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生活

鼠之夜  作者:连城三纪彦

“为什么?今晚不是能放松一下嘛?就是为了你,我才请假没去店里呢。”牧子注视着镜中已穿上外套的背影说道。

修平走出淋浴间后,才发了两三分钟的呆,就立刻开始穿戴。镜中映着夕阳的余晖,把四十六岁落魄男人配条纹西服的模样照得更丑了。他比牧子大十六岁。牧子时常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老得能当爹的男人所吸引。六年前,牧子在上班的夜总会第一次见到修平时,他已经有几根白发,且格外显老。

即便如此,一向自诩防线坚固的牧子在第一天晚上分别时,只因一句“明天能不能再见一面”,就顺了他的意。次日在酒店见面,修平从浴室走出来开始穿戴的时候,牧子也说了和此刻相同的话。“为什么?今晚不是能放松一下嘛?就是为了你,我才请假没去店里呢。”

过了六年,还在说同一句话。面对这样的自己,牧子在感到可悲的同时,更觉得可笑。六年的岁月简直毫无意义。自己被睡过多少回了呢?可六年之后的如今,这个男人依旧是从那晚算起的第一个客人。知道牧子与修平之间关系的同事都劝她分手。“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偏要傍着那个老头啊。就算你喜欢年纪大的,也应该找个更有钱的啊。”就连牧子自己也想问为什么。如今她已经三十岁,六年前她浑身水嫩的肌肤上还闪耀着青春的余光呢。与那种肌肤相称的,莫过于年轻小伙们的嘴唇。身旁是个头发发白的老男人,简直就像鲜花插在牛粪上。牧子也搞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唯一的答案就是“爱”这个词语了。可它在岁月流逝的过程中也已被撕得粉碎,如今已变成只能称之为“恨”的晦暗感情。不,可以说现在能维系牧子与修平之间关系的就只有恨了。

有一段时间她也曾考虑冲着钱去。有件事她对其他人是保密的,修平虽然衣着寒酸,但拥有常人不敢想象的雄厚财产。他会写文章,时不时用“相模一郎”这个笔名在周刊杂志上发表一些杂文,但靠写作赚来的收入算不上什么,其实他在东京都内拥有售价总额不下两亿日元的房产。他还在荻洼有一套称得上豪宅的大屋子,现在牧子住的这套公寓,以及她对店里同事谎称假冒货的宝石,也全都是他出钱买的。修平也劝牧子别去店里上班了,可牧子去店里抛头露面其实只是为了散心。这男的把女人一个人养在一间过于宽敞的屋子里,每周只来按个两三次门铃,一次就待一两个小时,牧子可没有天天干等着的耐心。

每月都能收到四十万日元现金和钻石、皮草——

但牧子的身上仍有那身为女人的部分,光凭这些东西是无法填满的。

牧子最为讨厌的,就是从修平披上外套到走出门,这不满一分钟的时间。在这一分钟里,牧子不得不联想到荻洼的豪宅里有个专为修平烹饪菜肴、清洗内衣、在他身旁过夜的女人。那女人比修平还年长一岁,年纪大得与牧子的母亲相仿,牧子会突然间对她产生嫉妒之情,心情纷乱。她曾悄悄去往荻洼,躲在暗处偷窥过一次。那女人身穿色泽沉稳的结城绸和服,在老宅的厚重氛围下显得优雅华贵,怎么看也不像已经四十七岁。

她的美貌让牧子明确产生了敌对感。

然而,倘若这是女人间的战争,牧子很明白,从一开始她就输了。凭对方的阅历,想必早已品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牧子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牧子相信修平总有一天会断了关系,像纸屑一样把自己抛弃。

实际上,修平在一年前就提过“想分手”,刚巧是去年深冬的这阵子。牧子没说话,修平说“给你一千万”。“这不是钱的事,我不分手。”牧子嘴上如此回答,心里对这男人尚存的几丝爱意已荡然无存。起初,牧子是真的爱上他了。“小牧你小时候就没了爸爸,对吧?所以你才把父亲的形象重叠到他身上了。”平日里无话不谈的老板娘是这么评价的。而牧子觉得自己是真心爱过他,也曾有过一段幸福无比的时光。可那一段回忆也随着“一千万”这句话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那个瞬间开始,修平也成了敌人,牧子凝视修平的眼神里开始燃起阴暗的火焰。这个把自己的青春毁得粉碎的男人,这个像对待玩具一样摆弄年轻躯体、妄图用一千张万元钞票把人当成纸屑抛弃的卑鄙之徒——没错,如今联系修平与牧子的就只剩下憎恨了。

当然,牧子憎恨的不止修平一人,还有在修平身后戴着优雅面具的结城绸女人……

一年前,牧子下了一个决心,但她还没找到行动的好机会,所以只能用“不想分手”这句话,将旧日的关系延长了一整年……

“抱歉,我还是很担心静子。”镜中那右肩耷拉的背影带着点不耐烦说。

“担心什么?”

“一星期前,她突然举起刻刀要往自己喉咙扎,我跟你说过了吧?根本没吵架,我看着报纸呢,她就突然……”

“她真想寻死就不会在你面前做这些了——都是演戏。”牧子直勾勾地盯着修平的背影,像要用视线刺穿他的身体,“你不想刺激到她又为什么来我这儿?还和平时是同样的时间来。她肯定早就察觉到了。”

修平背对牧子,默不作声。他的头发还是湿的,坐出租车回荻洼这段时间根本不足以吹干。嘴上说着担心,头发上却原原本本留着和牧子私会的证据,简直就像是故意的……

“你其实就是想刺激她吧?故意让她心神不宁,然后心里偷着乐。你脑子里就只有折磨女人这一件事。”

“我也是很痛苦的。”

一股怒火烧到了牧子的指尖,她用颤抖的手抓起香水瓶,绕到修平面前。

“那就再多痛苦一点吧。”

牧子一手勾住修平的肩膀,从香水瓶的小孔中流淌出液体,滴落在他的耳垂上。茉莉花香的液体顺着与大富豪身份毫不相称的薄耳朵向下,沿着凸起的颈骨流淌,最终消失在衣领中。

牧子略带打趣地笑着,可修平只是默默避开视线。此刻她的想法是:不能再等下去了。已经等了一年,再也等不下去了,没有其他办法了……

修平根本没注意到牧子的情绪,不,也许是注意到了却假装不知。他如往常那般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房间。

枕头旁的烟灰缸里还留有修平刚抽剩的烟蒂,冒出的白烟与即将笼罩天空的暮色交织在一起,仿佛尚在燃烧。牧子把烟熄了,伸手向电话机,拨动数字盘。

运气不错,接电话的是那个熟悉的男低音。

“是我……今晚来一下。”

