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私恋失调  作者:倪闻天

1

回到北京,竟觉十分陌生,走了两天像走了一个月似的。干什么都反应迟钝,轻微走神,连写作都不那么专注了。叶浮断定我周末一定没歇着,要不也不会双目无光,一副脑浆被掏空了的样子。我没跟他提广州领奖的事,也没提程夏冬。

仅仅几天过去,就攒了一肚子话想跟她说,不谈感情,只分享我的生活见闻。也期待着程夏冬跟我发信息,什么都行,只要来句话,就心有慰藉。最好不过于冷淡也不过于热情,一旦确认那东西还在且依然被控制得很好,我便能放心干点儿别的。

可我们谁都没有联系对方。

“怎么样,上班?”晚上回到家,我给伍凯佑打了个电话。

“不怎么样,每天坐办公室,整理整理档案,上上网,干些杂活,没什么要紧事,一天到晚昏昏沉沉的——要不是能分房落户,我早辞职了。”

“辞职了干吗?”

“不知道。大事干不成,小事不想搞。”伍凯佑叹气,“唉,毕业之后觉得很没劲,不那么开心也没什么可憧憬的了,瞎胡混吧。”

“多瞅着点儿机会吧。”

“朋友都不在身边,无聊得要命。你有空多来上海,也带我去五星级酒店住两天。整天窝在单位宿舍里,太他妈憋屈了。”

“找女朋友了吗?”我问他。

“没,话说我们单位有个福州女孩不错。”

“去吧,有了目标人也不那么颓了。”

闲聊了一会儿,我还是没忍住,跟他说起了程夏冬。

“别瞎想了,幸好你没联系她,”伍凯佑说,“要是人家会错了意,继续投入感情,准失控。到时候又是害人害己,可千万别回到老路上去啊你。”

“不会,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信誓旦旦。

“真要是这么简单就好咯。”

2

公司开了一个全体会,大领导要求各部门更加紧密地合作起来:电影项目前期开发部门,也就是我们,不能只负责开发,到了后期,要一起参与到营销宣传里去。

前阵子大领导没少表扬我,总说我“才思敏捷、鞭辟入里”,所以但凡他们营销宣传开会,别人可以不到,我是必须来的。每次都是一位叫徐伯真的宣传经理喊我开会:“请我们的大才子出谋划策!”“来吧,安大文豪!”他不但嗓门大,表情还十分无耻,我不胜其扰。

几番好言相劝,徐伯真每次都笑呵呵地答应了却依旧不改。听叶浮讲,他跟集团的某位领导是远房亲戚,原先在地产板块工作,觉得电影好玩,打了招呼即被调过来了。叶浮只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就断定他是个狐假虎威的废物,那种我们最讨厌的卑鄙猥琐的中年男人。

那天,又要开会了,徐伯真跟往常一样,带着贱兮兮的表情来了:

“小安,我们营销会缺了你可就开不下去了,赶紧来。”

“我手头有事,你先去吧。”我窝在电脑后面读书,不想理他。

“还以为什么事儿呢,”徐伯真竟然走了过来,“你看闲书哪会儿不都行嘛,大家伙都等你莅临指导呢!”

“不是闲书,是公司要开发新项目的原著。”

“还没过会吧?会签表里可没见过啊。”他看过书名,随即扳了扳我的后脑勺,“走走走,去会议室了。”

“干吗你!”我恼了,“动我头干吗?”

“怎么还生气了?成,我给你赔礼道歉,咱赶紧开会别耽误正事。”他庄严起来,开始装模作样。

“以后我就不开你们的会了,我不懂营销。”

“你是不是针对我?”他脸一沉。

“我怎么就针对你了?”

“我看你对别人都客客气气的,唯独不给我好脸。”

“我不喜欢别人动我头,为什么要给你好脸?”

“哟,还没拿诺贝尔文学奖呢就这么大架子,现在的小孩儿都是你这样吗?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他居然先生气了。

“对,再不济也比你这种老油条强。四十多岁的人了,集团有关系,干这么多年了还跟我这个小屁孩一样只是个‘经理’。你才是爷,应该给你颁个‘诺贝尔终身成就奖’。整天倚老卖老、仗势欺人、摆臭架子,谁被领导表扬两句你就酸,对人家揶揄挖苦、冷嘲热讽,简直是心理阴暗。你以为领导都傻?谁有用谁无能还是看得出来的。”我声音不大,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愣住了,被我戳到要害,脸都绿了。办公室的同事全都抬起头看戏,叶浮在徐伯真背后一个劲儿地做鬼脸,给我竖大拇指。

