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私恋失调  作者:倪闻天

1

得知韩国人去世的消息,我在略感悲伤的同时,竟有些羡慕。他终于可以安息了,不用再忍受病痛的折磨,永远获得了安宁。我想,如果自己在这个年纪就死去会是怎样的心情,平静而满足还是遗憾而愤恨呢?

那天是个星期二,班琪发来微信说,他走了。面对这短短的三个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询问了她的状况。她说,两个月里,该难受的全都难受了一遍,精疲力竭,他走了反倒觉得欣慰和轻松了。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葬礼结束就回北京。班琪还说,她非常想念我,只想尽快见到我。

我呢,我还想着程夏冬。这么久了,她没有回信,没有打电话,也没有来找我。


伍凯佑和周琦的卖房生意迅速拓展起来,在周琦的帮助下,伍凯佑手头的客户越来越多,全靠他一个人已经做不过来了,于是他着手将客户的订房需求转卖给其他的会员,这样一来,他只需要打打电话,安排妥当,就可以从中抽成了。以前,生意只限于上海。现在,因为做了上家不需要亲自跑腿,也就没有了地理位置和酒店品牌的限制,伍凯佑立即决定把生意从上海拓展到全国,从一家酒店拓展到所有高档连锁品牌。他们单位的事情本就不多,但凡有点儿事,伍凯佑都会推给实习生。周琦也没闲着,帮他一起卖房,两人一周忙七天,一天忙十几个小时,几乎投入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一个月的利润已达到七万块左右,即使是平分,也比工资高好几倍。

原先的骑虎难下变成了现在的你情我愿,伍凯佑开始发觉周琦身上的优点。自打两人住在一起后,他不止一次告诉我,周琦是个肯吃苦耐劳的女孩儿,她对待客户比伍凯佑还上心,睡得更晚起得更早不说,还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周琦还有个显著的优点是孝顺——她攒下的钱虽然很少用在自己和伍凯佑身上,但每个月至少会寄一万元回家。她总跟伍凯佑说心疼爸爸妈妈,如果以后买了房子,一定会把爸妈从小城接来上海居住,好好孝敬他们。这些都让伍凯佑对周琦另眼相看,对她越来越有好感。

生意蒸蒸日上,伍凯佑的生活却变得节俭了。我猜他是受到了周琦的影响,不再整天想着消费和享受。这样,挣的钱越来越多,他也就真正有能力过上想要的那种生活。

我由衷替他感到高兴。


叶浮依然是老样子,除了工作日,连周末也会跟我待在一起。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多得有些过头了,在他看来,这段时间被定义为“两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共同度过的具有闲情逸致的夏日时光”,他从不直面其中的悲情成分。

我们用以对抗颓丧的活动多种多样:有时我跟他一起去踢球,虽然我踢得不好,他也总是传球给我,愿意照应我,跟我打配合;有时我们去游戏厅打电玩,一人买上三百块的币,在小朋友的羡慕和赞叹里挥霍殆尽;有时我们在繁华的地方瞎转悠,饿了就随便吃点东西,渴了就喝啤酒;书店去得最多,也只有在书店里,我们待上一整天都不觉得无聊。

我的生活从来没有如此放松和随意过,没有目标,没有计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不再活得那么刻意和用力了,整个人离地两尺,双臂张开向后一划,就能飘出去好远。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每天的内容都相差无几,似乎有许多事还没干,可又想不起来那些事确切是什么。

有天我们打车回家,叶浮看着窗外,手突然搭上我肩膀:

“还得回家,妈的。”

“得睡觉啊,明天还上班呢。”我说。

“不想睡觉。”

“我是想睡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他妈的孤枕难眠。”

“行了,老想别人的女人干吗?”我骂他。

叶浮扭过头,看我的眼神冷酷起来。半晌,他又望向窗外。

“我有点儿想去上海。”他轻描淡写。

“你可别贱。”

“不是为了她。”

“还能为了什么?”

叶浮想了想说:“北京太干了,我南方人,受不了。”

“去你妈的。”

“嗨——我就是说说。”他摇晃我的肩膀,又凑近看看我,“我可舍不得你。”

“如果你真的走了,我在北京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2

不久后的一个早上,班琪打来电话,说她昨晚刚回北京,想约我去户外走走。

颐和园门口人很多,班琪先看见我了,踮起脚尖挥挥手。我朝她走了过去,顿觉眼前一亮:她穿着纯白色的T恤和一条很短的黑裙子,脚上是白球鞋,肩膀上背着米色布包。如此简单,却如此奏效。

“人有点儿多。”我说,“不过热热闹闹也挺好。”

班琪将门票递给我。

“你还好吧?”虽然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荫翳了,可我还是有些担心。

“很好,昨天晚上睡得特别沉,好像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沉过。”她说。

“我喜欢你今天的样子,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谢谢。”她轻声说,“不用担心我。”

我们一齐进入北宫门,关于韩国人的事,我没有主动问。

“你以前来过颐和园吗?”班琪问。

“来过,离我们学校很近,上大学时来过几次。”

“我是第一次来。”她说,“比想象中好。”

“我还挺喜欢这儿的,有山有水。风和日丽的时候,金色琉璃瓦配上湛蓝色的天,还挺美的。”

“水呢?是不是叫昆明湖?记得小学课文里学过。”

“对,湖上可以划船。想划吗?”

