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私恋失调  作者:倪闻天

1

十月份是我生月,这个月一到就有好事。广州的《都市画报》将我评选为“青年行业精英”。文化娱乐领域共有五位入选:一位作家也就是我、一位新锐女编剧、一位当红电影花旦、一位电影制片人,还有一位民谣歌手。十月二十七日我要前往广州领奖,正好把生日一起过了。

我打算周五乘早班机飞广州,周六领奖,周日晚上返回。《都市画报》的编辑班琪通过朋友辗转联系上我,要了我的身份证号,帮我订好了往返的机票和酒店。

伍凯佑叮嘱我,领奖得穿正式一点儿,也好显出对主办方的尊重。他向我推荐了一家裁缝店,说很多明星都在那里定西服,口碑相当好。我去了一看,不好才怪,这间裁缝店在柏悦酒店里租了一间公寓做门店,服务周到极了,价格当然也不低,我定做了一套西服外加两件衬衫花掉了三万多块钱。本来这事不值一提,可来到柏悦,我再一次想起了程夏冬,那天跟她见面就是在这里——分别之后,每当我快要忘记她时,有关她的元素就会自动出现,像冥冥中设置了日程提醒。

我这是怎么了?一离开柏悦,我马上约了钟韵红,要给那些挥之不去的细碎念想一个有力的回击。

我和钟韵红各自吃罢饭,直接在我家集合,免掉了一切多余环节。这次,钟韵红没化妆,脸颊上,细小的皱纹和大片的雀斑清晰可见,失却了平日的惊艳。后来气氛也有些不对,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单身了,我仍惶恐不宁。另外,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上次的失败,浑身僵硬不已,唯恐这次再出问题。谁知刚产生这个想法时,紧张和焦虑马上席卷全身,竟真的又出问题了。

钟韵红有些惊讶,但还是连忙安慰我说,没关系,你先休息一下,别想那么多。我躺了半天,感到无地自容,冒了一身大汗。

“以前真不是这样的……”没想到第二次还是不行,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跟钟韵红解释了。

“你太着急太紧张了,”钟韵红帮我开脱,“心理的原因。”

“真尴尬……”

“没事没事,我就当是来练中文的吧。”钟韵红笑说,“别放在心上,要不以后肯定还出问题。”

“想去广州吗?”想借此补偿她,“下周五六日?”

“要准备期中考试。”

“好吧。”看来我只能独自前往了。

2

落地广州,《都市画报》的工作人员接我们上了车,我和另一位“精英”并排而坐,简单寒暄后各自看向窗外。路面是深色的,应该刚下过雨。打开车窗,湿热的空气烘着我的脸。窗外的道路旁布满带须的大树,鲜绿而茂密,养眼极了。

我们住的长隆是个旅游区,内有动物园、游乐园、水上乐园和马戏团。颁奖典礼在游乐园内一个大型演出台上举行,所有获奖者都拿到了通票,可以在景区里任意游玩。

办理入住时,看着酒店大堂里的其他游客——不是带着孩子的夫妇就是成双成对的年轻情侣,个个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我十分感慨,一个人在这儿玩上三天铁定无聊至极。而且领奖这事儿,没人见证,根本就没乐趣。

正想着,有人挤了我一下。回头,一位墨镜女孩站在我面前,手里拖着个行李箱。是程夏冬。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她,心里挺高兴。

“来玩儿啊。”程夏冬摘了墨镜,面无表情。

“住哪个房间?”

“凭什么告诉你。”她小嘴一撇。

“不会这么巧吧。”

“冤家路窄,没听过吗?”她又戴上墨镜。

我猜她是在《都市画报》上看见我获奖了,特意来的。取了房卡绕过她,准备上楼。程夏冬果然拉起箱子跟上我,一起进了电梯。门一关,我先示了好,主动亲她一口。

“干吗干吗?”她扶正了墨镜,不快而冷漠,“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么快,你爸给你介绍的那个?”

“哼,上次一回成都就答应他了!”她气呼呼的。

电梯到了,程夏冬跟我一起出来。

“真巧啊,咱俩住一层?”

“以后就听你的吧,”她看着我,“炮友嘛,玩嘛,谁也别认真,大家都省事。”

“那你男朋友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操心!”

