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私恋失调  作者:倪闻天

1

跟程夏冬分手后的头两天,我停止了写作。第三天,逼着自己写,状态仍然很差,脑中杂念丛生,平时不那么费力的三千字如今写得我汗流浃背、脑仁发疼。降低了速度,每天够两千字就停笔。然而几天后我发现,字数虽然达标,质量却出现了明显的问题:文脉不通,语序混乱,描写、叙述、对白都糟糕得一塌糊涂。

叶浮建议我增加运动,说运动有助于排空杂念,只要恢复了专注,写作会逐步好转的。所以,除了中午,每天下班后我也要运动,而且是大负荷运动:跑步十公里,跳绳两千下,接着练器械。过程里,喝掉五大瓶饮料,内外的衣物全都被汗水浸透,才肯洗澡更衣。到家往往已经十点多,刷完牙,倒在床上,什么力气都没了,两腿一蹬,倒头就睡。

入睡虽然快,质量却不怎么好。我睡得很浅,接连不断地做噩梦。我不怕噩梦,无非是一身冷汗罢了,惊醒之后对程夏冬无法摆脱的想念才是我真正的噩梦。我在床头抽烟、哽咽、暗自神伤,然后接着睡,哪怕将再次回到噩梦里,哪怕将再次醒来。

每天早上,面对文档,我昏暗又失落,颇感力不从心和前路渺茫。往日的避难所不再欢迎我,还让我受到了难以言表的煎熬。尽管放弃的念头时常闪现,我仍是扛住了,用最后一丝残存的毅力坚持着。在目前的情况下,完成就是胜利,写得好还是坏一点儿都不重要。

然而写作仍是无可避免地中断了。

一天晚上,领导从我这儿要份剧本,十分着急。那时外面正好下起了暴雨,我在健身房刚跑完步,浑身湿透了,也没带伞。淋着大雨奔回公司,将文件传送妥当,再返回健身房,又练了将近一小时。

第二天,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嗓子里像卡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借来温度计一量,发烧了。下午请假回家,服了退烧药,上床休息。

早上是咳醒的,胸口一阵阵刺痛。体温三十九度四,比昨天还高。上了一趟厕所,回来继续睡。中途睁开眼,肌肉痉挛,浑身酸胀,被窝全湿透了。想倒口水喝,身子刚立起来便两眼一黑,失去知觉。再度醒来时天色至暗,拿起手机一看,已是凌晨三点,还收到一条信息:

“沉午,你这些天在北京吗?”

我想都没想就回复道:“我高烧,难受得不行,快来。”

服下了最后几片药,瘫在床上。冥冥中,看到了程夏冬和那个男人排队办理美国签证的情景:他们双双通过审核,手拉着手,来到机场,坐上了头等舱……这亦真亦幻的一幕让我难过得哀号起来,我希望温度再高一些,最好烧到一百度!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那时一点儿力气也没了,甚至有些呼吸困难,稍微一动,胸腔就传来奇怪声响。缓缓起身,先看了眼手机,有几十个未接电话。一定是程夏冬打给我的,我想,一定是她得知我病了就回来了!摸摸自己的额头,虽然还是很烫,可心里高兴极了。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不是程夏冬,而是班琪。我疑惑又错愕,怎么是班琪呢?含含糊糊说了一堆自己也没听明白的字句,这才想起来,先前跟我发信息的本来就是班琪,若非时空错乱,此时门口站着的也只能是班琪。

我已经烧得失去意识了。

2

很不幸,我被诊断为肺炎。由于耽误了几天,X光片显示,胸部已经生出一大片阴影,需要立即住院治疗。吊了两瓶药水,高烧得以控制,我终于吃下些东西,精神了许多。班琪坐在床边,戴着口罩,安静地看书。病房里另外一张床上躺着个男孩儿,满脸愁容,鼻子上连着氧气管,身边挂着个盛满黄色液体的透明医用袋子,看样子比我严重。

“又麻烦你了。”我有气无力。

“没事。”班琪摘下口罩。

“烧得昏天暗地……”

“现在感觉怎么样?”她合上书。

“好些了。”我心存感激,“不知该怎么说好,总之谢谢你。”

她没说什么,抚了抚我的手。

“联系我时你人在北京?”我想起那条短信。

“发信息时人在广州,正好要路过北京,就想见见你。”班琪看着我,面带沉静微笑。我心里泛起暖意。

“我其实一直很想跟你联系的……但最近不太顺,发生了许多事,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没关系的。”班琪低下头,摩挲着书的封面。

“没耽误你的事吧?”我问。

“没有,比原计划早来了几天,什么也不耽误的。”她抬起头,恢复了笑容。

“要去哪儿?”想起她刚刚说是“路过北京”。

“嗯……要去趟韩国,可能这两个月会经常去。”她说。

“跟韩国人复合了?”

“不是,”班琪的嘴唇微微发颤,憋了许久,她开口了,“他得了胰腺癌,可能撑不了太久了。”

“多久了?”

“两个月前发现的。”

“之前没有征兆吗?”

“之前他身体一直还可以,除了糖尿病,没什么其他问题。”

“目前什么情况?”

“不乐观。”她说,“我问了一个医生朋友,她说胰腺癌是癌症里最难诊断也是最难治疗的,只要是发现了基本就是晚期。”

“现在技术这么发达,一定能控制住的。”

“但他现在真的不太好。他犹豫了很久,忍到现在才告诉我,说想最后见见我,只见一面。我说要一直陪着他,不管结果是好是坏,都要像当初他陪着我那样陪着他。他拒绝了,说那样太残忍,不想我承受这些,目睹一个和自己有过亲密关系的人在痛苦中死去,即便是最坚强的人也不一定受得了。他说如果我因此又抑郁了,他是无法原谅自己的。他都这样了还在为我着想,我只觉得过去我好对不起他,他那么好,我该好好爱他的,我不该让他走……”眼泪溢出,顺着班琪的脸颊滑落,没有声响。

她马上擦了擦泪说:“你生病了,我说这些干吗呢。”

“哭出来舒服一些的话,就好好哭一场……你没有对不起他,不要自责……爱不爱他这件事,跟他值不值得爱没有太大关系。这么说是很无情,但在这件事上我们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不是对与错,应该和不该,付出就有收获那么简单……有什么难受的,你都可以跟我说。就像如果我遇到了这种事,也会找你。”我胸闷,调整了好几次呼吸才说完。

“嗯。”她抽泣着,努力止住眼泪。

“你说这几个月会经常去韩国,意思是,决定了陪他到最后吗?不是只见一面?”

