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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一日 于圣拉斐尔水上 作者:莫泊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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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的时候,天气真好,西风徐徐吹来,使游艇只拐了六次弯,就到了这里。绕过德拉蒙山之后,我已经看见圣拉斐尔的别墅隐约出现在枞树林中。这些小枞树瘦骨嶙峋,给一年到头没完没了地从弗雷瑞斯刮来的风吹得歪歪斜斜。我们穿过了狮子岩,这些壮丽的红色岩礁好像是在把守城门的狮子。我们进了港,靠岸的沙滩很浅,只好把船停在离码头五十米以外,然后走上岸来。 教堂门口挤了一大堆人。里面有人结婚。一个神甫一本正经地用拉丁语批准这动物也具有的、既庄严又滑稽的喜剧,这出喜剧使人心情激动,使人大笑,使人痛苦,使人大哭。双方家庭根据惯例,邀请了两家的亲戚朋友,来参观一次埋葬纯洁的少女时代的仪式,来听神甫和家长一先一后、不太合适而又道貌岸然的谆谆教诲,来看大家公然祝福平常要羞羞答答、遮遮掩掩做出的事。 地方上的人都存心不良,为这不知足的、不可告人的好奇心所逐使,来看新郎新娘的尴尬相。我也挤进人群,我也去看看。 天呀,人是多么难看!在这种热闹的场合,我至少也看到过一百回:万物之中,人是最丑的。从人群中发出一股人味,一股身上肮脏、头发油腻、满嘴大蒜、令人作呕的气味。南方人全身都发出这股蒜味,嘴巴里,鼻子里,皮肤的毛孔里,就像玫瑰吐出香气一样。 当然,人每天都是一样难看,人味每天都是一样难闻,不过我们的眼睛已经看惯了,鼻子也已经闻惯了,只有我们隔几天不看见他们,不闻到他们的时候,才会看出他们的丑相,闻出他们的臭味。 人真是丑得可怕!如果我们要画一些笑死人的滑稽像,那只要随便拉住几个来往的行人,把他们排成一行,拍下照来,看他们高的高,矮的矮,有的腿长,有的腿短,有的太胖,有的太瘦,有的脸红,有的脸白,有的满脸胡子,有的嘴上没毛,有的假意微笑,有的板着脸孔,真是奇形怪状,不一而足。 在古代,在原始时期,赤身露体、身强力壮的野人,自然是和野马、野鹿、狮子一样好看的。肌肉运动,自由生活,经常发挥旺盛的精力和矫健的体力,使人保持了动态美和体形美,动态美是一切美的先决条件,体形美也只有通过运动才能得到。后来,热爱造型艺术的人也知道通过体操的技巧,使智力发达的人保持动态美和体形美。锻炼身体、膂力运动和柔软体操、洗冷水澡和蒸气浴,使希腊人成了名副其实的人体美典型;他们遗留下来的塑像教育了我们,使我们知道了他们这些伟大的艺术家身体是多么健美。 但是今天,太阳神阿波罗啊,瞧瞧人类在良辰佳期是怎样糟蹋自己的!孩子们一生下来就是大肚皮,过早的学习使他们的身体变形走样,学校的生活使他们才到十五岁就心力交瘁,腰酸背痛,头昏脑涨,未老先衰,到了青春期,他们的肢体发育不良,手脚不便,都不合乎标准。 瞧瞧街上那些衣衫褴褛、终日奔波的人!至于农民!老天爷!瞧瞧那些地里的乡下佬,他们有的矮得像盘根错节的树桩,有的瘦得像根竹竿,全都弯腰曲背,奇形怪状,比人类历史博物馆里看到的野蛮人还更丑恶可怕。 想想那些黑人,那些体格魁梧、动作灵巧的青铜壮士,如果不说面孔,即使只说体形,他们也是那么好看!还有阿拉伯人,身材多么漂亮,神气多么洒脱! 此外,我还有一个理由讨厌这些群众。 我不能挤进一个熙熙攘攘的剧院,也不能跻身于一个热闹的场合。一到人群中,我马上觉得无法忍受、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感到神经紧张得厉害,仿佛要用全身的力气来抵制一种不可思议的、难以抗拒的影响。的确,我是在抵制群众的灵魂试图对我进行的渗透。 我有多少经验可以证明:一个人只有独立思考,思路才会开阔,智力才会提高;如果他只是在人群中浑浑噩噩,思路就会闭塞,智力就会衰退。人与人的接触,流行的看法,大家的说法,一个人不得不去听、不得不听到、不得不回答的话,都会对思想起作用。