“想。”她点点头。

班琪不像刚才那么沉静了,她的步伐变得十分轻快,如同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彻底清醒了过来。我们很快登上了位于万寿山最高处的佛香阁,巨大的湖面显现在眼前。靠在围栏边望着昆明湖,我们沉默不语。我看了看班琪,光线让她后颈上的绒毛丝丝可见。

“累吗?”我问。

“还好,”班琪说,“只是好久都没有一下爬这么多台阶了。”

“如果有什么能把城市挡住就好了。”放眼望去,颐和园被城市包围着,宫墙之外的北京城突兀,灰蒙,毫无美感。

“保护膜一样的东西?”

“对,保护膜。”

“我在韩国的时候常想,如果他周身也有一层保护膜就好了,所有的病毒和癌细胞都被那层膜挡在体外,再也进不来。”一阵风吹过,班琪闭上了眼睛,发丝飘了起来。

“看到他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人是他,几乎完全认不出来了。”许久,班琪睁开眼,“整个人像一段枯木,很瘦很小。皮肤是蜡黄的,变成了薄薄一层,布满皱纹。眼睛特别浑浊,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叔叔说他已经瘦了三十斤,根本吃不了东西,连喝水都很困难。我刚去韩国那会儿是他最痛苦的时候,那么坚强的一个人,经常痛得大声叫喊,医生只能给他打吗啡,大部分时候他都处在半昏迷状态。我坐在他床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只能拉着他的手,不停地掉眼泪……一共去了六次,他一次比一次严重……每次飞行途中,我都企盼着飞机坠毁。”

“坠毁?”

“是啊,或早或晚,一切终将化为乌有,没有一件事情能够真正如我们所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过是在受活罢了。飞机起飞之后,城市变小了,云层之上再看我们生活着的地方,跟蚂蚁的巢穴没什么两样,人们忙忙碌碌不知所终。飞行时,发动机的巨大嗡鸣声让脑袋进入混沌,像被一个奇怪的磁场包围了——不愿落地,想跟同机的陌生人飘在地球上空,永远跟地面切断联系。一想到几小时之后又要重返蚁穴,继续那种无意义的生活,目睹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就期盼着飞机赶紧坠毁。在巨大冲击力之下,死亡应该是一瞬间的事情。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瓦解了,一定去得快极了。”

我叹气。

“跟他担心的一样,我又开始抑郁了。他一天天地恶化,我也一天天跟着下沉,真的,找不到任何活着的意义和希望。”班琪看了看天空说,“最后一天,我在他耳边说,求求你快点走吧,不忍心让你再受苦了,我很爱你,非常非常爱你,爱情一点儿也不像你说得那么难,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一定会过去陪你的,马上就过去……说完之后没多久,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想吃东西,说感觉不那么难受了。阿姨把榨好的果汁喂给他,他竟全喝了。我有了不好的预感,赶紧告诉了阿姨,请她叫叔叔和弟弟尽快来医院。”

“回光返照。”

“对。”班琪说,“阿姨出去打电话时,他拉住我的手说:你要坚强,要好好活。他已经几乎说不出话了,每个单词都说得很费力。阿姨刚打完电话回来,他又昏了过去,没多久,他剧烈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响声……弟弟和叔叔还没来得及赶到,他就走了。”

班琪回身,走入佛香阁。阁里很昏暗,一座巨大的千手观音像立在中央,庄严又慈祥。

“葬礼前,我一个人去了趟济州岛。完全不知道我是怎么买了机票,怎么上了飞机,又是怎么走上那座悬崖的。我站在那儿,看着下面的浪,心里漆黑一片。跳下去摔死是一瞬间的事情,不会有什么痛苦,我比他幸福多了。想到这里,我突然轻松了起来,抬起一只脚往前迈。”班琪转向我,“闭上眼睛时,特别奇妙,尽管马上就要粉身碎骨,可我觉得好像从来都没有那么愉快过,愉快到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些开心的事——”

班琪看着那座观音像,稀疏的光线让空气里的青烟时隐时现,有种古老而神秘的东方色彩。

“黄桃罐头、荒郊的太阳、被子里的拥抱、医院小花园里的吻……每一件开心的事都跟你有关,每一个温暖的瞬间都历历在目。”班琪说,“接着,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像咒语一样出现在我耳边:‘你要坚强,要好好活’‘你要坚强,要好好活’……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如何我还有你,不管怎样我至少还有你,我们之间的那种超过友情和爱情的存在不正是我留下的意义吗?我颤颤巍巍地收回了迈出悬崖的那只脚,一步一步退后,这才觉得浮出水面,喘过气来。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触摸着粗糙冰凉的岩石,呼吸着新鲜湿润的空气,求死的念头被一种浩渺的力量剥夺,我仔仔细细搜寻了几遍,发现它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毕竟只是一介凡人,没有任何能够改变什么的力量,听完班琪的话,我愣在那里。