“伯哥,我不是不想配合你们工作,只是你的方式确实让人很不舒服。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干不好的我也不凑合,这点我会跟领导解释清楚。请你不要强人所难,也别想仗着资历和关系打压我,我虽然年轻,可也不是软柿子。我一年的版税收入可能比你十年的工资还多。我知道你不会就此罢休,你玩明的暗的黑的白的,都没有办法伤害我,我不高兴随时走人。”

“小安,我向来对事不对人的,一切为了工作,你这样可就有点儿人身攻击了。咱们俩哪天抽空好好谈一谈。”他快撑不下去了。

“没什么可谈的。”我不愿给他台阶下,必须让他长点儿记性,“我为什么不攻击别人呢?你有空了先反思反思自己吧。”


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骂了徐伯真一顿而好多少。下午,我无心工作,请假回家。一到家,我便拿出过山车上抓拍的那张“婚纱照”端详。都整整两周了,程夏冬为什么还不联系我呢?这些日子,我如坐针毡,一天比一天焦躁,甚至开始怀疑她说产生了“那种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许她很懂控制男人这一套,或许她真的不止我一个,又或许她因为良心谴责和内疚作祟,跟男朋友更近了……我翻出通讯录里所有的漂亮女孩,要从中找出能接受“只上床不恋爱”的,和她们搞起来,把程夏冬彻底抛到脑后。可真到了各个击破的时候,还是犹豫了,最终放弃了行动。

去朝阳公园跑了一大圈,来到街上游荡。思念开始蚕食我,我感到一种炙痒,好像整条大腿乃至后背上都爬满了蚂蚁,只有不断地跺脚才能继续前行。走着,跟行人碰了肩,那人骂骂咧咧,不依不饶,我表情呆滞,没有任何表示。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拿出手机,给程夏冬发了信息。

3

看到程夏冬的那刻,我如释重负,好像上岸得救了似的。四目相对,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但都很镇定。“国内到达”层出口的围栏把人流分成左右两个方向,我朝左边走去,程夏冬拖着箱子跟上了我,低着头,面带笑意。

“你瘦了。”我说。

“你也瘦了,想我想的?”程夏冬抱住我,蹭蹭我脖子。我吻了她,接过行李,步入车库。

副驾的窗户开着,风吹散了程夏冬的头发。她眯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添了些沧桑。我喜欢这种成熟且韵味十足的女人形象,好像有一束追光打在她身上。

“扣好安全带宝贝儿。”呼出这个称谓时,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喜欢你那么叫我。”她笑了。

“口误口误。”

“再叫一遍嘛!”

“安全带扣好先。”

“扣好啦!”她满怀期待。

“宝贝儿真乖。”再叫就没那么肉麻了。

“这次我们能待四天。”她说。

“四天?”

“嫌长还是嫌短啊?我请了四天假。”

“不长不短,正正好好。”我说,“我也请四天假去。”

“你这两周可没消停吧,又去骗谁了?”

我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没接话。

“哼!被我说中了吧?怪不得一个电话一条信息也没有。”她目视前方,拉长了脸。

“你不是也没联系我吗?其实我特想你。”我故意笑着说,不想让她太当回事儿。

“放屁!”

“真的。”

“知道我为什么没联系你吗?”程夏冬扭过头来,“我新认识个男孩儿。”

“谁啊?”我仍笑着。

“一个川美学油画的小帅哥,跟你一样大,刚毕业。同样是搞创作的,他就没你这么膈应。不管恋不恋爱,人家至少懂得怎样讨我开心。”

我看了程夏冬一眼,她却收回了目光,一副高傲的样子。我明白她在干什么,但我笑不出来了。

“你不相信?”她调出一张照片伸到我面前,“他身材不错的。”

照片里,那男孩躺在床上,袒胸露乳。

“要不要把聊天记录也给你看看?”程夏冬又问。

“那你接着跟他搞啊,大费周章来北京干吗?”

“哎,缠着我不放,怕他陷太深,冷他两天。”程夏冬不动声色,“这招还是跟你学的——露水情嘛,玩玩嘛,平时可千万别联系!”

我踩下油门,连续超车,在几条车道间来回穿梭。

“你也说说,又勾搭上哪个小姑娘了?”

我咬紧牙关,齿面被挤压得吱吱作响。

“我发现你们这些年轻男孩儿都挺厉害的,他可不比你差,我们……”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血液不再流向大脑,眼前一阵眩晕。

“不干吗,说说不行啊?”她表现得很轻浮。

“你……”

“不是露水情吗,你生什么气呀?”