思想的波动会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从一家传到另一家,从一条街传到另一条街,从一个城市传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民族传到另一个民族,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水平,一个无数群众的集体智慧的平均水平。 一个独立工作的人有创新的智力,有不受拘束的判断力,有明智的思考力,还有透彻的洞察力。但是只要这个人混在人群中,一般说来,这些优秀的品质就会不见了。 下面我要抄录一段蔡斯特费尔德勋爵在一七五一年写给他儿子的信,信中非常谦虚地说明了即使在冠盖如云的会议上,人的主动思考能力也会忽然消失。 “麦克斯费尔德勋爵是英国最出色的一个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他准备这个提案,出力最大,他在会上提出这个议案,说得头头是道,把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讲得清清楚楚。但是因为他的话不通俗,句子又太长,口才远不如我,结果议会竟一致通过了我的提案,虽然我也承认,这太不公平了。 “不过事情永远是这样的。参加会议的人都是群众,不管这些群众是什么人,你不能只对他们传道说教。一定要打动他们的心,诉诸他们的情感,照顾他们的表面利益。 “人一参加集体,就失掉了个人全面理解的能力……” 蔡斯特费尔德勋爵这一非常深刻的观察,这一为某些学派的学者经常兴趣盎然地注意到的观察,构成了反对代议制政府最重要的论据之一。 这种惊人的现象只要在人群中就会发生。人群中的个人显然都不相同,无论是精神面貌、智力、情感、教育、信仰或是偏见,都不一样,但是只要他们到了一起,忽然就成了一个特殊的集体,具有特殊的灵魂,具有共同的新思想,这种思想是个人意见折中的产物,但却分析不出哪一部分是哪一个人的意见。 这是一个人群,这个人群也是一个人,是一个更大的、集体的人,这个人群和那个人群不相同,正如这个人和那个人不相同一样。 有句俗话说“群众是不讲理的”。但是,既然群众中每个人都讲理,为什么群众倒不讲理了呢?为什么群众会自然而然地做出个人所不做的事情?为什么群众一冲动就抑制不住,一任性就撒野,一卷入是非就糊涂,毫不思前顾后,一味胡作非为,简直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呢? 只要群众中有人大喊一声,瞧!大家就会触电一般,如癫如狂,冲动起来,谁也不想抑制自己,就像被鬼迷住心窍一样,虽然每个人的地位、思想、信仰、习惯并不相同,突然一下,却都人同此心,大家不找什么理由,几乎不找什么借口,就向一个人扑上去,把他打死,把他淹死,要是这些人不是身在群众之中,那么每个人倒都有可能拿生命去冒险,冲上去救那个他们现在要打死的人。 晚上,每个人回到家里,扪心自问,都会莫名其妙,自己怎么会突然犯糊涂,突然发疯,怎么会一反常态,丧失天良,听任野蛮的冲动摆布? 这是因为他们成了群众的一分子,就不再是个人。个人意志溶化在集体意志中,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江河里一样。 他们的个性消失了,成了一个包罗万象、不可思议的群众个性的微小部分。造成兵败如山倒的恐怖,使群众随声附和的骚动,把人跳得精疲力尽的死神舞,难道不是一些说明这些现象的使人毛骨悚然的事例吗? 总而言之,一些个人的结合形成一个整体,就像一些分子结合形成一个物体一样,那是不足为奇的。 正是由于这种莫名其妙的作用,剧场的风气才这样不正常,观众的心理才这样变化多端,前后矛盾,彩排时和上演时,上演前几夜和后几夜,一个晚上和另一个晚上,观众的反应可以大不相同,甚至错误地批评过《卡门》[《卡门》,法国小说家梅里美的作品(一译《嘉尔曼》),由法国作曲家比才谱成歌剧。]