“哎呀——今天晚上……不太方便啊……”

从语气中已经大致能听出他有什么不方便了。

“没关系,你应该能来的。八点在我房间见。”

不等对方回答,牧子就挂断了电话。或许是房间里太过晦暗,小指上残留的红色指甲油显出几分锈色。她的手指还在因愤怒而颤抖。再也等不下去了,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把那两个人葬送了 ……

透过茶屋的镂空处看去,只见位于院中踏脚石另一边的玄关大门半开着,露出一个女人的背影。

“原来太太您比丈夫还大一岁啊?真看不出来。太羡慕了,您太显年轻了。”

“只是我先生太显老了。”

跪坐在地板框[指日式住宅中,玄关处,进入铺榻榻米的屋内之前的一块地方。]前的静子咧开嘴唇微笑着。修平一开门,方才的女人立即压低嗓音。“啊,回来啦。”她将街道板报递给静子,向站在松木盆栽旁的修平微微低头,走了出去。修平跨脚走向屋内时,静子的脸色就出现了微小的变化。她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间,便转过脸去,修平沿着直通院子的长檐廊走向里屋的浴室。明明没风,香水味恐怕还是飘到了静子的鼻子前。

静子走进客厅,台灯照着矮桌上的一朵金属花,泛出银光。静子这几年的兴趣是雕金。花朵旁边摆着一把刻刀,反射出灯光,显得锋利无比。听说那朵花是受朋友所托才雕的。朋友有一件当丧服穿的纯黑连衣裙,但想在平日里穿,于是委托静子做件装饰品。“雕朵银花反倒更像是要去葬礼呢,不觉得太凄凉了吗?”一周前,修平曾这样说过一句。静子什么都没回答,过了一小会儿,当修平放下报纸时,就在那一瞬间,静子突然紧握刻刀,就要往喉咙扎去。正如牧子所说,那恐怕不是真的想寻死,她是等丈夫放下报纸的瞬间才握紧刻刀的。与其说是扎向自己的喉咙,不如说是想一记捅穿修平的心神。这几年来,他在两个女人之间来来往往,一点决心也下不了,只是摇摆不定,而一把闪着冷光的刀刃就是在逼问修平的决心。修平感到不寒而栗,从那瘦削的手中夺走了刻刀,静子瘫在了矮桌上。静子的嘴唇压在金属花上,气喘吁吁,吹得银屑飘舞起来,看上去仿佛是将这几年心底里被削落的情感碎屑都喷吐了出来。

“去洗澡吧。”

修平正脱着上衣,静子在他背后说道。然后就折叠起金属花,立即开始用铁锤敲打刻刀柄。

等待洗澡水烧开的时间里修平一直蹲在檐廊上,眺望暮色中看不真切的宽阔庭院。这天气有着不似冬天傍晚的安稳,一丝风都没有。即便如此,修平还是看到檐廊尽头的南天竹果有几颗掉落到蓄水盆中。

南天竹躲在细竹的身后,叶片蒙着阴影,果子看上去犹如黑暗中冒出的几颗红色结晶。红果子在暮色下无声无息地坠落,又被浑浊的水面吸走。

修平突然发觉,让果子从树枝上掉下来的,正是在静谧之中响彻四周的凿刻声。声音更响的时候,红果子确实会多掉落一些。有几颗撞上蓄水盆的边沿儿,掉落在檐廊地板上。尽管没出声,但它像颗冰雹一样粗犷地弹跳了几下,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愤怒。修平心想,一星期前,静子喉头那将流未流的鲜血,或许已化作这虚幻的血珠子,流淌了出来。

那就再多痛苦一点吧——牧子说的这句话是针对修平还是静子呢?而说出这句话的牧子本人也同样痛苦不堪。这段三角关系里,三人各有三种痛苦。细细一想,三人的苦恼还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均衡。两个女人都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勇气,各自忍受着如坐针毡的疼痛,但在某种意义上,又自甘自愿地维系着苦恼的均衡。这让修平觉得这样的关系还能持续一阵子。一年前,他对牧子说出“想分手”的时候,有一半是发自真心,另一半则是为了听到牧子回答“不分手”时所获得的释怀之感。今天也一样,修平没擦掉牧子的香水就回到家中,正是因为不想破坏这种痛苦的制衡关系。牧子有多痛苦,就必须让正在雕金的静子感受到同等的痛苦。修平觉得内心深处藏有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感情。

当然,他并不觉得这种平衡能永久延续下去。

自己、妻子、情人……

三人中只要有任何一人的痛苦超出现状,三角关系就会向一个危险的角度崩塌,恐怕三人会一同沉入毁灭的泥潭。从现状来看,大概不会由他来打破平衡,而在于哪个女人率先发难。是挥着危险的凶器演出一场好戏的静子呢?还是把香水当作忍耐几年的泪水泼洒在自己身上的牧子呢?

“洗澡水已经烧开了吧。”静子嘀咕的时候,凿刻声依然没停。

修平不耐烦地“嗯”了一声,往浴室走去。

泡在浴缸里,香水味随着水汽升腾起来,浓重的气味熏得修平头晕目眩,闭上了眼睛。气味冲进鼻子,像火烧一样疼。牧子想借如此刺激的味道控诉些什么呢?

有什么东西随着热水掠过肌肤,修平睁开眼,发现有几颗红点随着水波向脖颈处袭来,在白雾缭绕之中,颜色显得黏糊糊的。修平一惊,赶忙站起来。几颗南天竹果化作血珠子,从脖颈顺着瘦骨嶙峋的苍白胸口滑落了下去。

静子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南天竹果,视线直勾勾地投向那片鲜红,嘴角自然地露出一抹微笑。唇边的笑意未消,静子就将果子两颗三颗地抛落在镶嵌银花的凹槽中,接着用刻刀将果子刺破。鲜红的果皮绽开,流出白色的汁液,腥臭的气味直冲到鼻腔。随着一阵恶心,腹中之物一口气爬到了喉咙口,而静子仍然笑着。她觉得只有这股苦涩的气味,才能让玄关飘来的香水味淡去一些……

到今年冬天为止,也不知像这样刺破了多少南天竹果呢。去年冬天、前年冬天,也没什么两样……

一到冬天,这个过分宽敞的大屋子就会被寂静所冻结。几乎每天都有两小时,静子会被抛下,在这寂静中独处。从修平的脚步声从玄关消失,到脚步声回到家中为止,她就在原地等着……上周她试着用刻刀刺向喉咙,却依然无法阻止这两小时的外出 。今天就更过分了,不光头发比平时更湿,他身上还带着比平时更刺激的香水味,仿佛是要让她再加倍痛苦一些。他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在催促静子真的把刻刀刺进喉咙。