“回首尔之后,就发微信给你了。我真的很想你,也很想见你。”班琪说,“葬礼上,我想起许多过去的事:小时候的经历、广州的男生、我爸和我妈的事……我觉得有些东西困了我太久,我不能再被困下去了,我要咬着牙往前走。只要有你在,心里就很踏实。”

“我会一直在,像以前一样。”

“嗯,像以前一样。”班琪重复着我的话,神情里有种琢磨不出的意味,她看向昆明湖,“我们去划船吧。”

3

来到湖边时,太阳已经快落山,阳光的角度很低,从湖面上反射过来,让人几乎睁不开眼。上了一艘双人电动游船,我踩下油门,扶着船舵,朝着湖心驶去。班琪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我以前很讨厌坐船,那时候小,五六岁左右,有点儿怕水,我妈每次带我去公园玩,偏偏把我一个人扔在船上,好无聊的。”班琪说。

“啊?她自己不坐?”

“她从来不坐,把我放船上就自己玩去了。”

“不怕你掉水里?”

“我们那个不能算是湖,顶多是个小池塘,水很浅。”

“她真是自己玩去了?”我问。

“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不是吗?”

“不是,”班琪说,“她跟一个男的幽会去了,那人家在公园旁边。我也是长大以后才知道的。”

“你妈妈还挺自我的,”我说,“那个年代没多少人敢。”

“她一直很自我,有那种能量,我在你身上也看到过的那种能量。”

“你跟她关系好吗?”

“怎么说呢,她好像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女儿来对待,而是当作一个朋友,或者说当作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来对待。”

“理解和交流多过母爱?”

“嗯。”班琪说,“我从小住在姥姥家,姥姥去世了我才搬回去的。”

“爸爸是什么样的?”我问。

“我爸呀,我爸是公务员,脾气有点儿奇怪,比较阴郁。我想我性格里容易抑郁和钻牛角尖的部分也许跟他有关,遗传。”

“跟他好吗?”

“挺好的。不过他对我更像是义务,我能明显感觉到他更爱我妈。他们是大学同学,我爸上大学就开始追我妈了。我妈有一次跟我说,她从来都不怎么喜欢我爸。”

“为什么后来结婚了呢?”

“那会儿她本来有个男朋友的,我姥爷不同意,觉得对方家里条件不行,硬是不准,拆散了他们。后来我妈赌了气,故意找了个家庭条件更不行的混混。正巧那年,姥爷被查出了肝癌,我妈心软了,跟混混分手了。我爸那会儿依然在追她,她想赶紧满足老人的心愿,终于接受了。带我爸见姥爷时,姥爷很满意,他们很快结了婚。没多久,姥爷就去世了。”

“阿姨幽会的就是她最初的男朋友?”

“是的。”

“你爸爸没管?”

“我爸以为他们早就断了,好久以后才知道他们私底下还好着,断断续续好了二十多年。”班琪说,“我爸知道以后受不了,也想不开,整天跟我妈吵架,恨那个男的。有一次开车时又跟我妈吵起来,一怒之下撞上桥墩,把自己撞死了。”

班琪的叙述十分平静,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速度很快,他自己没系安全带,胸口被方向盘挤扁了,救护车到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我妈虽然系着安全带,但也伤得很重,养了一年多才能正常走路。事发的时候正值我跟广州的前男友分手,打击真的蛮大的……”

我抚了抚班琪的肩膀。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也挺过来了。”她笑笑。

“嗯。”

湖面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游船顶棚开始滴答作响,然而头顶的阳光依然灿烂。

“太阳雨。”说着,班琪走到顶棚遮罩之外的船头坐下。我起身过去,坐在她旁边。班琪挪了挪,跟我挤在一起。雨水淋在我们身上,顺着我的额头、脖子和胳膊往下流,痒痒的。

“在想什么?”班琪问。

“想跳进湖里去,痛痛快快把自己弄湿。”

“嫌雨不够大?”

“嗯,大暴雨才好呢。”我说。

“淋在里面一定痛快极了。”她双脚在船沿上来回荡动。

“你能开心起来我特别欣慰。”

“从济州岛回来之后就不那么难受了,一天比一天好。”班琪微笑着,“今天早上起来,想起昨晚睡了个好觉,就很满足。出门时穿上晾好的干净衣服,闻着衣服上香喷喷的味道,简直想蹦起来欢呼。”

“那就好。”

“见到你就更不用说了,”班琪说,“真的挺开心的。”

“我看你起初面无表情,以为你还在那种情绪里。”

“那倒不是,我在韩国决定了一些事情,见到你后又有些犹豫了。”

“决定了什么?”

