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私恋失调  作者:倪闻天

1

回家过年,家里人格外关心我的感情状况,尤其是奶奶和爷爷,他们将于今年国庆节期间共同度过八十岁寿辰。两位老人眼下最大的愿望,是在有生之年见证我结婚生子,一家人正好四世同堂。我爸妈对这事倒是不急,从来没催过。奶奶则故作不满地叮嘱道,寿宴那天如果不带个女朋友回家就不要见她,我笑着答应了。

除夕夜,给程夏冬发了一条信息:“我很想你,新年快乐。”原本写了很多,但删删改改,最终只留下这八个字。跟之前一样,她没有任何回应。

又给班琪发了一条信息:“班琪,跟你聊天、睡觉和拥抱,是我过去二十几年里经历过的最为奇妙的事情。你对我来说很特别,我将永远怀念那两个稍纵即逝却平静漫长的夜晚。你值得更好的境遇,我会永远珍惜你,新年快乐。”不久,班琪回复道:“谢谢你沉午,看见这条信息时我感动得想哭。不过,我依然是个悲观的人,到现在还是。在一切无能为力之前,我也只想珍惜你,新年快乐!”

年过完,写作即将正式开始。我是这么计划的:按照上班时的作息,每天一早到达公司即开始写作,每天写三千字,三个多月就能完成之前预估的三十万字。中午吃饭、运动。下午用来办公。晚上不管干什么,都要在十二点前回家,以便睡个好觉。另外,不喝酒、不抽烟,小心对待自己的身体,防止生病。最重要的是保持心绪稳定,所有的事情都得等写完后再说。

回到北京,我告诉班琪,因为马上要动笔了,我们的联络不会如以往般频繁紧密,甚至可能会中断。她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你也知道我一直都在,随时说话,也意味着我们可以随时停止,没什么需要担心的,怎么样都行。她一如既往地让我感到了安定和踏实。

然而,不偏不倚,在这个极为关键的时候,程夏冬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像个期待已久的意外。

2

写作开始的第一周,一切顺利异常。周日,我完成了当天的写作任务,午饭还没来得及吃,已是下午四点半了。

天气好,路上车多,到了大董烤鸭店,座已半满。点了几样菜,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夕阳放空。不久,菜来了,居然是奇妙虾球——我有个癖好,吃烤鸭前必须先吃一盘芥末鸭掌,只有吃了芥末鸭掌我才能胃口大增,接下来的烤鸭、栗子烧白莲、奇妙虾球和餐后甜点也就不在话下了,否则肯定吃不完。然而那天,餐后甜点都上了还没见着芥末鸭掌的踪影。我招呼大堂经理退菜,他去了趟后厨告诉我,菜已制作,不好退了,赔礼道歉的同时,从身后端出一盘水果,请我边吃边等。五分钟过去,芥末鸭掌终于上桌。我一筷子没动,叫服务员打包,结完账起身就走。

刚要出门,一群人穿前厅而入。我首先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看到了一双似曾相识的漂亮修长的腿,接着像预感应验了似的,头皮阵阵发麻。这群人里,有个大高个儿操着北京话,对中间的男人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小张总,说吃北京烤鸭一定得来大董云云。我跟一行人擦身而过,抬眼看到核心之中挽着小张总的那个女人,愣了一下,呼吸马上急促起来。她在这一瞬间与我四目相对,本来柔和的眼神突然一刺,就错开了。她回头看我,面露惊奇,却马上被哀愁和感伤取代。小张总的一只手勾上了她的肩膀,她转回脸,被他搂进了后厅。

程夏冬?是的,是她,我没有看错。她还是那么美、那么沁人心脾。她的头发比之前短了点儿,脸也更瘦了,衣着仍旧高级而精致。我要回去,我要再看看她,我还要感谢那份迟来的芥末鸭掌!脑子里什么都没了,小说、写作、吃饭、睡觉,那些都不重要,此时此刻,我只想抓住这个机会,让她重新回到我身边。我渴望跟她做爱,我需要跟她恋爱,生活在一起都行,领证结婚生个孩子也不是不可以。所有的纲领和计划,所有的理性和防线,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地崩塌了。那一眼勾起了我所有的非分之想,本已远去的思念之潮迅速将我反扑。我终于明确地知道纠缠、困扰、折磨我三个多月的到底是什么了,那感觉、那力量我太熟悉了。

走到饭店门口时,我想,刚才她手里挽着的那位,应该就是她的“前男友”吧。他那样的矮小,长相平平,却有一种高傲不凡的气度。虽然他极其富有,可我也不是那种没有事业一穷二白的男人,而在其他方面,我一定是远远超过他的,这是肯定的。我几乎很少攀比,当反应过来这是嫉妒在作祟时,心里已经难受起来。虽然程夏冬曾经无数次地提起他,但看到她挽着他,想象着她将要跟这个她根本不爱的男人组成家庭、生活在一起并繁衍后代时,我心痛起来。

我返回餐厅,心脏怦怦直跳,像开始了一场未知的冒险。大堂经理认出了我,问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我没工夫搭理他,来到后厅搜寻。不出所料,他们没有坐在外面。稍加放松,问经理,刚才那群人去了哪个包间?经理说,先生认识他们吗?我说,对,里面有我朋友,去打个招呼。经理带我来到包间门口,要敲门,我拦住他说,我自己进去就好。经理一走,我正欲敲门,立即收住。

安沉午你在干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能跟她说什么?贸然进入显然不合适。我出了饭店,来到停车场,坐进车里,盯着饭店的出口,耐心等待。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跟她单独讲两句。

半小时过去,天全暗了,大门刚开个缝我就认出了她——程夏冬是一个人出来的,她紧紧领口,望了望四周,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她一定料到我在等她。我下车朝她走去,她很快注意到我,眼睛不自然地扫向脚下的台阶,又从包里掏出一根香烟,点燃。

“怎么抽上烟了?”

她没有回答,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看我。

“嗯?”我追问。

“你就关心这个?”语气带着讽刺。

“就是问问,以前你不抽烟的。”

“以前?”她将脸侧向一边,几番吞云吐雾后,才转回头,用一种刻薄的眼神看着我,“你有事儿吗?”

“没事儿。”

程夏冬突然笑了,莫名其妙的,那笑容一点儿都不友好。

“你怎么了?”我问。

“我怎么了?我很好啊。”她嘴里散出酒气,神情里净是嫌弃。

“我一直在等你,刚才还差点儿进了你们包间。”

“哼!你可千万别进去。”

“如果你不想跟我说话,你现在就可以回去,权当是我自讨没趣。”我有些失望。

她沉默。

“你们复合了?”片刻后,我问她。

“订婚了。八月领证,年末婚礼。”

我缓缓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他来北京出差?”我又问。

“我们搬来北京了。”

“是吗?”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了一丝希望。

“他家在这边有生意,来回跑太折腾,就搬过来了。”

“他看起来蛮能干的。”

“那当然,虽然过去我看人不准、遇人不淑,但今后可再不会挑错人了!”见我被呛得没话说,程夏冬脸上浮现出报复得逞的快意。

等了等,我问她:“你手机号没换吧?微信也还是那个?”

“嗯。”

“之前我发的信息你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没看,直接删了。”烟抽完,坠地,火星四溅,她毫不留情地踩灭。

“你们住哪儿?”我装作随便问问的样子,心想,如果她今天还是不愿搭理我,只好日后上门找她了。我他妈真是疯了。

“我回去了。”她说完便转身,可没站稳。我马上扶住她,顺势拉住了她的手。

程夏冬低头看了一眼,背对我说:“手松开,我要回去了。”

我没听她的,仍拉着。

“你不用每次都这样,先闹脾气再和好,”很讨厌她耍性子,“没必要。”

“你也不用每次都先把我推开,又拉我回来,然后再推开我!”她说,“而且,谁要跟你和好?都说了彻底断了,别再联系了,你还给我发那些干吗?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再把我的生活给搅乱吗?”

扪心自问,我没有欺骗过她也没有强求过她,是她先闯入我生活里的,是她先打破我们的约定的。为什么程夏冬永远都不能理解我呢?我恨她,然而我又是那么的想念她和需要她。

于是,我摩挲着她的手说:“我放不下你……”

“你放不下我?”程夏冬转过身,“你放不下我就可以发那些东西、说那些话给我吗?你放不下我就要我再次回到你身边吗?我不会再傻了,全都过去了,你没机会了,一辈子后悔去吧!”

她甩开我的手,迈上台阶,进门前,侧回半张脸说:“还有,别想多了,我来北京真不是因为你!”

