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私恋失调  作者:倪闻天

1

十二月,除了每天早上坚持写点儿东西,其余时间不知该干些什么。北京的严寒和狂风让我不太愿意出门了,计划中自由自在的放浪生活并没有来,整个人被一种失去支撑般的苦闷笼罩。

我告诉自己:这很正常,就像以前一样,低落的情绪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况且,关于程夏冬的记忆还很新鲜热烫,等它凉了、馊了、被覆盖了,就全都好了。不幸的是,一段时间过去,振奋并没有如期而至。

每天清晨,我早早就醒了。那时,窗外的天空毫无亮色,风刮得呜呜响。我紧裹着被子,独自一人躺在大床中央,像蓝色的月亮。毕业至今,生活没有走向轻松、明确,反而更加沉重、含混了。我的理性和坚定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磨损,变得首鼠两端,比以前更加多愁善感。

“怎么了到底?这几天涣散得有些反常啊。”叶浮问我。

“没怎么。”

“没怎么?”叶浮调侃道,“怕是被谁掏空了吧?”

我强笑着,咬紧了牙关,仍是没有跟他提起程夏冬。

有天下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的开头有个加号,后面的数字组合也十分奇怪。犹豫了几秒,摁下接听,等着电话那边开口。那边没应答,喂了两声,依然不见回话。

“哪位?说话啊。”

电话那头有人深吸一口气,接着,延绵不绝地哭了,这哭声我太熟悉了。

“隋凉?”

哭声决堤般涌来,想起那天看完《恋爱的犀牛》,她也是这般哭泣。

“隋凉?你在哪儿?你没事吧,我一直……”

说到这里,她挂了,电话里传来忙音。我试着回拨,却怎么也拨不通。半年过去,我很快走了出来,可显然隋凉还没有,相比之下我是多么的薄情啊。查了查纽约时间,正是凌晨,她一定是碰上什么事儿或者难受得不行了才打给我的。她能主动联系我,也许说明她不是百分之一百地憎恨我,想到这里,我便心有慰藉。可一转念,我又有什么脸面感到慰藉呢?

下楼抽了两根烟,叹了无数口气,内心仍然难以平静。我面色凝重地走上楼,回到工位,打开电脑整理思绪。我想,不如近期先抓紧把小说写了吧,正好像上次闭关时一样,通过专注牵制眼前的不痛快,化解内心的郁结。

刚有了头绪,伍凯佑来电:

“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先听哪件?”

“随便随便。”我催促道。

“好事是,我把我们单位那个福州女孩追到手了。”

“嗯。”

“坏事是……”伍凯佑咽了下口水,“她怀孕了,我们想去做掉。”

“快去啊。”我起身来到休息室。

“那什么,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最近我手头实在有些紧。”他清清嗓子,“想问你借点儿钱,五万块——手术没那么贵,多出来的我想给她,当作补偿。”

“你倒挺仗义。”

“这种钱实在没法问家里要。”

“怎么这么不靠谱啊?”

“别说我了,我也不好受。”

“卡号给我!”

打了钱给伍凯佑,越想越生气,又数落了他几句。他奇怪我心情为何如此糟糕,我告诉他,这两天一听见男男女女那些事就头大,气不打一处来。他反过来安慰我,问我是不是跟程夏冬闹什么不愉快了。我否认了。直到他说有什么事想倾诉了尽管开口,我才消了气,念起我们的友情,安慰了他。

2

两周过去,我将两万多字的样章发给出版人傅斌。他很快看完,约我面谈。

“是不是跨度有些大?”傅斌开门见山。

“我觉得还行。”

“从娱乐化的类型小说直接跨到纯文学了。为什么不借着《成倍焦灼》的势头写个三部曲呢?”

“去年写过一稿,改来改去都不满意。想了想,那种青春类的东西上一本里已经写尽了,没什么要表达的了。还是想写点儿文学性更强的东西。”

“嗯。想拿奖?”

“别别,傅老师,还差得远。”不是自谦,我真没想过。

“计划写多少字?”

“粗略地拉了个大纲,可能得30万。”

“嗯,纯文学,字数多,销路不会太好。最主要是,你以前的读者不一定买账,而真正读纯文学的那些人口味十分刁钻,很可能两头不讨好。”

“明白,我还是先写吧,不行再说。”

“说实话,样章不错,有发挥的空间。我不怀疑你的写作能力,唯一担心的就是到时候营销可能要费些力气。等你这么久,也该出活儿了。我拿样章回去报选题,咱们稍后签约。”

谈罢,回到公司,翻了翻日历:现在距离过年只有两个月了,如果立即动笔,写作势必会被春节中断,不如用这两个月来做最后的梳理和酝酿。回家过年时,正好可以跟亲朋旧友们仔细聊聊,等于是再摸一遍素材。春节过后,也就是2013年的三月份,待我回到北京,一切准备就绪,便可以一鼓作气完成这部拖了好几年的小说。

程夏冬,我一定会放下你的。很快。

3

伍凯佑为了感谢我借钱的善举,弄了几箱新鲜的吉拉多生蚝给我,说这东西壮阳强肾,冬天吃最补。我尝了一只,果然鲜甜可口,美味异常,一口气连吃了十二只。谁知一到公司,肚子就开始难受,连着吐了几次不说,肠胃也剧烈地绞痛起来。挨到下午,浑身无力两腿发软,疼得满头大汗,只得请假回家。临走时,手机响了,收到一条信息。

“沉午老师,我是班琪,来北京出差了,晚上有空吗?”