但上周那次只是在演戏——静子更用力地刺破南天竹果。她丝毫没有寻死的意思。为什么我非死不可呢?那个叫牧子的女人去死还差不多。“她也是很痛苦的。”修平曾经替她辩解过。她还年轻得很,想找多少个年轻男人都不成问题。但她要是真的爱上了一个年纪够当爹的男人,还为此感到痛苦,那就去死啊。根本不存在真爱,只有钱。她只是舍不得每个月都能领到的钞票,才不肯分手罢了……

电话响了。

静子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望向与房梁颜色相同的旧挂钟。傍晚六点……

其实没必要看钟的。当银行职员的都守时得很,比钟摆锈得沙沙作响的挂钟还要准得多,时间一到电话铃就响。前天在酒店门口分别时,静子说:“星期天我丈夫大概会在那女人家过夜,你六点打电话给我。”

“您好,我是东都银行的。”静子接起角落的电话,传来熟悉的嗓音。

见过他在床上如饥似渴的样子,更难以想象他的嗓音是如此神经质般的尖细。不过这嗓音倒是与他身穿蓝西服、身上一点起伏都没有的干瘦模样很相配。任谁第一眼看都会觉得他在银行上班,但在床上的猛烈劲儿却与平日样貌简直判若两人。

“不好意思,他回来了。明天四点,方便的话就在酒店老地方见。”

“明白了。那么明天四点再给您电话。”

大概是在办公室打的吧,还用毕恭毕敬的商务敬语来收尾呢。他这种商务作风可不光是在电话里。静子再怎么显年轻,毕竟也是大他十六岁的女人。每周跟老女人上床两三次,只不过是为了两千万日元的定期存款和每月二十万的储蓄预付金。不管他追求得多么热烈,在他生猛的欲望背后,依旧总能看到一张冷冰冰计算着预付金指标的银行人嘴脸。但静子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了,她只是陪着这个尚能称之为青年的男人演戏,假装自己是个饥渴的中年妇女,夸张地叫喊出欢声而已。不如说骗子其实是静子自己。

静子跟这个年龄上能当弟弟或者说儿子的男人上床,理由只有一条——为了向那个叫牧子的女人报仇。

大约两年前,静子瞒着所有人,去信用调查所找人把牧子的人际关系查了一番。静子心想,她还年轻,不可能光有修平一个老头子就能满足的,肯定还瞒着修平跟其他年轻男人有关系。经过一年半,总算在今年夏天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论。

这个男人名叫古桥铁男。据说古桥是春天偶然去牧子工作的酒吧喝酒,两人便亲密了起来。牧子当然没把和修平的关系告诉古桥,调查所的报告上写着,他们俩正打得火热呢。

不过静子并没有把牧子背叛他的事告诉修平。静子对此事守口如瓶,相反地,一星期后,她给在银行上班的古桥铁男打了个电话,说“是熟人介绍的,我想存两千万左右的定期”,并指定在某酒店的房间交接钱款。这两千万当然是瞒着修平,从其他银行偷偷取出来的。

古桥从一开始就有所预料,刚进入酒店房间就别有用心地盯着静子看。他把手伸向装了一千万的小箱子时,静子抓住他的手说:“在打开这个之前,能不能先把我打开?”对方便问道:“是田所夫人介绍的吗?”“是啊,她出发去美国之前介绍的。”静子撒了个谎。

通过信用调查所的调查,她早已知道有一位姓田所的大型纤维公司的高管夫人,通过存款的形式与古桥发生了关系。当然,她根本没见过这个田所夫人。古桥用熟练又带点商务气质的动作脱下衣服。“等等。”静子取出一捆钞票,全力朝男人的身体上掷去。这捆钞票像皮鞭一样打在古桥裸露的肩膀上,发出脆响,又在半空中散落。静子将钞票捆接二连三地抛掷出去,双手因愤怒而颤抖,而男人也许只认为静子有着异于常人的性癖,在从天花板洒下的钞票雨中露出猥琐的笑容,猛地将静子扑倒在床上。静子发出夸张的呻吟声,内心却冷静地听着将两人身体覆盖的钞票发出落叶般的窸窸窣窣声。

这一切都是为了向那个牧子复仇,同时也是向修平复仇。当天晚上,静子用残留有干燥的钞票气味混合古桥的体臭的身体与修平上了床。不仅是那天,只要修平去找牧子快活两小时,静子就会把古桥叫到酒店或是家里缠绵。直至今日,已经有五个月了……

浴室里传来依稀的水声,又融化在黑夜的寒气中,显得有些含糊。

此刻泡在热水中的男人,正在两个女人之间来回摇摆。古桥也在两个女人之间来了又回,同时,那个叫牧子的女人也向两个男人敞开身体。每个人都背叛着一个人。

但是,比这三人背叛得更加决绝的,是自己。

静子的嘴角再度渗出微笑,用比刚才更响的声音敲打起刻刀。

八点整,古桥铁男推开牧子的房门。因为按了门铃没反应,他便转了转门把手,然后发现没上锁。

屋内被黑暗笼罩,只有卧室门口微微透出些灯光。

“你在吗?”

铁男招呼了一声,打开卧室门,差点儿没忍住叫出声来。只穿了一件衬裙瘫在床上的牧子看上去就像死了似的,她的腿胡乱地弯曲着,衣衫凌乱,以无法形容的样子静止不动。

“我要做……就这样做。”牧子注意到了铁男进门,看也不看一眼,只用冷淡的侧脸对着他说道。

“你这是怎么了——”

“别说话,抱我。”她的声音中略带愠怒。

铁男的意志像被她的话束缚住了一样,身体随之被拉到床上。在解衬裙束带的时候,铁男忽然发现枕畔小桌上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还留有几个烟蒂。牧子是不抽烟的。

是男人……

铁男的直觉告诉他,在自己来之前,有另一个男人在这个房间里和牧子做过。盖在牧子那冷淡侧脸上的乱发、残留在肌体上的疲惫,都是那个男人造就的。牧子是故意用沾染了那男人体臭的身子来让我拥抱。在惊讶和怒火爆发之前,铁男首先感觉到了刺激。他粗野地抓住牧子的头发,全情投入地将自己的嘴唇压在牧子的嘴唇上。她的舌尖仿佛还带着一丝香烟味……