进了房间,程夏冬打开行李箱,取出一个塑料袋。解开塑料袋,里面还有一层塑料袋,再解开,又是一层……连开了四五个袋子,终于拿出里面的东西——一个装满食物的保鲜盒和一个灌满调料的瓶子。我一直站在她身后,双手环抱她的腰,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

“起开!”她搡了我一把,将瓶里的调料倒进饭盒,拌了拌,放在桌上。

“给我的?”

程夏冬没说话。

找来一根叉子,凑近一看,荤素都有:鸡爪、肉片、内脏、海带、豆皮、莲藕……我插了片莲藕放进嘴里。

“哇,怎么这么好吃,这什么东西?调料简直绝了!”确实是好吃,可我夸大了说,刻意讨好她。

“点点香,托我亲戚从泸州带的。”她拿了张餐巾纸给我,“记住这个味儿,以后再想吃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给她递了片海带,她别开脸。

“泸州到成都,来回不近吧?”我问。

“近,也就五百多公里。”

“你亲戚人真好,帮我谢谢他!”我趁着一嘴油,亲了她的额头。

“哎呀你讨厌死了!”

“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可不能一次吃完,要分开吃,带回北京吃。”

“你以为什么东西保质期都那么长?”

“哎哟,还气呢?”说完,我过去抱住她。

“安沉午我告诉你,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把我删掉!”

“不赖我,我本来没想删,是你让我删的。”

“哼!以后就是我让你删你也不许删!”

3

下午,我们来到动物园游玩。一路上,我又是亲她又是夸她漂亮,主动极了。她却有意克制感情,对我若即若离的。之前,程夏冬要靠近我,我一个劲儿地想支开她,现在她远了,我却又想拽她回来。人跟人总是这样,就像主星和卫星,太近了,就撞上,一起毁灭;太远了,便飞走,再也不会遇上。那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感实在是太重要了。

“最喜欢动物园了。看看动物和大自然,烦心事全没了。”她说。

“远离人类当然开心啦,一到人多的地方我就心烦。”

“我男朋友前不久送了一匹马给我。你知道吗?马儿可漂亮了,跑起来比什么都好看,而且眼睛特干净,没一点儿杂质。”

程夏冬随后多次提起这个对她极其上心的男友,我知道她的意图,但这根本刺激不了我。除此之外,程夏冬还说,自己从小受宠,十分任性,脾气上来了专跟人做对。她特意强调,身边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围着她、哄着她、宠着她的……我默默听着,没有附和。

从动物园出来,她心情明显好转,活蹦乱跳地描绘着自己喜爱的动物,还主动拉起我的手。饱餐之后回到宾馆,刚进门,程夏冬就像只小老虎似的扑向我,给我脖子的左右两侧各留下一个吻痕,对称得厉害。

“瞧你干的好事!我明天怎么领奖?”我照过镜子,一把拉住她,使劲咯吱她。她扑腾着,将我推到床上……

4

深夜,程夏冬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屏幕,说要出去接听。十二点刚过,门打开,程夏冬端着一个小蛋糕回来了。白天玩得不亦乐乎,全忘了——我的生日到了。小蛋糕黑黑圆圆的,像个巧克力馒头,上面插着一根蜡烛。

“生日快乐!”程夏冬的面庞在烛火后面晃动,温暖而模糊。她关掉了所有的灯,这才有了些生日气氛。我接过蛋糕,吹灭了蜡烛。

“还没许愿呢。”她提醒我。

“从不许愿。”我一手端着蛋糕,一手牵着她坐到床边,“谢谢。”

她在我手心挠了两下作为回应,痒痒的。

“每年过生日,都要给我妈送一份厚礼。她说生我那天太受罪了,所以每年趁着这个日子补偿补偿她,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有时候胡乱一凑合就过去了。”我说。

“真懂事,才二十三岁?”

“才?”

“我都二十六了。”程夏冬叹气。

“没事,就喜欢比我大的。”我轻抚她。

“为什么?”

“懂,经验丰富,省心。”

要开灯,程夏冬不让,说喜欢现在这幽暗氛围。望着窗外的星空,想起了那天夜里在普吉岛,我和伍凯佑在海边打太极拳的情形。讲给程夏冬,她听得着迷。

“有机会一定见见伍凯佑。你最好的朋友?”