“对。之前计划去韩国直接待上两个月的,可他家人对我一向很照顾,肯定不会让我住在酒店里的。叔叔阿姨和弟弟轮番照看他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语言不通,不想再给他们一家人添麻烦。所以想了想,还是决定住在北京,多飞几趟就是了。”

“在北京住哪里?”

“还是我朋友家,上次那个。”

“你要是愿意,随时可以来我家。”我说。

“嗯。”

一对中年夫妇走进病房,坐到那个男孩儿床边。爸爸一言不发,观察着儿子,妈妈低声询问儿子的情况,一会儿给他掩掩被子,一会儿看看他床边那个盛满黄色液体的袋子,一脸揪心。

班琪坐到我床上来,为他们腾出一些地方,一家三口向我们点头致谢。妈妈说,几个月前儿子体检时还一切正常,上个月开始呼吸不畅,不住地咳嗽,拍了片子才发现肺部出现了大量积液,病因到现在还未查明。原来床边袋子里的黄色液体是他的肺部积液啊,我心想。问男孩儿积液是怎么排出体外的,他掀开病服,一根钢针赫然插在他的肋骨间。又问他钢针有多长,他比画了一下,差不多二十厘米。这时护士进来了,见我望着那钢针,跟我说,明天我也要做肺部穿刺活检,跟他一样,用钢针扎进去,取出一些组织,查明是什么细菌或病毒引起的肺炎才好治疗。我听到这个消息,脸变得煞白。

“钢针扎进去很疼吗?”我看着那个男孩儿。

他用气声说了两句,我没听清,他妈妈就说:“是很疼,但没事儿,很快。”

“别怕,就那么一下。”班琪安慰我。

“唉,就怕‘那么一下’,”我想起叶浮描述自己爱上顾莱宜的瞬间,用的也是这个字眼,“但总会有人给你‘那么一下’。”

“在说她吗?”班琪听出来了。

我点点头。

“前阵子的不顺跟她有关?”

“嗯……”我咳嗽起来,班琪递给我一杯水,我小口啜饮着,“她年底就要跟别人结婚了。”

“如果还惦记她就去找她吧,不愿恋爱就找别的方式相处。”班琪说,“记得你上次说,对她有点儿挥之不去。”

“找过——前阵子碰到她了,几经纠葛,到底还是断了。”我说。

“这次彻底结束了吗?”

“不知道,应该吧。”

“有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没有,堵得慌——觉得感情异常充沛,却在身体里走不动、流不通,特憋。”

“所以可能还没有彻底结束。”班琪说。

“也许没有彻底结束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谈感情也不行?”

“不行,两个人都动感情了。”我说。

“一定很痛苦吧?兜兜转转还是没能在一起。”

“是啊,”我叹道,“筋疲力尽了。”

“趁着生病好好休息下。小说放一放,先把身心调节好再说。没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千万千万要保重身体!”

我点点头,缩进被子里。望着班琪,回想起那两个奇妙的夜晚。

“等一切尘埃落定,我需要一个新的开始。”我注视着她。

“嗯,其实我最近朦朦胧胧有个打算。”班琪也注视着我,若有所思。

“你说。”

“可能还没到合适的时候。”她说。

“那就等合适时再说,不着急。”

“嗯,不着急。”

3

班琪连着来了四天,每天早上十点左右到医院,晚上九点左右离开。这些天,我的午饭全是她亲自做的,放在一个小小的保温饭盒里,有汤有饭,十分清淡。下午我们各自看书,她每隔一会儿就给我剥只橘子,或者削个苹果。最后一天,我突然很想吃黄桃罐头,趁着下楼散步买来一罐。我们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找到了一个开阔、安静、和煦的角落,那儿有一张灰白色的石凳,还有阳光烘烤过的青草的芳香。

拧开盖子,里面的黄桃个个金黄细腻,完美无瑕。我叉起一块黏稠糖水包裹着的黄桃送到班琪面前,班琪咬住它轻轻一吸,含入口中咀嚼起来。夕阳穿过大松树的针叶照在了她脸上,让她看起来迷醉动人。

晚上,我们在小花园里一圈一圈地散步,迟迟没有回到病房。班琪说她即将出发去韩国,所以从明天起我就暂时见不到她了。返程机票还没买,要根据具体情况而定。想起这些天的恬静和愉快,我非常不舍。起风时,班琪突然拉起了我的手。她目视前方,什么多余的也没说。

走进花园,我们坐在早先吃黄桃的那张石凳上,依然手拉着手。虽然我和班琪像是已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可她的过去、她的家庭、她的成长经历我知之甚少,似乎手里拉着的这个女生是凭空出现的、半透明的。仔细一想,班琪跟我的相识和深入交往都十分偶然又颇具巧合意味,我们对彼此没有强求之心,更没有互相占有的欲望。那么,也许当偶然和巧合不再光顾时,我们的渐行渐远才是必然。想到这里,我不禁悲哀起来。

“如果以后有机会,想让你把从小到大的所有事都讲给我听。”我对班琪说。

“嗯,你也一样,我不想跟你只停留在这里。”她看着我,“我们说过的、聊过的,大多都是逻辑和理性的东西,但人的感情、灵感、思绪、直觉等等,那些更微妙、更深层、更有决定性的东西,往往是毫无逻辑跟道理可寻的。”

“我的朋友很少,我以为离开学校了就再不会交到什么朋友了,没想到遇见了你,不过话说回来,你对我的意义远不只朋友那么简单,你知道的。”

“当然。你我之间绝不是‘朋友’二字可以涵盖的。”班琪说完,攥起我的手,放在口鼻之间,像在取暖。

“但也不是暧昧。”

“对,不是。不那么世俗,不是以满足情欲或者性欲为目的的。”她补充道。

“我对程夏冬,就是那个女孩儿,是很狭隘、很世俗的爱。”我说,“对你却是另外一种感情,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我明白,我跟你的感觉一模一样,每次都一样。”

“算是多情吗?我?”

“算。”她和蔼一笑,“敏感多思的人都多情,我也同样如此,只是我狭隘世俗的部分自从受伤之后还没找到合适的展开对象吧。”

“那个摄影师还在追你?”

“我告诉过他,说我觉得现在也许不是合适的时候。不想耽误他,让人家白白耗着,”她说,“不过他还没放弃。”

“可能他愿意这么耗着,认准你了。”

“他很有才华,人也特别好,”班琪说,“知道我抑郁过,所以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时不时问问我的状况……他说他愿意等我处理好所有的事再来找我。”

“其实你不是不喜欢他,对吧?”