大门慢慢关闭。

3

真是心如刀绞。到了家,我来回走动,发疯似的连抽自己几巴掌。

刚才的一切像个扭曲的梦,在耳边嗡嗡作响。我和她的往日好时光似乎被一笔勾销了,我突然意识到,某些重大事务的决定权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失控才是生活的常态,好与坏仅有一线之隔。过去再美好,明天仍可能是糟糕的,而且所有的糟糕都出现在希望伊始。

第二天,周一,到了公司就闷头写作,还把手机放在叶浮那里,跟他说,没到十一点半不要还给我。我极力控住自己的注意力,写得比平时更快。上完厕所回来通读一遍,还不错,就放心了。从叶浮那里要回手机,想都没想便拨通了程夏冬的电话。现在,她的号码能打通了,可没人接。我打了一个多小时、一百多通电话,午饭没顾得上吃,手机低电警告了,这才停下。

我知道我不该打扰她,她的态度很坚决,她说得相当明白。可我一心想把她追回来:也许她的订婚又是说给我听的,也许她的臭脸是故意摆给我看的——只要她还没领证、没结婚,我就必须赢得这场竞争。现在,她远离了我,我反倒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想靠近她。关睿之后,我还从来没有对一个人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渴求。

连着打了三天。第三天下午,程夏冬终于接听了。

“你想干吗?”她听起来很虚弱。

“想跟你说几句。”我显得忠厚而老实。

“说吧。”

“见面说行吗?”

她沉默。

我心想,如果她还是不答应,那我就先放一放,把小说写完,三个月之后,等她没那么敌对了再联系,也许那时就不会这么僵了。

“半小时后来柏悦二层的咖啡馆。”话音一落,她立即挂了。传来忙音时,我心里凉飕飕的。

我可真下贱,跟当初对关睿死缠烂打时一样下贱。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如果今天她还是之前那种态度,就别再像条狗一样追着她了,受不了自己这副德行。况且,这几天,我越是反复回忆程夏冬在大董门口的表现,越是没有信心,渴求再强烈有什么用呢?过去她对我的那份主动和执着早已过了期,现在彻底是不足为凭了。

赶到咖啡馆,程夏冬已经在那里了,一见我就扭开脸,望向窗外。她穿着一件贴身的黑色连衣裙,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令我着迷的气息,我想起她美好的身体,想起她成熟外表下隐藏的孩子气……如果不是在公共场合,我一定径直过去吻她了。

“你住在附近?”我坐下,点了一杯茶。

“对。”她还是不肯把脸转过来。

“记得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儿,柏悦,‘北京亮’。去年夏天的事,还不到一年,但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是啊。”她不看窗外了,转回来,低头看着面前的咖啡。

“你男朋友呢?”

“在公司。”

“你们怎么样?”

“挺好的,他很疼我。”讲得很平淡,应该是实话。

“嗯。”我靠在沙发上,观看立交桥上来往的车辆。没什么好说了,也许我真的不该多此一举打扰她。

“小说开始写了吗?”她终于看了我一眼。

“开始了,年后动笔的,写了快十天了。”

“都还好吧?”她问。

“都还好,你呢?”

“也都好。”她没什么表情。

茶端上来,我喝了一口,对她说:“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过去全是我的问题。虽然这么说有些自作多情,但我总觉着,你要是过得不好,似乎都与我有关,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你说你过得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以后虽不会再给你打电话、发信息,但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朋友,任何时候,你需要我、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打给我。”没再说我有多想她、多想让她回来,真心希望她幸福和快乐,也许跟那样的男人在一起,这点才能得到保证。

程夏冬慢慢眨着眼睛,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用小勺子搅着茶杯,发出叮叮叮的声响。待茶稍凉,一口喝完,穿上外套说:“公司还有事儿,我先回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挺伟大的,没人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

她看看我说:“一起下去吧。”

进电梯之前,我让她别送了,赶紧回家。她一声不响地跟着我进了电梯,又跟着我来到了地下停车场。

走到车前,我说:“你快回去吧。”

她点点头。

转身正欲开门,衣服被什么扯住了。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双胳膊捆住了我。程夏冬的胸脯紧紧贴住我的后背,她抱着我,拼命地喘气,不住地抖动。她的身体柔软又坚韧,香水味从我背后弥漫上来。

我试图掰开她的双手,可她捆得更紧了。突然,脖子后面一阵钻心剜骨,是她在咬我。太痛,真的太痛了。半晌,那双手松开了,我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抱住她。她抬头看我一眼,满眼都是怨恨。我将她压进怀里,发狠似的用力。

程夏冬大哭,哭得压抑极了。

远处开过来一辆车,我依然旁若无人地抱着她,也不知道司机是故意犯贱还是提醒我们注意安全,经过时鸣了笛。

“×!”我瞪着那辆车。

程夏冬抬起头,怨恨的表情突然被什么冲破了,扑哧,笑容从嘴角迸出来。“你可真凶,”她说,“上车!”

后座上,我不顾一切地吻她,吻得我几乎忘了自己是谁。我们的牙齿撞在一起,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我的嘴唇被磕破了,我的口腔干涸又血腥,可我始终没停下。程夏冬跨在我身上,占据主导地位,将我的两只手分别摁住,奋力地回吻。现在,我就像一个想要活命的士兵,半躺着,张开双手,向她投降了。

“看着我。”她说。

抬起头,她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死命地掐。我十分惊诧,但没有反抗,涨得满脸通红。掐着掐着她又哭了,眼泪悄无声息地流。

“我恨死你了!”她的眼妆被泪水弄花了,目光冷峻,声音低沉。

我说不出话——如果她再掐一会儿,我很可能气绝身亡。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好像是来真的,气管和血管都被阻断,眼前出现了一片片的小黑点……

“不好受吧?”她松开手。

我伏在她胸前艰难地喘气。

“我每天都是这种感觉。”程夏冬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看着她,好像重新认识了她,剧烈地咳嗽。

见我咳得凶,半天没缓过来,程夏冬的冷峻褪去。她抚着我,连声道歉。我被她的反常搞得有些无奈,不知到底是该痛苦还是幸福,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矛盾,那种柔情里的绝望。

程夏冬一边亲我一边脱我的衣服。而当我要脱她衣服时,她总是挡着我,好像在隐瞒什么。

“有套吗?”

“干吗?”我问。

“我不想怀上你的孩子。”她严肃起来。

“怀了就跟我结婚,他算什么?”

“我不,我要跟他结婚,给他生个孩子。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性?”

我愣住。不知是因为占有欲作祟,还是因为她认定我对她仅仅是“性”,我突然被激怒了,一把推开她。

“你他妈给我下车!”

“不许你赶我走!不许你赶我走!”程夏冬抡起胳膊连续不断地扇我。她哭喊着,眼里再次涌出泪水,扑回我身上。真是受够了这一套,我已经豁出去了,可刚才她说的那些话又让我觉得完全不值得。

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奋力挽回。在这个紧张而局促的空间里,我们重新坠入爱河。高潮时,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程夏冬果然是我的宿命。我被那种激动和兴奋胀满,却又始终患得患失,惧怕她早晚会离我而去。

不小心撩起她的连衣裙,发现她右肋骨上有一大片黑。侧头细看,那是一块巴掌大的文身。当我认出那个图案时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她阻止我脱她衣服,同时心里咯噔一声——那是一只皮皮虾。

我随口说的,程夏冬已经把它文在身上了,那会跟她一辈子。我抱住她、亲吻她,体会到一种致命的深情。可是,当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时,我分明感到某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在硌着我。那是她的订婚戒指,是别的男人给她戴上的,当初我为她拧的“戒指”已经被它给顶替了。

“我不会再让你走了。”说完,我闭上了眼睛。

4

这次见面后,程夏冬再也没有主动联系我。打电话给她,她迟迟不接,好不容易接通了,问她要不要见面,她却说以后不要随便打电话给她,有事就发信息,我故意问她为什么不能打电话,她说不方便。我继续追问怎么不方便,她就沉默了,几秒之后挂掉电话。

我以为我们已经和好了,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一气之下,五天没跟她联系,可她仍像之前那样任性,我若不联系她,她便不联系我。

又等了两天,实在憋不住了。快下班时,发信息约程夏冬出来,说请她吃饭。我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随便。于是我提议去“北京亮”,吃完正好去柏悦,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不同意,还说以后再也不会去“北京亮”了。

坐在包间里,她看也不看我,自顾自玩着茶杯。

“你真的特像个小孩。”我先开口了。

“怎么了?”她问。

“小孩子脾气,难哄。”

她不说话了,服务员端进来一盘生鱼片,她倒了点酱油,夹起一团芥末放进去搅开。

“为什么不去‘北京亮’?”