“我没生气,我他妈……唉……”我长叹一口气,“我挺矛盾的,是想你,是特想联系你,但又怕没有好结果。”

“你老顾虑这么多干什么?”

“我要是不顾虑这么多,以后遭殃的是你。”

“来啊,谁怕谁啊?”

“咱们只见了两次,你根本不了解我——我是有从一而终的愿望,但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很多东西我根本控制不了。”

“就好比现在,你对我的爱根本控制不了,对不对?”她冲我挤挤眼睛,得意地笑了。

“有些人怎么比我还不要脸呢?”

“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这很正常,说不定到时候是我对不起你呢。没了爱就好聚好散呗,还没开始打什么退堂鼓呢?简单点儿多好。”

“所有情侣都说‘好聚好散’,哪对儿不是被其中一方强行中止的?根本没那么简单。”我说。

“哎呀,好啦好啦,头一次碰到你这么倔的。”程夏冬蜷起腿,脚踩在坐垫上,脸埋进膝盖,“没跟他怎么样啦,气你的!天天联系我,约我给他当模特,烦死了,我才不会去呢。”

“那张照片呢?”

“他主动发给我的——没看出来是自拍呀?”

“瞎了眼了我。”突然轻松了许多。

“这两个礼拜,你都不知道我每天有多煎熬,都赖你!”她嘟嘴抱怨道,“不过我心想,对付你这种人,可不能轻易低头。你不联系我,哼,那我也不联系你!”

“真行。”我笑着摇头。

“那你说,刚才真的很难受对不对?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跟其他女孩不一样?你是不是很在意我?”

“一般吧。”

“我发现你嘴还真挺硬,这就买下一班飞机回去了!”程夏冬掏出手机。

“别别,”真拿她没办法,“难受!在意!”

快到家了,程夏冬让我在超市前停下,说要去买些东西。我们牵着手走进超市,就像一对新婚小夫妻。

“这四天我们争分夺秒,好吗?”她说,“买足粮食,腻在家里,四天都别出门,把手机关掉,谁也不联系,就当成是最后的四天,好吗?”

“我没问题,就怕你男朋友联系不上你着急。”

“已经是前男友了……”程夏冬说。

“啊?你们才好了多久?”

“想着再给你一次机会嘛,少不更事的年轻人!”

我突然感到了压力,要对一个女孩子负责的压力,谈感情谈恋爱害人害己的压力……

程夏冬看看我说:“别紧张别紧张,逗你的。”

“到底哪句是逗我的?”

“哎呀,你放松点儿啦,没人会拿你怎么样!”

4

我和程夏冬并排躺在床上,抚摸着对方的脸庞,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了很久很久。这一次,我们看着对方,体味着久违的幸福,感受着命定般的情切,做爱倒成了最无足轻重的一环。

“喜欢你这么看着我。”程夏冬说。

“这叫神交,用眼神性交——目光才是最好使的性器官。”

“什么都能跟性扯上关系,真恶心。”

“奇怪,你说咱们把最恶心的那件事儿早早就干完了,”我说,“按理说我应该薄情寡义拔腿就跑啊,怎么还想着继续呢?”

“上瘾了吧?今后可戒不掉了我告诉你。”

天色已暗,我问程夏冬:“饿不饿?”

“饿。”

“想吃点儿什么?”

“你独家秘制的辛拉面。”她还记着,我有些感动。

“喳!”我衣服也没穿就跑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程夏冬也跟了进来。

“你回床上候着,”我说,“乖,别着凉了。”

“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你分开。”她从后面抱住我,乳房贴在我肩胛骨下面,暖暖的,雪中送炭似的,“如果有一天你变成植物人或残废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待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辈子,永远也不分开了……”

程夏冬声音极小,但我听得一清二楚。前一句感人至深,后一句不寒而栗。我想起了斯蒂芬·金的小说《危情十日》,遭遇车祸的作家被自己的头号粉丝救下,却被软禁起来,被她以“爱”和“照顾”的名义控制折磨;又想起了日本虐恋电影《感官世界》和《切肤之爱》,头皮阵阵发麻。

也许爱真的能让人疯狂。

5

夜里翻身,迷蒙中扫到了两束幽光,一瞧,原来是程夏冬的双眼,在黑暗中望着我,竟然那么亮。

“宝贝儿你怎么了,睡不着吗?”