班琪没有回答,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然后转过来看着我。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她轻声说,“你不用考虑太多,用直觉作答就好。”

“好的。”

“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了,我是说像其他人那样在一起,你觉得我们会得到我们都想要的吗?”

“会的。”我说。

“会一直如此吗?”

“不确定。”

“你会永远对我坦诚吗?即使那坦诚可能会伤害我?”

“看情况。”

“嗯。”班琪点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或者说下意识的拖延,任由某种错觉从这些来意不明的问题里萌发。班琪望向远处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突然有些乏力,浑身软绵绵的,却感到呼吸渐强,心跳也越来越快。半晌,我看向班琪,她也看向了我。

在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中,班琪松开我的手,捧住我的脸,倾过来。我也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她,缓缓闭上眼睛。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至今没有吻过。哪怕是躺在一张床上、抱在一起时,也从未想过亲吻对方。不过,这一刻还是来了,我很平静,甚至任何感觉都没有。

就在即将触碰时,班琪猛地停下了。

“沉午,我有些怕。”班琪戚戚然道,“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想要的,不想要的,都会来——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应付得了,我还怕我们之间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

“嗯,”我点点头,“我明白,我也有类似的顾虑。”

“但还是想吻你。”班琪抚着我的脸说,“哪怕仅这么一次……”

“我会一直在。”我注视着她,十分笃定。

“真的?”

“真的。”

“答应我,吻我的时候只想着我,好吗?”班琪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没办法做到,就什么也别想。”

“好。”

这次,我们一气呵成地贴近,在同一个瞬间闭眼,而后吻了起来。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没想班琪,甚至没有想程夏冬。那感觉就像,一根触角伸进了我的意识里,在那些肮脏的、乌黑的、令人不快的杂质上轻轻一点,它们就逐一消散,不知瓦解到什么地方去了。

吻忽而停止了,它持续时间不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短暂,却有一种延绵不绝的力量。我睁开眼睛,发现班琪已经热泪盈眶,她眼神里的喜悦和激动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然而她却满脸尽是哀容。她伸出手来,擦擦我脸上留下的她的泪水,这才开心地笑了。我再次抱住她,抱了很久很久。

以前以为,关睿之后,我已经什么都给不了别人了:给不了人安全感、给不了人安宁、给不了人温暖、给不了人关照、给不了人无法终结的爱……从来都是交换,拿自己富余的东西从别人那儿换取我需要的东西。面对给予,我总是十分警惕,因为我从未见过不是以“索取更多”为目的的给予,连程夏冬也不例外。直到碰上班琪,才知道人和人之间有另外的可能性,也知道我是有能力给别人带来些真正的好东西的。

晚上,班琪走了。她说她有一个朦胧的打算,那会是一个跟我有关的打算吗?

关上灯,回想着那个吻,我沉沉睡去。

4

一周后我出院了,公司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我们部门的直属领导魏副总辞职了,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顾莱宜也辞职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有的同事说她去上海了,她老公那儿;还有的同事说她回家带孩子了,仍然留在北京。

叶浮每天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过他一次,他不愿说,只是叹气。那几天,我尚未恢复写作,叶浮则无心上班,部门的新领导还没到岗,也就没人盯着我们。我们俩同病相怜,没事便跑到楼下瞎转。瞎转时,我和他不怎么说话,即便是说话,也都聊些别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

我们再也不聊女孩儿了,仿佛永远地失去了乱搞的兴趣,仿佛那种低端冲动已被特定的女人抹杀,仿佛从今往后,一切必须以爱情为前提……

叶浮恢复了运动,一个劲儿地跑步:在健身房跑、在足球场上跑、在北京的雾霾里跑。他要把为顾莱宜增加的脂肪全都甩掉。我呢,我的身子还有些虚弱,没法剧烈运动,只能冲澡。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健身房的淋浴室里,让热水灌到头顶,再流向全身。

“她男人知道了。”一天,在楼下瞎转时,叶浮突然开口了。

“怎么知道的?”

“手机。”

“你们都聊些什么?”

“情情爱爱的,倒也没什么。”

“你们之前讨论过这种情况吗?”我问。

“讨论过,她说会如实跟他坦白,然后就离婚,跟我在一起。”叶浮说。

“孩子呢?”

“肯定跟她,她男人很少管孩子。”

“你跟她一起把孩子养大?”

“当时是这么说的,”叶浮叹口气,“可现在她不是没离吗?”

“那男的不介意?”

“她应该只承认了跟我在搞暧昧——我觉得她只想跟我玩玩,之前是我想多了。”

“嗯。”我说,“你知道就好。”

“而且我也养不起人家,没那个财力。”

“还联系吗你们?”

“联系,但不像原来那么频繁了,偷偷摸摸的。”叶浮一脚踢开个瓶盖,“她搬去上海了,等于是向他投诚了。”

“你没跟她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她已经选了她男人了。”

“什么都明白就别理她了。”我搭在他背上,以示安慰。

“是她非要找我说话,还表现得很痛苦。”

“以后她还会跟别人好的。”

“她说她不会再爱上别人了。”叶浮十分肯定。

“信你就傻×了。”我看向他。

“可每当读到她的信息,看到她发的那些明显在暗示着我们美好过去的朋友圈,我立刻变得好像能无条件信任她似的。她把我套牢了,像最开始那样。可怕吗?”

“这种事她停不下来的,正常婚姻没法满足她,环境越危险她就越刺激、越有满足感,你清醒一点儿吧。”

“你别跟我说这些,我已经进去了,这么说只会让我难受。”叶浮无奈,“你怎么样啊?”

“就那样,没什么好说的。”


没多久,新领导到岗,我和叶浮也就没机会瞎转了。新领导是一位中年女性,喜欢热闹,做事抓表面,谁在她面前积极热情,听话嘴甜,她就认为谁干得好。反而是我这样能真正做成项目的,因为跟她争辩过几次,遭到了非难——我每一笔报销和每一次请假的审核都变得极其烦琐,以前一分钟就搞定的事,现在要半小时,我要反复向她说明、解释,才能最终得到批准。

叶浮看出了我的不快,他了解我的脾气,请我暂时先别辞职。我答应了他。


穷极无聊,时间还没来得及用就流失了。什么具体的也没干,什么有印象的事也未发生。每天反复阅读和修改着已经写好的小说的前半部分,却没有继续写完的力气和决心。当我坐在电脑前时,好像神游于自身之外,观察着一个陌生又可怜的背影面对着屏幕发呆。两个月就这么过去了,我是说,我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写作了。