“对,从初中到大学,同班同寝,整整十年。”

“从初中到大学?还一直住在一起?”她难以置信,“也太有缘了吧!”

“我跟他是不打不成交。初一,伍凯佑本来没在我们班,也不是我们宿舍的。有天洗澡,他刚把背上的肥皂沫冲掉,我一口痰就吐上去了——没留神,走火了。他觉得特恶心,赔礼道歉也不听,一个劲儿骂我。被骂急了我就动手了。”

“谁赢了?”

“我啊,把他揍得鼻青脸肿的。”

“后来呢?”

“后来,我们被宿管老师抓到教导处,谁也不肯道歉,谁也不愿和好。主任一怒之下把伍凯佑调到我们班,塞进我们宿舍,强迫我们坐同桌,睡上下铺——本来是惩罚,没想到很快成了好朋友。”

“你初中就住校了?”她问我。

“对,家离学校太远。”

“你们中学肯定很不错,要不你也不会考上那么好的大学。”

“嗯,”我点点头,咬一口蛋糕,“确实不错,周围的同学和舍友们不但学习好,还个个‘知识丰富’,我都让他们给带坏啦——打飞机、看黄片什么的,全是那时候学的。”

“你们男生都一个德行。”程夏冬笑着,在我眉骨上发现了什么,“这儿怎么有条淡淡的疤?”

“打架被砖拍的,缝了六针。”

“没看出来,你还挺暴力的啊?”

“都是小时候弄的,那会儿还没开始写东西呢——当年《古惑仔》正流行,闲着没事干瞎模仿,误入歧途,一条腿都跨进黑道了。唉,整天打架。”

“为什么打,争地盘吗?”

“争什么地盘?还不是为了女人。兄弟的女人被戏弄了,要打;两帮人喜欢上同一个女的,也要打。我比较实在,愿意帮人扛事,关键也能打,但凡摆场面大哥们都要叫上我。有一次,对面拍了我一砖,就是这儿。我急了,从书包里抄出铅笔插在那人脖子上,差点出人命。后来家里赔了不少钱才把这事平了。我爸对我非常失望,说我‘愚不可及’。从那以后我就收手了,一身的劲儿也就用到别处去了。”

“哇,每天看着一堆男人为自己拼杀,简直太刺激太过瘾了。”

“还是风平浪静点儿好。”我说。

“你小时候还有什么好玩的,再给我讲讲。”

“太多了,不知道从何讲起。”

“说说你追女孩的事儿呗,你从初中爱到高中那个初恋!一身的劲儿都用她身上了吧?”

“你还真是消息灵通啊。等着,早晚把你的眼线全揪出来。”

“快讲快讲!”程夏冬调侃道,“听说她是你‘不能提的伤痛’?”

“也没有不能提吧,不过跟她在一起的那五年确实是很不堪。”

“为什么呀?她怎么你了?”

“我觉得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五年,从来都没有。”

“那怎么能在一起五年呢?”

“她提过好几次分手,我都不同意,苦口婆心地要求复合,缠着她,变本加厉地对她好,死活要在一起。那时候一厢情愿,只知道使蛮力,低三下四默默奉献,唯恐她离我而去。后来才觉着吧,爱别人遭罪,被爱也挺痛苦——我大学时的女朋友隋凉,就好像高中时的我一样,用力过猛,毫无节制。可没人愿意无条件地付出啊,说到底,还是为了交换,想从对方身上获取更多感情罢了。等于是用所谓的‘付出’把人给绑架了,挺盲目也挺虚伪的。到最后,爱也不那么纯粹了,倒成了要挟索取的借口。”

程夏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道:“怎么分的?”

“高中毕业后,她去香港念大学,开学没多久,跟一个香港男生去新加坡游玩,然后两人就好上了,直接通知我的。”

“你肯定特伤心。”

“伤心是确实伤心,”我挠挠脖子,“闷头写了两年书,因祸得福。”

“我可得好好感谢她,你要是不写书,我才不会认识你呢,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你呢?你的初恋爱情故事呢?”