“班琪,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胃痛,改天吧。”

“好的,没关系,我年前都留在北京做专访,咱们再约。你不严重吧?”

“没事儿,不用担心。”

到了家,衣服也没脱便钻进被子里,牙齿止不住地打战,冒了一身冷汗。跟叶浮发信息求助,老半天没回信,打过去,竟然关机了。我感到情况不妙,我必须马上去医院治疗,可现在疼得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行走了。要是这时候程夏冬在我身边该多好啊,哪怕她人在成都,也一定会立即飞到北京陪我的。唉,我又想她做什么……

不得已,我拨通了班琪的电话。

4

来到医院验了血,果然是急性肠胃炎。班琪跑前跑后,交钱、取药,扶我来到了输液室。

“你赶紧忙别的去吧,我输上液就没事了。真是麻烦你了。”我不喜欢麻烦别人,当然,也不喜欢别人麻烦我。

“别客气,我正好没事。要是走了反而不放心,倒不如踏踏实实坐这儿跟你聊聊天。”她说话轻声细语,不紧不慢,“你要不要看书?我这里有几本。”

“好啊。”

这是我第一次细细打量班琪。她不属于第一眼美女,却有种泰然自若的可人。她的衣服看起来十分简洁:纯色,宽宽大大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图案,浑身透出一种与世无争的恬静。

医院里很吵,每个病人都有一两位家属陪着输液,大部分是中老年人,有人闭着眼睛假寐,还有人痛苦地号叫。班琪捧着一本书坐在我对面,每当我看向她时,她都会停下,像个幼儿园阿姨似的对我笑一笑。

“上次在广州你就吐了,奖都没去领,以后吃东西应该格外小心才是。”

“其实那次我没事——临时出了些状况。”

“和那个女孩子有关?”她是指程夏冬。

“嗯。”

“你女朋友?”

“也不算,已经断了。”

“一个悲伤的故事。”

“怎么说呢……我不想谈恋爱,可她不同意。”

“你们只上床?”

“最开始是这么说定的,但后来失控了:她非要在一起。”

“但你不是那种追求固定关系的人,所以断了?”

“对,”我说,“都是大活人,没人愿意被框着。一旦固定了很容易就没感觉了,一没感觉就想着乱搞,一乱搞又要伤害别人。不想搞成那样。”

“有创造力的人都这样。”

“是吗?我倒觉得所有男人都这样。”

“很多女人也是这样。”班琪说。

“你也是吗?”

“差不多,但不是说我喜新厌旧或者是喜欢乱搞,而是人和人的头脑很少能够同步,若相互理解不了,难免会产生争执和强迫。我不强迫他人,也不想他人强迫我。过去不懂,因为这个抑郁过,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出来,很怕那种感觉。”班琪停了停,又说,“我觉得咱们应该是一类人,从根本上讲,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开放的性或者那种快感,而是其他什么。也许是直面自身的缺陷,也许是尝试解决问题,也许是躲避那种我们明确不愿接受的东西,使双方都能快乐一点儿、轻松一点儿。”

她说起话来延绵不断,没有过多感情色彩。我喜欢这样脱离了口语范畴的说话方式,像在听一段电影旁白。最重要的是,她准确地表达出了我意识中尚未成形的部分。

在后来的输液过程中,我和班琪有时会一连聊很久,有时则各自低头看书。同起同落,十分默契。

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我将看完的书还给班琪。

“还要不要看别的?”她问。

“先不看了,最近在筹备长篇,自己列的参考书目都没读完呢。”

“终于要写新书了?”

“对。”

“我也试着写过小说,可惜没那个才能。以前以为读得多就会写,跟给社里写专题没什么不同。后来发现还真挺难的,天赋最为重要,毅力同样必不可少。前阵子翻看了自己之前写的几部残篇,都是写着写着就写跑了,最后不知道在说什么,根本读不下去。所以很佩服能写长篇的人。”

“短篇也难,需要更多智力。”

“嗯。”

“你说你这阵儿都在北京,住哪儿?”我问她。

“西郊,我朋友家。”

“那有点儿远啊,今晚睡我这儿吧,有地方。”

“也好,现在回去一定会吵醒她。”

“一会儿我睡沙发,你睡床。”

“你生病了,还是我睡沙发吧,我个子小。”

“你就睡床吧,要不我实在过意不去。”我坚持。

“都睡床好了。”班琪说,“没关系的。”

我找到她的眼睛确认了一遍,随即点点头。想说句什么,但没开口。

先后洗过澡,我另取了一条被子递给班琪。上了床,我们躺在各自的被子里,仰面朝上,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

班琪说:“你床上的味道蛮好闻。”

“是吗?”我嗅了嗅,“闻不到。”

“自己是闻不到自己的。”

“什么味儿呢?”