这样的杰作,而《卡门》后来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我这一番话说的是群众,但是也同样适用于整个社会,谁要保持思想绝对不受干扰,保持自豪的独立见解,谁要自由地观察生活、人类和世界,超越一切成见,一切先入为主的观念,一切宗教信仰,这就是说,超越一切敬畏的事物,那他就应该绝对避免“人世关系”的影响,因为人群的愚昧有感染力,一个人经常接触他的同类,耳濡目染,就会不由自主地从各方面受到他们的影响,他们的信念、观念、迷信、传统、偏见会在他心里引起连锁反应,他们的习惯、法律、虚伪得厉害的风气、胆小得厉害的精神状态都会发生作用。 谁要抵抗这种细水长流、永不断线的影响,那只是在千丝万缕、千头万绪、摆脱不了、几乎感觉不到的罗网中,徒劳无益地挣扎而已。不消多久,他就会疲劳不堪,放弃斗争。 但是,教堂里的群众都往外挤,新郎新娘要出来了。忽然之间,我也跟大家一样踮起脚尖来看,我也想看热闹,我也有这种低级无聊、令人讨厌的、普通群众的要求。周围群众的好奇心感染了我,像酒一般使我陶醉;我也成了群众的一分子。 为了打发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决定坐小划子去阿尔让斯河。这条河并不出名,但却别有风味,它一边是弗雷瑞斯平原,另一边是摩尔的崇山峻岭。 我要雷蒙同去,他划着桨,带我沿着一大片浅滩,一直划到河口,河口的一部分积满泥沙,小划子过不去。这条河只有这一个河口通海,但是水流湍急,浪花飞溅,漩涡滚滚,我们不能从水道进去。 于是我们只好把小划子拉上岸来,两个人用胳膊把它提过沙丘,一直提到阿尔让斯河上。到了这个地方,河流已经形成了一片幽雅可爱的湖泊。 这一片青翠的沼泽地带,仿佛是水上长出了葱茏茂密的树木似的。河流向着内地伸展,两岸芳草鲜美,大树参天,浓荫蔽日,几乎连附近的山岭都看不见了;河流一直蜿蜒前进,一直保持着平静湖水的外表,不让人看出或猜到它是在继续不断地流过一片幽静、荒凉、超凡绝尘的沼泽地带。 在北方省的低洼平原上,泉水在脚下渗出来,灌溉了大地,好像是土壤的清凉血液使大地生机勃勃似的;在这里,我们也同样奇妙地感到潮湿地带旺盛的生命力。 有一些长脚鸟悬着双腿,从芦苇中飞了出来,伸着尖嘴仿佛要刺破天空;另外一些笨重的大鸟沉甸甸地从河滨的峭壁飞往对岸;还有一些轻捷的小鸟掠过水面,好像瓦片在打水漂。数不清的斑鸠在树梢上咕咕叫,团团转,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似乎在调情求欢。我感到河水很深,在这伸展到山脚下的平原上,我感到处处是水;这迷惑人的水,沼泽中既静止又流动的水;这一片茫茫的清水,可以容青天在里面顾盼,白云在上面翱翔,疏疏落落的奇花异草在里面生长;这既清又浊的水,可以腐蚀生命,也可以酝酿死亡;这蕴藏着种种传染病的水,既是滋养生命的液汁,又是杀人害命的毒药;这一片水展现在神秘莫测的枯草烂叶之上,一片美景,尽收眼底。在这里呼吸到的空气沁人心脾,使人变得软绵绵,又使人变得可怕。在那些把沉睡的沼泽分片隔离的斜坡上,在那些密密丛丛的青草堆里,有成群的黏糊得讨厌的冷血动物,在乱躜乱动,乱爬乱跳。我倒喜欢这些躲躲闪闪的爬虫,别人避开它们,惧怕它们;对我来说,它们却是神秘的圣物。 在夕阳西下的时刻,这片沼泽使我如醉如狂。整个白天,它看来只是一个寂静的大水塘,在热气下昏昏欲睡;到了黄昏时分,它却成了一个神话中的光怪陆离的仙境。在这面无声无息的大镜子里,落下了金碧辉煌、如火如荼的彩霞;彩霞落下了,浸湿了,淹没了,拖拖拉拉。它们是在天上,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它们又在地上,就在我们脚下,在这片长满了汗毛一般被尖尖的青草刺破的浅水里,可望而不可即。 世上娇艳无比、变幻无穷、令人陶醉的色彩,都在一片莲叶的周围出现了,这种色彩显得十全十美,绚丽夺目,变化莫测。各种深浅浓淡不同的红色、黄色、蓝色、绿色、紫色、玫瑰色,都在这里,都在这一小片水里,这一片群鸟飞过的水面显示了整个天地,整个梦境。此外,在这些映照着落日斜晖的沼泽中,还有其他无以名之的东西。我感到那仿佛是不可知的宇宙奥秘给我的模糊启示,是原始生命的原始呼吸,也许只是在薄暮中从一片泥塘里涌现出来的一个气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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