完全的空虚,完全的空白。

5

六月下旬,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那时天气转暖,我和叶浮坐在街边,吃烤肉、喝啤酒。叶浮说,他再也不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太空虚,太寂寞,没有一点儿着落,简直无所事事。他现在就想让顾莱宜管着,把他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天到晚都跟着他监视他,不许他对其他女生动任何念头。

叶浮已经喝空了七瓶啤酒,他满口酒气,嚷嚷着要去上海,揪着她老公的耳朵告诉他:你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顾莱宜最爱的人是我!最后,他反复劝我不要重蹈他的覆辙:先是让我不要轻易爱上一个人,又是叫我不要像他之前一样乱搞,再是叮嘱我爱上一个人之前定要好好搞个痛快……我一向无法容忍任何人醉酒之后跟我颠三倒四,叶浮也不行,换作往常,我会骂他个狗血喷头,然而那天我宽厚极了,配合着他说车轱辘话,耐心而体贴。

“你还在北京吗?”手机响了,收到一条信息,“我是关睿,好久不见。抱歉这么突然,有些事一定要和你聊聊。”

“关睿”,我盯着这两个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最先想起的是恋情的终结,是我决定放手的那一刻。那一刻,我灰心、失望、愤怒,当时我那么恨她,恨到我余生不愿再跟她有任何的联系。当这个名字再次出现时,逝去的感情是那么的离奇而陌生。五年,我们分手五年了,加上在一起的那五年,已经整整十年过去。我像是打了一个整整十年的盹,如梦初醒。奇怪的是,我们之间难忘的回忆仍然像刚刚发生时那样热烫逼人,十年里的一个又一个瞬间,混杂着种种情绪,在我面前形成了一个巨大而交错的立体景观。我皱起了眉头,迷惘又困惑。

“我在北京,什么事?”面对未知,有些抗拒。

“还是见面聊吧,不知道你明天晚饭方不方便?”

6

为了不把气氛搞得过于郑重,我选了一家饭菜可口、装修朴实的小餐厅,做的是贵州菜,招牌是酸汤鱼。我早早来到这里,坐在一个能够看见正门的位置上,面前放着一本书。正值饭点,不断有人进入,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反复阅读着同一页。

关睿进来时,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变化不小,可她毕竟还是她,穿着一套紧身运动服,背着一个双肩包,剪了那种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有些过分的短发。她扫了一眼就看到我,快速走来坐在我对面,卸下双肩包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我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合上书,微微有些紧张。

“我点了酸汤鱼,剩下的你点吧。”简单寒暄之后,递了菜单给她。

“谢谢。”

关睿的目光落在菜单上,我才有机会大胆地看看她。总的来说,除了发型以外,其余的部分也跟我印象里大相径庭。十几岁少女的圆润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古典雕塑般有力的轮廓。尤其是她的鼻子,比以前更直挺。翻阅菜单时,关睿举手投足间满是干练,眼神更是全然陌生,好像躯体里面的那个人,我从来就不曾认识。她不再是过去那个整天大大咧咧,却又时常犹豫不决、困惑诸多的女孩儿。

关睿叫来服务员,点过菜,两手交叠放在桌面上,看向我。

“你壮了不少。”她说,“其他呢,跟以前几乎一模一样。”

“是吗?”我笑了,“你瘦了,头发剪这么短,在街上碰到绝对认不出来了。”

关睿招呼服务员过来,要了两杯水。

“多久没见了?”她喝口水,不经意地问我。

“五年。”

“还真是!都这么久了,讲出来吓人一跳。”

“你怎么样?”

“就那样。”我从她的语气中找到了一丝熟悉感。

“工作了?还是还在上学?”

“刚毕业,要实习了。”

“在哪儿实习?”

“纽约一家新闻机构。”她说。

“去美国了。”

“对,香港本科毕业就去美国念研究生了。”

“香港大学是念三年?我记得你说过。”

“对,”她说,“研究生两年,这不就毕业了嘛,整好五年。”

“这次是回西安?”

“嗯,看看我妈,特意在北京转机,待两天。”

我想起关睿在短信里说,有些事“一定”要和我聊聊。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我们还能有什么非聊不可的呢?

服务员将一口大铜锅放在桌子中间,鲜香的酸味扑面而来。

“哇,好香!”

我给关睿夹了一块鱼,又盛上一勺酸汤浇在她的蘸料中:“拌一下,蘸着吃。”

“谢谢。”她吃了一小口,连连称赞。

“阿姨怎么样?”

“她呀,第二春了都。我大姨说她找了个男朋友,两个人整天开着车游山玩水。”

关睿很小的时候,她爸爸就跟她妈妈离婚了,法院把她判给她妈妈抚养。她爸爸回到湖南老家后,就没再跟母女俩见过面,也鲜少联系。关睿妈妈为了让女儿过上好生活,辞职下海,去蛇口做生意了。关睿先是在姥爷家住了几年,又因为姥爷的身体出了问题,经常住院,搬去了大姨家。直到小学毕业,关睿妈妈才从蛇口回来,那时,她无论在金钱还是经验上都已有了丰厚的积累,回到西安便开了一家制药厂。我们初二刚认识的时候,她妈妈整天为制药厂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等我们高二了,制药厂才算上了正轨,规模虽然不大,却也让二人过上了相对富足的生活。

“她公司还好吧?”

“另外一个大药厂要收购他们了,正在谈。她也累了,公司一卖,套了现,就可以退休了。”

我点点头。

“你呢?你怎么样?”她问。

“挺好的。后来写了小说,卖得不错。”

“叔叔也是作家吧?你还送过我一本他的诗集呢。”

“对,你还记着呢?”

“当然。”她笑笑,“那时你总笑话他矫情,说他明明写的是‘诗’,却非要称作是‘分行’。”

已经快要接近那些关键性的问题了,可我只想放慢脚步,再兜兜圈子。

“以后要留在美国?”我问。

“看能否拿到工作签证。”

“难吗?”

“不容易。”关睿悻悻地说。

“做新闻对语言要求高不高?”

“肯定高啊,但我不是记者,我主要是处理和编辑素材,剪辑什么的。”

“明白了。”我喝了一口水,不知还能问什么,低下头吃鱼。

服务员将剩下的几盘菜端上桌,夹菜时,我发现关睿扫了我一眼。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终于要来了,那些“一定”要聊的事。

“现在?”我稍顿,“现在没有。”

低头沉吟片刻,看了关睿一眼,问道:“你跟他怎么样?还在一起吗?”尽管我极力维持着刚才的随意,可脸有些发僵。

“谁?”关睿好像全忘了,“哦哦,林伽南啊?”