“味道最不好形容,怎么说呢?是淡淡的体香混着点儿汗味,不是臭汗,是人皮肤表面上的那层热乎乎的味道,像荒郊的太阳。”

“荒郊的太阳,我喜欢这个比喻。”翻身看看表,“三点了。”

“一点儿也不困。”她的语气略有些兴奋。

“我也是,还觉得很微妙,好像此刻似曾相识。”

“其实更像是不期而遇,或者说早晚要相遇。”

“没错。”

班琪停了停,说:“上次有这感觉,是在我一个女性朋友家,也是夜里三点,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她突然就,吻了我。”

“吻了你?”

“对。然后我就醒了,迷迷糊糊的,只觉得一种纯净的洁白顺着那吻淌遍全身,而后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马上回应了那个吻……”

“第一次?”

“嗯,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是吗?”

“我仔细确认过取向,确定自己只喜欢男生。那天晚上,应该就是时间、地点、状态、感觉都有了,性别什么的也就一点儿都不重要了。更加纯粹的东西。”

“你那位朋友,她喜欢女孩子?”

“对,她早就公开了的。”

“你们俩现在怎么样?”

“偶尔联系,都挺坦荡的。她去澳大利亚了。”

“那你有男朋友吗?”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我这个问题呢。”班琪看看我,“目前没有。”

“上一任持续到什么时候?”

“半年以前。他是韩国人,在香港工作,一个相当厉害的花艺师。我们是两年前在一起的,处了一年半。”

“之前你说你抑郁,跟这个韩国人有关?”我问她。

“不。”班琪看向窗外,“跟韩国人好之前,我跟广州的一个男生好过,抑郁是因为他。他骗了我好久,最后还是跟我分手了,可我那会儿还爱他,总也忘不了他,对他耿耿于怀,一直过不去,怎么也过不去,自己什么都明白但就是过不去,加上家里的事……唉,那段时间绝望到不行,真快撑不住了。”班琪深吸一口气说,“韩国人在我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来到我身边,没有他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他后来说,其实知道自己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是回想起来,我们在一起的一年半里,他从没要过什么,只是付出。每天都乐呵呵的,带我看他工作,努力陪我康复,什么事都首先为我着想,连后来的分手都是他为了我主动提的。我真是运气好才碰上他。”

“这么好的人,小说里都少。”

“是啊,可他真是这样的。韩国人和我在一起时,一共哭过两次。一次是发现我跟那个广州的男生偷偷联系。我起初以为,他哭是因为伤心我仍然念着别人。后来他说,哭是因为心疼我,觉得我傻,抑郁好不容易好了一点点,千万别因为不值得的人又加重了。另一次是分别那天,他跟我说,爱情是世界上最难的事,然后转头就哭了,默默地进入安检通道,回韩国去了。”

“没再见过面?”

“没见过了,可他仍会经常写信给我。他不会中文,我不懂韩文,我们用英文交流。他很可爱,总提醒我保护好牙齿,给我寄韩国的牙膏和化妆品。他们全家都见过我,一家子都是极好的人。母亲是教会的干事,父亲是牙医,还有个正在上大学的弟弟。每次写信,他都要把全家人对我的问候一一写在里面……总之,韩国人影响了我的方方面面,我常想,也要成为像他一样的人,让别人感到舒服、愉快,用更好的方式去爱,真真正正地去付出。”

“没有半点自私的成分,也不图什么回报。”我总结道。

“是啊。可跟他在一起时,我却自私地爱着另外一个人……”

“也许他说的没错,‘爱情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我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说,“没人能明白,没人能搞懂。”

“确实如此。”

“所以你到现在还想着广州那个男生?”

“不想了……”班琪说,“但也许还心有不甘,或者说恨。我很不喜欢自己这样,不想恨任何人。”

“恨会把人拖在过去,但既然产生了,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接纳它,不要自己跟自己较劲,否则它永远都不会消失。”

“对。”

“如果可以,讲讲你跟这人的故事。”

“作家的职业素养?收集素材的癖好?”

“跟职业和素材无关,是想更多地了解你。”

“以后慢慢讲给你听。”班琪又看了看我,“你呢?有耿耿于怀的人吗?”

“有,但过去很久了,也基本上释怀了。不过,那个人只要是存在过,就好像轻轻关闭了你内心深处的一个开关似的。然后你就变了,对类似的事情免疫,懂得如何在感情里面敷衍了——所有人最认真的也就那么一次,那才是实际意义上的‘初恋’吧。但初恋过后,开关一旦关闭,就不可逆转了。蛮可悲的。有时候我就想,如果能把那开关重新打开,清除掉不愉快的记忆,那是不是此后再遇见每一个人都能像初恋时那样毫无保留呢?”

“或许吧。但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不,不觉得好。”我说,“那会儿说是认真,实际也是傻,没轻重,还有点过分自我,这些对于一段关系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但初恋确实独一无二,长久地影响着我们后来的所有感情,用一种巨大但又察觉不到的方式。”

“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下决心不再爱一个人的吗?”

“记不清了,”我想了想,“肯定不是在泪流满面悲痛欲绝的时候。你呢?记得吗?”