她瞅了我一眼,就好像我明知故问。

“我特别恨我自己。”她说,“那天就不应该答应见面,不应该拉住你,不应该上车……”

“我又怎么你了?你一句话,我以后真不打扰你了。我可不想让你恨自己。”基于对她的判断,我半开了个玩笑。

“你变得也太快了,”她立即瞪着我,像一把出了鞘的兵器,“才说过不会让我走,虽然我根本不信,这才几天就改口了!”

“故意折磨我是吧?”

“你是我什么人?我犯得着吗?”

我无话可说,心里一边恨她,一边想着不如就在这小小的包间里扑倒她,让她就范。

“那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以后我再怎么折磨你,你都得忍着!还有,”她厉声道,“以后不许跟我谈感情,一个字都别提,我们只做爱。”

“怎么?影响你跟小张的感情了?”

“你的感情都是假的,骗人的!你跟想上床的、上过床的都这么说!”

平时很喜欢这家日本料理,常常独自来吃,可是今天的食物却让我难以下咽。我猜她折腾完了准会重新深情起来,可在这方面我喜欢直来直往,讨厌这种耗神又耗力的感情游戏。

吃完饭,送她回家。那是一座豪华公寓,门庭简洁高雅,坐落在北京最高最密集的商业楼群里。巨幅广告和玻璃幕墙交相辉映,周围不是五星级酒店就是顶级商场,有种拒人千里的味道。我在那幢公寓楼的马路对面停下,程夏冬没有下车的意思。

“怎么,还想上后座去?”我问。

她白了我一眼。我想,虽然她不让我跟她谈感情,但是哄女孩子不谈感情又能谈什么?

“没有你的这几个月我也很难受,说实话,我做了努力想要往前走,可是没有任何一具肉体能够磨灭你留下的印记。”我看向她。

“哼,我就知道!你都跟谁上床了?跟多少女孩儿上床了?”她质问我。

“你怎么总是理解不了我要说的重点呢?”

“你乱搞就乱搞,你告诉我干什么?”

“我是想表达你最重要,你比她们都重要!”我急了。

“可你跟她们都上床了!”

“×!”我砸了方向盘,喇叭“哔”的一响,路过的行人纷纷往车里看。“你跟他不上床吗?你还要给他生孩子呢,我凭什么不能跟别人啊?”

“就不行!就不行!就!不!行!”她丝毫不觉得理亏。

“我跟她们没感情,纯粹是泄欲。”

“你对我也没感情!”

“有感情,我他妈很爱你。”

“放屁,你爱很多人!”

我很快没了耐心,不想跟她继续争辩了。也许我们真的不该谈感情。

看了会儿窗外,我说:“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们上次就已经重归于好了。”看起来一切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还以为你给我戴上戒指就是要娶我呢!”

“我就问一句,能不能像以前一样?”

“怎么?你在威胁我吗?如果不能像以前一样你就又要一把推开我了?”

“行了,别生气了,去我家吧。”

“不去!你就是在那里推开我的,我不去!”

“那我们另找个酒店,好不好?”我已经在恳求,同时拉起她的手,“我不喜欢勉强别人,如果你今天不愿意就算了,等你愿意了再说。”

她低着头不说话,使劲掐我手指头。

“过去的事,是我的责任,但我并不觉得我有错,我一开始就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对吧,当然肯定也不是你的错。”

“就是你的错!”她说。

“好好好,是我的错。”我一把拉近她,连续说爱她。

“真的爱我?”她问。

“真的。”

“只爱我?”她接着问。

“只爱你。”

“我才不信呢!”她又噘起嘴来,“你对谁都这么说!”


来到嘉里大酒店,进了房间,我再次确认,我和程夏冬果真是完美契合的。尽管我们的想法不统一,尽管我们的精神世界相距甚远,但当两具肉体碰撞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无缝无隙、如真空一般的紧密让我甘愿成为荷尔蒙的奴隶,让我甘愿放弃人类的高级属性,做一头只会交配的低等动物。

大潮退去,我们躺在一起发呆。房间没办法开窗,空调呜呜地响,窗外的霓虹灯很亮。屋子里一片混乱,衣服四散在各处,枕头也都横着竖着落在了地上。沉默让我们之间有了隔阂,可能过一阵就消解了,也可能过一阵又加深了,谁知道呢。

“平时跟他在一起都干吗?”我拿起她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缠来缠去。

“想干吗干吗,他不让我工作了。前一阵整天逛街购物买衣服,两天就烦了,然后就看楼看车看房子,陪他应酬什么的。最近在筹备年底的事,好无聊啊,一堆杂七杂八的琐事。不想管了,想出去旅游。”

年底的事?不就是婚礼吗……我松开了她的头发,闭上眼睛。

许久,她低声说:“其实这次来北京就是因为你,是我说服他来的。”

我缓了过来,睁开眼,抚摸着她白白软软的肚子。

“我胖了吗?”她把手搭在我的手上。

“没有,瘦了。”

“你说我要是怀孕生了宝宝,你还会跟我做爱吗?”

“照做啊。”我说。

“照做什么呀?要是自然生产,那里不就变松了吗?剖宫产的话,肚子上一道疤,多碍眼啊。而且肚皮上肯定会留下妊娠纹,像哈密瓜似的,你肯定就该嫌弃我了。”

“哈密瓜?”我笑了。

“不许笑。你说,你会嫌弃我吗?你会跟哈密瓜上床吗?”她问。

“你以为我就只想跟你上床?”

“不然呢?”她睁眼看我,“你满脑子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跟你说了好几次……”

“我也跟你说了我不信的!”她打断我,背过身去。

程夏冬一动不动,躺了很久,我以为她睡着了。

“那我就先不生宝宝了。”她在那头自言自语道。

不久,来了一个电话,屏幕上显示“爱的小张”,程夏冬示意我噤声,跑去厕所接听。他们讲的是四川话,我几乎什么也没听懂。打完出来,她穿上衣服,说要回家。

“‘爱的小张’,拼音是a打头——这样一来他就能排在通讯录的最前面了吧?”

“你可真聪明,无师自通。”

“我呢?你把我叫什么?我排在你通讯录的什么位置?”

“你叫‘最不要脸的泄欲工具’,z字头,垫底!”

“你那么爱他还背着他跟我上床,真他妈虚伪!”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还不是跟其他女孩儿上床了?你更虚伪!”

临走前,我们都有些不高兴。程夏冬告诉我,不要频繁找她,又强调晚上八点之后不要给她发信息,更不能打电话。我心里萌生了恨意,挺尸在床,一个字也没再说。

5

果然,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程夏冬来北京以后,虽说就在我眼皮底下,但我却不能像过去那样对她“召之即来”了。

平时,我天天发信息,她或者不回,或者回得很慢,推三阻四,勉勉强强。她心情好,我们一周能见两三次。若心情不好,就不应约,一整个礼拜都不理我。我极其需要她,也就有了弱点,因而受到掣肘,失去了对全盘的掌控。

起初,开房前我们总会先出去吃点东西,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可我发现她越来越不近情理,一言不合就跟我吵架发脾气,翻脸不认人几乎是转眼间的事。因此,我想跳过所有令人不快的环节直接约她在酒店里见面,因为只有那时我们才能享有片刻温存。有天我向她如此提议,她当即说,看来你对我就只有“性”,还不承认!然后一口回绝。

从此之后,我努力跟她维持着这样的关系,其他的不多谈。提到过去的好时光,会让程夏冬不快;牵扯到感情的话题,很快就会吵得不可开交;就连很小的事情她也不肯放过,非要跟我争个面红耳赤……我觉得她是没事找事,好像现在生活得很不幸,非要把怨气撒在我身上似的。

我清醒地认识到,程夏冬生活的主要构成不再是我,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和我不认识的人度过了绝大部分时间。属于我的、留给我的已经很少很少。我从未觉得她如此扑朔迷离,如此遥远。可每当我们缠绵在一起时,我又觉得,程夏冬依然是我曾经爱过的样子,她没有变,她仍然跟我在一起,离我很近,真的很近。

性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

6

一天,我约程夏冬吃饭,列出了几间餐厅供她选择,她哪间都没选,最后说想去我们公司食堂吃。也许是很少吃食堂的缘故,程夏冬一进来就左顾右盼,兴奋不已。我想,今天一定不会再吵了,她总算是高兴了一回。我们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程夏冬突然发现了什么,用胳膊肘碰碰我,下巴指向远处。

“那个女孩儿挺漂亮的。”

“哪个?”我看过去,原来是集团总部法务的一位女同事。之前经手的合同出了一些问题,需要在她那儿重新审核,我们用内部的信息系统沟通过几次。因为信息系统里的每个人都使用自己真实的照片,所以,平日里若是碰见的话也是能相互认出来的。她挺自来熟的,每次见面都要跟我打招呼。

“认识吗?”