牧子还有别的男人,这件事也不难猜到。六月份,铁男跟上司去银座的夜总会喝酒时邂逅了她,当晚就发生了关系。开车送她回公寓后,两人带着醉意一起进了卧室。“才没有其他男人呢,只有你一个。”牧子总爱说这句话。但是,就算她是在一流的夜总会工作,光靠工资也不足以支撑起这种生活。水貂皮大衣、钻石戒指和CK的香水都说明了一切,更何况,在触摸牧子白皙的肌肤时,铁男有好几次都感觉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当然了,铁男起初也只是带着玩玩的心态,不管牧子在外面有什么男人,都不是很在乎。为了达成储蓄指标,铁男不得不陪香取静子那个中年妇女玩床上游戏,他只是想在牧子美丽的躯体上发泄积蓄的郁愤之情。那个悠闲的贵妇人怎么看也不像年近五十了,但她毕竟不是足以匹配铁男的欲望的年轻女人,铁男必须做各种努力来填补年龄造成的沟壑。静子看上去心满意足了,可铁男的亢奋都只是在演戏。在香取静子身上无法彻底释放的那团欲望,需要牧子的肌体来冲刷。

刚开始时确实只是那样,但次数多了之后,铁男渐渐迷上了牧子的身体。不仅是身体,铁男甚至觉得牧子这个人像锁链一样,将自己的内心也缠住了。他本是个一心只为出人头地,视线从不离开现金账目的人,可现在有几天没与牧子缠绵,饥渴感便侵袭而来,让他无心工作。这么一来,独占欲就油然而生,也开始在意牧子是在和哪个若有似无的男人交往了。“真的除了我就没别人了吗?”“没有啊。”“那你嫁给我吧。”“我讨厌结婚啦,这样的关系有什么不好?”牧子依旧明确否认有其他男人存在。而事到如今,牧子却突然把另有男人的证据甩到了自己脸上来。

嫉妒化作兴奋,铁男激烈的爱抚让牧子的身体扭动不已,她以前所未有的激情给出回应。

在比平日更深的结合之后,铁男才缓缓离开牧子的身体。他从丢在地板上的外衣口袋里取出香烟,点上火。充盈感和疲劳感交织在白烟中,升腾到吸顶灯处。夜风敲打着窗户,房间里有点凉。牧子像是被寒冷冻结住了一样,把脸埋在铁男的肩头,一动不动。

铁男想把香烟熄灭,却又停住手。烟灰缸里留下的烟蒂是外国烟,让他想起了大概一个月前的一次对话。“我身上有没有香烟味?我丈夫总是在床上抽乐福门,完事之后我都会用肥皂洗一遍,可那味道怎么洗都洗不掉。”香取静子让铁男爱抚着胸部时如此说道。铁男对静子的丈夫没什么嫉妒之心,只觉得她是个爱抱怨的女人。而此刻眼前烟灰缸里的烟蒂就是乐福门,仔细一看,枕头旁的床单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烟灰痕迹。今天来过这间卧室的男人也曾抱着牧子抽乐福门……

想到这里,铁男终于回忆起今天傍晚牧子打来银行的那通电话。静子早先说过今晚她丈夫会在外过夜,让铁男去她家里,所以铁男本打算拒绝牧子的邀约。“没关系,你应该能来的。”但牧子那时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已经知道静子的丈夫会取消在外过夜的计划。不——现在想来,牧子的的确确就是知道。

铁男转过身,打量着牧子,想说些什么。可牧子的嘴唇在铁男开口之前先动了起来。

“你下次什么时候见香取静子?”

“为什么……”牧子面无表情吐出的冷酷话语让铁男的视线震颤起来。

“两个月前,我偶然看到你们俩从酒店出来……我不生你的气,你就直说吧,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铁男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实在受不了牧子的视线,把情况简略地说明了一遍。

“但是我在那个富太太身上从来没感受到过什么爱情……只能说是类似生意场上的关系……”

“那个富太太……”牧子有点落寞地低声道,“果然是这样啊,你和那个富太太……”

“我觉得很对不住你,所以也想尽快和她断绝关系……”

“你对谁都没做什么坏事。对那个富太太也好,对她丈夫也好,对我也好……你对她没有爱情,对方也是一样的。那个富太太是为了报复她丈夫和我,才接近你、玩弄你的。夏天的时候有人来调查过我,应该就是那个富太太吧。看到你们从酒店走出来的时候我就猜想是不是这样……你知道她丈夫的名字吗?”

“香取修平——钱都是以她丈夫的名义存的。”

牧子的嘴角露出笑意。

“他跟我认识很久了……”

果然是这样。牧子的肌肤和那中年妇女身上沾染的是同一个男人的香烟味。铁男不禁咋舌,又深深叹了口气。

“原来我就是个被玩弄的小丑啊……你和那富太太什么都知道,还向我投怀送抱。”

“谁还不是小丑呢?我也知道是富太太在搞鬼,却还继续和你上床。香取修平应该也隐隐约约感觉到老婆在外面有男人了吧。不过我想他还没意识到你我之间的关系……你也猜到我有别的男人了吧?大家都只是在演戏……”

“我对你可不是演戏……就算你和那富太太的丈夫还有联系,我也不打算和你分手。”

“我也不想分手啊。但是就像没法和你分开一样,我和他也分不开啊。”

“为什么——”

“我说分手就会被杀啊。去年冬天,刚好一年前,我说想分手,他就用刀刺过来了……就是这道伤。”

牧子的右边乳房下方有一道紫色的疤痕,铁男已见过无数次。之前问的时候牧子只说是受了伤,没想到还藏着这个秘密。尽管跟这个叫香取修平的中年男人一次都没见过,但他暗沉阴湿的脸庞已经浮现在铁男的脑海中。

“再提分手的话就真的会杀了我——他瞪着吓人的眼睛对我这么说来着。不是普通的威胁……我跟你的事要是被发现了,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且你也很难跟那个富太太分开吧?”