“嗯,我记得,就在去年夏天。那天我刚游完泳,离开时买了一瓶汽水。推开游泳馆的大门,阳光和暖风同时打在脸上,我喝了一口汽水,很甜,很感动,像受到了特殊关照似的,眼泪当即下来了。然后我咧开嘴笑了,我意识到他对我再也不重要了,该结束了。就是这一刻,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个瞬间。也许只有你能懂。”

“那些关键的转折总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时候到来,上一秒还稀松平常,下一秒就是另一种人生了。没什么前因后果,当你明白过来时也许已经是多年以后了。”

“没错。”班琪轻声应道。

“跟你聊天真舒服。”我喝下一口热水,胃里暖了许多。

“我也有这感觉。”

“所以我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吗?”

“也许你不用问。”班琪换了一种眼神看着我,“你应该能感觉到,我是喜欢你的。”

“但是?”

“没有‘但是’,你误会了。我是怕‘理解’这种难得的东西遭到不合时宜的性和多余感情的破坏,怕某些东西变得不纯。不纯的东西都是不好的。”

“是啊,不纯的东西都是不好的……”我重复着班琪的话,却再次想起了程夏冬,“刚才那么问,就是想把某些含混不清的东西讲明白,毕竟我们躺在一张床上。”

“我知道,这会让事情变得简单,也更容易控制。”班琪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敢将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呢,很多时候几乎全靠本能往前冲。但我希望跟任何人相处时都能保持分寸,这样双方都舒服一点儿。”

“嗯,人跟人的关系里,那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感是最最重要的,男女之间更是如此。”

“是的是的,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完完全全、一模一样的想法。”我叹道。

“所以,以后可以随时说话,毫无保留说什么都行,但也没必要说得太多。保持好那个距离,对不对?”

“对,都懂,也根本不需要说太多。”

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聊到凌晨四点多,心满意足,各自睡去。

5

伍凯佑说,堕胎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跟那个福州女孩也已分手。我想,经过这件事,两个人一定多少暴露了些各自的不堪,恋情自然无法继续。

“那五万块钱我分十个月还给你,每个月还五千块,可以吧?”

“不着急,不算你利息。你要是实在紧张就别还了,当我提前把结婚份子钱给你了。”

“不行不行,还肯定是要还的。”

“我可是知道你,吃穿用住都得上档次,穷讲究,后面还得追女孩儿呢,能不紧张吗?而且现在你也不好意思问家里要了。”

“别担心,赚钱的路子已经找好了。”伍凯佑说。

“讲讲。”

“我是白金会员,可以低价订房。用我的身份订好房,再转手一卖,房卡私下交给客户,赚个差价。对酒店住客来说,在我这儿订比门市价便宜,相当于八折就能住到一样甚至更好的房间。”

“听上去不错,但这事儿是违规的吧?”我说,“你小心点儿,别到时候被抓了还要罚款。”

“罚款不至于。这样卖房的多了去了,哪儿来那么多人管闲事,酒店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个月能挣多少?”

“少则几千,多则几万。就是累点儿,要在各个酒店间来回跑。”伍凯佑说。

“先干着吧,骑驴找马呗。”

“对,比如一个有钱的寡妇来找我订房,然后就看上我了,我就跟她结婚,继承她老公的遗产。”

“做梦!”

“群里有个人就是这样,三十岁就退休了,现在世界各地到处旅游呢。”

“别妄想,这种好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我就喜欢妄想,每天就想着一夜暴富。”伍凯佑笑说。

“妄想滋生的唯一好处就是,让你在考察欲望的同时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像你,我才不在乎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祝我早日发财吧。”

6

之后两次去医院输液,都是叶浮陪我。

“欸,你帮我看着点儿啊。”

“你这么壮,输点儿空气进去死不了的,”叶浮看了眼吊瓶里的液体,又低下头把弄手机,“多着呢,你自己不也看着吗?”

“问你个问题啊,”我招呼他,“为什么你没跟女生纠葛过?”

“我心硬,谁纠我我就搞消失。”

“就没有那方面特别契合,让你割舍不下的?”

“很少,上一个是我前女友。”叶浮抬头,“你问这个干吗?”

“就问问。”

“其实吧,不想纠葛,最该提防的就是那些契合度高的,要不特容易擦出火花。”

“可是跟那些既没感情又没契合度的来往,有什么意思呢?”

“差不多得了。”叶浮数落道,“不就是图个乐吗?思想别那么复杂,要求别那么高。”

“没那么高——我意思是,有些东西你真的是防不胜防啊。”

“你这人!不会又想谈恋爱了吧?”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那倒没有……”我闪烁其词。

“契合度高了,有感情很正常,但是有了感情不代表就要谈恋爱或者结婚啊。男女之间明明有很多条出路,干吗非得挤独木桥,像其他人一样捆在一起?”叶浮说,“就算有所谓的爱情,但凡在一起了,也早晚会消失,早晚会被别的东西取代。到了那时候,守得住的,压抑自己,管着对方;守不住的,私下乱搞,破坏契约——何苦呢?”

道理谁都知道,可我想,就算是叶浮也不一定真能说到做到,他只是还没有遇见那个人罢了。

“对了,最近我勾搭上一新妞儿,你认识的,猜猜是谁?”他冲我晃晃手机,神秘一笑。

“我认识的?不会是程夏冬吧?”我看着叶浮,眼睛瞪得老大。

“狗屁程夏冬,咱们公司的!前一阵不还是你让我别理她的吗——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唉,别提了……”

叶浮看了我一眼,他是明白人,没多问。

7

我的急性肠胃炎痊愈了,精神头好起来。痊愈的第二天,我感到了久违的饥饿,是那种来自十五六岁少年的猛兽般的饥饿感。我叫上叶浮,来到一家自助餐厅大快朵颐。

“上次跟你说我勾搭上咱们公司一人,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吗?”叶浮问我。

“谁啊?”