“不认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撒了谎——程夏冬要是知道我们认识,肯定会抓着这事不放。

“我看了看,你们集团年轻漂亮的不少啊!”她用拷问的眼神打量我。

“大集团都这样,乱着呢,”我调侃道,“怎么?有危机感了?”

“你肯定没少勾搭你们同事。”她一口咬定。

“哎呀,真没有。”

“有你也不敢说,哼!不要紧的,你现在招了我可以不追责,反正都过去了。”

“没有的事儿。”我往前移了一格,她紧跟上来。

“你招不招?”她戳我的腰窝。

“难得今天大家高高兴兴,别没事找事啊。”我皱眉头。

听到这句,程夏冬来气了,跑到我前面,背对着我。盛好饭,她独自走到一张偏远的桌前坐下,我跟上她,坐到对面。谁知她端起餐盘又换到另一桌,我只得再跟过去。

给她夹了一块牛肉,她立即把那块牛肉挑出来,放在餐盘最右上角,以示嫌弃。我没再理她,低头大口吃饭。吃着吃着抬起头,发现程夏冬正面无表情地看我。

“别不高兴了,好不容易见一次,是不是?”我柔声细语。

“是你先翻脸的!你先不高兴的!吃完饭我直接回家!”

这时,过道上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刚才那位法务部女同事。我的心怦怦直跳,想着完蛋了,又要吵架了。这次真是欲盖弥彰,程夏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位同事擦身而过时,我像被倒吊着沉入海底,一身的血液全压进了脑袋里。她“唰”地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我松口气,庆幸她眼神不好,顿时喜笑颜开,一切恢复正常。

“你傻笑什么呢?”

“没笑什么,觉得你有意思,口是心非。”

话音刚落,有人拍拍我肩膀。回头,是那位女同事,她跟我摆摆手说:“嗨!刚没看见你,先走了啊,拜拜!”然后像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离开了。我的脸顿时红得发烫,扭过来看着程夏冬,她面带那种人赃俱获的得意笑容审视着我。

“不是说不认识吗?嗯?”语气里带着威严。

“我确实认识她,但只限于工作沟通,我怕又跟你吵架,所以撒了谎。”我意识到吵架无可避免,赶紧招认。

“编,接着编。”

“就这样,没什么好编的。”

“她挺好看的,腿长,腰细,就是穿得有点儿土,脸上肯定打针了。你们俩几次了?”

“什么几次了?瞎说什么呢。”我恨别人冤枉我。

“明明是你瞎说、你撒谎!”她厉声斥道,“敢做不敢当,还是不是男人!”

“行了,别吵好吗,我这不是承认了吗,我跟她真没什么。我要说认识,你又得说三道四问来问去的。”

“你要是没做亏心事,怎么会怕我问来问去呢?嗯?”

“我很不喜欢你疑神疑鬼咄咄逼人无休无止地跟我掰扯这些事。”我放下筷子,“你今天是来跟我吵架的吗?”

“明明是你的问题,是你撒谎,你凭什么指责我?”

“好好好,是我的问题,我确实是好心办了坏事,求求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什么意思?”她眼睛瞪得老大,“是我无理取闹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以前那样更可爱。”

“现在你有那么多可爱的炮友,我当然不可爱了!”

“程夏冬,我不想跟你吵架,没劲!”

“跟我吵当然没劲,跟你可爱的炮友们上床才有劲呢!”

“去你妈的!”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程夏冬的脸变了颜色,将筷子砸到我脸上,起身就走。

回家后我心情低落,后悔又自责。我虽然是个急性子,但很少发作,即使偶尔发作了,也是来得快去得快。大多数时候,我认为自己十分通情达理,就像现在,我不但恢复了平静,还主动进行了自我反省。

给程夏冬发信息道歉,没回复,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


一周后的某晚,大学同学刘尔悠打电话来,说今天是她生日,请我赏光去玩。虽然同是中文系,可我跟她一点儿也不熟,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次,于是我一口回绝。挂了电话,继续阅读手头的加缪。“当人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时,痛苦就在心灵深处升起。”读到这一句,正在感慨,手机响了,又是刘尔悠:“程夏冬也在,你还要不要来?”

“谁?程夏冬?”

我突然想起,程夏冬早就说过她在北京有眼线,专门监视我。刘尔悠好像真是四川人,那么程夏冬口中的眼线十有八九就是刘尔悠了。

路上,我想,程夏冬一定也撑不住了,想跟我和好,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直说,所以才借着刘尔悠的生日,让她从中调停,这样幼稚的做法也只有程夏冬能想得出来。希望她这次真的认清了自己的问题,我需要我们的关系尽快好起来。

推开KTV包房大门,淡淡的烟味和爆米花的香甜扑面而来。包房大得有些空旷,十几个人都没有把沙发坐满。站在中间边唱边跳的女孩儿顿了一下,其他人也跟着静了半秒,全都齐刷刷看着我。陌生目光的注视让我很不舒服,欢闹的气氛凸显出了我的格格不入。我感到自己完全不属于这里,赶忙跟大家笑笑,僵硬得像个傻×。幸好他们马上聒噪起来,停止了对我的注目。刘尔悠身边的一男一女跟她交头接耳,应该是在打听我的身份,还有几名男女时不时瞄我一眼,眼神说不上是有敌意,但也不怎么友好。

程夏冬身处沙发拐角,在这昏暗又炫目的灯光里,和一个干净阳光的男孩儿坐在一起,两人靠得那么近,几乎搂在一起了。她扫了我一眼,凑到那男孩儿耳边说了几句,接着,那个男孩儿也凑到她的耳边——如果我没看错,他趁机轻吻了她,还搂住她的腰。我本想坐过去,一看程夏冬乐在其中,赶紧调头,置身于包房里离她最远的角落。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学同学安沉午,估计你们有不少人看过他的小说。”刘尔悠看了一眼程夏冬,又看看我,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一只手握成拳头,微微发抖。

“萧亚轩的《表白》,谁的?”

“我的我的!”程夏冬站起来,跑到我斜对面的表演台上。她双手握住麦克风,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腰肢,边唱边跳:

“喜欢你,说不出口。好想跟你表白,好想跟你表白。”

这妩媚好久不见,令我想念极了。只不过程夏冬全程连瞟都没瞟我,从头到尾跟那个男孩儿眉来眼去,“表白”的对象显然不是我。其他人号叫着,为他们俩起哄,妈的,真想揍死这群傻屌。我慢慢调整着呼吸吐纳,把这看作是对自己忍耐力的一个锻炼和考验。等程夏冬撒完气,也许我们就真的能和好如初了。抱着这样的希望,打人的念头也就没那么强烈了。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程夏冬回到座位之后,公然拉起那个男孩儿的手,大大方方将它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长得挺精神,坐在那里腰杆挺得老直。论外貌,他干净清爽,不比我差,客观说甚至更好。不过,他眉宇之间的故作成熟掩盖不了他的稚气,我推断他应该比我小,可能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程夏冬啊程夏冬,你专找比你年轻的男孩儿下手,一步一步引诱我上钩了还不够,现在又去祸害别人了!那男孩儿喂了她一块西瓜,自己喝了口啤酒,程夏冬抢过他手里的啤酒举起来灌了一大口——这不就相当于变相接吻吗?