“嗯。”

关睿看着桌上的菜,笑了起来,但马上叹口气:

“你当时一定很难过,这事我一直挺过意不去的。”

“过意不去?对你来说只是过意不去?”我清了清嗓子,“我当时觉得天都塌了,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能那么轻松地抛弃我。记得你那个电话打过来时,我刚刚攒够去香港的钱,通行证也办了,想着国庆节去看你。你却告诉我,你跟林伽南一起去了趟新加坡,住在一起了,你要跟他好了,我……我……”

拿着筷子的手抖动起来,我放下筷子,看着眼前的水杯说:“我当时站在楼梯口,脑袋忽地一蒙,身上的衣服被撕裂了——要不是伍凯佑拉了我一把,我就已经跌下去了。整整一个学期,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那会儿刚入学,别人兴高采烈地过他们的大学生活,谈恋爱的谈恋爱,学习的学习,搞活动的搞活动,玩的玩。我呢?我什么也干不了,真的,什么都干不了,像个哑巴似的,每天呆坐在宿舍里,脑子里一片沉寂,所有声音进入耳朵就消失了,还连着挂了好几科,差点儿退学。”

关睿一句话没说,看着我,表情严肃。

“伍凯佑一有空就骑车子带着我去香山,他说爬爬山肯定就没事了。”我想起当时的情景,惨淡地笑了,“去香山的路是个大上坡啊,十几公里的大上坡。他骑得汗流浃背,一边骑一边骂我,骂我沉,骂我不争气,骂我连个女人都放不下。爬到山顶,我看着脚下的北京城,越看越觉得像片苦海。我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喝更多的水,从上午坐到下午,从下午坐到晚上,从晚上坐到管理员赶我们下山。返回时轻松多了,顺着坡往下溜。中途遇见了小商店,买两根煮玉米,在路边吃完,继续溜。就这样爬了十几回,爬腻了也就慢慢想明白了。虽然不再像个哑巴,可话依然很少,但总归可以正常地行为与生活。其实那会儿还是没完全过去,你要是我你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过去,不是所有人都能过去。毕竟那是整整五年,毕竟那人是我曾经最喜欢、投入最多的女孩儿。后来就开始写小说,拼命地写,没日没夜地写,你知道我一直想写长篇的——高中时每次写到五六万字就写不下去了——那次真的是,把全身的力量都使上了,只想快点逃离,用另一件事把这件事盖过去。”

“你总能把全身的力量都使上,咱们在一起时你也这样。”关睿说。

“是啊,现在回想起来,也挺难为你的。大学快毕业时我谈了一场恋爱,和你一样,不喜欢对方,也最终伤害了对方。后来我完全理解了你那时的感受,完全理解了,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你有时候对我那么不耐烦了。只可惜当时完全意识不到,反倒觉得自己特悲壮。说实话,我恨过你,但现在没有了。”

关睿仍然看着我,没有点头,也没有表示,好像是在给我机会说出一直未能跟当事人诉说的话,又好像在酝酿,酝酿着说些什么。

“伍凯佑觉得我变了,”见她没有开口,我继续,“他说我自私得直截了当,还有点儿麻木不仁。是啊,跟我无关的人和事我一概漠不关心,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在乎了,现在,我只考虑自己,也只按照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去行动。可以说,我完全地接受自己和真正地了解自己,正是从你我分手那天开始的。以前,咱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对你鞍前马后,有求必应,我把自己卑微的、软弱的、虚伪的、肮脏的一面统统压抑起来,藏得深深的,我在努力经营一个靠谱、体贴、周到、阳光的完美形象。因为那时你总让我很没安全感,所以我拼命地‘付出’,想让你更喜欢我。可我为你做得越多,你反而越不高兴,你越不高兴,我做得越多,完全是适得其反。那会儿,你对我发过无数次火,每次我都委屈得不行:记得有天晚上我想送你回家,你觉得我烦人,整天黏着你,可我哪敢让你一个人走夜路啊,偷偷跟着你,看你进了小区大门才放心,结果第二天跟你讲了这事,你非但没有感动,还说我‘令人窒息’……”

停下看看她:“说了这么多,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是说,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变,我一直以来都很自私,过去、现在都一样自私。那会儿,我始终想利用那种‘付出’从你身上得到我想要的。我想要什么呢?我想要你也用同样的方式对我:爱我、黏着我、关心我、在乎我,渴望跟我接吻,渴望跟我做爱,渴望跟我永远在一起……只有这样我才会感到满足。我觉得,对你来说,被爱就跟被绑架了似的,而我就是那个恐怖分子,现在想起来我还挺内疚的,想跟你道个歉。”

关睿讶异地看着我,缓缓摇了摇头。

我说:“别,我是真想跟你道个歉——这几年反复回想,我发现我似乎完全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也没那根弦去了解你,这是一直以来我觉得最失落的地方。毕竟,没有人比我更想靠近你,没有人比我更想和你亲密无间,可到头来我好像根本不在意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连你喜不喜欢我都不在意,脑子里只有自己,千方百计地讨好你都是为了满足我自己。我太强烈、太盲目了,也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自私,还愚蠢地以为这就是谈恋爱、这就是爱呢。唉,死用力,用蛮力,简单粗暴得厉害。那会儿真是什么都不懂,空凭一身荷尔蒙去搏命,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似乎也没能弄懂什么,但我十分肯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希望你不要怪我。”

关睿思考了一会儿,揉揉眼眶说:“我怎么会怪你呢?即使要说抱歉,也应该是我说才对。”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只想你跟我坦诚地聊一聊。”我对关睿笑笑,终于感觉放松了,“为什么我们就那么难呢?你真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我们之间的误会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其实我很喜欢你,我也花了好长时间才完全放下你。”关睿坐直身子,身体稍稍前倾,眼睛看向桌面,“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你真的不太了解我。”

“我真的不太了解你。”

“嗯,你真的不太了解我。”关睿说,“其实我跟林伽南什么都没有,我们是一起去了新加坡,但我跟他只是好朋友,仅此而已。”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跟你分手是吗?为什么我以前好像不怎么喜欢你,对我们的关系既犹豫又困惑,还总是对你不耐烦和发脾气,是吗?”

我盯住她,等待她的回答。

“其实你不了解我并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办法真正打开自己……我很羡慕你能自由大胆地表达感情,我就不行,我只能一直憋着。你可能觉得是因为父母离异或者我妈一直没在我身边才导致我这样的,我过去也从来都是这么跟你解释的。实际上,”关睿直视我,“我还有一个当时完全无法面对的原因……”

“无法面对的原因?”