班琪看着我,稍显失落:“我想你应该知道的。”

“你觉得我们应该……再进一步?”我问道。

“我不确定,”班琪顺了顺头发,“但我想试试。”

我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是说我们要像其他人那样谈恋爱,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只是想试试看我们之间有没有可能用一种新的关系相处,那种十分紧密同时又很开放的关系。我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样,我只知道我要咬着牙往前走。我太需要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在身边了,我能够触摸到他,我能够时不时见到他……我是真的不想错过你……唉,只可惜我太笨拙了,也许这些从来都不该说出口,而应该用其他更为灵活和自然的方式来代替。”

“你应该说出来,一直以来你都太过于压抑和克制了,但这也是我们的关系如此美妙的原因之一。我曾经下定决心要珍惜你,现在、以后都一样,我们从来就没有错过对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慎之又慎,没有直接答应她的请求。

“抱着我好吗?”班琪说。

我抱住了她。

“今天我不想再压抑和克制自己了,让我放任一天可以吗?就一天?”

我没有回答,班琪抱得更紧了。这时,我才点点头,一下下叩在她的肩膀上。雨水和阳光洒落在我们身上,游船不疾不徐地悠悠晃动,竟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感。

“沉午,今天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别太惊讶——”班琪在我耳边说,“我终究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好。”

“如果你不喜欢,一定要告诉我。”

“放心。”

“其实我已经想过很多次了……”说罢,班琪跟我并排紧坐,挽起我的胳膊。“我想……我想要你……要你主动一些、坚定一些,甚至粗鲁一些。我一直都特别渴望接近你最原始、最具动物性、最生理的那部分。那部分并不可耻。我们,或者说我自己,不该对这种渴望视而不见。也许在我们不同寻常的关系里,那件事是有利于你我的。嗯。”班琪望着远山,用一种四平八稳的语气叙述着,“我希望你牢牢地盯着我的眼睛,用那种最最迫切的眼神盯紧我,一刻也不能放松。我想在一个炙热的、桑拿房一样的环境里跟你做那件事。周围太热了,热得叫人发疯,我们殷切地探寻着彼此,浑身上下除了汗水之外什么都没有。我要跟你一起,把身体里所有过去的记忆、所有不好的东西都蒸腾出来,排泄出来。当一切完成时,你我都是干净的、崭新的,也没有任何牵绊了……”

一阵沉默后,她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很理想。”我已经被淋透了,但阳光的照耀让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我表述得太差劲了,总是这样……”班琪摇摇头,“为什么一到这方面我就那么吃力呢?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游刃有余呢?”

“你是独一无二的,我很喜欢你的表述,也很喜欢你本身的样子。”

“真的?”

“真的。”

“哎呀,忘了!”班琪忽然站起来拉我,“快进棚里来,你之前得了肺炎,不能淋雨着凉啊。咱们赶紧上岸,回家换身衣服去。”

4

回到家,我把班琪之前穿过的睡衣给她,要她先去洗。她坚持让我先洗。进入浴室,脱掉衣服,将淋浴调在了稍高的温度,我钻进水帘中,浑身暖和起来。在一片氤氲中,我感到陶醉,还有些意乱神迷,不知不觉间,已置身于那个热得让人发疯的环境里……

睁开眼,控制住自己。尽管班琪已经说得很明白,可我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乱来了。我关掉龙头,披上了浴巾。

就在这时,浴室的门打开,班琪一丝不挂地进来了。

“沉午,”她小心翼翼地朝我走来,“也许我们只差最后这一步了……你也不要想太多好吗?”

我没有想太多,我知道一旦跨过去,我们肯定会相处得不错,一如过去那样,踏实、简单、美妙。但现在,我觉得还不能和班琪开始,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如此草率地开始。毕竟,程夏冬还在我心里,过去的惯性让我没法停下来就这么安顿了。而且,但凡想到她,我便不能心无旁骛地和其他女孩子做任何事。

班琪在我面前停下,面对着矗立不动的我,眼神逐渐悲伤。

“班琪,对不起,我……”

“不,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

“嗯。”

“没事的,之前也说了,如果你不喜欢,就告诉我。”

“好的……”

“真的不想吗?”她问我。

“当然想过。”我说,“但是,我觉得,也许还需要些时间。”

“因为她?”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心脏剧烈地搏动。

“没关系的,我都明白。”班琪说,“如果你能处理好,能放下她,就来找我,我们一起往前迈一步试试。我会等你。你知道我不愿勉强你,我理解你,我们之间完全是开放和坦诚的,哪怕你最后没来,跟她、跟别人在一起了也无所谓,因为即便不向前迈步,我们的关系也会保持原样,我仍然会珍惜你,我想要你清楚这点。”