牧子的话跟铁男在心中默念的话几乎一样,我也没法跟那富太太提分手……香取修平用杀人来威胁牧子,而静子也不落下风。“除非彻底腻烦了,否则我一定要跟你把关系维持下去。你要是敢提结束,我就把你筹集存款的秘密公之于众。”她上个月就说过一番近乎胁迫的话。铁男早已疲于被静子呼来唤去,正盘算着如何编造一个借口来断绝关系。就算心里憋着不说,也会呈现在表情和态度上,但已经到嘴边的“分手”一词却被静子制住了。不光是言语,从她凝视着铁男的眼神中也能看出,这绝非寻常的示威。

从牧子嘴中听闻事实真相,知道自己只是被利用后,铁男深感这个叫静子的中年女人实在恶毒。如果把两千万存款退回去就能了事的话,他一定会立刻退还。

但已经太迟了。静子靠着两千万现金,不单钳住了铁男的身体,就连他的未来也牢牢握在手中……

“难道就没办法了吗?”铁男这句话一半是在自言自语。

“是啊,没办法了。”

牧子伸出小指,指甲顶在铁男的胸口。只有这个指甲上涂了红色指甲油。红指甲在铁男的皮肤上游走,好像在写什么字。

“只有一条出路……”牧子添了一句,又注视着铁男。

她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眼中闪出暗暗的光芒。

红指甲又一次像要刻入铁男胸膛似的,写下了“死”这一个字。

说自己差点儿被修平杀了,其实完全是撒谎。胸口上的伤痕是她自己一年前亲手握刀扎出来的。就在一年前,修平说出“想分手”的那个晚上。

握住刀的时候牧子是真的想死,并不是香取静子在一周前那样的演戏。但是,当她望着自己身体渗出的血,意识到这血与他人之血没什么不同时,她突然改了主意。此刻自己死去,只会让那两个人拍手称快。他们恐怕会为这愚蠢的三角关系得到清算而如释重负吧?为什么只有我成了牺牲品呢?一股近乎愤怒的情感涌上心头,她不顾一切地联系了认识的医生。

对修平她也谎称是在浴室脚滑受的伤。“你瞧我粗心吧?”牧子微笑着说。而修平听到这句谎言时,未曾意识到牧子带笑的眼神中暗藏着一个决心。没错,她是在那时下定决心的。从那时起,她就明白只有一个办法了。必须尝尽痛苦的是那两个人——将牧子年轻的身体糟蹋殆尽的老男人,还有名字看似娴静内心却无比冷酷残忍的女人。

对铁男说爱他也是谎言。今年夏天,牧子的内心实在空虚无比,就随便找了个男人排解寂寞罢了。铁男倒是挺认真的,可牧子一次都没产生过爱情。只不过有好几次听到“嫁给我吧”的时候,她想过也许能利用一下这男人的爱情。模糊的构思有了确切的形状,还是因为两个月前偶然看到铁男和香取静子从酒店走出来。牧子当时惊诧不已,但很快就明白那是对方对自己的复仇。她给酒店前台塞了点钱,询问他们俩是从何时开始在酒店开房的,发现恰巧与信用调查所的人查探自己的生活的时间点一致。再有,也与铁男谈成一笔将近两千万的存款而大喜过望的时间相符。为了向牧子复仇而接近并玩弄年轻肉体的女人撩起凌乱的头发,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而一无所知的年轻男人冲她报以猥琐的微笑。

牧子一想到铁男的微笑,就决定把这个男人也卷进自己的计划中来,让他成为共犯。铁男的卑鄙与为一步登天而跟大自己十六岁的女人上床的自我宽恕精神,都成为了牧子的赌注。

这场赌局成了。

“有个简单的办法哦。”

听到牧子的话,铁男毫不犹豫地点头问道:“什么办法?”铁男如此轻易就表示同意,着实让牧子很吃惊,但她转念一想,又记起方才提到静子这个名字时,铁男的眼神因痛苦而扭曲的模样。这个男人想必也对那中年妇女恨之入骨了,想分却分不了,要是有什么好办法,他甚至都能痛下杀手。没准儿他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什么办法?”

铁男又问了一遍,而牧子从里屋取来了一瓶葡萄酒。

“这是外国进口的高级红酒,东京也基本上买不着。他们俩……香取修平和他老婆,睡前都会喝这种葡萄酒。现在他们俩睡同一个被窝呢,我实在忍不下去,想着在葡萄酒里加点安眠药送过去。这是还傻乎乎爱着他的时候想的主意……”

“为什么呢?”

“哪怕一晚上也好,我真的希望他能把老婆给忘了。最后当然是没给他,不过安眠药倒是装进去了。换了新的软木塞和封印,恢复成原样,真是费了一番功夫呢……现在想起来觉得蠢透了。但这个应该能派上用场。”

“安眠药可喝不死人吧?”

牧子不置可否地笑了。

“他们俩会在十一点左右喝葡萄酒,然后进被窝。但是修平还会在被子里看书到两点左右,然后关掉暖炉的火再睡觉。他家卧室的暖炉跟我这房间的一样,都装着报警器。他说也有因为太粗心,忘关火就睡着的时候。如果喝了安眠药,大概就想不到要去关火,直接睡着了。所以只要让火熄了,就能伪装成意外或者自杀。”

“可要怎么办到呢……半夜偷偷潜入他家去关吗?”

“家里门窗都紧锁着,不行的。不过门锁着反而能消除他杀嫌疑……别担心,我不是说有种简单的办法吗?”

说到这里,牧子把很久以前就构思好的计划详细说给铁男听。

铁男一时失语,盯着牧子的眼睛听她讲完,才叹了口气。

“听着好像能成功,不过……”

“一定会成功的。”

话音刚落,牧子就抱紧铁男,把嘴唇送了过去。舌头触碰到铁男的舌头,牧子能感觉到,每一次触碰,他的舌头就会变得更烫一些。牧子想,如果铁男真的爱着自己,那他一定无法忽略这舌尖的触感,必定会回答“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当牧子的嘴唇终于离开,三十一岁的银行职员才把这句话说出口。

沉默数秒之后,他又像工作要延长一样,用商务人士的语气补充了一句:“趁早办为好。明天晚上吧……我和那富太太约好明天四点在常去的酒店见面了……”

挂钟敲打了四下,修平把外门锁上,走出家门。今天的静子一如往常,一大早起来就叮叮当当地敲打刻刀,到了三点左右却急忙换了身衣服,说:“我出个门,可能会晚点回来。”连去哪儿都没说就走了。修平看着在走廊一路小跑开去的静子,发现背后印着黄玫瑰纹样的束带是从没见过的。也许是最近刚买的,泛出崭新的光泽。花朵般艳丽的色泽随着静子的背影摇晃着,渐渐离去。目送她走远的修平不禁想,静子说不定有别的男人了,可能还是个比她小的年轻男子。因为她最近出门的次数变多了,每次出去穿的和服花纹都不同,而且和服的配色与脸上的妆都一点点变得浓重起来。不过她有这么一个男人反倒更好。原本是两个女人和自己——两段岌岌可危、只能勉强维持均衡的关系,有了这个男人的存在反倒显得更安全了。修平思索着这些,又坐在檐廊上,像昨天一样盯着南天竹的红果子看。突然电话响了,是牧子打来的,她用疲惫的嗓音说:“昨天一点都没睡着,好像又失眠了。能不能替我去趟朋友家,照老样子给我带一周用的安眠药过来?”修平披上外套,在玄关正准备穿鞋时,发现鞋尖上沾着些飞溅的污泥,之前一直都没注意到。雨是几天前下的,这说明静子从下雨那天起就没擦过鞋。静子非常爱干净,就算修平不外出,每天早晨她也会仔仔细细把鞋都擦一遍。看着鞋面上已经风干的灰色污泥,修平心想,静子肯定是有男人了。不过关于此事,他并未更深地细想。