知道她是故意的,可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起身出门,来到洗手间,一方面想赶紧走掉,避免再度影响心情和浪费时间;另一方面,又想挨到聚会结束,好好跟她聊一聊。

“你怎么样?听说你去上班了?”刘尔悠过来了,问我。

“在家待着太无聊了。”我说,“上班是副业,主业还是写小说。”

“只有你还写字,我们都干别的去了。”

“嗯。”

“干吗离她那么远?”她笑。

“嫌吵。”

“她到现在一直挺难过的,从去年你们‘分手’起。”

我不想跟刘尔悠讨论我和程夏冬的感情。“那个男的是谁?”我更关心这个。

“不认识,也没听她说过,吃饭时一起来的,我没问。”

“先回去了。”我甩干手上的水。

“回家?”她有些失望。

“回包间。”我说。

“你哄哄她。”

然而一进包间,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出现了,那个男孩儿压在程夏冬身上吻她,上下其手,姿势别扭极了。不过,他们在我进来时猛地停下了,是程夏冬推开他的,她有些慌张,似乎并不情愿,还偷瞄了我一眼。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露出马脚的,我一想就明白了,本来她只想着借那男孩儿气气我,现在呢,我一点儿也不怀疑那男孩儿失控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轻松愉快的,程夏冬跟那男孩儿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亲密了。他们之间也渐渐隔开了距离,那男孩儿几次想要拉她、抱她,她要不就躲开,要不就礼貌地拒绝,男孩儿屡不得逞,只能放弃。我依旧不动声色,心里却得意极了,刚才的恶气全消了不说,还有些同情她被人占了便宜。

下半场,那男孩儿仍然在做最后的努力,程夏冬对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结束后,他灰头土脸,打上车自己走了。不得不说,程夏冬真的很擅长折磨人。

“我送你回家。”我踊跃上前。

“不用!”她拂拂头发。

“这么晚了,你今天还这么漂亮,自己回家我不放心。”

“有司机接我。”

“别生气了,对不起。”

“更气了,气死我了!你一点儿都不在乎我!”她又来了。

“我本来是想揍他的,可我看你自己把他料理了,就没多事。”

“我觉得自己真无聊。”

“可以理解,都是我的错。”

“你正经找个女朋友吧,找到了我们就分手,咱们各自好好过。”她说,“也让人管管你,整天乱搞!”

“就你吧,你来管我。”

“谁稀罕管你?我管好自己男人就行了。”

“咱俩别斗嘴了好不好?跟俩弱智似的。”我说,“一周没见了,我很想你,上次真的是我不对,对不起。”

“你别以为好言好语几句账就清了,还没完呢我告诉你!”

“你为什么总是没完没了呢?”我扭过脸,小声说了句“妈的”,不料让程夏冬听到了。

“你再骂一句试试!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了!”

那天晚上我们又一次不欢而散。

7

和班琪已许久未联络,我总是时不时想起她,想起她的善解人意,想起我们的无间和默契,想起她好得不能再好的脾气……

每当我想跟班琪说点儿什么时,程夏冬便出现在眼前,用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为此,我对班琪感到愧疚,觉得又一次辜负了她的信任和宽厚,也就更加没有颜面主动联系她了。

我想我最好老老实实的,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写作还在继续,每天的三千字越来越不那么轻松自如了,不知还能撑到什么时候。我想,如果不是那盘迟来的芥末鸭掌,或许我们根本碰不到,也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大家各过各的,老死不相往来,我给她留下的短暂而无痕的刺痛一定会迅速痊愈的。我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重要,更不会成为她的执念,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马上我又意识到,即便我们没有在大董偶遇,程夏冬照样会用她的方法接近我,就像长隆那次她来找我一样,“偶遇”是必然的,我们不在大董“偶遇”也会在其他地方“偶遇”。可如果我们一直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大家肯定就都受不了了。她闹腾我,我同样不会给她好脸色,穷途末路,我们最终只能以悲剧收场,难道这就是程夏冬想要的吗?

见不到程夏冬时,我只能轮番骚扰伍凯佑跟叶浮,企图从他们那儿获得些许慰藉。那年春天,我的两位朋友左右逢源,在这种氛围下,我的满腔苦水只会显得多余和尴尬,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做了一回倾听者。

伍凯佑的酒店生意顺风顺水,由最初的几天一单,变成了每天好几单,这才刚起头一个月,营收就超过了一万元。他虽然不靠谱,可极有耐心:很多客人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开房,心存诸多疑虑,他有的是时间,跟他们反复沟通确认,态度和蔼可亲,从不催促也绝不着急。伍凯佑自幼在陕北长大,后来才举家搬来西安。他的陕北口音里有种憨厚朴实又不失豪爽的味道,这也帮他赢得了不少好感。有天,伍凯佑告诉我,借我那五万块钱,原先说十个月还清,现在看来不需要那么久,按照每个月一万的速度,半年内就可以两清。

叶浮和顾莱宜的恋情也在跌宕起伏中稳步前进着,约她看电影那次,叶浮果断地拉住了她的手,顾莱宜下意识地反抗了,不过,叶浮横下心吻了她,果然,吻着吻着,顾莱宜就顺从了。这以后,她对叶浮的态度变了,变得百依百顺、服服帖帖,不再像之前那样变化多端和反复无常。此刻,他正处在男女关系里最美妙的阶段,虽然不会持续太久,但完全足够。我注意到叶浮开始加大对碳水化合物也就是主食的摄入,并把踢球跑步等有氧运动的频率下降到一个月一次。每天中午,也不跟我一起健身了——他在默默迎合顾莱宜的口味。看着叶浮一天天圆润起来,我为他过去的好身材感到惋惜,但我猜他和顾莱宜一定相处得更融洽了。

顾莱宜还向叶浮坦白了她和李副总的事,但她坚持说两人只是暧昧而已。叶浮选择相信她的说辞。有天,顾莱宜去参加朋友的生日会,喝多了,肆无忌惮地跟叶浮聊起了“性”,两人不可避免地扯到上床,顾莱宜对此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可到了叶浮真的要求和她开房时,她又退缩了,临时找借口推脱了。叶浮说,走到那一步是迟早的事,他享受这循序渐进的过程。

8

程夏冬始终没有任何音信,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耐心等待。算了算,我跟她有将近一个月没见过面了,想念和渴望来得汹涌澎湃,搞得我焦头烂额。

有天,钟韵红突然发信息约我出来吃饭,还告诉我既不用紧张也不要想太多,真的只是吃个饭而已。本想借故推辞,但她盛情难却。见面后我才知道,钟韵红已经单身了。因为跟男友积累了许多不可调和的矛盾,趁寒假分了手,从我们小区搬回了留学生宿舍。

吃完饭,钟韵红径直上了我的车:“去你家坐会儿?”

“嗯?”不是说只吃饭的吗……

“才八点——不想这么早回宿舍。”她笑吟吟地望着我。

“嗯。”我点点头,不知该如何表明我的想法。是,钟韵红很体贴,我从来没有见到她发脾气或者耍性子。她不但性感漂亮,而且健康阳光、活泼可人。我能受到这样女孩儿的垂青,早该敲锣打鼓烧香拜祖才是,怎好当面拒绝人家?我一边思考着措辞,一边慢悠悠地往家开。

路程比我想象中短,马上就要到了,我认为不能再犹豫,停车在路边。

“我知道这么做很不合适,但还是想诚实地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她稍显诧异。

“我呢,前阵子有些混乱……”仍是没法开口,也不好意思直视她。

钟韵红见我久久不语,撩起头发,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了?”

“倒也没什么,”我捏了捏方向盘,“但我可能没法和你继续这样的关系了……”

“怎么啦?”钟韵红伸手摸摸我的脸,像在哄一个孩子。

“我觉得我们在对彼此的身体都还陌生的情况下,还是不要再尝试了。回想起来,遗憾和别扭多过欢愉和快乐。不是吗?”

“我们应该像别的情侣那样,一起吃饭、学习,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熟了自然就好了。也许之前咱们太着急,把顺序弄反了。”

“说实话,我很想跟你做情侣,毕竟你实在是太有魅力了,我觉得没有男人会拒绝你。”我知道这不是顺序正反的问题。

“你不就拒绝我了吗?”

“不,这肯定不算拒绝——我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不想和你恋爱,我只想在理清之前别再陷入混乱。唉,其实呢……”这个时候还是别提程夏冬为好,我顿了顿,改口道,“你漂亮、性感,又很直爽,很开朗,你没有我们中国人身上常见的那种因饱受压抑而形成的阴暗面。我们不是没有好的体验,只是有时候,‘瑕会掩瑜’。换句话说,你我运气不好,没在合适的时机碰上。”

“最后一句明白了……但‘瑕会掩瑜’是什么意思?”

“瑕不掩瑜你知道吧,它的反义词。”

“哦,懂啦,又学习了新的词汇。谢谢安老师!”钟韵红笑了。我也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一个好恋人,我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好。”

“也许吧。其实很多时候,想跟你说说话,聊点儿别的,再了解了解你,但好像除了约你以外,也不好意思跟你说其他的。你告诉过我不要主动联系嘛,所以,你不联系我,我很少会主动打扰你。你总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门虽没锁,可也虚掩着,我不好贸然进去。”

“虚掩的门,这个比喻很贴切。”

“其实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吗?”钟韵红问道。

我看了看她,点点头。

“那你应该是真心喜欢她。”

“挺意外的,跟我的计划背道而驰。”我说,“去年,我明明想好了不恋爱,可现在呢,不知不觉又陷入恋情里了。”

“我也是我也是!”钟韵红说,“我以为我会单身挺久,这才几个月过去,就又想找男朋友了。”

“总有变数,总在翻盘。生活总是如此。”

“无论如何,希望你跟她有个好结果。但要是没结果,一定记得来找我啊!如果到时候我还单身,你仍然是第一选择。现在,请安老师送我回宿舍吧!”