还没来得及放任,班琪就又变得通情达理了,她不想让我有任何被勉强的感觉,这是她一贯的做法。看着她,我十分难过。我伸出手,轻抚她的肩膀,将她拥进怀里。班琪柔软极了,她暖烘烘的身体紧贴着我,几乎和我融为一体。闭上眼,听到了我们各自的心跳,想象着鲜红的血液从心脏里奔涌而出,流遍全身。渐渐地,两种截然不同的律动竟合二为一了,那强有力的共振一下下敲击着我,像某种催促,或是最后的倒计时。然而,就在我准备回应时,那共振忽地消失了。班琪礼貌地推开我,转身离去。


吃过饭,班琪说她要回朋友那里收拾下东西,乘明天的飞机回广州。我几度欲言又止,到头来也没有任何表示。送她回去的路上,我总感到意犹未尽、悬而未决,像是萌生了疑问,却搞不清那疑问究竟是什么。

“记不记得我说过朦朦胧胧有个打算?”班琪问我。

“记得,当时你说还没到合适的时候。”

“我打算环游世界。”

“环游世界?”

“对,我们一起。我是说,如果你来找我的话。”班琪微笑着,“五大洲,每个洲转两个月,总共只需要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这些年攒了些钱,足够去玩上一年了。到时候请个长假,或者直接辞职。”

“休息、调整一下。”

“嗯。经历了这么多事,想放松放松。等回来时,搬到另外一个城市生活——出生、上学、工作,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都在广州,到处都是过去的影子,太沉重太压抑了。”班琪说,“要去个新的地方,过随遇而安的生活,让自己开心点儿。”

“比如呢?”

“比如啊,挑一个世外桃源,留在那里当农民,自己耕地,种蔬菜和水果。不远处是海,捕来的鱼呢,就地生火烤着吃。每天游泳、晒太阳、唱歌、盖房子,早晨听着鸟叫声起床,夜晚在山风里入睡……在世界各地流浪也很棒啊,生活不那么稳定,但什么都是新的,边打工边旅行,一直在路上,绕着地球走上它几圈。真想现在就出发,什么也不管了,跟谁都不说,换个手机号码,直接消失!”

兴起时,班琪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沉静下来,若无其事地望向了窗外。

到达目的地,班琪跟我怡然一笑,好像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临走前她说:“沉午,谢谢你。一个人在北京要照顾好自己,不管有没有事都可以联系我,说什么都行,任何时候都可以。”

下了车,她挥挥手,转身向小区走去。我望着班琪远去的背影,竟有些不知所措……

返回的路上,脑海里满是和班琪一同旅行的想象,轻松之中带着几分惆怅。回想起今天的一幕幕,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平和的喜悦。可随之而来的也有迷乱、困惑和伤感——当她说要向前进一步、一起去周游世界、换个城市生活时,我又何尝不想立刻就答应她呢?

对程夏冬是着魔,是迷恋,是先天的,暗中刻在骨头上的;对班琪则是信赖,是依恋,是后天的,一板一眼有迹可循的。前者是世俗的,后者是理想的。程夏冬是滔天巨浪,班琪是潺潺清泉。程夏冬若不再搭理我,自然而然地,我的感情会转移到班琪身上;程夏冬若是回来了,对,我会毫不犹豫地跟她在一起,可之后,我甘心放弃理想一辈子投入世俗中吗?我要将班琪的那份理解、那份温柔、那份前所未有的感情置于何处呢?

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该胡思乱想。

5

八月到来,我像是得了嗜睡症,早上起不来,上班时无精打采。部门新领导对我颇有微词,说我上个月提交的迟到和事假申请过多,如果以后没有提前报备,她不会再批了。听她这么说,我萌生了去意,要不是叶浮,我一天都不想多待。

百无聊赖中,我和班琪的联络密切了起来。我们用文字沟通,从不打电话。早上,趴在桌前,把想对班琪说的话写好,用微信发过去,有时几句话,有时成百上千字,都是些日常的见闻和感想。

最近的一次,我告诉她很想辞职:公司换了一个差劲的部门领导,工作也变得混乱,想回家待着,一个人封闭起来,逼自己把小说完成。班琪回复道:在这种情况下中断与外界的联系,恐怕会对你的精神不利——你最近的状态并不好,让我想起了我走下坡路的时候,封闭可能会加重这种倾向。在公司工作,能让你处在社群关系里,不管是和叶浮“相依为命”,还是跟不同的人群打交道,哪怕是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都可以让你不至于陷入一片漆黑中。至于小说,等真正有了动笔的意愿,接着写也不迟。如果强迫自己,很可能再次中断,那时候就是“再而衰三而竭”了,下次一旦起笔,最好是一鼓作气写完为妙。


叶浮跟顾莱宜仍然继续着,风头过去,他们俩又可以见面了。叶浮每逢周末都要去上海找她,一个月仅是往返京沪的交通费就要花去四千多块。他总叫我一起去,陪他熬过和顾莱宜见面之外的时间。我没什么事,想着正好见见伍凯佑,便应了。

“能不能把手机静音了,好好聊上半小时?”趁着叶浮正忙,我和伍凯佑在行政酒廊里碰了面。

“唉,出了点儿问题,我们一个兄弟刚被酒店经理查了,现在客户人已经到了,要找其他人赶紧给客户另开一间。马上,马上就好!”说完,他继续打字。

看了会儿窗外的江景,伍凯佑终于抬起头,手机调成静音扣在桌上。

“好了好了。”他开了一瓶可乐灌下去,“理解一下,实在是身不由己,现在有一票人靠着我吃饭呢。”

“这个月挣了多少钱?”