修平走到大路上,打了辆出租车,先去高中朋友经营的医院。他让车子在门口等着,配好平常用的药。朋友担心地说:“还是别吃太多了。”这一年里已经来这儿配过五六次药了,修平谎称自己失眠。

继续坐车到公寓,按下门铃,牧子穿着睡袍就出来开门了。她头发散乱,眼睛充血,整张脸憔悴至极。修平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把药递给她。

牧子只泡了杯红茶就说:“我吃完药就睡,今天你就先回吧。店里也得请两三天假了。”

看她急匆匆想上床躺着的模样,修平只好从卧室往外走,可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抱歉,能帮我瞧瞧暖炉吗?老是点不上火。”

修平把点火开关转了好几回,没发现有什么故障。

“是嘛,昨天我就没点上火……另外一只炉子没事吧?”牧子漫不经心地问。

修平立刻理解了“另外一只炉子”的意思。去年冬天,静子说卧室太冷,就买了只暖炉。因为能加装报警器,挺安全的,他就给牧子也买了一只同款的。修平对两边都没提过这事,但年纪轻轻就直觉敏锐的牧子曾在凝望着刚点着的蓝色火焰时小声嘟囔:“你在荻洼的屋子里也买了一样的暖炉吧?卧室里点着一样的火吧?”直到今年冬天,修平每次给暖炉点火时都会想起这句话。

“嗯……”

修平搪塞一句就出了房间。关门的时候修平心想:牧子说暖炉出故障了,会不会是撒谎呢?牧子是不是只想确认另一只暖炉有没有坏掉呢?

车窗外闪动着六本木的夜景。驾驶席上,古桥的侧脸凸显在流淌着的霓虹灯光之上,看上去比平日更端正。这个年轻人也许真的爱上我了。今天在酒店时,他的动作是那么激烈,在餐厅时,他时不时流露出柔和的眼神。哪怕起初是冲着钱来的,可现在也许已经开始变作真的爱情……而自己也……

不——静子在心中否定了这个想法。我没有爱上这毛头小子,只是演戏,是对那小丫头的复仇——我只是有点醉了。只因为他今晚有点过分温柔了……

在某个街角,古桥忽然把车停了下来,就停在一家有名的进口杂货店门口。古桥从钱包里掏出两万,突然说道:“有个叫‘格兰佩桑’牌的葡萄酒,能帮我去买两瓶最贵的来吗?桃红酒,要包装纸,不用装盒,直接买回来就行了。”

静子心里嘀咕了一声,还是照他说的下车走进店里。

回到车里,把买来的东西交给古桥,他戴着手套握住酒瓶,对着淡粉色的瓶中液体打量了许久。

“买这个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古桥把两瓶酒装进手提包,发动了汽车。古桥买了夫妻俩每晚上床前都要喝的红酒,静子觉得这不是纯粹的巧合。但见古桥闹别扭似的一言不发,侧脸上甚至透出几分恼怒的模样,静子也没能开口问,只是静静地听着车载收音机中播放的浪漫歌曲。

“就在这里放我下来吧。”

在靠近自宅的阴暗处,静子让古桥把车停下。古桥向后座探出身子,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瓶葡萄酒。他把酒瓶塞进正要下车的静子手中,让她握紧。

“从今晚开始,和您先生喝这个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每天晚上都喝这种酒……”

“您先生的笔名是叫‘相模一郎’吧?我记得在周刊杂志上看他写过就寝之前会一起喝这个,还说味道非常好,一个人睡的时候品不出滋味……”

“是嘛……他还写这种东西呢……我从来没读过他写的东西,完全不知道。”

所以呢?静子用眼神发问。

“从今天晚上开始喝这瓶吧,之前剩下的都扔掉……我想让你喝用我的钱买的酒。如果喝完了,就再联系我,我来买。”

“为什么?”

“从今晚开始,我在睡前也会喝一样的红酒。希望你喝的时候想的不是和丈夫一起,而是和我在一起。”

黑暗中,青年的双眼闪闪发光,光芒中藏着怒意。你是在吃醋吗?静子差点儿脱口而出,又把话咽下去了。他是在对着从未谋面的修平吃醋呢——他从睡前同饮一杯红酒的行为中感受到了超越性爱的激情。他果然逐渐爱上我了。静子胸中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行啊,从今晚开始就喝这瓶了,跟你一起喝。但这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报复修平……

“行啊,我答应你。”

静子说完下了车,隔着车窗摆摆手,送去微笑,在回家的坡道一路小跑下去。

围墙上的门像是把冬夜锁在了家中,静子停下了推门的手,把手绕向后颈。

但不是为了整理脑后的头发,而是故意弄乱了一些……

开门前,铁男脱下手套看了看手表。八点二十七分,几乎准点,秒针精准的移动让铁男倍感安心。

牧子在客厅里梳着乱糟糟的头发,等待铁男回来。她面前摆着两瓶葡萄酒,昭示着一切进展顺利。铁男在车中对静子说的话当然全都是计划好的,从昨晚到今晨,铁男与牧子两人在床上细细斟酌好了台词。递给静子的酒瓶早就装在后座的包中,是掺了安眠药的那瓶,给她的时候趁暗掉包了。

牧子说她那边也很顺利,还给铁男看了安眠药包。总共有七包,和给静子那瓶酒里装的药量相同。

铁男让香取静子去买了红酒,而牧子让她丈夫去取了药,这样一来,就算警方事后调查,也只会发现红酒和药都是本人获取的,死亡就会被归结为自杀或者意外。杂货店的店员会记住静子买高价红酒时连包装都不要,而那位医生也会作证说修平今天傍晚来取药了……

“你肯定是把装了药的那瓶给她了吧?”