“不舍得睡。”她吧嗒眨了下眼睛,“是不是把你弄醒了?”

“没有没有,你挺安静的,也没什么动静。”

“继续睡吧。”她拉住了我的手。

“嗯,你也快睡。”说着,我将手从她掌心里抽出来,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手背,拧过身去。

过会儿,马上要睡着了,却听到她在我身后低声抽泣。回头,发现程夏冬眼睛红了。

“怎么了到底?”

“对不起小安子,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的,可是,可是……”她说,“可是我想悠悠了。”

“悠悠?”

“我的第一只宠物,一只特别特别可爱的小猫。”

“是吗……它长什么样?”我打个哈欠。

“纯白色,眼睛一黄一蓝,脑袋大大的,身子小小的。你知道吗?我可喜欢它了,上哪儿都要带着它,连睡觉都要搂在怀里。悠悠很听我的话,别人摸它它从来不肯,我只要一出现,它就跑过来,在我跟前走来走去的,用尾巴撩我,拿脑袋蹭我。”她说着叹了一口气,“可后来它丢了。”

“啊?怎么丢的?”我揉揉眼睛,睁开看她。

“我六岁那年,有一天带它去花园玩,它突然跑了,然后再也找不到了。”程夏冬流下几颗眼泪。

我轻抚她的脸,揩去她的泪。

“那天早上我把悠悠抱在怀里,拉着它的小爪子玩,它就像你刚才一样,爪子从我手里抽了出来,又在我手背上轻拍了两下。我高兴极了,以为它通了人性,在跟我打招呼呢。谁知道一进花园悠悠就跑了,不见了。”

——原来是我无意间的举动勾起她的回忆了。

“我院里院外到处找它,从花园到大街,从山脚到江边,哭着喊着,找了几天几夜。爸爸还发动他们单位的人帮我一起找,可最后谁都没找到。我太难受太绝望了,不吃饭,不睡觉,什么也干不了,每天就一直哭一直哭,从早哭到晚,大人们怎么哄我都没用。”

“真可怜。”我抱抱她。

“后来哭得失声了,身体抽搐不止,爸爸带我去了趟医院,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开了些镇静剂给我。吃过药,沉沉地睡了一夜,可醒来也没见好转,心里还是悲恸得不行。那会儿真是,整个人都魔怔了,看什么都成了灰色的,一心只想着悠悠回来。可它根本就回不来,连个影子都没有。我的状态越来越差,发烧,昏迷,卧床不起……后来,实在是没办法了,爸爸听了姥爷的话,找来一位老师父。”

“老师父?”

“对,我们当地很灵的一位大师。老师父说,我的魂儿被悠悠勾走了,得赶紧招魂。他要了我丢猫那天穿过的衣服,还要了我的生辰八字,急匆匆回去了。一天之后再过来,老师父给我个贴着符的荷叶包,让我空腹一天,在当晚涨潮时吃下里面包着的东西,又嘱咐爸妈那时在旁边唤我的名字。”

“荷叶里是什么东西?”

“一颗褐色的糯米团子。我爸不放心,叫我别吃,万一吃下去什么脏东西反而病得更重可就麻烦了。姥爷觉得不能再拖,让我先尝了一小口。那个糯米团子有点儿苦,但不难吃。接着,我咬了第二口,第三口……吃着吃着,听到了爸妈在喊我,喊我的名字,慢慢地,眼前的世界有了颜色,周围的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之前,整个人像被封在一个蚕茧里似的——这才破茧而出了。原本一心只想要悠悠回来,它要是不回来我就不活了,等吃完糯米团子,这个念头像是被调包了,换成了别的想法:也许它不是真的属于我,也许它去了更好的地方,也许它抽出爪子来拍我,是在跟我道别呢。终于通了窍,彻底好转了。”

“对不起宝贝儿,都怪我。”

“只要你不是在跟我道别就行。你可千万不能突然不见了,魂儿要是第二次被勾走可就再也招不回来了。”程夏冬戚戚一笑。

“大半夜的别说这些了,瘆得慌。”我想到“术士”“招魂”这些邪门东西,看着程夏冬奇诡的微笑,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不说了不说了。”程夏冬将我的鸡皮疙瘩抚平,“我们快睡吧。”

独自睡惯了,房里哪怕一丁点儿的光线和身旁的任何细微响动都会叫我失眠,跟别人拉着、抱着就更别提了,根本无法入眠。可那天,听完了招魂故事,我的想象力开始作祟,一闭眼就有妖精怪物、神仙鬼魂在我面前游荡,十分恐惧。直到搂住了程夏冬,才安定下来。