“上个月是九万,这个月目前已经六万了,月底十万应该没问题。”

“十万,”我赞叹着,“真不少。”

“嗯,月底买块江诗丹顿奖励一下自己。妈的死贵,最便宜的款都得八九万。”

“这下满足了吧?”

“欸,你可不知道,快把我俩累死了,觉都睡不安稳。很多人晚上入住,大半夜的一堆事儿。”伍凯佑说。

“你们俩现在挺好的吧?”我问。

“可不,周琦都嘟囔着要结婚了。”

“你们这种最适合结婚,有共同的经济利益可比因为爱情结合牢靠多了。”

“是啊,一起挣钱过日子,本质上就是合作伙伴。”伍凯佑吞下一个冰块,嚼得嘎嘣响,“也挺好,等结了婚,单位就给落户分房子了,再干干,买辆好车,金盆洗手。”

“恐怕到时候手不是那么好洗的。”

“就看我想不想洗了。”他说,“你怎么样?小说写完了没?”

“别问我,也别提小说——我现在是顺流而下。”

“不怕,以后没落了我养活你。”

我笑了,端起杯子喝茶。

“你有没有同时爱上两个人过?”我问他。

“有啊,经常啊,还爱过更多人呢。”

“然后呢?”

“哪有什么然后。明面上留下一个,其他的记在心里呗。身边的那个人恰好是心里唯一的那一个,这种情况只出现在童话故事里。”他看看我说,“一辈子能遇到多少人啊?数都数不过来。感情本来就复杂,头脑单一的那是草履虫。”

6

我最终还是辞了职,跟叶浮前后脚。那天早上,叶浮叫我下楼陪他转转。

“要去上海工作了我。”叶浮说,“找了家电视剧制作公司,今天辞职,下周就走。”

我就知道。

“老这么北京上海两地跑也不是办法,是吧?”他说。

“是啊,挺好。一会儿我也辞。”

叶浮并不惊讶,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他。

“没怎么,觉得挺对不住你,把你一个人扔在北京。”

“没事儿,你我是一个情况,懂。”

我们一起回了公司,先后提交了辞职报告。部门领导问,你们俩是商量好的吗?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我说,是商量好的,但不是对您有意见,都是个人原因。她点点头说,挺可惜的,有个项目特适合你,还想让你当编剧呢。我说,项目合作吧。她说,成,有空常回家看看。

去上海之前,叶浮和我在三里屯吃了道别饭,那顿饭的气氛并无不寻常之处,甚至毫不悲伤,我们没有喝酒也没有抽烟,吃得很少,话也不多。吃完饭,一起坐在广场的公共座椅上望风。

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毕业一年多了。这一年里,我开心过、激动过、失落过、痛苦过,我上了班,跟女孩子们乱搞,断断续续写了半本小说,混混沌沌苟且度日……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年,就这么倏忽而逝。我想我不该过分苛求,毕竟这泥沙俱下的一年里,洋洋洒洒地发生了那么多故事,这对于一个以讲故事为生的人来说并不算一无所获。可为什么我的生活变得如此广阔却又怪异呢?好像流落到了一个从未期许过的地方,已经无从知晓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看着眼前来来回回、穿着入时的年轻男女,我羡慕他们成群结伴,羡慕他们没有烦恼——想起大学时,我也曾那么志得意满。那会儿,我以为自己打开了局面,掌握了无限的可能——而现在,我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像他们一样浅显而宽容,以便应付即将到来的深刻的苦闷。

叶浮走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除了看电影就是瞎逛,切身体会到了金钱给人带来的短暂却有效的麻醉作用:我购买世界各国的零食饮料,购买高级超市里的漂亮水果,购买稀奇古怪的电子产品,购买昂贵好看的鞋和衣服,还花了两万多块买了辆纯黑色的自行车。那辆自行车很轻,轻到可以用一根指头拎起来,样子很酷,像是未来的产物。我常骑着它兜风,在烈日下汗流浃背,袖子里外晒得黑白分明。这让我想起年幼午间,骑着爷爷的自行车满院子瞎晃荡的情景,那时,所有人都在午睡,院子里空无一人,耀眼的日光和起伏的蝉鸣催眠了我,让我感到无边的自由和无限的空虚。

给班琪写信的字数和次数都增加了,因为近来工作繁忙,她的回复通常十分简短。我曾想去广州看看她,可念起程夏冬便放弃了。不管怎样,我还在等待着程夏冬,对她仍抱有希望,我知道她看见那条信息以后不会无动于衷的。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一点儿也没错。

