刺鼻。

两人舞蹈的时候,野津的汗臭有时还好,现在好像是旧的汗臭,格外刺鼻。野津平时还是经常换洗练习服的。大概现在是冬天,不勤换了吧。

“对不起,我注意点儿。”

品子讨厌臭味,冷不防地说了一句。

“过一会儿……”野津离开钢琴,招呼着说,“那么,拜托了。”

品子用力弹奏起来。合着学生的舞步声,自己的身子也在摇动,协调一致了。

现在离开把杆练习了。


正如音乐使用意大利语一样,芭蕾舞使用了法语。

野津用法语不断地命令学生变换舞蹈动作,他的法语随着品子的钢琴伴奏,似乎变得流利多了。品子弹奏着,仿佛也被野津的声音牵萦。

野津甜蜜的声音激越清脆,不断重复喊着“弯曲”、“立脚尖”,这些发音对品子来说,犹如在温柔的梦中旋荡。

野津时而用手,时而用嘴打着拍子。

听起来,这些声音好像梦中的回响,品子觉得学生的舞步声戛然远离了。她喊了一声“不行!”,看了看乐谱。

本来排练一个小时,由于野津热心,延长了二十分钟。

“谢谢,辛苦啦。”

野津来到钢琴旁,揩了揩额头。

品子强烈地感到了一阵新的汗臭味。她的鼻子如此敏感,大概是心力交瘁了吧。

“让排练场空闲一个小时吧。歇一会儿,一起练好不好?”野津对品子说。

品子摇摇头。

“今天不练了。我弹钢琴。”

一小时过后,继女学生班之后,应该是职员班排练。

品子回到暖炉边,门旁长椅上坐的两个前来观摩的女学生站起来说:“我们想要一份章程。”

“好的。”

品子把章程连同申请书递给她们。带着小学生前来的那位母亲也对品子说:“我也要一份。”

野津在排练场的镜子前练习独舞。

野津腾空跳跃,双脚在空中互拍,做交换打击和小跳打击。他的小跳打击漂亮极了。

在暖炉前,品子靠在椅子上,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担任下个班课程的助理教师们也来到排练场,各自练习起来。野津离开排练场不过一会儿,就完全换了装,从里面走出来。

“品子,今天回家……我送你。”

“可是,没人伴奏呀。”

“放心吧。总会有人弹的。”野津把抱在手上的大衣穿上,说,“从对面的镜子看见品子的影子,也知道品子很难过。”

品子以为野津只注意他镜中的舞蹈,怎么会想到他竟留心着自己从远处映在镜中的脸色呢。


他们的车子朝着御成门的方向驶去,下了坡道,品子说:

“我想顺道到家母的排练场去看看。”

野津却说:“我有好些日子没见令堂了。我也去可以吗?”

于是,他把车子停下来。

“前些时候,记不得是哪天了,我见到令堂,她谈过女芭蕾舞演员是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的问题。令堂说不结婚好。我说还是恋爱好吧……”

记得有一回指导跳双人舞的时候,品子曾听野津若无其事地说过这样的话:两人的舞蹈如此合拍,究竟两人结成夫妻好还是成为恋人好,还是作为毫无关系的人好呢?

专心从事舞蹈事业的品子,突然介意起来,身体变得僵硬,动作也不灵巧了。她一拘谨,把身体托付给男子的舞蹈也就无法跳了。

女芭蕾舞演员以各种姿势将身体完全托付给男演员,诸如拥抱、托举、上肩或者抛接动作,等等。因此也可以说是用男女的身体,在舞台上描绘出爱的各种形象。

男主角甚至被看作“女主角的第三条腿”,充当骑士的作用。相反,女主角作为恋人的角色,则同男主角融合在一起,把“第三条腿”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品子还不是大泉芭蕾舞团的名演员或首席女演员,可是野津就乐意挑选她做双人舞的搭档。旁人也认为,两人恋爱结婚是自然的趋势。

品子是个姑娘,野津也许比结婚更熟悉她的身体。或许品子多少已经属于野津了。

然而,对于野津,品子在某些方面感受不到他是男性。

许是舞蹈惯了,许是因为品子是个姑娘吧。

由于是个姑娘,品子的舞蹈很难表现出风流的情调,被野津一说,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了。

两人同乘一辆车子,品子觉得比两人一起跳舞更不自在。何况今天她不愿让母亲同野津见面。

品子不愿让野津看见母亲忧虑的面容,或者烦恼的阴影。再说她总惦挂着母亲的事,想独自去。

“真是一位好母亲啊。但是,一谈到女芭蕾舞演员结婚、恋爱的话题,令堂脑子里好像旋即浮现出品子的事,陷入沉思。”

野津的话,也使品子烦恼透了。

“是那样吗?”