就这样,我打破了多年的睡眠习惯,全程抱着程夏冬,一觉睡到天明。

6

整个白天,我在沙发上看书,她在一旁玩平板电脑。虽然各干各的事,可只要醒着,程夏冬就一定得跟我有直接或间接的身体接触——有时靠着我,有时枕着我,有时勾搭着我,累了就换个姿势。

“小安子,我一直想弄个文身来着,你说我文个什么好?”程夏冬突然问。

“别文我名字就行。”

“自恋鬼!”她说,“你帮我想想嘛,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嗯。”

“那你文个皮皮虾吧。”

“为什么是皮皮虾?皮皮虾怎么你了?”

“你不是说什么都行吗,我正好想吃皮皮虾了,随口说的嘛。”我笑。

“哎呀你认真点儿!”

咚咚咚,客厅传来了敲门声。我心脏骤然狂跳,和程夏冬面面相觑。

“谁啊?”她悄声问。

“不知道,不是送快递的就是查水表的。”

“别开,气不能散。”

“我才不开呢!”

“嘘!”程夏冬噤声,屏住呼吸。

敲了好半天没人应,那人走了。我们松了一口气。


晚上,程夏冬提议跟我一起看部电影。我打开投影仪,问她想看什么。

“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靠在你肩膀上,共度睡前时光。”她说。

我挑了《暖暖内含光》。这是一部忧伤又动人的爱情片,带有一些科幻元素:两位恋人因相恋后太痛苦,先后做了记忆消除手术。尽管又见面时早已形同陌路,但两人重蹈覆辙,再次坠入了爱河……

爱情到底是什么?删除了记忆就等于断绝了爱情吗?剧作者虽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可爱情哲学永远不是那么容易参透的。这部电影有些难懂,每当程夏冬想问我问题时,我就凑过去堵上她的嘴,不是接吻,而是用我的唇轻轻压住她的唇,不许她说一个字——我不爱在看电影时说话,更不爱给人解释。我们睁着眼睛,嘴唇黏在一起,气息喷到对方的人中上,定好久。程夏冬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就咯咯笑起来,我会趁她笑时轻咬一口她的嘴唇,回头继续看电影。后来,她每隔几分钟就要噘一次嘴,学着小动物要奶喝的么么声前来索吻,十分可爱。

“这两周我没勾搭任何人。”电影刚结束,我告诉程夏冬。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不知道,就想告诉你。”

“真的吗?”她一副十分怀疑又满面春风的样子。

“真的。”

“哼!有你也不告诉我,我才不会相信你呢。”

“是是是,千万别信我。我们男人的话都信不得,为了把你们骗上床,我们煞费苦心,不惜撒下弥天大谎。我们太知道你们想听什么了,讨好你们简直是易如反掌。”

“那你说说,我们想听什么?”她说。

“谎话呗。”

“什么谎话?”

“就那些情啊爱啊、承诺啊誓言啊、肉麻的不要脸的话呗。”

“说一句让我听听。”

“不说。”

“就一句嘛。”

“都是假的,有什么好说?”

“我又不当真,”她摇着我的胳膊,“说嘛说嘛,求你啦!”

我看了程夏冬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爱你——”我心头一震,马上补充道,“这三个字是全世界最大的谎话,也是我们最爱用的谎话。”

“你脸红啦。”程夏冬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我也爱你!”

7

第三天中午,程夏冬做了三菜一汤,样样可口,我吃了个精光。

“你的宫保鸡丁比峨眉酒家的还好吃!”我放下碗,擦擦嘴,“教我。”

“教会了你就给别的女孩做去了,不教。”她骄傲地扬起头。

“绝对不会!发誓!”

“承诺啊誓言啊可都是谎话,昨天晚上你自己说的。”她故意冷冷地说完,转过身去。

“那你说,怎样才肯教我?”我从后面抱住她。

“娶我啊!”她挣着身子转过来,笑吟吟地挑衅道,“敢吗?”