7

那天,我骑车来到书店,转来转去,没挑出一本。严肃文学还是算了吧,没那个心力,最近只想读些轻松愉快的。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哈利·波特》,记得程夏冬第一次见我时说,《哈利·波特》是她最喜欢的书。好,就它了。

结完账,出了书店大门,我的黑色自行车不见了。停车的电线杆光秃秃的,锁和车子全都不见了踪影,我左右望了望,拿出手机报案。派出所那边说,这附近大学多,偷车贼猖獗,车子能找回来的概率很小,认倒霉吧。

一路步行回家,薄薄的塑料袋装着七本沉甸甸的书,随着我的步伐上下跳动,像疯了似的。我为塑料袋的结实程度感到担忧,我为那辆自行车感到遗憾,我还十分口渴,想尽早回家,躺在沙发里喝一瓶冰镇啤酒。

出了电梯,左转,远远地看到有一堆东西放在我家门口。不对,除了一堆东西以外,还有个人站在那里。我的心开始怦怦跳,忘记了走路要领,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别扭。虽然还没看清,但我的直觉先于视觉认出了她。

程夏冬站在阴影之中,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摆在她面前。她穿了一条我没见过的连衣裙,扎着头发,脸颊不如之前饱满,锁骨凸显出来,脖子也更细了,虽然没有化妆,可依然美丽动人。

还没等她开口,我就上前抱住了她,那个薄薄的塑料袋终于破了,七本书“哗啦”一下全部散落在地上。我闭着眼睛,体会着那种失而复得的激动。我想,即使站在我面前的她毁容了,缺条胳膊少条腿,即使她变成个八十岁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我对她的感情也不会少一分一毫,我甚至可以为怀里的这个人随时赴死。

“你瘦了。”我说。

“你怎么每次见面都说我瘦了?”程夏冬不满,“上次去机场接我也是,真笨。不知道我想听什么啊?”

“想听的都写给你了。”

“花言巧语,不知道骗过多少女孩子了,哼!”

“毕生绝学,把你骗到手就收山。”

“那恭喜你啊,终于收山啦。”

“幸福来得太他妈突然了,让我缓缓。”我将她抱得更紧了,我再也不会松开了。

“写的都是真的?”她问。

“嗯。”

“以后甘愿当我的狗、我的泄欲工具和我的撒气包?”

“嗯。”

“真有那么爱我?”

“嗯。”我使劲点点头,还亲了她的脖子。

“嗯嗯嗯嗯嗯!就知道嗯!”程夏冬咯咯笑了,那份可爱如期而至,亲切又熟悉。

看着那两个行李箱,我猜想她该会在我这儿住一段时间,至于到底住多久我也不清楚。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我打定主意,如果她不说我也不问,总之一定比我想象的棘手得多。不管怎样,她终于回来了,她总算回到我身边了。我的汗毛一阵阵耸动,我感到了许多力量在身体里复苏。我们曾经复杂过、矛盾过、纠缠过、死去活来过,如今我只想简单一点儿、平淡一点儿、轻松一点儿。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和程夏冬稳扎稳打地爱上一场。

“等我多久了?”我跟她分开,“赶紧进屋吧。”

“不要嘛,再抱会儿。”她看了眼地下四散的书,“《哈利·波特》啊?给我买的?”

“是啊,我刚才想你了,又想起咱们的第一次见面,就买了。”

“这还差不多。”程夏冬亲了我,“等了半小时不到你就回来了。”

“怎么不事先说一声,到了给我打个电话也行啊,万一我去外地了怎么办?”

“我偏要突然袭击——如果看见你跟别的女生在一起,我扭头就走,咱们一刀两断,这辈子都别见了。”

“还一刀两断呢,都断了多少回了这不又碰头了吗?要懂得服从老天爷的安排。”我恢复了必要的幽默感,焦虑、悲伤、虚无全都一扫而空。

我们开始接吻,不慌不忙地接吻。所谓爱情究竟是什么味道,今天总算是知晓了。过道里走来一个人,我们继续吻着,找不到停止的空隙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我能想象到那个人此刻心中的鄙夷,但凯旋的人本就可以为所欲为,况且,我们不过是想铸就一个彼此都无法忘怀的永恒瞬间罢了。

“这次不是住三五天了吧?”进了家门,我问她。

“看你表现。”她说。

“我要把你锁起来,囚禁了!”

“那我就翻窗子逃跑。”

“逃得了吗你!”

我抱她上床,反复摩挲着那只皮皮虾。家里闷热,可我们实在等不及了,空调都没开便直入主题。后来,床单被汗水浸透,我和程夏冬手拉着手,并排躺着。

“我先不跟他结婚了。”她一边喘气一边说,轻描淡写。

我扭过头看她,琢磨着她的措辞——什么叫“先”不跟他结婚了……

“你怎么不说点儿什么?”程夏冬问我。

“大快人心!”

“浑蛋。”

“喜出望外!”