“希望一会儿我说的时候,你别太惊讶,别急于下结论,更别指责我,只好好听我说就行。”关睿依然直视我,冷静而忧郁,“也许你听完这件事,之前的一切就顺了,也更好理解了。”

我点头答应她。

“跟你在一起之前,我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我以为那是偶然,以为是我妈从小不在我身边,缺爱。”关睿说,“后来我才发现自己跟普通女孩儿不太一样。”

“你是说你……”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对。”

“我一点儿不惊讶,这很正常。”我说,“只要感情是真的,没有什么不妥。爱一个人只跟那个人有关,性别什么的无所谓。”我想起班琪曾经说过的话。

“但那人是我表姐。”她说。

我有些错愕,我确认自己没听错。

关睿观察了一下我的脸。“从我姥爷家搬去我大姨家之后,我跟她住了七年,同一个房间里,同一张床上,直到小学毕业。连我都不清楚它是怎么发生的。”

“是互相的吗?还是你单方面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觉得是相互的,但她一直不承认。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亲情。到我五六年级时,终于明显地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那种感情和日渐频繁的亲密行为已越过了亲情的界限。后来,也许是为我好,她突然就警惕了,认为这是不对的,开始回避我,说我们是偶然,是日久生情,还说我们早晚都要跟男孩子谈恋爱结婚的。我不愿意,死抓着她不放,她就警告我说再往后就是家族丑闻了——其实我们真的没做什么,但她是立了了断的决心,所以渲染得特别严重。我有一段时间都快难受死了,每天一见到她就提心吊胆坐立不安,稍稍跟她亲近一点儿就有种强烈的负罪感。小学毕业后,我妈回西安来了,我搬回去跟她住,表姐去了外地上大学,我们到现在都没再见过面。她一直躲着我,回家也很少,根本联系不上,只能从我姨那儿了解她的近况。”

“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没法告诉任何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本身喜欢女生这事就已经足够困扰我了,那个人偏偏还是我的亲人。”她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们在西安这种很传统的地方长大,过去网络也不普及,人又不开化……我是去了美国以后才知道这种事是很常见的。但即便如此,跟表姐肯定还是不行的。”

“但你们也没做什么啊。”我说。

“确实没做什么过火的,”关睿说,“可总有种负罪感,以至于后来咱们学《雷雨》的时候,一听到老师说‘有违人伦’,我就心惊肉跳,晕得不行。”

“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的,我肯定不会是老师和家长那个样子。”

“表姐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她说,“今天能说出来,能告诉你,我都觉得特不容易。”

关睿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她拿餐巾纸抹了抹,喝完杯子里的水。在服务员前来倒水的过程中,我们沉默不语。

“这事对我后来几年影响蛮大的,我想摆脱她,摆脱那种负罪感。她走了之后我就开始刻意跟其他女孩子保持距离,用尽全力压抑自己,逼着自己跟男生们混在一起。”

“所以,那会儿我追你的时候,其实你没什么感觉对吧?就想赶紧找个男朋友?”我说,“你看你要是直接拒绝我多好。”

“你追得那么猛,根本拒绝不了好吧?”关睿笑了。

“不少男生喜欢你,也不少人追你——你当时跟许多男生都打成一片——为什么倒霉的是我?”我也笑了。

“我还奇怪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呢。你学习好,体育好,人也好,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所有人都对你赞不绝口。”她说,“我呢,我从来不是大家都会喜欢的那种主流的女孩子。”

“你长得好看,聪明灵光,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扭扭捏捏的,还有种她们身上没有的气息。”我说,“所以那时你常常跟男生在一起,是想试着扭转那种倾向?看自己能不能喜欢上男生?”

“嗯。”她点头。

“还是不行,对吧?”

“喜欢行。”关睿说,“但爱,但那种女孩儿能给我的吸引,达不到。这也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当时不懂,只是觉得男孩儿们总是傻乎乎的,很脏,很臭。女孩儿们呢,就都很美,很香,很干净,对她们有天然的亲近渴望。”

“然后偏偏遇上了我,两个拧巴的人拧巴在一起,就全错了。”

“不能说是错,只是个极大的误会罢了——我还是喜欢你的。”关睿说。

“你说的这种喜欢,就像我对伍凯佑的那种喜欢?纯哥们儿的那种?”

“类似吧,但不完全一样。并不是说我对你毫无男女之情,有的,毕竟你对我真的很好,要不我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跟你好了五年之久。我的第一次是跟你,一点儿也不后悔。那次对我有着重大的意义,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住你,可从那以后,我明确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女孩的身体。”

“我成了试金石了……所以这才是后来一直都不愿再跟我上床的原因?”

“对。”关睿说,“直到去了香港,认识了林伽南,我才对这回事有了概念。他早早就公开了,我呢,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公开了?你意思,他喜欢的是男生?”我太惊讶了,这完全不在我的想象范围内。

“是的。”

“所以你就下决心,用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跟我分手了?”

“我不得不这样做。”关睿说,“我必须让你彻底死心,这样下去对你、对我都不公平。那年我姥爷去世了,你记得吧?这对我触动也挺大的,我觉得在死亡面前,什么都不再重要了,我没有办法不诚实面对这件事,我也没有办法不忠于自己。已经傻了那么多年,也耽误了你这么多年,我只能百分百地和你斩断,哪怕连朋友都做不了。”

“你诚实告诉我,我未必不能接受。”

“那不够彻底,不够直接。我想你即使知道了真相,也不可能马上抽离,毕竟我能感觉到你对我有多深。之前跟你分过好几次,你不还是把我追回来了吗?我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了,多一天的纠葛,就是多一天的损耗。”关睿说,“其实一直都是我的问题,全部都是我的问题,是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你当时那么痛苦,我以为你到了新环境,认识了新的人,很快就过去了。当时我也很乱、很矛盾,我不想伤害你,可却连自己都应付不了了,只能不得已而为之,没想到我的困扰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的痛苦。”

“唉,别这么说。”我说,“刚才我说的爬香山难受什么的,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明白你的处境,你要解决的问题比我多太多了,你的成长问题、家庭问题、感情问题……每一个都比我的难,现在我更不能怪你了。”

“我说很喜欢你,花了很长时间才放下你,也是真的。也许不比你容易。”

我抬手止住她。“这种话你可别说,论放下这事,我肯定比你难,难很多。好了,你继续吧。”

“后来到了美国,更自由也更开放了。我陆续谈了几个女朋友,但总是处不长,我们之间的感情比你们的更纯粹,也就更难,分分合合是很常见的。我忘不了你是怎么对我的,我总会想起你,我们的五年并不只是你单方面付出,我也同样付出了感情,要不当年也不会一次次答应跟你复合——你一痛苦,一求我,我就心软了。我对后来的每个女朋友都说起过你,还有人吃你的醋,我告诉她们我对你同样是认真过的,我没必要因为跟她们在一起就忘掉你,也没必要因为自己喜欢的是女孩就否定对你的感情,你明白吗?”