“等着。”我立即打开冰箱,把面包袋上的白色胶皮铁丝拧开,环了个“戒指”递到她面前,“这有什么不敢的。”

“为了学烧菜豁出去了呀。”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跪下,给我戴上。”

“喳!”我奴才似的扑通一声跪下了。

“哎呀真笨,没看过别人求婚吗?单膝,单膝跪地。”

支起左腿,拉过她的手。

“哑巴啊你?”她缩回去。

“这么关键的时刻,说什么都苍白。”实在讲不出那种连篇累牍的肉麻话,我径直把那枚“戒指”戴在她无名指上,“虽然是铁丝拧的,可你也别嫌贫爱富,想要鸽子蛋就只能找你前男友咯。”

“这是我见过最别致的戒指!”程夏冬伸出手,打量着它,“总算把你骗到手啦,好开心呀,回去我就跟爸爸讲。”

“嗯?”我突然一愣,不好的预感,“讲什么?”

“什么讲什么?婚都求了还能讲什么?”

“不是,那个……”完了完了,这下子弄巧成拙了,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以为你跟我闹着玩呢……”是啊,谁会为了学烧菜而求婚呢?

程夏冬脸色陡变:“谁会拿这种事闹着玩啊浑蛋!”

“唉,这叫什么事儿啊……”我叹气。

她摘了“戒指”狠狠扔到一边,冲进卧室,打开箱子收拾行李。

“喂,你干吗呢?别这样!”我上前抱住她。

她别开脸,不搭理我。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正色道,“我是很喜欢你,可我确实有我的顾虑,你理解理解我好吗?没必要这样。”

“没有没有,你没错,你跟我说得很清楚,这次是我的问题,真的是我的问题。”她喘息,“是我想多了,是我入戏太深。”

我将程夏冬拉到床边,一把推倒,想用做爱化解这一切,只要能让她把气消了,接下来什么都好说。可她拼命挣扎,我一松手她就溜走了。

“我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永远离开你——我玩进去了玩不起了我退出还不行吗?”

“不是,停停停!要干吗呀你这是?!”我提高了音量,“产生误会就沟通呗,解决呗,别瞎折腾!”

“我要干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以为我们早就讲好了。”

程夏冬泄气,继续收拾行李。直到所有叠好的衣服都摆进了箱子里,她来到我面前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难道现在没在一起吗?”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好,在一起,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我只希望你不要逃避——既然大家都有感觉,就好好在一起,心里只有对方。说真的,我从来不奢望能跟你有什么结果,但你不要还没试过就说不行,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啊?”

“有感觉怎么了?我有感觉的女孩儿多了去了。再说,你以为我真的爱你啊?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才爱你,你不黏不倔不耍脾气我才爱你,你若即若离不远不近我才爱你!非要他妈的在一起在一起,弄得我烦了、厌倦了、貌合神离了、想搞别人了、一点儿也不爱你了你就高兴了?”

“哼!你就是贱!眼前的不知道珍惜。”她骂道。

“你也一样贱,你前男友对你那么好、那么上心,你珍惜了吗?”

“我……我不爱他,”程夏冬软下来,“但你爱我,我感觉得到,你别想否认。”

“我只是喜欢跟你做爱罢了。”我的语气也没那么硬了,但我不能松口。

“那就只许跟我一个人做爱。”

“你真是自私得有些天真。”我笑了,“凭什么啊?”

“凭我们天生一对,凭我们全世界最合拍,凭你是我的狗、我的泄欲工具、我的撒气包。”

“什么乱七八糟的……再郑重地强调一遍:现在我单身,我想跟谁就跟谁,爱怎么乱搞就怎么乱搞。”

“你就是不愿意负责任!没担当!浑蛋!”程夏冬气急败坏。

“道德打压对我一点儿用没有,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程夏冬闭上眼睛平复了老半天,深吸一口气:“其实我这次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少虚张声势。”

“来之前我已经想清楚了,”她很平静,“如果你还是不肯跟我在一起,那么我会跟你彻底断掉,和前男友复合——这四天就真的是我们最后四天了。”

“行啊,断吧,跟他复合去吧。”我转身就走。

“好的。”

虽然不相信,但程夏冬的波澜不惊还是让我乱了阵脚。

“不是,为什么要这样?”我又回到她面前,“为什么啊?”

“因为这太折磨人了。这样的关系只能让我陷得越来越深,现在,你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露水情这么简单。从广州回去之后,我眼里根本容不下其他男人,可你却总是一会儿拉近我、一会儿又推开我,继续这样下去我只会一蹶不振,落得什么都不剩下,必须彻底断掉我才有出路!”

“又要一蹶不振、昏迷不醒了?哪儿有那么严重啊,把我当成你的小猫、你的悠悠了?”