9

四月初的一个周四,小说已经写了十三万字,按照原先的计划,完成了一小半。下班后,我将它们打印出来,想留在公司通读一遍。程夏冬不理我的这些时日,我始终是独自一人,在家还是在公司没有任何区别。

通读完毕,已是晚上九点,还算满意,有不少细节需要调整,但整体上跟我最初的预想没有太大偏差。正欣慰着,电话响了,是程夏冬,我既惊讶又惊喜。

“喂?”

那头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应答。

“喂?怎么不说话?”我问她。

“你还在公司吗?”

“在,我在啊。”

“我在你们公司楼下等了两个多小时了。”她用一种亲疏难辨的语气说。

“啊?怎么不早点儿联系我?”

“我饿了,想吃东西,你快下来吧。”

程夏冬身处大厅一角,两手垂在身前,拎着一个小包。看见我了,她一步一踢脚地走过来,身子晃晃悠悠的,像个蹒跚学步的儿童。我很怀念她调皮的样子,可今天她突然这样我竟不适应了。自上次不欢而散后,我们还没有正式合好,以我对她的了解,没和好之前,程夏冬要是不出了那口气,是很难轻易原谅我的。我告诫自己,在没有弄清她什么意思之前不要高兴得太早。

“他不在家?”我问。

“到三亚打比赛去了。德州扑克。”

“想吃点儿什么?”

“随便,简单吃些就好。”她说。

我们来到附近的一家粤菜馆。吃到一半,程夏冬告诉我,她跟男友要离开北京一阵,先回成都待两周,办美国签证,然后再去美国玩上二十天,顺便拍婚纱照。听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今天态度不错,还主动来找我了——她为这件事情心虚了,怕我也像她一样闹。我哪里会?吵架争执和无理取闹都是我极力避免的,她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虽然我将有一个多月见不到她,但现在,我的开心远多过不快。我万分感激小张的此次安排,这事把之前我惹下的不快全抵过了,不然的话程夏冬还指不定跟我僵到什么时候呢。不过,经验告诉我,即使真的高兴,也不能显出高兴的样子,她一旦将那高兴误解为我不在乎她,很可能再闹一番。

“喂!”她低下头寻找我的眼睛,“怎么了你?”

“没事儿。”

“那你板着脸干吗?”

“没干吗。”

“吃醋啦?”

我面无表情,下巴抬得老高,说:“你们的大好事,我怎么好意思吃醋啊!”

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随即马上收住——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个绝佳的和好机会,一定不能放过。

“我很想你,”我说,“这一个多月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她一声不响。

“见不到你,连小说都不想写了,没意思,没有你干什么都没意思。”我居然说起了肉麻话,“我之前从来没有因为一个女孩儿这样过,真的太煎熬了。过去,我傻×,不知道珍惜,我……”

“别提过去!”她打断。

“那就说现在,现在我每天都后悔。”

她扑哧一下笑了。

“你笑什么?”

“笑你啊。”她说,“演,继续演。”

“就算是演,没有真情实感,哪儿能演得这么情真意切啊!你还跟这儿笑。”

逗了会儿嘴,我赶紧向她承认错误。

“之前是我不对,但我跟那女孩真没什么,那天确实是怕麻烦,但是撒谎和骂人真的不对。你别再不理我了好吗?被打入冷宫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皇后娘娘,小安子再也不敢了。”

“跟你说了,以前的事不许再提!‘娘娘’‘小安子’统统不许提了。”

“好好好,我忘了,我该打!”我朝自己嘴上拍了两下。

临走前,程夏冬把剩菜剩饭拌成一堆儿,用勺子喂进我嘴里。我以为她是心情不错才这么做的,想让我多吃点儿,谁知道她借题发挥说,安沉午,你可得吃饱啦,一次吃个饱就不用“偷吃”了。我回呛她说,看来小张没给你吃饱啊,搞得你整天来我这儿“偷吃”。程夏冬隔着小镜子瞪我,我吐吐舌头。补完口红,她的面庞像被点亮了。朱唇皓齿,美不胜收。

回公司取车的路上,我拉住了程夏冬的手,她也拉住了我。走到公司楼下花园里的雕塑前时,“砰”的一响,探照灯全灭了。

“咦?怎么灭了?”程夏冬说。

“是我叫它灭的。”我面向程夏冬,靠近她,“我跟物业说,见我拉着一个漂亮妞儿走到雕塑下,立刻灭。”

“吹牛!”她也靠近我,瞳仁里的微光迷离动人。

我们吻起来,我体会到一种重获新生的喜悦。

喜悦归喜悦,我清醒地知道,即便我小心翼翼地哄她开了心,兴致高昂地陪她散了步,欲仙欲死地跟她做了爱,我们仍会一语失和就重新打破这刚刚建立的秩序。她不依不饶,我心烦气躁。我总是在她不理我时恢复耐心,见面后又因她的刁难而失控。几天之后,稍有好转,我小心翼翼地哄她,兴致高昂地陪她,欲仙欲死地睡她,接着,我们再度一语失和,劳燕分飞,如此反复,永不停歇……

尽管我的思绪有些复杂,还对未来十分抗拒,但此刻,我们唇齿相接,我只想永远含住程夏冬口中香甜的袅袅热气。

后来,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开了门,屋子小小的,一切都简简单单。用器虽不高级,倒也温馨。程夏冬笔直地趴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我扑向她的同时,她也正好转身抱住我,像个甜蜜的陷阱。许久不见,记忆的退散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新鲜感,好像怀里抱着的不再是程夏冬,而是一具完全陌生的身体,也因此更加心潮澎湃了。然而,当我注意到她锁骨附近的一块吻痕时,恨意突然击毙了我。看着那个浑蛋留下的罪证,我定在那里。

“亲我。”她抱住我,乞求。

我挣开她。

“我要你亲我!”

我躺下,别过脸去。

“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你他妈生什么气啊?”

她不说话了,气哄哄地盖上被子背过身去。半晌,我缓过来了,伸手去搂她,却被她甩开。

“我不在的时候,你到底跟多少女孩儿上床了?”她阴沉地问。

“对不起,刚才我不该那样,可我确实是太难受了。”

“多少?”

“别这样。”

“我问你多少?”她提高嗓音。

“矛头怎么又指向我了?刚才我那么难受,全自个儿吞下去咽肚里了。你倒好,不但不安慰我,还倒打一耙。”我长叹一口气,“我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好吗?”

“放心,知道以后就永远不会折磨你了——现在我真的觉得,简单干脆一点儿最好,高兴就在一起不高兴就散呗。多少个?快说吧。”

永远?她什么意思……

我们果然又大吵起来。中途,我试着讲和,希望大家能好好的,像两个成年人那样处理感情。她却始终觉得,就是因为我当初推开了她,才导致了后来的胶着局面。她从不因为自己脚踏两只船而觉得理亏,更认识不到纠结于此的愚蠢。现在,她像是故意要将我们的关系搞砸似的,步步紧逼,不可理喻。最终,我决定闭嘴。憋了一肚子的火,也不敢再撒给她。末了,她用极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摔上门,自行离开了。

我独自留在房内,心生不祥预感。

10

伍凯佑如期把一万块钱打入我的账户,他找到一个在酒店工作的女朋友,两人商量好了,今后合作卖房。虽然要跟女朋友平分利润,但在她的帮忙下,伍凯佑不仅结识了更多客人,更提高了订房的速度和效率。以前,他要亲自跑去开房,现在,只需要跟她打电话说声就行了。远程操作,省时省力,这样一来,每天的订单量翻了好几倍,月利润达到两万多块。

然而伍凯佑并没有因此而开心。

伍凯佑的女朋友叫周琦,是他常去那家酒店的行政酒廊经理,跟伍凯佑一样年纪,年轻有为,精明强干,立志在上海买房买车,靠自己的能力留下来。两人在还没有成为男女朋友之前,伍凯佑每做成一单买卖,就会顺道去酒廊享受免费的餐点和饮料酒水,更主要的是为了跟周琦说说话、套套近乎。他最初的目的当然是笼络酒店内部的工作人员,方便自己的生意。可渐渐地,两人的交往密切起来,由酒店内延伸到酒店外。