“我明白,很多事也都清楚了。”虽然晚了这么多年。

我们不约而同地拿起了筷子。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不是我真正要聊的。”关睿说,“这次专程来找你,是要聊聊隋凉。”

“隋凉?”我的嗓子干涩起来。刚才关睿说自己在纽约实习,我早该想起来隋凉去念的正是纽约大学。

“对,世界真小。大家通过奇特的方式连接在一起了。”关睿说。

“她怎么样?”

“不太好。她退学了。”关睿说完,我的心一下子沉了。

“什么时候的事?”

“前不久。”关睿说,“她刺伤了她的一个同学,叫陈川遒,你应该也认识。”

“啊?怎么会弄成这样……”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陈川遒总来找她,我想那次他肯定是做了什么刺激到隋凉的事。总之,隋凉来美国之后,对所有男生都有些仇视。”

“唉,是因为我……”

“我知道,但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

我看着关睿,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猜测。

“你们俩在一起了?”我问。

“也不能说是在一起,毕竟她不是真的拉拉,她只是讨厌男人。”

“那你们?”

“我们试着交往过。”关睿说,“每年,新的留学生来,我们都要组织个纽约地区的聚会,大家相互认识一下,能有个照应。那天有个男的,高中就来了美国,有几个钱,特不是东西。他喝多了,看隋凉漂亮,缠着隋凉,还摸了她一下。隋凉当场就炸了,反应很大。那个男的和他哥们儿觉得隋凉小题大做,骂了她几句,把她骂哭了。其他人都想息事宁人,一个劲儿劝和,我看这么多人欺负一小姑娘,也没人替她说话,立马冲上去骂了他们,安抚隋凉。”

“就这么开始了?”

“对。她那阵儿很阴郁,不太愿意谈过去的事。我也没跟她说过我大学之前的事情,所以我们就这样把你给回避开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知道跟同一个人相处过,只是冥冥中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那次之后,我们很快就住在一块儿了。”

“她纯粹因为讨厌男人才这样?”

“我觉得是。她跟我说过,在酒吧里碰到女的来示爱,一点儿都不觉得龌龊,女生既干净又漂亮,方式也很温柔,很容易就被吸引了;而男的就很恶心,他们说些下流话,碰碰你摸摸你,让人觉得龌龊到不行。她总觉得男人很脏、很恶心、不受控制,说男人跟牲口没什么两样。唉,只要说起男人,隋凉的情绪就很容易变得不好。我当时就觉得她一定是过去被什么伤害过,所以我们只着眼于我们的关系,着眼于当下。”

“你喜欢她吗?”

“嗯,喜欢。”关睿说,“还从来没有那么喜欢一个人过,很强烈,有想要永远保护她的念头。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那种熟悉感,也可能是因为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吧。”

“原来你也这样——喜欢把握不住的。”

“我和她在一起时总能想起你。我想,你当年苦恋我时一定也是这种感觉,唯一的区别在于,你从头到尾蒙在鼓里,我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明白。”

“明白你还上?飞蛾扑火。”

“一开始没想,我可没有你那么猛——处着处着,稀里糊涂就好了,陷进去了,实际上还是她主动的呢。”

“我的前女友跟我的另外一位前女友在一起了……我现在感觉太奇怪了。”

“能不能别打岔?”

“好,好。”我往前坐了坐,“你们处得怎么样?”

“开始还好,中途变味了。”关睿说,“我太在乎她了,她着实伤过我几次。试着交往没多久,隋凉好像就不那么认真了,一副玩玩的样子。除了跟我,还跟其他的女孩儿走得很近。她说她不想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样即使遭到背叛也不会伤得很重了。我说我不会背叛她,然后可能把她看得有点儿严吧,她就很反感,总说跟我在一起窒息什么的,就和我当年对你的方式一模一样。我们频繁吵架,虽然没提分手,可越来越貌合神离,她高兴时就到处玩到处睡,家也不回,低落时便悄悄回到家,钻到我被子里求我原谅她。”

“知道我当初有多苦了吧?”我假装幸灾乐祸,“我苦恋你,你苦恋她,她苦恋我……像个古希腊悲剧一样,怎么我的人生一下子充满了宿命感?”

“你可别说风凉话了。”关睿剜了我一眼。

“后来呢?”

“后来经过了许多波折:开心的、不开心的,痛苦、争吵、和好……总算是慢慢稳定了。”

“结果到头来是因为我分开的?”

“对。”

“怎么聊到我的?”我问她。

“起初我们都不提过去,那天很开心,就敞开说了。”

“什么时候?”

“今年四月份。”关睿说,“我们一开始没提你名字,但说着说着就越来越不对劲,最后发现竟然是同一个人,当时我俩都傻了。”

“其实没什么的,对吧?”

“对我是没什么,可隋凉就不一样了。那天之后她就又不好了,执意要搬走。”

“搬走之后呢?”

“搬走之后没两个礼拜,我就听到她刺伤人的消息,后来听说她被退学了。”

“现在她在国内?”

“我不清楚,我想也许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摇头。

“你应该认识知道她住在哪里的人,你们共同的朋友。”

“你还是别找她了。她看见你,就会想起我,这会让她不好。”

“可我必须找到她……”

7

这顿饭剩下的时间,我向关睿讲了我和隋凉的事。关睿从头到尾没有指责我,听完以后,她问了许多跟隋凉有关的问题,我都一一做了回答。现在,我和隋凉之间的事已经扩大为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事,大家在爱情世界里相互波及,彼此作用。在隋凉和关睿的关系里,隋凉成了主导者,这和当年伍凯佑预测的一样。

即便如此,想到隋凉现在的处境,想到去年十二月份她在越洋电话里的哭声,我仍感到罪孽深重,她一定还在什么地方默默地舔舐自己的伤口。她执意要离开关睿,说明她还在记恨我,还没有彻底放下。我以为,离开我之后,隋凉就已经熬过了生活里最大的苦难,可没想到她仍然沉浸在过去的残留物里,始终没有摆脱早该摆脱的悲情结局。

可我能为她做什么呢?我想我只能离她远远的,也最好离她远远的……


关睿从包里拿出一个旧本子,那是我曾经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我把那年里与她相关的所有点滴全部记录下来,每天都记,有事记事,没事就记录我对她的胡思乱想,三百六十五天无一遗漏。

“还认得吗?”她问。

“当然。”

我接过本子,打开,蓝黑色的墨水和发黄的纸张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扉页写着:“严禁闲杂人等偷看”,后面还跟了三个夸张的感叹号。随意翻了翻,全都是小事,记述详细,有趣极了。那时的我可以说是傻得真挚、傻得可爱。绝大部分内容我完全不记得了,像是另一个人写的,上辈子写的。

“能还给我吗?”我爱不释手,“一流的素材。”

“当然不行。”关睿说,“这是我的生日礼物,我可是当宝贝——去香港、美国我都带着呢。”

“你说你,当年放着好好的真人不珍惜,如今却把一个破本子当宝贝。”

关睿一笑,问道:“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呢?”