“安沉午,你根本就不懂女孩子!这几天我确实感受到了你的变化,我以为这是积极的信号,我以为我能改变你,我想或许我们真的能在一起也说不定呢……唉,都是我的错,是我想得太好了,我不该逼你——也许你真的能同时爱很多人,也许我真的只是你众多炮友中的一个而已。我一直以为我是对的那个、最特别的那个,嗯,这下说得通了,是我高估自己了。”

“首先,我正儿八经就你这么一个炮友;其次,我就想问一句,现在的关系难道不能让你满足吗?”

“不能,当然不能。”她斩钉截铁,“我不想再压抑自己了,我要一睁眼就看到你,一伸手就拉住你,我不想跟你若即若离、忽远忽近的,我想成为你生活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暂时的都行!广州那个懂事的我是最好的我,但不是真正的我。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原形毕露缴械投降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程夏冬,你想要的太多了。”听到大段情话,我又不习惯了。可我不想跟她断,一点儿也不想。“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明确地告诉过你,我不谈恋爱。你那会儿也说了啊,平时不联系,没有感情也不谈感情。现在这样不是挺纯粹也挺简单的吗?难道这样不好吗?”

“你纯粹吗?你简单吗?你敢说你对我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你总是……唉……”

“没关系,你说出来,让我死心,以后我就再也不会烦你再也不会跟你扯了。没那么复杂,其实挺简单的。”她双目无神,凄楚极了。

尽管理性告诉我她很可能在装样子,可我还是心软了,狠话憋在嘴里说不出口。

“如果你真的很爱我就不会是这个结果,我都明白的。”她歉然地笑了,“对不起,说好要争分夺秒,怎么又弄成这样了……真的,你说出来吧,很快就过去了,搞到下一个女孩子就再也不会想起我了,痛快点儿做个了断吧,我没工夫跟你再耗下去了。”

“干吗一次又一次逼我呢?”我真想跟她说我一点儿也不爱她,让她立即滚蛋。我要毫不犹豫地把所有伤人的话都甩在她脸上,让她一蹶不振。

“说不出口就跟我在一起,管他多久,三个月也好,半年也行,你去不了成都我来北京。”她拉住我,低语道,“给我多一点儿时间,不管结果怎样,我都没什么遗憾了。”

“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咱们现在明明好好的,你就非得让那东西一股脑燃烧殆尽了才肯罢休?”我知道只要答应她了,就不是三个月半年那么简单了,到时候再分手,也不会像现在说的这么轻松。

“我从小到大不缺爱,被爱对我来说太容易了——是,我就是要跟你燃烧殆尽,哪怕玉石俱焚,鸡飞蛋打,一股脑一口气一下子全烧光了才甘心。现在,只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哪怕只有三分钟热度我也无怨无悔,对我来说,一次轰轰烈烈抵得上永远。”

“愚蠢!短视!想一出是一出!千方百计!不择手段!”

“固执己见!冥顽不化!一意孤行!不可理喻!我真是恨死你了!”

“你会后悔的。”我指着她。

“我不争取不尽力才会后悔。”她一把弹开我的手。

“跟我当初一样,”我一屁股坐在床上,“用力过猛,毫无节制。”

“你别像教育小孩似的,论经验我可比你丰富。”她绕到我面前,“你不就想乱搞吗?行,我给你自由,我不管你,只要别给我知道就行,其他所有事都可以依你来——说不定你答应我了,我反而就没什么执念了,也就不会非要顶着你、逆着你了,到时候你说怎样就怎样。”

“现在说得简单,以后你只会要得更多,全世界都知道你爱变卦——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今天又故技重演当我是傻子吗?”没错,女生哄男生开始一段关系,跟男生骗女生上床一样,净是花言巧语。

“我要的明明很少!”

“你要的少,可都是最难的。”

“你知道我要鼓起多大勇气、牺牲多少自尊才能迈出这一步吗?为什么我每往前迈一步你都要狠狠地推开我呢?你怎么忍心呢?”说着,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能说的我都说了,你还不答应是吧?”

“你自己也不愿意妥协,干吗非要勉强我呢?”

“也许真等失去了你才知道珍惜。”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懂得珍惜总比今后磨灭了强。”

“好。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爱不爱我?”

“爱。”脱口而出时,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一刻也没有犹豫,“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轻易答应你,不要再在原则问题上逼我了好吗?”