“顾莱宜。”他说。

“真的假的?她小孩儿都生了啊。”

“这事儿跟那些又没关系。”

“她是不是跟宣传营销部的李副总好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叶浮紧张起来。

“太明显了。”我刚进公司起就注意到了,“那会儿她总跟李副总眉目传情,信息量特别大,但白天神交了这么多回合,到了晚上,李副总不管发了什么,顾莱宜都既不点赞也不留言,从来,一次都没有。欲盖弥彰嘛。”

“你当作家可惜了,侦探更适合你。”叶浮说,“他俩前一阵儿分了,这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好问她。”

“你不在乎?”

“又不打算来真的,有什么可在乎的?”

“到哪一步了?”

“刚起头。”

“怎么样?”

“不好对付,”叶浮说,“简直是棋逢对手,现在还谁都没挑明呢,但是几乎每天晚上都聊天,聊到特晚。”

“小心聊出感情来。”

“怎么可能,她男人特有钱,肯定不会离婚。就是寂寞。”

“那你速战速决吧。”

“她现在控制着节奏呢,由不得我。有时候,我俩晚上聊得特别火,结果第二天来公司了,人一张冷脸,看也不看我,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有时候我给公司其他女孩点赞,她就突然不理我了,一两天之后又恢复正常。我跟其他女孩忽冷忽热那一套,对她根本不管用,还反用这一套对付我。真的,都到现在了也还没掌握主动权:她要么一眼看穿动机,揶揄我拿骗小女孩的那一套来骗她;要么就模糊态度,把挑明的权利交还给我,可我但凡要往那方面引,她就立刻转移话题,或者突然变得很冷漠,几天不搭理我。跟她打交道从没占过先机,自己反倒先慌了,怕连同事都做不成。一慌吧,想退,她就撒娇、示好,什么都顺着我,再把我拉回来。反反复复好几回了!”

“终于有人来收你了。”我说。

“你可得给我出出主意,我现在急需智囊团和外脑。”

“赶紧抽身吧,别跟我似的,进去了可就不好出来了。感觉你这回过于认真了,八成要栽。”

“屁。我是想先把眼前这块硬骨头啃了,再找其他妞儿,要不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8

当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醉得厉害。回到家,头重脚轻,迟迟睡不着。沉湎在黑暗里,孤寂上了身,不久便焦躁起来——我想我仍困在程夏冬那儿,如同身处一个复杂迷宫的正中央,不知何时才走得出来。当初,接二连三将她推开的是我,现今,三番五次放她不下的也是我。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想怎样。不断摆弄着枕头,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落头点。起身吃了一颗安眠药,还在心里面数数,然而只数到21就再也数不下去了。不得不承认,思念这东西确实是无法抗争的,也许那迷宫根本就没有出口。

抽出了夹在书里的那张“婚纱照”,在月光下端详,心想,放不下就放不下吧,我要承认现在的软弱和动摇,我要承认过去的偏执和失误,这没什么可耻的。我想在服从本性前最后挣扎一次,给程夏冬,最主要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响了几下之后,要么是忙音,要么是“您拨打的用户无法接通”。给程夏冬发微信,发现她已将我删除。添加好友,始终不予通过。写了长长的一条短信发过去,没有回复。第二天早上醒来,拿起手机一看,依然没有回复。

我无法忍受这种置之不理,苦苦的等待就像一场酷刑。我幻想有一天她会拉着行李箱在家门口等我,甚至还幻想过我们不期而遇在北京的街头。也许她仍像过去一样,在跟我逞强、作对、耍脾气,故意不理我。没关系,惩罚过后,只要她的气消了,肯定还会回来的。我突然想起,她曾说过要“止损”,这说明我在她心里的分量重要至极,这说明她非常在乎我,她一定知道,再次与我联系会让自己陷得更深……

我试图用种种念头宽慰自己,然而稍微恢复理智,便立即嘲笑它们不客观也不切实际。我懊悔当初没有珍惜她,却又没给自己备好别的出路。可实际上,自打跟她搅在一起之后,我满脑子全是她,哪还有心思去搭理其他女孩呢?难道我真的如她所说,“根本就不是我自己以为的那种人”?