“说来话长。”

“也没有喜欢的人?”

“有的。”

“那怎么没在一起?”

“错过了,”我说,“来不及了。”

“哪有什么来不及的?”关睿说,“女孩子哄哄不就回来了,把你当初求我复合的劲头拿出来啊。”

我向关睿谈起了和程夏冬的纠葛。

“我觉得你最开始追求的,都是些不可能的、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关睿听完后如此评价道,“是那种理想的、完美的两性关系。”

“是啊,我想纯粹一点儿,如果我给不了她们炽热的、专一的爱,那就只谈需求好了,至少能避免互相伤害。”

“为什么给不了?”她问。

“我克服不了男人那种动物本能,我不相信从一而终。”我说,“说难听点儿,我觉得我挺贱的,轻而易举得到的不知道珍惜。追你那会儿就是因为总也得不到,所以才足够持久吧。”

“谁都贱,这是人之常情。”

“而且跟你分手后,我总有种后劲不足的感觉,对隋凉尤其明显。我想爱她,想好好对她,可就是使不上力,没有那种强烈的、死心塌地的感觉。”

“跟程夏冬呢?”关睿问,“对她不是挺强烈、挺死心塌地的吗?”

“那是因为我已经失去她了——人之常情嘛。”

“如果你们还能在一起呢?你会为她改变吗?”

“我当然想改变,只不过这不是我自个儿说了算的。”想到这里,我有些气馁,“爱恨情仇、悲欢离合——起初觉得这些玩意儿消耗时间,浪费精力,让人目光短浅、狭隘,还使生活缺乏全局感,简直蠢得要命——现在呢,我又无法摆脱它们,这不就是生活的主要内容吗?离开这些我根本无处可去。”

“既然无处可去,还是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吧,在你最终失去她之前再试一次。都自私那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回。”关睿笑说,“这些年我最大的感受是,所有事情的最终结果都是糟糕的。眼下的生活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而更像是某种后果,既然每个人最终的后果都是死亡,那么,个人得失也就无所谓了,对你、对她都如此。”


出了饭馆,想开车送关睿,她说不需要,于是我陪她去了地铁站。我们走得很慢,未来能不能再见无法知晓,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满含留恋。关睿说,能把和表姐的事说出来,对她是莫大的解脱。我告诉她,我也像卸掉了什么重负似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仍然建议关睿不要去找隋凉,不过,她到最后也没有明确告诉我她俩的事要怎么收尾。来到地铁站的入口,关睿说就到这里吧。我还是买了票,送她下去了。上车前,我和关睿拥抱了对方。依稀记得当初她身上是什么味道,如今已是完全不同了。抱着这具曾经无数次拥抱过的身体,我终于感到了从容。

地铁进站了,关睿久久不愿松开。我也一样,仿佛一松手,那份遥远的、被误解了这么多年的情谊就再也无法重拾。这回,我们终于是真正地近了。

“快去吧。”列车发出了嘟嘟的关门声时,我拍拍她。

“嗯。”她点点头,转身上了车。

列车离去时,我手举得很高,向她挥舞。驶离保护门的地铁车窗上光影交错,关睿的脸在闪动的间隙里远去。即将消失时她笑了,笑得特别开朗。


独自一人回家,孤独和悲哀从四面八方逼近我。我明确地感到,生命中的某个部分平息了、结束了。灯火在我面前展开,后移,看着街上每一个走动着的人,听到空气中混杂着的各种声音,我似乎觉得,交相辉映着的每一个元素都充满了特殊的意义,然而究竟是什么呢?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扶着方向盘,以为这样就能掌控自己的方向,然而,这些年来所有事情加起来的总和,给了我一个印象——这个无法参透的熙熙攘攘的世界是假的,所谓的方向根本不存在,事情的运行总跟我们想象的不同,事情和事情之间的联系也并非那么牢固,一切都那么难以捉摸,经验和道理都是扯淡,从来就没有所谓的规律可言……每个人的生活都在这假象里蔓延,彼此交织重叠,每个人都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最终我们能抓住些什么呢?

别人我不知道,我想我只能依靠直觉生活,我也只能凭借当下的心情或即兴的猜测做出决断,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秘密,只是过去的我不愿承认罢了。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再进行蹩脚的思考了。我停好车,拿出手机,从黑名单里调出了程夏冬的电话号码。

也许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但我真的很想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想你。尽管我依然困惑、纠结、有无法破除的局限;尽管现在的举动违背了我当初的决定,扰乱了你平静安宁的生活;尽管我可能再次伤害你,置你于水火之中,可我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真真切切感觉到你离开之后的那种痛、那种乏味、那种不真实。你可以没完没了地跟我吵架闹别扭,你可以尽情虐待我惩罚我。我心甘情愿做你的狗、你的泄欲工具,和你的撒气包。

我已经准备好把最坚实的盔甲卸掉,干干净净地、毫无防备地迎接你。你是我感情的唯一出口,我的沼泽和海,我的毒药和解药,我的歧途和正道,我的感官,我的欲望,是我心之所向。

我再也不想要什么狗屁理想爱情了,我只要庸常的、堕落的、转瞬即逝的爱。

你的爱。

为了防止自己后悔或者像以往那样,把写好的内容全数删掉,我没有在意细节,甚至没有重读,径直摁下了“发送”键,关机,将手机塞进副驾前方的手套箱中。我刨出里面的卫生纸、行驶证等杂物,全部压在手机上,像埋藏一颗危险的炸弹一样将它埋在深处。

坐在车里,怅然了很久。待我恢复意识,才转动钥匙熄了火。我知道,不久后,在一场盛大的婚礼上,程夏冬即将身着白色婚纱和另外一个男人交换戒指、宣读誓言……想到这里,我一拳打歪了后视镜,趴在方向盘上,长声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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