波子的排练场没有灯光,门却是敞开着。


波子没在屋里。

日暮时分,地下室昏暗,只有墙上的镜子发出暗淡的光。沿着对面的路,路灯的光投影在长长的高窗上。

空荡的排练场,冷飕飕的。

品子开亮了灯。

“没在吗?回去了吧?”野津说。

“嗯,不过,房间没上锁呀。”

品子到小房间里看了看。波子的排练服挂在那里。她摸了摸,冷冰冰的。

排练场的钥匙,波子和友子各执一把。一般是友子早到,由她开门。

友子不在,母亲将友子的钥匙委托给谁保管了呢?品子粗心,竟不关心母亲的排练场的钥匙。莫非友子不在带来的不方便,甚至波及钥匙上?

尽管如此,一丝不苟的母亲为什么竟忘记锁门就走了呢?品子深感不安。

今天是莫名其妙的日子。品子到父亲的房间里看了看,父亲不在。她来到母亲的排练场,母亲也不在。这些事凑在一起,使品子越发忐忑不安。

就像一个人刚刚还在,走后还有他的影子,这反而使人更觉得空虚了。

“妈妈会上哪儿去呢?”

品子照了照那里的镜子。她觉得母亲刚才仿佛还在镜中。

“哎呀,铁青……”

品子看见自己的脸色,不禁惊叫一声。野津在对面,她不好重新化妆。

品子她们排练出汗,几乎不涂白粉,口红也是抹了薄薄一层。很少用化妆来掩盖脸色。

品子来到排练场,把煤气暖炉点燃。

野津靠在把杆上,目光追着品子说:

“不用生炉子了。你不是也要回去了吗?”

“不,我想等妈妈。”

“她会回来吗?那么,我也……”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

品子把水壶坐在暖炉上,然后从小房间里把咖啡容器拿出来。

“是个好排练场啊。”

野津说着,环视四周。

“有多少学生呢?”

“六七十人吧。”

“是吗?前些日子我问了沼田,他说令堂春天也要举办表演会。”

“还没决定呢。”

“要是令堂登台,我们也想助她一臂之力啊。这里没有男演员吧?”

“嗯。因为没有招收男弟子。”

“在表演会上若是没有男演员,不觉得寂寞吗?”

“嗯。”

品子心里不安,连话都不想说了。


品子低着头倒咖啡。

“连在排练场也用成套银器皿。”野津很稀罕似的说,“排练场上全是女人,真干净。令堂用心真周到啊。”

这么说来,银器皿也很适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可室内却没有大泉研究所那种蓬勃的朝气。那边的墙上,张贴着大泉芭蕾舞团几次公演的宣传画,装饰得很华丽。这边的墙上只挂着外国女芭蕾舞演员的照片,加以点缀。连从《生活》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波子都工工整整地装在镜框里。

“我是什么时候观看令堂的舞蹈的呢?可能是战争刚爆发那阵子吧……”

“可能是吧。战争恶化以后,母亲也没有离开过舞台。”

“是和香山一起跳……”

野津试图追忆起当年波子的舞蹈。

“从现在来看,香山当年相当年轻。恰好是我这个年龄吧。”

品子只是点点头。

“他同令堂的年龄相差很大,看不出来啊。”野津压低声音说,“据说香山也经常和品子一起跳?”

“什么一起跳!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根本谈不上什么一起跳。”

“那时品子多大?”

“最后同他跳?是十六岁。”

“十六岁?”野津回味似的重复了一遍,“品子忘不了香山吗?”

品子竟明确地回答说:“忘不了啊。”

这连品子自己也没有想到。

“是吗?”