五天过去,每当我满怀希望地拿起手机,便会在打开的一刻失望至极。程夏冬不会回应了,从上次的“好聚好散”起,她就已经放弃、决绝了,她一定早就开始了富足安稳的新生活。想到这里,我的心一沉到底。

我想我必须让自己放纵一些了。


年前的生活十分混乱,白天看书酝酿小说,下午完工了就联系女孩子。

放纵的结果令我失望透顶,甚至比预料中的还要糟糕。以前觉得这样好、快、省事,能解决一切问题,实践过了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现实和回忆的巨大落差让我从头到尾都有一种自我厌恶的感觉。

那一阵子,我行尸走肉般地赶着过场,面对着大同小异的陌生身体,接吻,抚摸,机械地重复着那套程序,毫无幸福和满足可言。女孩儿们也因为我事后离开得过于迅速,惊讶又费解,普遍心情不佳。

每一次驱车回家的路上,我总会落得更加空虚、寂寞,也就更加想念程夏冬了。心里的空洞越堵越大,越填越深。我明知道没有人能够取代她,可就是停不下来,还在惯性的裹挟下一次次饮鸩止渴。最夸张的一次,我在关键时刻错喊了程夏冬的名字,以至于对面的女孩像受了奇耻大辱似的一把推开我,拂袖而去。

我怀疑,叶浮说过的那种“高契合度”可能只存在于我和程夏冬之间,她只要在那里,就已超越了所有人,还在她们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高不可攀。仔细揣摩过,会不会是分手的懊悔加上多日的思念美化了有关程夏冬的记忆呢?答案为否,她确实是绕不开的存在,是近乎完美的存在。

困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现在,能满足我的只有程夏冬,能叫我迷途知返的也只有程夏冬——我也成了“非她不可”了。可她能解决我所有的困扰吗?

不能。

况且我也没机会了。

9

还有一周就要过年,那种没完没了的渴望,既无法排遣,也无处搁置。晚上回到家,不知要干点儿什么,接了一杯开水走到窗前慢慢喝掉,喝完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而后猛地坐起,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包香烟下了楼。

小区里,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在不远处玩耍,见我一根又一根地抽烟,跑过来,叼着一根吸管在嘴里,模仿着我吞云吐雾的惆怅神态,像模像样。我像是得到了陪伴一般,觉得温暖而有趣,递了一根真烟给他。他腼腆一笑,抓着吸管跑远了。

“在干吗?”掏出手机,给班琪发了信息。

她迟迟没回复。

为什么这帮女的总他妈不回信儿呢!我突然想起,前几天班琪发信息问过我有没有时间再见面的——

“班琪,那天收到你信息时正在开车,没有及时回复,后来把这事给忘了,实在是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也别误会。”带着不安,跟班琪解释了情况。

半晌,仍没有回复,倒是叶浮来了个电话。

“干吗呢?”他问。

“没干吗啊,你呢?”

“加餐呢!”

“加餐?”

“我要长胖点儿。”他说。

“怎么?顾莱宜嫌你瘦?”

“没嫌,原话是‘你要是能再胖点儿就完美了’!”

“像李副总那样,微胖,还有点儿肚子,就叫完美?”实在无法理解这审美,“还是喜欢你现在这个体型,足球运动员的体型。”

“我下盘没问题,就是上半身有点儿瘦,她们好像都喜欢魁梧微胖的。”

“你大晚上的打电话就要跟我说这事儿?”

“不是,是我约她看电影,她同意了。”叶浮很兴奋,还压低了声调。

“这有什么,怎么激动得跟中学生似的?”

“你还别说,真找到点儿上学时偷摸谈恋爱的感觉。”

“她估计跟公司不少人偷摸谈过恋爱。”我提醒他。

“可我应该是除了李副总以外最先上手的,听说不少领导追她,都被她拒绝了。”

“这帮结了婚的怎么回事啊,你说?要乱搞就离婚啊,要么当初不结也行。”我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闲的!”

“行了行了,你别管人家了。说回我这摊儿啊,我觉得只要能去看电影就好办了,手一拉嘴一亲,应该能再上一个台阶。”

“那就上呗。”

“可她要是拒绝我了咋办?虽然有那么几成把握,但是吧,她每次的反应都在我意料之外,还是不够稳操胜券。”

“都这时候了,把你老流氓的本性贯彻到底,以不变应万变吧。”我说。


临睡前,班琪回电话了。

“睡了吗?”她问我。

“没有。”我说。

“在家呢?”

“对,在家。”

“刚才忙,没看见你的信息。你真体贴,还跟我道歉。没回信息很正常的,不用觉得是冒犯了我。”听她这么说,一下就释然了。仔细一想,班琪的确不是那种喜欢刁难别人的女孩。

“想见你。”我说。

“是吗?”她挺开心。

“你在哪儿呢?”

“其实就在你家附近。上次来,记得你家旁边有个家乐福,我所在的摄影棚离它不远。”

“什么时候结束?”听说她在附近,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还得一小时。明天很早要棚拍,所以一直在和摄影师、美术师调整场景,敲拍摄方案。”

“今天住在我家好了,”我说,“明天一早吗不是?你朋友在大西边,住她那儿来回跑太折腾了。”

她犹豫片刻,说:“也好。我其实有想过的,但怕打扰你就没跟你说,刚才差点儿就要在附近的酒店订房了。那一会儿完了我去你那儿?”