“没问题,绝对没错。”

牧子点头道:“剩下要赌的就只有一件事了。”也许是真的太过紧张,她的微笑有些僵硬,长睫毛下的瞳仁也显得有些黯淡。

“不过现在还来得及收手。”

“不……”铁男带点不悦地打住了牧子的话。

走到这一步,就不可能中止。只要是决定好的事,铁男就绝不允许计划被打乱。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只有按照昨晚制定的时间表来行动。铁男没再多说话,只是频繁地看手表,冷静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时不时地怀疑秒针的嘀嗒声出了错,内心被无来由的不安所侵蚀。自从在银行工作以来,他已与秒针的嘀嗒声共生了好几年。只有秒针般的精准,才是铁男所认可的正确的人生。

手表指针指向十点整时,铁男站起身走出了房间。关门的时候,牧子无言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并微微点头。

把车子停到犯罪现场附近十分危险,所以铁男乘坐了国营电车。十点四十二分,他走出电车,沿着不久前刚驾车经过的马路走了十四分钟后,到达了大宅门前。

冬夜,四下一片漆黑,只有屋子左侧的卧室窗口亮着灯。铁男在香取修平外出的时候进过这宅子好几次,对屋子里的结构很熟悉。看着宅子里毫无生活迹象,只有那厚窗帘透出微弱的灯光,铁男甚至觉得里面的两个人已经死了。

三分钟后,窗帘后的灯光灭了,只有看似是台灯的位置还有一点昏黄的亮光。是香取修平上床读书换成了台灯呢,还是要和老婆云雨一番?不论答案如何,只要在进被窝之前喝过那瓶葡萄酒,五分钟后他们一定会坠入梦乡。

铁男等了十五分钟,绕到后门,翻过低矮的石围墙,来到昏暗的院子里。他靠近厨房的凸窗处,从口袋里掏出小手电筒,点亮。淡淡的灯光驱走一层阴暗,照亮了凸窗下方从墙壁通到地面的细铁管。铁管中间有个方形的突起处,那是煤气的总开关。

铁男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扳手,把总开关彻底拧紧了。这么一来,送进大宅里的煤气就停了。隔了一小会儿,铁男又将开关松开。

这两个小小的动作,会先让家中燃烧着的火焰熄灭,接着又开始释放出危险的煤气。如果今晚那卧室里的炉子烧着,而修平没关火就直接睡着,那么半小时后报警器就会响起。可是不论是香取修平还是他妻子,恐怕都听不见那响声——铁男当然明白这是场赌博,不到天亮就不会知道结果。如果今晚卧室中没有点上暖炉的话;如果静子没有信守约定,他们俩没有喝下那瓶葡萄酒的话……

不过反过来说,如果成功的话,牧子和自己都能重获自由。有放手一搏的价值。况且就算失败,静子来质问为什么给我一瓶装着安眠药的葡萄酒,也能借牧子的话来辩解。“哪怕一晚上也好,我真的希望您能忘记丈夫的身体。”

手表上的夜光指针指向十一点二十二分,比预计的时刻还要早七分钟。铁男像是照着脑袋里的时刻表调整行动一样,慢吞吞地翻过围墙,不紧不慢地沿着昏暗的夜路走到了车站。

回到牧子的公寓是十二点二十分。

坐在卧室床上的牧子正把酒杯送往唇边的手停住了,酒杯的光芒映在她的瞳孔中,而她则注视着铁男。

“成了。”

铁男说完,牧子没应声,只是往酒杯里注入葡萄酒,递给铁男。

“刚刚把总开关松开了……”

听到这句话,牧子将自己的酒杯碰在铁男的酒杯上,露出微笑。干杯时清脆的响声伴着微笑在房间中回响。

铁男一口气饮下粉红色的酒液。酒液飘散出甘甜的香气,顺着喉咙滑落,在胃的深处点燃了炽热的火焰。被那火焰所驱使,铁男将牧子的身体推倒在床,忘乎所以地将他因寒冷而发青的嘴唇贴到牧子的肌肤上。牧子的肌肤冰凉无比,可激烈的欲望贯穿了铁男的全身,让他根本顾不上这些了。

“一定能成功的……”牧子的双唇中发出声音。

“当然了……”铁男应道。

结果不到天亮是不会揭晓的。如果顺利的话,此刻那间卧室里的两人正一步步走向死亡。但铁男此刻什么都不愿去想,他只想沉溺在这个女人的温柔乡中。他只想将如苦痛般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彻底倾泻在这个女人身上。

“到了明天,就成两具尸体了。这样一来警方肯定不会判断为意外或者自杀,而会认为是他杀 吧。”

“他杀?”

“只要一调查,警方就能很简单地搞清楚我们四人的关系。而且他们肯定会这么想:他们两个人认为另两个人很碍事,所以痛下杀手。”

铁男缓缓将嘴唇从牧子的肌肤上移开。牧子的话语传达到意识还需要一段时间。不,尽管他清楚听见了牧子所说的话,却无法理解话中的含义。

“你在说什么?”

牧子试着冲趴在自己身上的铁男挤出一个微笑,然而眼泪却取代微笑充满了眼眶。一转眼,大颗泪珠就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牧子的脸因伤心而扭曲。这女人忽然泪流满面的容颜,在铁男看来仿佛是初次谋面的陌生人。

“因为要死的是我们……”牧子低语道。

她的声音是冰凉的。

“你给香取静子的那瓶酒没装药,装了安眠药的是桌上的那瓶。就在你回来之前我放进去的……”

铁男掀翻了桌子,不,他只是想要去掀翻。因为下一个瞬间,他的脑袋就像被什么东西按住了一样向下垂去。他想着还要再抱住牧子一回,可睡意已经像浊流一样开始吞噬意识。他想要叫喊,嘴唇却纹丝不动,只有耳朵里残余的一点意识勉强接收到了牧子的声音。

“明天早晨,如果我们的尸体被人发现,警方肯定会逮捕他们俩的。警方会认为这瓶葡萄酒里的药物是他们俩亲手放入的……我实在没办法原谅他们。他们俩一直把我当作碎纸屑一样摧残到了今天。”

不经意间,秒针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在听觉被黑暗吞噬前,铁男听到了牧子的最后一句话。

“修平的妻子,明明是我 ……”