周琦在一次吃饭时说,她非常喜欢伍凯佑,觉得他为人靠谱,有上进心。可伍凯佑告诉我,他认为周琦更喜欢的是自己的上海户口。伍凯佑虽然工资不算高,可有了户口,以后分房买车就方便多了,所以那次,伍凯佑对周琦明确的表白视而不见,还是像对待生意伙伴那样对待她,客气又恭敬。

周琦不傻,她早就知道伍凯佑在倒卖酒店房源,虽然集团对此明令禁止。她不仅对伍凯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帮他打掩护,告诉他应该注意些什么,以及如何用会员资格榨取更多的酒店服务。她取得了伍凯佑的信任,和他走得更近了。有天,伍凯佑开房后,周琦说想趁着客人还没到的间隙,去房间里坐会儿,和他一起看看江景。两人就这样好上了,也正式确立了关系。不久,周琦就提出,以后由她来帮伍凯佑订房和开房,她会将过去积累的客源全部介绍给他,不过利润必须平分。伍凯佑只得答应,他知道自己的生意命脉已经被周琦牢牢控制了,周琦只要打个电话就能举报他,账号若上了黑名单,不但房子卖不下去,连以后自己入住酒店都很麻烦。

从一开始,伍凯佑就不怎么喜欢周琦。她姿色平平,人市侩,在钱上精打细算,斤斤计较。我认为这并不能算是缺点,只是不那么招人喜爱罢了。伍凯佑说,只有当周琦穿上酒店制服时,他才勉强有些欲望。虽然在高级场所工作,周琦各方面的品位也没得到根本性的提升。平时不上班,她总爱穿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衣服,打扮得十分艳俗。另外,周琦对吃的和用的也很不讲究,能凑合就凑合。伍凯佑偏偏是个讲究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暗暗憋着。后来,他觉得,毕竟周琦已经是自己的女朋友了,他有义务帮她提高提高生活品质和审美水平。于是他用整整一个月的卖房收入为周琦买了两件漂亮的衣服,都是好牌子,也都不便宜。结果这两件衣服遭到了周琦的嫌弃,她要求伍凯佑把它们退了,再把退回来的钱直接转给她。周末,周琦用她一贯的审美眼光,花掉这笔钱的三分之一,重新买了四件衣服。剩下的三分之二理所当然地存进了她自己的银行账户中。

我告诉伍凯佑,跟不喜欢的女孩儿在一起肯定没好事。他说自己是骑虎难下,但别无他法,只能先这么着,毕竟钱还是不少挣的,怪只怪自己一时的冲动。我为他捏把汗——碰上周琦这种女人,想要息事宁人可不那么容易。


叶浮和顾莱宜开房了。他们拉着手聊了一整夜,清晨时分才相拥而眠。

“以后不乱搞了,没意思。”叶浮说,“你说得没错,既没感情也没契合度的,搞了还不如不搞。”

“怎么连你也变成这样了?”我难以置信。

“我怎么样了?这样不好吗?”

“你自己觉得好就行。”我说,“以后也用不着给我灌你那些大道理了。”

“唉,妈的,我觉得我真有点儿喜欢上顾莱宜了。”他抓耳挠腮,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前阵子,她去日本旅游,回来时我去机场接她。她从箱子里拿出好一大袋子东西,零食啊手办啊什么的,专程给我买的。东西都是小东西,也不值什么钱,但她有这个心意,对吧?最关键的是,那天她狠狠戳了我一下,突然我就有种死心塌地的感觉。”

“她怎么戳你了?”我问。

“她在机场取袋子给我的时候,就像个山里来的、带着土特产的小姑娘。那么漂亮一女孩儿,也不顾周围人多,直接把箱子摊到地上,蹲在那儿翻行李,热情极了。头上汗津津的,用胳膊一抹,把袋子递到我面前,又满足又开心,还有点儿害羞,然后一直观察着我的反应——比她平常那个雍容华贵的样子动人多了,特淳朴。真可怕,就‘那一下子’,戳心!”

“早就提醒过你的。这下好了,栽了吧。”

“是啊,妈的……”叶浮痛陈道。

从此之后,叶浮跟我之间的话题只剩下顾莱宜,他跟我再也不聊别的女孩儿,也没了多余的理论。他经常叫我好好骂骂他,好将他骂醒——动情对他来说意味着陷入麻烦和危险之中。不过,在我看来,也许他根本就不愿意醒。

11

程夏冬在离开北京前召见了我,距上次闹翻仅隔了两天,这让我喜出望外,原先我预计她怎么也得从美国回来以后才再次与我联络的。我已经习惯了她的置之不理,但我仍然憎恨她的反复无常。

我应该离她远远的,这样对她对我都好。我应该辞职、搬家、删掉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去另外一个城市生活,彻底消失。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性格上天差地别,生活内容也从来就没重合过。可每当程夏冬不在我身边时,我总会不自觉地念着她的好,期盼着尽快再见她。现在的我想要的她,是二十四小时的她,是一周七天的她,是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都属于我的她。我再也不会犯过去那种愚蠢的错误了,一种更强大的更无形的力量控制着我,我也心甘情愿被它控制。

“一会儿我们上哪儿?”程夏冬一开口就用那种例行公事的语气问我。

“他还在三亚?”

“嗯,他明天飞成都。”

“你也是明天回去?”

“对。”

“去你家吧。”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报复心理,我冒出这么一句。

然而话一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真要去了他们家,躺在她跟小张云雨过的那张床上,翻江倒海胡思乱想的只能是我,报复的明明是自己。

“你想得美!”她说,“保姆还在呢。”

后来,我们去了嘉里大酒店。在她全程紧闭的双眼前,在她新买的我不习惯的香水味里,我几乎是独自完成了任务。是,我们契合得很好,随随便便就超过了所有人的那种好,但我仍感到忧伤,因为这并不是我们之间一如既往的那种好。我不该要求太多,可如果程夏冬跟我只剩下“性”,我由衷地希望她能从我身上获得别人那里得不到的满足,也只有这样,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才牢靠。

想到明天她就要回成都了,一走就是将近一个月,我的心情很不好,就像即将被抛弃了似的。记得当初她刚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还挺高兴,因为它打破了我们持续多时的僵局。没想到,悲伤在不远处的这一刻等着我。现在,我只想跟她尽可能多待一会儿,我只想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哪怕这一分钟是在争吵里度过的。

“今天晚上你不用回家了吧?”我问。

“要回的,保姆是他请的,我回没回家、几点回的家,保姆都知道,他都要过问。”

“他怎么这样呢?监视你?”

“爱我呗。”她信口说,“怎么?想我留下来陪你?”

“嗯。”

“你知道吗?来北京后不止一个人追我。”程夏冬直接岔开了话题,像我过去常干的那样。

“他们不知道你有男朋友了?”

“知道啊。”

“这群人是怎么想的?要干吗呀他们?”我愤怒起来。

“跟你一样吧,净想着勾搭女孩呗。哦对了,前天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多少个嘛?”

我没有接话茬,等了好久,凑过去亲她。

“哎呀,好了。”她推开我。

“怎么了?”

“够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床上拒绝我,我不知道该怎样收场,脸上的表情一定突兀极了。

“你不想知道那几个人怎么追的我吗?”她推推我脑袋,动作粗鲁。

我凑过去,抱紧她的腰肢,像只可笑的树懒。

“刘尔悠生日那个男孩儿你见过了。还有两个呢,其他聚会认识的。一个跟我一边大,还是一个星座的,另一个比我大了七岁,他们俩都……”

“别再跟我讲了!”我打断她,挺身坐起。

“怎么了你?”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好像我小题大做,“以前都是你跟我讲啊,现在倒不许我讲了?”

“我知道你还为那些事儿耿耿于怀,我能感觉到你恨我、提防我、不信任我、努力跟我保持距离。我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说实话,我也很烦你现在这个样子,处处忍让你。但我一看见你身上那只皮皮虾,我就觉得你是在挣扎、在矛盾。我知道你还爱我,你根本忘不掉我,你也不想忘掉我,否则你压根就不会来北京,也不会把我随口说的东西文在身上。”我顿了顿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

我不想她再跟我纠缠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我只想把最核心的问题拿出来说清楚,趁着今天,一次性说清楚。程夏冬若有所思,终于收起了所有的戏谑表情。

我说:“没有你在,我过得再怎么轻松自由,也像走上了一条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的岔路。我已经屈服了,我一直在琢磨让我屈服的到底是什么。以前我以为只有性,排他的性。之后有了想念,有了渴望。现在还有嫉妒、贱,甚至还带着点儿受虐心理和自我毁灭倾向,就好像身处楼顶的人不由自主想要往下跳一样。我始终不想承认这是爱,可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不是爱又能是什么呢?”