“我啊,我第一段故事里没什么爱情,更多是逆反。我们一个班的,高二,有次他考试作弊,被老师逮住了,按理说要开除学籍,他哭着喊着求老师原谅。正巧我去办公室取作业本,看见了。后来我一见他就拿这事逗他笑话他,他不但没生气,反而跟我越走越近。暑假补习班,他坐我旁边,上着课,突然拉住我的手跟我表白。我肯定拒绝了呀,最受不了哭鼻子的男生,但恰巧班主任看见我们拉手了,开班会点名批评我,不分青红皂白就说这种事情肯定是女孩儿不对,又叫我妈来学校,各种告发。我气不过,想要治治那老妇女,隔天二话不说就跟他好了,整天出双入对卿卿我我,故意做给她看,让她知道知道我的厉害。我爸跟校长熟,她没法处分我;再告我妈,我妈也烦了。最后把她快气死了,哈哈。”

“处得怎么样你们?”我问她。

“不怎么样,终究是没感觉——说真的,我从小到大主动追过的男生,只你一个。其他人都不怎么喜欢,动不动就折磨他们,一不高兴就闹分手,喜怒无常。我那初恋总跟我哭,越哭我就越不想理他。他爸是掮客,搞房地产的,那会儿不知道撞了哪门子大运,捞了一大笔,又很惯着他,高中一毕业就给他买了辆跑车。他有了跑车可嚣张啦,觉得自己配得上我了,牛啊,把什么都不当回事儿。可我家又不缺钱,我也最看不惯那个样子,直接跟他分了。那天他把车都撞坏了。”

“看来咱俩真不是一个阶层的,跟你在一起的都太有钱了。”不知为什么,我竟有点儿酸。

“又不是他们自己挣的,跟你比可差远了。”

顺着往事,程夏冬还聊起了父母。她说,宠溺归宠溺,爸爸对她的管教相当严格,且几乎替她安排好了人生路上的每件事。虽然时常不如意,也偶尔忤逆,但她自认为在大事上还是很听话的,毕竟爸爸是真心为她好。幸好她妈妈是性情中人,朋友似的与她相处。前几次恋爱,若是想跟男朋友在外过夜,妈妈会帮她瞒着爸爸,晚上悄悄放她出门,早上默默掩护她回家。她认为女儿大了,应该在这方面享有自由,管得太严不开心,压抑和禁欲更不可取。此外,妈妈还懂点玄学,会看面相和手相,历来交往的男朋友都会帮她看一看,把把关。程夏冬特地给妈妈看过我的相,妈妈说,这个男生有城府,靠得住,值得信赖。我对此表示怀疑,我认为自己在情感方面早已不是个靠得住的人了,更不值得信赖。程夏冬却说,妈妈看人一向很准。

“为什么你从不许愿呢?”短暂的沉默后,程夏冬问我。

“不可能成真。”

“万一呢,万一真的灵了呢?”

“就算成真,也是运气好碰了巧,跟许不许愿没关系的。”我说。

“你应该放松一点儿、随意一点儿,别总把什么都搞得那么清楚明白。况且,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是真正清楚明白的呀。”

5

第二天中午,游乐场正是人多的时候,每个项目前都排着长队。我拉着程夏冬来到晚上领奖的地方,班琪拿着对讲机和台本,正在总控台前指挥彩排。

“班琪,打扰了,请问我们几点上台?”

“大概九点的样子,你们八点半过来就行。”

“好,你先忙,我们在游乐场里转转。”

“你脖子怎么了?”她看到我脖子两侧的创可贴。

“没事,”我摸了摸脖子,“擦破皮了。”

程夏冬贼兮兮地看我一眼,偷偷笑了——那是她出门前贴的,为了遮盖吻痕。

“没事就好,晚上见。”

我和程夏冬来到园区里最惊险的“垂直过山车”前排队。过山车经过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和乘客的尖叫让我很快兴奋起来,程夏冬则一直盯着我,尽管她努力保持着灿烂的笑容,可眼神里的忧郁藏不住。

“怎么了?”我问。

“没事。”

“没事干吗那样看着我?好像我快死了似的。”

“唉,一想起周日就要回成都了,心里就有点儿难受。总共只有两天,现在时间都过去一半了。还有些怕,怕离开的时候舍不得,怕走的时候又闹僵……”

“不会的,”我亲她一口,“别胡思乱想了。”

“你会想我吗?”程夏冬问,“回北京以后?”