野津站起身来,双手揣进大衣兜里,在排练场上踱来踱去。

“可能是吧。我是那样想的。我很理解。不过,香山已经不是我们世界里的人啦,是吧?”

“没有的事。”

“这么说,品子同我跳舞,也觉得是在同香山跳啰?”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两次回答都一样啊。”野津从对面径直冲品子走过来,“我等着可以吗?”

品子像是害怕野津靠近,摇了摇头。

“有什么可等的,这种……”

“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是在等待着你啊。老早以前就……再说,香山又不是你的什么情人吧?”


野津说,香山不是你的情人。也许是那样。

然而,品子纯洁的感情恰恰同野津这句话的意思相反。

野津还未来到品子身边,品子就霍地站了起来。

“香山先生即使什么都不是,也没有关系。我对别人……”

“别人?我也是别人吗?”野津喃喃自语,改变了方向,往旁边走去了。

品子望着墙镜映现的野津的背影。他的脖颈上围着一条米字格红围巾。

“品子还在做少女的梦吗?”

品子在镜中追逐着野津的身影。这时她感到自己的眼睛闪闪有光。不是为了野津。毋宁说是涌起一股拒绝野津的力量,同时也涌起一股要战胜自己内心寂寞的力量。

究竟是什么样的寂寞呢?品子总感到寂寞,自己的身体也骤然绷紧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在家母说我的舞蹈没有前途之前,我不考虑婚姻问题。”

“在令堂说你的舞蹈没有前途之前?同香山也……”

品子点了点头。

野津一直走到对面的墙边,回头望了望品子,品子在点头。

“是梦啊,真不愧是位小姐。这么一来,我和你跳舞,不就成了阻挠你结婚吗?小姐这种人给男人分派了不可思议的任务啊。”野津说着走了过来,“你在撒谎。你心中思念着香山,才说这种话。”

“不是撒谎。我想和家母在一起。家母为了我的舞蹈,整整倾注了二十年的心血。”

“我维护你的舞蹈……”

品子好像也点了点头。

“那么,我相信你的话了。你同我跳舞的时候,没想到要同香山结婚啰?”

品子皱起眉头,盯着野津。

“我爱你,你则爱香山。但是,你同我跳舞,这两种爱都受到抑制。这样,品子和我跳的双人舞是什么幻影呢?是两种爱的虚幻的流动吧?”

“不虚幻啊。”

“总觉得像是一个脆弱的梦。”

野津被品子闪烁的目光打动。他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神采飞扬。在咄咄逼人的美貌中,唯有眼睑带着几分忧愁。

“我边跳舞边等着。”

品子眨巴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

野津把手搭在品子的肩上。


品子回到家中,见高男的厢房亮着灯火,她便呼唤:“高男,高男。”

从套窗里传来了高男的回答声:

“姐姐回来啦。”

“妈妈呢?回来了吗?”

“还没有呢。”

“爸爸呢?”

“在家。”

传来了高男开门的声音。品子逃脱似的说:

“好了,不用开门了。过一会儿再……”

庭院里已罩上了夜色。品子不愿让高男看见自己忐忑不安的神色。

门声沉静下来。但是,高男像是站在走廊上。

“姐姐,有一回你谈过崔承喜的事吧?”

“嗯。”

“《真理报》十二月三日刊登了崔承喜的文章。”

“哦?”

“也写了她女儿逝世的事。她女儿到苏联演出时,在莫斯科深受欢迎。崔承喜的讲习所拥有一百七十个学生。”

“哦。”

品子对崔承喜在苏联的报纸上发表文章,并不像高男那样津津乐道。她用不安的目光,扫视灰蒙蒙地映上冬日枯萎的梅枝影子的挡雨板。

“爸爸吃过饭了?”

“嗯,同我一起吃过了。”

品子没去自己的厢房,径直到正房去了。

品子想到今晚自己不是见到母亲之后才去看父亲,心里惴惴不安,反而不由自主地说了声“我回来了”,似乎很难走进父亲的房间。

“爸爸,白天我到您房间里来了,以为您会在。”

“哦。”

矢木从桌前回过头来,把身子转向手炉的方向,等待着品子。

“爸爸。那幅一休的佛界、魔界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嘛……这句话真有意思。”矢木说罢,平静地看了看挂在壁龛里的墨迹。

“爸爸不在屋,我独自观赏了一番,有点发瘆。”

“哦,为什么?”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是这样读的吗?所谓魔界,是指人间的世界吗?”