这就是牧子向丈夫和情人实施的复仇。也是一年前的冬日夜晚,牧子盯着从胸膛流出的鲜血时断了自杀念头的原因。就算自己死了,也只会让他们两个更快活——想到这里,牧子的心态就变了。想死随时都能死,哪天死都无所谓,但死时一定要报复他们俩,要把他们俩彻底葬送,牧子下定了决心。两个月前,看到那个女人和古桥铁男一同走出酒店时,牧子就觉得离这一天不远了。那个女人不仅从我身边夺走了修平,还贪得无厌,想把古桥铁男也夺走。只因为我是修平的妻子就憎恨我,想把我的一切都夺走——牧子怒不可遏,甚至想当场就把静子杀了。但她唯独不想让自己成为加害者。杀一个人很简单,但是弄脏了自己的手之后,不论用怎样的言语来控诉至今所受的苦痛,这个社会也还是不会认同杀人犯,而是对受害者施以同情。自己要成为受害者,弄脏他们俩的手才对。更何况受害者本就是自己,只是所有人都反过来嗤之以鼻地说:“这就是小牧你不对了,为什么非得缠着那种人啊?拿一笔赔偿金赶紧离婚吧。”她们一点也不理解牧子的苦楚。明明真正的加害者是他们俩,而自己只是受害者。牧子很想让所有人知道,三人在直至今日的几年里的真正关系为何,想让世人知道他们俩是加害者而自己是受害者。这或许也是让牧子下定决心引发这次事件的根本原因。只有以杀人案的形式把时至今日的真正关系展露给别人看,他们才能幡然醒悟。这样才能让别人理解他们俩真正的可怕之处,理解自己遭遇了何等凄惨的境遇。

事实上,最近几年里,他们俩玩弄和伤害牧子的残忍程度早已超越了死亡。

六年前,牧子与初次来店的中年客人发生了关系并结婚了。提结婚的人是男方,那男人说“还是第一次考虑结婚”。在庞大财产庇护下自在生活的他,说遇到牧子之前曾以为年纪一把还结婚,只是给自己找麻烦。他买了套公寓,与牧子开始了新婚生活。他说荻洼的老宅子太大了,怕年轻的牧子不喜欢,可以卖掉。牧子起初觉得很幸福,不论旁人说些什么,她都爱着这个父亲似的丈夫,而丈夫对牧子也很温柔。但幸福只持续了半年,转眼间丈夫就意识到了这场婚姻的失败之处。相比丈夫的年龄来说,牧子太年轻了。他认为一起生活的内人过于年轻,还是应该找个年纪相仿的女人。果不其然,丈夫与大自己一岁的亡友遗孀发生了关系,还把那个女人养在了荻洼的大宅子里。这么过了半年,结婚满一年的时候,立场竟完全倒转过来。丈夫直接住到了那个女人所在的宅子里,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来找牧子,按响本应是婚姻生活归属之所的门铃。

香取静子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她才是修平正妻的模样。她向邻居介绍说修平是自己的丈夫,还把修平唤作香取修平。她开始对修平的财产管理指手画脚,对修平与年轻妻子间的关系下各种命令。“她不肯离婚只是冲着你的钱。”“不肯辞掉店里的工作只是为了享受男人的追捧吧?真不懂最近的年轻女孩都在想些什么。”这样的话劈头盖脸地抛向修平。香取静子还做出一副自己才是受害者的模样,她假装是发自内心爱着修平,还假装痛苦得要自杀。牧子的确只是个年轻姑娘,面对年龄够当母亲的女人时,在战斗中自然会落下风。牧子在这场无谓的战争上整整耗费了四年,而四年后,丈夫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分手吧,我给你一千万”。

那个女人终究伸手想夺走牧子唯一的武器——妻子的身份了。真正冲着修平的财产去的肯定是那个女人,修平被那女人的假面具所骗还不自知。不仅仅是修平,连古桥铁男也信了那女人的谎话,以为她才是修平的妻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牧子在夜总会工作,而荻洼的宅子比她的公寓宽敞多了。香取静子在那宽敞的大宅子里死死霸占住一席之地,几乎完全将修平二十四小时的生活捏在了掌心——没错,她才是加害者。

牧子将俯身倒在床上、深深陷入睡眠的铁男翻了个身。牧子即将豁出性命去完成一场犯罪,而她的共犯 正露出一副假正经的商业精英表情酣睡着。这个男人或许真的爱着自己,但牧子对他却没有丝毫爱慕之情。只不过两个月前知晓他与静子的关系时,觉得如果能和他死在一起,说不定可以让静子的罪过更重一些。一个能把人生用金钱来衡量的银行职员与牧子之间,除了同样年轻以外就没别的共通点了。牧子一度曾想过,假如把计划告诉这个爱着自己的男人,他也许会愿意共同赴死,但最终还是决定让他彻底蒙在鼓里。他也许愿意牺牲他人的性命,但绝不是敢牺牲自己性命的男人。不过让一个毫无罪过的男人跟着陪葬,也实在有些残忍。

于是乎,为了这一点,牧子指使铁男在今天晚上进行了一场虚构的犯罪 。修平和静子都不是那种会不关炉子就上床的草率之人,但刚好能借此试探一下铁男的本性。牧子觉得,假如铁男是个胆敢犯下杀人之罪的恶人,那么让他陪葬也心安了。果然,铁男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杀人计划,并愿意亲自执行。拧两下煤气开关并没有实质意义,但这一行动证明了铁男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徒。

“成了。”铁男回到房间,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时,牧子心中对送他上路的内疚也完全消失了。

牧子等待最后一滴泪风干,伸手拿起电话机。她拨了银座店里的号码,让老板娘接电话。牧子只对老板娘毫无保留地讲述过四人之间的关系。

她故意用欢脱的语气说:“抱歉啊,老板娘,今天我没去店里,其实是因为前天和老公大吵了一架,他放狠话说要杀了我,我挺受打击的,就在床上躺了一天。不过晚上九点时老公来找我道歉了。刚喝了老公拿来的葡萄酒,准备一起睡觉呢。不,不是和老公,是和铁男啦。说件有意思的事,铁男跟那女人也大吵了一架呢。她说想和铁男分手,可铁男还不愿意呢——很好笑吧?我和铁男还真是同病相怜啊,在他们俩眼里都是碍事鬼。不过碍事鬼之间暂且还算是和睦相处……好,我明天肯定去店里。到时候再细说。”

牧子挂了电话,去浴室洗了把脸,擦干泪痕,接着喝下了葡萄酒。粉红色的酒液很快便渗透全身,但刺骨的凉意一点都没变。

牧子用衬裙的下摆当作手帕,隔着布转动暖炉的开关,不带火焰的煤气喷了出来。傍晚时编了个借口让修平在开关上留下了指纹,这些指纹和打给老板娘的电话,一定能把他们俩彻底逼入绝境。警方一定会认为丈夫在送来葡萄酒并离开之后,半夜又回来操作了暖炉的开关。修平在这个房间是出入自由的,因为这个屋子才是修平真正的家。

这样就行了,一切都结束了,这几年来受的一切苦痛都结束了……终于能战胜那个四十七岁的女人了……

牧子爬上床,放下精疲力竭的身体,躺在看似已经死去的男人身旁。

天花板上的灯比平日里更耀眼。

在黑暗降临之前,牧子主动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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