“我去接你。”

到了摄影棚,我才意识到自己主动得有些反常,但我真的太需要陪伴了。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停好车等她,顺便冷静冷静。

班琪出来时,有人叫住她。她对他说了几句,又朝我停车的方向指指,那人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你同事?”班琪上了车,我问她。

“合作的摄影师。”

“他喜欢你。”

“嗯,在追我。”

“个子挺高。”

“人也不错。”她搓搓手,捂在脸上,“北京真的太干燥了。”

“对,冬天尤其干燥,你得贴面膜,多喝水。”我发动了汽车,“饿吗,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要。”

来到一家通宵营业的火锅店,我点了几乎全部的招牌美食。分量太多,种类太全,两个人明显吃不完。班琪说自己来一份蔬菜拼盘就够了,她仔细询问了我爱吃哪些、能吃多少,把多余的全退了。我喜欢有节制的人,这个举动深得我心。在明亮的灯光下我才注意到,班琪今天化了妆,戴着一顶毛线帽子,脸红红的,比之前更温婉也更动人。

回了家,一身火锅味。我递给班琪一套睡衣要她先去洗澡,又取出两床被子铺好。她从浴室出来,敷了面膜上了床,我也很快洗完,躺在她旁边。

这次,我们间隔的距离近了些。

房间的暖气很足,裹在松软的棉被里很舒服。现在,我们身上都有着好闻的味道,我们之间的相互信任和顺其自然也让我感到踏实。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安定的感觉了。

“怎么突然想见我?”她问。

“空虚。”我如实告诉她。

班琪笑了。

“知道你不介意,所以对你坦诚。”

“也太坦诚了吧。”

我也笑了。

“其实没人愿意撒谎,只是大家对真相的承受能力太低了。”班琪揭下面膜,像只剥了皮的水蜜桃。

片刻后,我说:“前一阵很混乱。”

“感觉不好吧?”

“是的,很糟糕,让原本的寂寞和孤独翻了好几倍。”

“我也这样过,跟广州那男生分手后……”她说,“明白你的感觉,像在慢慢下沉,在一条奇怪又偏僻的小道上渐行渐远。”

“我以为放纵一点儿就没事了,不就是做爱嘛、肉体嘛,对吧?”

“做不好的,覆水难收。”

“是啊……”

“小说酝酿得怎么样了?”她问。

“还算可以,该看的书都看了,结构上想得更明白了。”

余光里,她点点头,两只手伸出被窝,在面前缓缓滑动,像在凭空塑造着什么。

“你知道吗?跟你在一起,总觉得十分踏实。”班琪又一次说出了我心里的感受,“不过,你应该是个很有能量的人——或许正是因为那些蕴藏着的能量,才让我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你。”

“其实以前,我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并不能让他们感到踏实。我大学时的女朋友,去年毕业时跟我分手——她说,跟我在一起总觉得亢奋,仿佛有无穷的生命力和无尽的荷尔蒙气息。这些都是与踏实相反的,很躁动的东西。”

“我说的能量就是这一类。”她说。

“我让你感觉踏实,可能是因为每次见你时都处在低谷吧?上次是身体有恙,这次是内心空虚。”

“也许。”

“后来,她却被最初欣赏的东西伤害了。”我说,“那会儿我刚有起色,‘能量’尤其旺盛,也很快就失控了。在一起不久后,我就发现我不爱她了,可我没能处理好,以至于后来分手分得特别激烈。”

“我不喜欢生活里激烈和戏剧化的部分。”

“我也不喜欢,但不知为什么总会碰上激烈和戏剧化的事——所以跟你相处才觉得特别不一样。”

“我也是。跟你在一块儿很稳,没有特别开心、高兴,所以分别时也就不怎么难受、失落,我喜欢这种感觉。但这绝不是无聊,跟你聊天不仅有趣,还很默契,每一句话都对得上。”班琪如是说。

“不用费力解释,也不用刻意逢迎。”

“还没见过能量旺盛时的你呢。”

“可能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吧?”我笑,“这几天,连睡觉都变老实了——换作平时,总是翻来覆去的,怎么躺着都不得劲儿。”

“像个蚕。”她说。

“像个蛆蚜子。翻了几百回,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姿势,这才能够入睡。”我看看班琪,“你就不怎么动。”

“我睡觉很安静,床再大都只窝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如果床边有墙,那我一定要紧紧挨着墙,缩在墙角里睡,不然没安全感。你睡眠质量怎么样?”

“平时都还行,如果开始写作了,就取决于写作的进展。写得顺,睡得香;写得卡,睡得差。你呢?”

“跟广州那男生分手后变得很差,成夜成夜地失眠,只能吃安眠药。头发一把一把掉,精神差极了。我们单位不用坐班,我常常下午去社里,一口气工作到深夜。凌晨两三点回了家,清醒得要命,根本睡不着……一天天的,特痛苦,抑郁也加重了。”

“失眠太痛苦了。”

“对,真的太痛苦了。韩国人跟我原本是异地,那会儿他停了香港的工作,来广州陪我,告诉我不能再吃安眠药了,身子吃坏可就麻烦了。不管几点入睡,他都不许我睡懒觉,五点半准时叫醒我,要我跟他一起去饮早茶、散步。白天同样不准我休息,眯一会儿都不行,困了就带我跑步——是他爸爸教他这么做的,说是为了强行矫正我的生物钟。”

“有效果吗?”

“有,真的管用。”班琪说,“前几天我还是失眠,一周后,因为睡得晚,起得早,中途不休息,夜里上了床倒头就睡。”

“大快人心。”

“是啊,可我想也跟他悉心的照料和耐心的陪伴有关。不过,只要能睡好,状态就好多了。”

“所以现在每天都起得很早?”