“哇!你看!”过山车冲下来,我指着空中,“有个人的鞋都给甩掉了!”

不想助长这种伤感的情绪,玩的时候就好好玩,别等还没分开呢就搞得肝肠寸断,玩也玩不尽兴。我一直盯着那辆过山车,直到它返回起点。其间,虽然没有再跟程夏冬发生眼神交流,但能感觉到她在一旁企盼了好久。

排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轮到我们。扣好安全锁,电铃打响,发车。程夏冬瞅了一眼远处巨大的轨道说:“安沉午,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过山车,这是我头一次,还要陪你坐个这么猛的!”

“怎么不早说?”

“不想扫你的兴嘛!”

“得,现在想下都下不去了。”

“没想下去,死都要跟你坐一回。”

“死不了的,傻瓜!”

过山车越爬越高,地面上的排队者仰望我们,十足羡慕。我兴奋不已,时不时号两声。

“你别瞎叫唤,我心脏都快跳出来啦!”程夏冬抱死压肩器,紧闭双眼。

“手给我,扬起来才带劲儿。”我伸过去抠她的手。

“别碰我!”她尖叫。

“你怎么都给吓哭了?”

“才没有呢!”

到了制高点,车速变慢,转弯。程夏冬终于睁开眼,向下望了望:

“啊!怎么这么高?完了完了!”

“完什么,这才哪儿到哪儿。”

过山车在最高处急停,轨道像断崖一般消失在脚下,百米高空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这时,程夏冬颤颤巍巍伸出手:

“那……那我把手给你,可千万拉住啊!”她豁出去了。

“放心吧。”

话音刚落,车厢朝地面垂直俯冲下去。我在那一瞬间握住她的手,往空中扬起来,我们一起尖叫着落下,像是被魔法般的巨大力量给吸走了……

爬出车厢,程夏冬浑身颤抖,又哭又笑,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悬空的钢丝上。

“找个凳子坐下歇歇。”我拂刮着她的后脑勺。

“以后谁再坐过山车谁是王八蛋!”

来到高速摄影取照窗口,我们看到了抓拍的照片——开头和结尾的几张,程夏冬要么闭眼,要么披头散发,一副惊慌失措的可怜相,我则满面春光,潇洒得不行;而在制高点俯冲时抓拍的那张,真是绝了,刚刚好是我俩拉起手的那个瞬间,她充满信任地看着我,好像要托付终身,我不负众望地牵过她,回之以承诺般的微笑。任何一个冷血动物都会在这张照片里看到浪漫和美满,何况是我。

“简直是‘婚纱照’啊!值了!值了!”她雀跃。

“洗两张,谢谢。”

自打程夏冬拿到照片起,她的全部注意力便有了着落,每隔几分钟就要拿出来看看,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欣赏,对这个完美瞬间极度痴迷,赞叹不已。

傍晚,我们在游乐园的餐厅里吃了一顿又贵又难吃的快餐,炸薯条腻得我直恶心。程夏冬比我反应更大。下了旋转木马,她原本笑着,突然抽了一下,弯腰捂住肚子。找个厕所进去半天,出来时擦着嘴说,刚吃的全吐了。

冰激凌、过山车、油腻的快餐、旋转的木马——不吐才怪。回到酒店,程夏冬额上冒出一颗接一颗豆大的汗珠。我搀她上床,掖好被子,烧了杯开水送到她嘴边。

“你脸色很差。”我说。

“还想陪你多玩会儿呢。不行了,胃实在痛得厉害。”

“省省吧你,我只喜欢坐过山车。”

“哎呀,你是不是要去领奖了?忘了。”

“你别管了。”一看表,八点二十——班琪嘱咐我八点半去现场的。

“快去嘛,本来到广州就是来领奖的,怎么能不去?我没事,你快去快回就好啦。”

走到酒店门口,仍是觉得不妥,算了,不领了!去药店买了些药,路过便利店时捎了一桶辛拉面。

“怎么这么快就领完了?”回到房间,程夏冬问我。

“对啊,一过去正好到我上台。”刚撒了谎,手机就响了,是班琪,一定是来催场的。我调成静音扣下手机,撕掉了脖子上的创可贴。

“奖杯呢?”