“人间世界?魔界?”矢木感到意外似的反问了一句,却又说,“也许是吧。这样也好。”

“像一个人那样生活,为什么是魔界呢?”

“所谓像一个人,人在哪儿?也许净是魔鬼哩。”

“爸爸就是带着这种想法欣赏这幅墨迹的吗?”

“不见得吧。这里所写的魔界,还是魔界吧。是个可怕的世界。因为它比入佛界还难呢。”

“爸爸想入,是吗?”


“你是问我想入魔界吗?这样提问是什么意思?”矢木满脸和蔼的表情,温柔地微笑了,“如果品子在心中决定你妈妈入佛界,我进魔界也未尝不可……”

“哎呀,不是这样的。”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这句话,使我联想起另一句话,‘善人成佛,况恶人乎’。不过,好像不是一码事。一休的话是排斥感伤情绪的,不是吗?排斥像你妈妈和你这样的人的感伤情绪,排斥日本佛教的感伤和抒情……或许这是严峻的战斗的语言。对、对,十五日会上,展出《普贤十罗刹图》,品子也去看了吧。”

“去了。”

北镰仓一个叫住吉的古董商的茶室,每月十五日都举行例会。旧家具商和茶道爱好者轮流烧茶,形成关东一种重要的茶会。

主人住吉是个美术商的元老,担任了东京美术俱乐部的主任。他有些地方像参禅和尚,淡泊风雅;有些地方比茶道师傅更精通茶道。十五日的茶会,就是靠这位住吉老人的人品支撑。

因为相距很近,矢木三天两头去看看《普贤十罗刹图》。这幅图早先挂在益田家的壁龛上。矢木也曾邀波子和品子去鉴赏过。

“那是你妈妈所喜欢的吧。十罗刹围着骑白象的普贤菩萨,都是穿着十二单衣的美女。形象跟当年宫中的仕女一模一样,是藤原时代华美感伤的佛画。大概可以看出藤原时代的女性趣味和女性崇拜。”

“但妈妈说过,普贤的脸只是美,并不那么稀罕。”

“哦。普贤是个美男子,却把他描绘得像个美女。就以阿弥陀如来自西方净土来迎的那幅《来迎图》来说,不愧是藤原所憧憬的幻影,还写有一句满月来迎。藤原道长逝世时,阿弥陀如来手中拿着一根丝线,藤原自己抓住了丝线的一头。《源氏物语》产生在藤原道长的时代,我年轻的时候调查了源氏,却是个野蛮的穷人的儿子,同藤原的风流与悲哀毫无缘分,是卑俗的。结果遭你妈妈讨厌了。”矢木瞧了瞧品子的脸,接着又说,“那幅《来迎图》上,来迎人间灵魂的佛爷们打扮得十分瑰丽,他们手持乐器,姿态像舞蹈。女人的美,在舞蹈中得到极致的表现,所以我没制止你妈妈跳舞。但是,女人不用精神跳,只是用肉体跳罢了。长期以来,我看你妈妈跳,她也是那个样子。女人与其当尼姑,不如跳舞更美。只此而已。你妈妈的舞蹈,不过是她的感伤,是日本式的……品子的舞蹈,不也是青春的幻想画,虚无缥缈吗!”

品子想表示不同意,矢木无所谓地说:

“假如魔界里没有感伤,我就选择魔界。”

正房里只有矢木的书斋、波子的起居室、茶室以及储藏室和女佣室。

后来只好将波子的起居室,充作夫妇的寝室。

这六叠的房间,从波子在乡间别墅的时代起,就给人一种女子房间的感觉。墙壁下部裱上了古色古香的锦缎片。说它古色古香,是指元禄以后江户时代武士家中的妇女礼服,或别的什么锦缎吧。

近来波子一躺下欣赏这些用彩丝刺绣的古色古香的花样,就变得寂寥起来。这些古老的锦缎太女性化了。

波子拒绝矢木后,躺在床上很痛苦。

打那以后,矢木就不想再要求波子了。

矢木这个人早睡早起,通常是波子在后就寝。尽管如此,波子来睡之前,他总是睁眼说几句什么,然后才成眠。

深夜,品子的厢房里,母女谈兴正浓,波子还是会说声:“这时间你爸爸该休息了。”说罢折回正房。

她惦挂着等候着她、难以成眠的丈夫,这是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即使波子去了寝室,矢木不作声,她也会思忖:他怎么啦?