“对。”她说。

我没有看时间,但已经不早了,来来回回翻了个遍,终于在背对班琪时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入睡姿势。躺定,听见班琪在身后偷偷笑。

“你困啦?”她问我。

“倒也不困。”

“想抱抱你。”她轻声道。

我仍背对着她,等了一会儿,转过身问:“现在吗?”

“嗯。”

她仍像平时那样浅笑着,已经打开了被子迎接我。我钻过去,和她贴面抱在了一起。我们都穿着睡衣,我没有抚摸她,仅是抱着,抱得不松也不紧,还感到了她如油脂一般柔软的身体。我的呼吸在颤,她的脸颊变得通红。

“很温暖。”班琪说,“好久都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我也是。”

“不想做爱,就想这样一直抱着。”她的话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也不想做爱,只想用什么方式更加贴近你,进一步感受你,所以现在这样好极了。”

“没错。好极了。”

“你知道吗,”我说,“你身上有一种能消解我动物性的东西,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人,一个高级物种,不再被本能支配。就像现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竟然没有失控,没有感到强烈的性欲反而只感觉到温馨,真的很不可思议。”

“我想知道,没有失控是因为她吗?”

“因为她,也因为你。不得不承认,我对她有点儿挥之不去,尤其是分开后,她离我远了,反倒是稳稳当当地在我心里占住了一个位置。咱们俩呢,如果仅仅是性,我可以很快跟你做那件事,但我觉得咱们之间远不只是性这么简单。”我朝她挪了挪,“况且,我们都觉得这样抱着比做爱还好,不是吗?”

“嗯。”她点点头,“除了韩国人,没人再这样对我了,特别感激你能始终对我坦诚。广州那个男生,口头上说爱我,私底下却跟其他女孩儿勾搭……算了,还是不说这些了。”

“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们就睡。”我这才发觉,班琪内心的残余比我想象中更加根深蒂固。

她将我抱紧了一点点,久久未语。

“那个女生一出现,他就跟她好了。”片刻之后,她悄声说。

“谁主动的?”

“他说是那女生追的他,但我觉得正好相反。我们闹了很久,我离不开他,没法跟他断,每次都不了了之。那女生家里很有钱,她爸爸是做金融的。他劝我,事业对男人更重要,她爸爸能在金融圈帮到他,等他事业起来了,腰杆硬了,他才能真正获得自由,也才能给我好的生活。他要求我从他正式的女朋友变成第三者,要我做他的情人。他说他会永远爱我,我们迟早会重新在一起的。我信了,我不在乎我们之间什么关系,我只要感情。和她结婚后,他马上改口,说我们不合适,说他现在很幸福,希望我能看开一点儿,还变得凶恶、冷漠、不耐烦。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找那女生摊牌。她以离婚为要挟,逼着他不许再跟我联系。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带着讥笑的口吻,骂我笨骂我死板,说我是自作聪明,以后连情人也没得做。我害怕极了,告诉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他不离婚也没关系,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只要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好好的,只要他还爱我,哪怕只一点点我都知足。他拒绝了,他说他其实早就不爱我了,要我为他想想,别再打搅他的生活……那会儿我爸也……唉,真想一死了之。”说着,班琪哽咽了——记得上次她提到,分手后,家里也出事了。我不敢问她爸到底怎么了,也不能问。

“过来了就没事了。”我轻抚她。

“嗯,过来了就没事了……”她钻进我怀里。

“人很容易就被奇怪的东西蛊惑了,对吧?”

“那种幻觉。”

“没错,爱和感情,都是幻觉。”

“说到底,不过是大脑的分泌物和神经间的微弱电流罢了,全是我们自己想象出来的。每个人心里的‘爱’,既不在同一个范畴里也不是同一回事,所以恋爱这事,终归是鸡同鸭讲。”班琪叹息,“可它太狡猾了,永远在对方缺席时最为强烈,更需要一定的距离才能蔓延。总让人求而不得,得而复失……”

“还让大家执迷不悟,始终在兜圈子。”

“是啊,一兜圈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跟他在一起时,我最不好的那一面全露出来了,完全不像自己了。”

“我也一样。碰上了冤家,只能认栽。”说罢,我看着班琪,望向她眼睛的深处,“话说,我还没见过你不好的那一面呢。”

“也许你永远都不会见到了。”班琪沉吟片刻,“不是不想坦然地面对自己,可过去搞得那么糟,就还是算了吧,克制一点儿没什么坏处。说到底还是对自己没信心,觉得自己太笨拙、太死板,不够灵动也不够吸引人。不过,如果以后真的遇到了那个人,真的到了必要的时候,我想我会试着勇敢一次的。”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抱了很久,也开心了很久、温暖了很久。临睡前,我回到自己早已凉透的被子里,向班琪道了晚安。

后半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没有梦到程夏冬,也没有梦到班琪,而是又一次梦到关睿了。她说她其实一直很爱我,一直在等着我,说着就带我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是一座山的山顶。她说山上一日地上千年,我想我不能承受失去程夏冬的痛苦,更不能跟班琪断了联系,哪怕只待一天,她俩就都不复存在了。我要求下山,可怎么也找不到下山的路。心急如焚之时,我一脚踏空,从突然出现的断崖边坠了下去……

就在这时,我醒了,看看身旁的班琪,她还在熟睡中。我抹掉头上的汗,喝了口水,遗忘了刚才的梦境,再次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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