“放班琪那儿了。”抠出药丸喂程夏冬服下。

“真体贴,还‘专程’给我买了药。”

“顺道买的,不体贴。伤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好像谁没伤过人似的。”程夏冬莞尔一笑。

“饿不饿?”我问。

“咦,你怎么知道?”

“全都吐出来了,能不饿吗?我胃也不好——写起东西来总忘了吃饭,饿的时候又爱暴饮暴食,犯过好几次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之后,来一碗热辣烫口的辛拉面,胃里又暖又舒服。”

“为什么是辛拉面?”

“没有油包,汤底鲜辣,特别压恶心劲儿。”我从身后的塑料袋里掏出刚买的辛拉面,在她眼前晃晃。

“哇!这还是你吗?我都要感动哭了!”她怯生生地望着我,“我警告你,可别对我太好啊,后果很严重的。”

“你要是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很可能立即翻脸。”

“自恋!全世界都对你图谋不轨!”

为了让方便面软烂好消化,我泡了两次。第一次只泡面,没有放调料。差不多了把水倒干净,又泡了一次,这才撒了调料进去。程夏冬在床上吸溜吸溜吃完,边吃边跟我傻乐。

“不难受了?”我问。

“不难受了。”她示意我躺在她旁边,“我要来姨妈啦,刚上厕所时见了一点点红。”

“那就乖乖睡觉。”

“不要嘛,明天就走了。趁着姨妈还没正式来,你一会儿不要戴套套了。”她撒娇。

“怀了怎么办?”

“不可能——你有没有常识啊?”

“凡事都有个万一。”

“那就生。”她毫不迟疑。

“我要是不愿意呢?”

“我就知道你是这种人——那我立马跟我的正牌男友闪婚,把宝宝养大,让他认贼作父,让你抱憾终生!”

“乱用成语……不爱他?”

“不是爱反正,恭敬和感激更多。唉,觉得挺对不住人家的。”程夏冬十分无奈。

“终于良心发现了你。”

“那能有什么办法?良心又敌不过真情。”

“露水情,露水情。”我特意提醒她。

“你再说一遍?!”程夏冬黑了脸。

突然,门铃响了。来得真是时候,我暗自庆幸。打开门,班琪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个玻璃奖杯。

“你……怎么没去领奖啊?”班琪看见了只穿着内裤的我,红了脸。她语气很温柔,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坐完过山车头特晕,吐了,然后又肚子疼,手机调静音扣那儿睡着了,实在不好意思啊!”我接过奖杯在手里掂了掂,故作镇定。

“没关系,找人代你领了。现在怎么样?”

“没事了。”我礼貌地笑笑。

“那就好,”班琪点点头,“照顾好自己,吃点药早些休息。”

“好的,谢谢。你们辛苦一天了,也早点休息!”

“嗯。”正欲关门,班琪回头指指我说,“脖子上的,不是擦伤吧?”

一摸脖子,创可贴已被撕掉,两块吻痕叫人识破,真是尴尬。她笑了,摆摆手让我回房。

“不是露水情吗?奖都没去领啊?”

“去了,没赶上而已。”

“装!想陪我就直说呗!”程夏冬喜笑颜开,“露馅了吧?”

“少跟我嬉皮笑脸的,以后有你受罪的时候。”

“刀子嘴,豆腐心!”她张开双臂,拥着我上了床……

临睡前,闻着她的体香,我有些飘飘然,搂她在怀里,新鲜又温存。今后还会搂谁在怀中?会不会跟现在一样美妙呢?手指在她背上轻轻滑动,什么都懒得去想。程夏冬趴在我胸口,望着我发呆。我将床头的水杯递给她,她摇摇头,表情怅然。

“怎么了?又胡思乱想呢?”我问她。

“你说,如果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该多好。”程夏冬眯着眼,“困在一座荒岛上,谁也别想逃。你被迫当我的狗、我的泄欲工具、我的撒气包……”