“好!”程夏冬冷笑着擦干眼泪,“这根本就不是爱,就算是,我也理解不了。我再不会相信你了,再不会为你付出任何感情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别互相迁就,没必要也不值得。我没什么好说了,你放开搞别人吧,我们到此为止。”

8

傍晚,深秋的冷空气带着一股泥土味钻进屋子里,我们并排躺在床上,都没了力气似的,久久缄默不语。仰头望向窗外,暮色由紫色转为暗蓝,白云和天空各自清晰明朗,一定是个良夜。我想,如果我们能早一点儿遇见,如果我的初恋不是关睿而是程夏冬,说不定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突然,程夏冬凑过来吻我。这一吻跟我们之前的所有吻都不同,我从中找到了一切归零、重新开始的意思。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我心想,要和她上床,要让她回心转意。可正当我想继续时,她却拦住我。再试,又被她推开。

“你听着,我走之后,别再联系我,联系我我也不会回应,咱们正式结束。”程夏冬面无表情,“不过,我们还有一晚上的时间,这之前,你若后悔还来得及,只要跟我做一次爱就算答应我了——之后咱们就像我说的那样,好好在一起。以此为记,不许反悔,别想那么多,别弄那么复杂,好吗?”

“你说你……唉……”为什么她总爱玩这些把戏呢?为什么她一定要这样呢?

“如果还是决定就这么断了,走之前你想怎样都行,唯独不许做那件事。明天早上,我会静悄悄离开。我知道你不喜欢扯,我也不喜欢。别怪我,这样做是为了尽可能地止损,我必须停下了。希望你不要说有的没的,与分手离别有关的一个字都别提,也别暗示,可以吗?”

我无言以对。

“冷。”程夏冬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我拉开被子为她盖上。

“喜欢这个季节,可以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吹着凉风,无所事事,搂着自己心爱的人发呆。”她说。

“别跟我断。”我看着她,“你知道我不想断,也没心思跟别人怎样……”

“决定权在你。”程夏冬说,“反正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挪了挪,没动,也没说话。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我其实挺坏也挺蠢的,我都知道。”她说,“一开始就骗了你,后来呢,答应好的事情也没做到,还要反复折腾你、折腾他、折腾我自己……”

程夏冬趴在我胸口,半闭着眼睛。我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有一种我不熟悉的美。此刻,我能明确地感觉到,程夏冬正慢慢退后。这个距离让我觉得舒服,这正是我要的安全距离。我不再被逼迫和勉强,也就不必再次推开她。如果她能一直这样该多好,我们根本不用分开。

“你就一点儿也不怕吗?”她问我。

“怕什么?”

“什么都怕,没有安全感——跟你认识之后就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了。”她想了想说,“一物降一物,对吧?”

如果把这一切归咎于大自然的造化和命运的安排,我便没那么惶恐了。不然,眼睁睁地看着程夏冬松开我的手,独自下沉,就好像是我亲手杀死了她一样。可如果我任由她抱紧,溺毙的将会是我们两个。

“从小到大,所有事情爸爸都替我安排好了。他是为我好,不愿意让我走弯路。表面上看起来是不错,很多人羡慕我,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生活里似乎欠点儿什么。我琢磨,也许有更好的安排和更好的人在别处等着我也说不定。我以为这次终于可以听回自己的,任性一次,走得远远的,没想到还是返回了原路。”

“原路才是最安全的。”我说。

“我并不是因为安全才回来的。”程夏冬摇头,“是你把我领回来的,你把我放回了原路,然后自己离开了。”

“不要怪我。”

“就怪你……”

长久的静谧又一次袭来,程夏冬的呼吸逐渐平稳均匀,不一会儿,她在我胸口睡着了。我的身子太久未动,有些酸胀,抱起她,想将她移到枕头上,可她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注视着程夏冬,想起了悠悠,再也不敢抽出来。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夜,也许这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她走了之后我还剩下些什么呢?一些无意想起她时的恍若隔世,一些多余而矫情的暧昧忧伤,一些只能如此的来日方长,一些我不愿搂着过夜的漂亮姑娘。程夏冬睡得香甜,而我一夜未眠。有几次,我产生了不顾一切要和她做爱的念头,但我思前想后,始终没有将她吵醒。

早上醒来,我摸了摸身旁,发现程夏冬还在,松了口气。想象着她此刻的失望,突然为自己的不识抬举愧疚起来,而后就被一块无形的巨石给压住了,根本无法动弹。她冲我惨淡一笑,起了床,一句话没说,自顾自地穿衣打扮、收拾东西。我从头到尾看着她,她却从头到尾不看我。最后,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一句话,她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又是“咔嗒”一声,门锁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瘫在床上,这才像是被什么给击中了。我感到某种东西缠上了我,再也无法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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