现在这种习惯好像也变成了对波子的威胁。矢木在睡铺上说了句什么,波子会吓一大跳,紧紧蜷曲着身子,钻进被窝里。

“又不是罪人。”

波子心里嘟哝了一句,心情还是平静不下来。她似看非看地瞅了一眼矢木的睡相。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波子又不能翻身,她等待着什么呢?是等矢木睡着还是等矢木要求自己?

他真的要求的话,波子大概又会拒绝吧。她害怕那种争执。然而,他一不要求,她又觉得不愉快了。

矢木入睡之前,波子难以成眠。

今晚波子在品子的厢房里谈天说地,到了丈夫睡觉的时间,她也不回正房去。

“听你爸爸说,你对壁龛里的挂轴有意见。”

“哎呀,爸爸说我有意见?”

“是啊。他说品子不喜欢,两三天前他换了一幅挂上。”

“噢?我只是问问那幅是什么意思。爸爸说了许多许多,我不太懂。他说妈妈和我的舞蹈是感伤的,这话真令人遗憾啊。”

“感伤?”

“好像是那样说的。说跳舞本身就是感伤的。”

“哦……”

波子想起十五年前曾听矢木说过,通过跳芭蕾舞,女子锻炼了身体,会使丈夫高兴。


波子还听丈夫说过:我二十年来,“除了你这个女人以外”,不曾触摸过任何女人。那时她不由得要躲避丈夫的胳膊。也许由于这个缘故,这句话听起来黏糊糊的,像要把人缠住般讨厌。

后来一想,正如矢木所说,作为男人,他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例外”。

难道“这个女人”——波子得天独厚,获得这例外的缘分吗?

波子不曾怀疑丈夫的话。她相信是真的。可是今天,她没法觉得这是幸福的事情,总觉得心情很不舒畅。

毋宁说,这不是矢木性格异常的象征吗?波子直勾勾地凝视着丈夫,决心离开他。

“假如说我们的舞蹈是感伤的,那么我和你爸爸共同度过的这段生活也是感伤的啰?”波子说着歪了歪脑袋,“妈妈近来很劳累,不到春天,恐怕振作不起精神来。”

“是爸爸使您劳累,爸爸从魔界望着您呀。”

“从魔界?”

“一跟爸爸说话,不知怎的,我仿佛都丧失生活能力了。”品子把长长的秀发用丝带系上又松开,说,“爸爸是吃掉妈妈的灵魂才活着的呀。”

波子对品子这种说法惊讶不已。

“总之,似乎是妈妈背叛了爸爸。妈妈对你也要道歉……”

“爸爸是不是等待着大家都累垮呢?”

“不至于吧。但我决定不久的将来,把这所房子卖掉。”

“如果早点卖掉,能在东京修建一所讲习所就好了。”

“建立一座感伤的讲习所?”波子喃喃自语。

“可是,爸爸反对呀。”

深夜两点过后,波子才返回正房。

矢木已经进入梦乡了。

黑暗中,波子换了一件冷冰冰的睡衣。

尽管躺下,从眼睑到额头还没有暖和过来。

“妈妈,您就在我这儿歇一宿吧。爸爸已经睡着啦。”品子说。

“正因为这样,才被爸爸笑话,说是太感伤了。”

波子回到正房去睡觉,涌上了一股寂寞的情绪,像个年轻的姑娘似的想,要是能同品子两个人一直待到天明就好了。

她辗转不能成眠,仿佛害怕惊醒矢木。

早晨,波子醒来,矢木已经起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波子吓了一跳。

上一章:山的那边 下一章:深刻的过去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