“挺敢想啊。就算我愿意做你的狗、你的泄欲工具和你的撒气包,半年,顶多半年你就厌倦了。”

“我可不会厌倦,”她说,“永远不会。”

6

“咔嗒”,门关闭的声音。

我闻声醒来。伸手一摸,身旁空荡荡的,有余温,却没了人。叫一声,房间里安静得让人沮丧。起身开门张望,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看看手机,正是早上七点,打了几个电话,程夏冬没接。掀开窗帘,阳光惨淡,窗外下着大雨,苍白一片。

呆站了许久,十分茫然。回味起昨天晚上搂她在怀里的感觉,像弄丢了到手的宝藏一般懊悔不已。想必程夏冬此刻已经坐在开去机场的车上,离我越来越远了。回头扫视整个房间,跟她有关的东西都没了。

这不辞而别让我有种被遗弃的感觉。

继续给她打电话,还是没人接。“你走了?”发了条信息过去,也没回应。放下手机去刷牙,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光线不能弱,要不太压抑了。看着镜子,想着钟韵红,想着曾经动过念头的其他女生,努力从突如其来的低沉里挣脱。

下了楼,一进餐厅就看到了我跟程夏冬昨天坐过的位置。现在,那里坐着一个三口之家,小宝宝在婴儿椅上兴奋得手舞足蹈。

吃了几口饭,手机响了,是程夏冬发来的信息,很长:

不想这么早把你吵醒,所以自己悄悄走啦。爸爸的朋友已经送我到了机场,刚办完手续,等会儿就登机。不用再打给我,我不会接的。不必担心,并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只是从小到大都不太受得了离别、说再见这事。尤其是和你一同度过了这么愉快的两天,哪怕你对我再多说一句、多看一眼,我都会失控,做出违背我们之间约定的事。我知道那只会让你不快,进而损害我们之间本就微弱的联系。

我已经确认我对你有那种东西,你不愿提的东西。没错,虽然只见过两次,它还是来了,比我预料的强烈得多。话说第一次见面,如果你安安分分地陪我过夜,而不是删了我之后摔门离开,我想我对你也只是七分的喜欢加上三分的好奇而已。可你偏偏拒绝了我,那我就偏要黏住你,缠死你,将你驯服。这么一来,那东西便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连我都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没想到这次稀里糊涂地来了广州,却正好将那东西敲定了,甚至有点儿非你不可的意味。毕竟,你表现得实在是太棒了,尤其是那方面!

说真的,自打你出现以后,其他人对我来说就像完全没存在过似的。不过你别紧张,我不是要一个结果,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你有你的原则,没人会拿它来要挟索取什么。我不小了,谈了男朋友,也是时候给爸妈一个交代了。所以,至少目前为止,我们都还相安无事。

平时我尽量不打扰你。我不想让你烦我,可又怕你忘了我,还急切地期盼着下一次见面。以前我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变得谨小慎微,变得不那么随心所欲了。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煎熬,头一次尝到被那东西折磨的味道,真是既酸楚又甜蜜。

打下这么多字,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心里乱套了,回去一定要难受上好几天。很奇怪,明知道自己即将在你那儿受伤却还是一心向往。过去,从来都是我伤别人的心,以为自己的感情道路将会一马平川,不料却栽在你手上,你一定是上天派来找我讨债的!一想到我们居然能在“没心没肺”上有共通之处,我超级开心。可能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在今天以这种奇特的方式相识相处吧。

最后,我还是要说,不要总那么理性,活得简单和轻松点儿吧。想我了就表达给我,想见我就告诉我,想做爱就发信息给我,只要你开口,我会立即去北京找你“玩”的。

现在,我要登机了。拜拜,不用回复。

中午,所有的获奖嘉宾和工作人员在一起聚餐。班琪坐在我对面,举杯向我敬酒,问我对广州印象如何。我说很好,尤其是对长隆,印象特别好。她欢迎我以后再来广州玩,并嘱咐如果再来的话一定要提前联系她,好让她尽地主之谊。觥筹交错间,我一直在想念程夏冬,我舍不得她,想尽快再见到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心有所属的坚定感。

这是跟隋凉分手以来,我头一次对自己有了些许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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