“我一直以来挺自以为是的,”我观察着程夏冬的表情,“以为什么都是能想明白、说清楚的,以为写作的重要性远胜过其他事情,以为只上床不恋爱就能万事大吉,以为清晰的计划加上高效的行动可以解决所有难题。”我说,“现在我不这么以为了。现在,我只想要你。”

程夏冬还是一动不动,她并没有显示出被打动的迹象,一点儿都没有。

我叹口气道:“我不是求你回心转意像以前一样爱我,我本身就不能算是一个特别正常的人,缺陷和局限都很明显。我不是谁,我有自己的一套,现在也不奢望你能理解我,咱们搁置争议,求同存异。我只想让大家开心一点,再怎么样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别再闹了,这样下去我害怕极了……”

“我有个疼我爱我的男朋友,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终于拿得起也放得下了。尤其是,现在你害怕了,没有安全感了,也得求着我了,不是吗?”程夏冬说,“如果你认为我不开心,你就错了。”

这番话听起来如此冰冷和逼真,我整个人僵住了。程夏冬开始穿衣服,就像我不存在似的。这回,她已看穿了我的底牌,势在必得。

“我还是找个女朋友吧,像你一样,把感情转移走,这样我也能举重若轻了。不然每天一想起你,想起你跟他生活在一起,想起你早晚要离开我,我他妈就难受得要命。”

“找吧,找到了我们就分手。”她穿上高跟鞋站起来,拎着包朝门口走去,“我以为你有那么多人可以搞,根本没心思难受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我冲到门口,拦腰抱住程夏冬,把她抡回到床上。她尖叫了一声,敌视着我。我扑上去,不顾一切地寻觅,渴望从这片废墟里拾回往昔的某些刹那。慢慢地,好像时间倒流了似的,那种命定的和谐伴随着一股股暖流重现。程夏冬不再抗拒,眼神里某种紧绷着的东西也断了线。我有了信心,仿佛冲破了重重阻碍,终于触到了深藏于面具之后的真正的她。

“你感觉不到吗?”我抱着程夏冬,“我早就不是过去的我了,我为了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我也早就不是我了,全乱套了。”她说,“我恨自己……恨自己把皮皮虾文在身上;恨自己非要来北京;恨自己明明下定决心再不纠缠,却还是没忍住又和你缠在了一起;我恨自己这么久了还没跟你坦白……”

“坦白什么?我知道你对我又爱又恨,可你想想我真的有错吗?你干吗非要折磨我呢?”我停下来问她。

“没想折磨你,现在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纠结又矛盾,根本就控制不住——我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个局面。我是生你的气,我是讨厌你、烦你。可我也在生自己的气,我真恨死我自己了!你说得一点儿没错,很多事情比我想的复杂多了。有时候我恨不得马上离开你,可见不到你时我又难受得要死……”

“过去是有点儿复杂,可现在明明很简单。”我从她身上爬起来,“跟他分手不就完了,既然你离不开我。”

“你说得倒是轻松!我不能再那么任性了,我不想再惹爸爸发火,他对我那么好,上次闹得他心脏病都犯了……”她的语气却十分肯定,“这次没法说分就分的。”

上次?上次是哪次呢?我这才意识到有很多事情我根本不知道。

“那我退一步——你跟他结不结婚、分不分手都无所谓,只要我们好好的就行。”我拉住了她的手。

“如果没有你,也许我和他真的能过得不错……之前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了,我不能再这样了,我不敢再爱你,不敢再陷进去了,这样下去根本就收不住的。只要你还在,我哪能甘心跟他结婚呢?即便是结了婚也过不上太平日子的,说不定到时候还得离。”

“那就别废话了赶紧跟我在一起吧!”我斩钉截铁,“还矛盾什么啊?纠结什么啊?”

“你不会反悔吗?你不会厌倦吗?你以后再也不会爱上别人吗?我怕离你太近,我怕你再次推开我、伤害我。”程夏冬沉吟片刻,注视着我,慢慢变了样子,变得像那天在车里时一样,柔情而绝望,“而且,我们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订了婚,再想反悔就不那么简单了。这次我真的没退路了……”

“别说得那么身不由己,你要真想谁能拦得住你啊!”我做梦也想不到程夏冬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睁大眼睛逼视她,她不敢看我。

“我不像你那么潇洒,我也不像你那么自由,我……我……”

“原来你要坦白的是这个,还说什么见不到我就难受得要死——不就是想了断嘛,那就彻底断了吧!上次我推开你,这次你推开我,正好两不相欠,以后我再也不会骚扰你了。早说啊,折磨我这么久,我他妈也受够了,趁你去美国咱们赶紧分了吧……也好,也好,就像我说的,没有爱的婚姻才幸福美满,你们俩的感情既不锋利也不烫手,过日子再合适不过了,去吧!”

“我……我不想再伤爸爸妈妈的心了,我更不能让家里人难堪……唉,我终究是个女人,我,我真的不能再这样了……”她有些语无伦次,“这样下去,我们会毁了对方的!”

我又一次感到了造化弄人——我们都变了,我简单了,她却复杂了,我感性了,她倒是理性了。我本想继续激她、说服她和我在一起,可我开不了口,我不愿使她为难。这一刻,出于那种一直控制着我的力量,我隐约地感到,应该有所克制、有所牺牲,像班琪那样,纯粹和无私一点儿。她短暂的冒险该结束了,我有义务让她回到平坦又安全的康庄大道上去。

我穿上衣服,坐在床边。程夏冬钻进被子里,靠在床头。我们沉默了许久。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我茫然地盯着地面,“其实离开这个旋涡对大家都好,我明白。我早就有不好的预感,一直在等,已经等了好久了,现在它来了我也就踏实了。”

程夏冬低下头,没说话。

“确实,再这样耗下去我们早晚会毁了对方的,我也需要尽快正常起来,先把小说写完,再重新找个女朋友什么的。你放心,我找女孩儿向来很快,”我故作轻松,“说不定再过两年我也结婚了。你有爸爸妈妈,我有奶奶爷爷,他们天天盼着抱重孙四世同堂呢。以后再也不搞什么幺蛾子了,太累太麻烦了,我肯定会珍惜她的。”

程夏冬转过脸去,她哭了,身子一抖一抖的。我多想抱着她让她永远留下啊,多想让她开开心心如释重负地离开啊。可我不敢靠近她,我怕自己一旦碰到她就再也撑不住了。

“别这样,夏冬,没必要。我呢,你也知道,一直以来挺自私的。大家好过一场,我不希望你因为那些不愉快的事儿记恨我,都过去了。但你要是一直忘不掉也没什么,她们都说我挺不一样的,不止你一个女孩儿忘不掉我,哈哈。”我离她远远的,努力控制着眼泪,这太费力气了,几乎让我精疲力竭,我的笑容一定丑陋极了,“谁离开谁还活不了啊?我跟初恋分手时可比这难受多了,现在不照样好好的吗?不又遇见你了吗?一会儿等我走了,咱们把对方的联系方式都删掉,无论……”

“够了,别说了!”程夏冬抹掉眼泪,“跟我继续吧,我们沉沦到底吧,不管了!”

“咱俩的事儿从一开始就是个死局,早晚还会断的,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别说得那么严重,你我都可以不动感情的,我们再试一次,最后一次!”

“不要骗自己了,你不行的,从来都不行。”我摇头。其实,现在是我不行了。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程夏冬爬过来拉住我的手,“我保证……”

“我们到此为止吧!”逼着自己将这几个字说出口,一阵尖锐的嗡鸣声从头颅中央四散开来,“继续纠缠真的没有任何意义了,你我一起难受,所有人都不开心。”我面无表情,心里开始阵痛。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好了,我走了。”我捏捏她的手,起身就走。

临走前,回头望了程夏冬一眼,她一把捂住了脸,失声痛哭。我不再犹豫,低下头,赶紧退了出去。刚关上门,浑身就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咬着牙,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嘉里大酒店。手机响了,是程夏冬,直接挂掉。马上她又打来,我再次挂掉。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我将她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全部拉入了黑名单。

这次,不再是我因为一己之私推开了她,更像是我为她驱逐了自己。我们闹了那么久,没想到分手却分得如此平静和畅快,这成了今天唯一令我欣慰的事。

驱车回家的路上,我无须继续掩饰,眼泪横流。太久没有流过眼泪,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都记不清了,只觉得自己的感情从来没有如此充沛过。我开始呻吟,开始吼叫,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我深踩油门,恨不得撞上什么立即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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