“掐你了啊。”程夏冬揪起我的脸蛋,“好好说。”

“都不容易,以后咱们俩一定好好的。”

“‘都’什么‘都’,你有什么不容易的?不是这句!”

“我再也不会推开你了”——我嗫嚅道,“是这句吗?”

“也不是!”

“我爱你。”

“你同时爱很多人!”

“我只爱你。”

“加上期限!像周星驰那样!”

“我永远永远只爱你。”

程夏冬喜笑颜开,跳起来骑到我身上,抱着我的脑袋亲了一大口,亲得极为响亮。

“你跟小张没后文了吧?”我想起刚才的疑问,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不会像上次似的,一通折磨、一通坦白,然后再次离开我了吧?”

“我可告诉你,人家小张对我可是一往情深,他说了,我随时回去随时跟他重新来过。”程夏冬白了我一眼,“别高兴太早,你的考查期还没过呢!”

“无法无天,便宜都让你占尽了。”我也白了她一眼。

“哼,你倒还蹬鼻子上脸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可得把握住了。”

“我告诉你,我还是那个我。就算考查不合格,你也不许回去!”

8

吃完饭,七点半了,天还很亮,程夏冬说想去我们学校转一转。这是我毕业后头一次回到学校,正值暑假,校园里的人不多。我带着程夏冬看了我的宿舍、我们系的教学楼,参观了几座标志性建筑。

“我对学校没什么感情,不像有些同学,母校情结很重,”我说,“特矫情。”

“那当然,你只许对我有感情!”

程夏冬问我和大学时的女朋友是怎么分手的,我一五一十讲了。

“隋凉一定难受死了,我都能想象得来。”她带着同情的语气说。

“我挺对不起她的。”

“她啊,要么立刻就死心了,要么就是很长时间都走不出来。”

“是啊。”又想起她退学的事,我低下了头。

“还有联系吗?”

“早没了。”

“你还爱她吗?”

“不爱了,转瞬即逝,只剩下无限的愧疚。”很残酷,但这是事实。

“你说咱们俩会不会转瞬即逝?”程夏冬眨巴着眼睛。

“不会。”我没有迟疑。

“哼!骗人!之前你明明说过,只要女孩子到手了你就会厌倦的,半年就会厌倦。你想,要是我整天跟你待在一起,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我搂住她,“必须受得了。”

“屁!你肯定受不了,”她说,“也许连我自己都受不了呢。没事儿,你半年的话我就三个月。等我厌倦了,咱们俩也‘白开水’了,我就在外面包几个小白脸,对,再不济还有小张呢。”

我没说话。程夏冬好像变了,变得像过去的我一样。而我呢?我听她这么说,竟难过起来。

经过篮球场时,我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发现有个男孩正跟她搭讪。

“干吗呢?”我上前,手搭在程夏冬肩膀上。

“这位同学问我是哪个院的,想认识一下。”她给我使了个眼色,偷偷笑。

“她不是这儿的。”

“不好意思啊,打扰了。”他很客气,转身走了。

“妈的,傻屌。”

“这么凶干吗?人家也没恶意。”程夏冬十分满足。

“我说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暴露——原来是到学校里钓凯子、物色小白脸来了!”我揪着她的耳朵,“从今天起,要是再有男的勾搭你,你必须立即拒绝,听到没?还有,以后出门把毛衣毛裤都给我套上!”

“遵命!”程夏冬跳起来亲了我一口。

走在林荫道上,我搂紧她的肩膀,一副了无自信生怕她跑掉的样子。想起了过去的自己,难以理解——那会儿我怎会一心想着“只上床不恋爱”呢?怎会动跟其他女孩儿乱搞的念头呢?现在,我甚至觉得,没有什么比得上死心塌地守着程夏冬的感觉,连那种强烈的嫉妒心和占有欲都使我激动不已。


回到家楼下,程夏冬接到一个电话。她扭过身子查看了号码,让我在原地等会儿,自己跑到远处的路灯下接听。她来回走动,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能从肢体语言看出有些不耐烦。程夏冬全程没看我,这让我多了几分不安。她的回避说明,有很多事她是不想让我知道的。也许一切并非我想的那么美好,也许我们之间还有我不知道的阻力。可我不想打探也不愿了解,因为那多半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一进家门我就把刚才的不安抛在了脑后。脱掉上衣,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只见程夏冬的连衣裙扔在沙发上,浑身上下只剩一条黑色三角裤,在窗帘大开的客厅走来走去。

“你说你给对面的人窥见了怎么办?”我冲过去拉上了窗帘。

“哼!看见了更好,也馋馋他们。”她双手背后,挺直了胸膛。

“疯了吧你。”

“就喜欢显摆。”

“有什么可显摆的?”我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般配的小夫妻!完美的生活!怎么,这还不够吗?”

我们抱着,跳舞似的缓慢地转圈。两分钟不到,每个人都冒出一身大汗,程夏冬从我身上溜了下来,打开空调,将温度调到最低。被凉风这么一吹,我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

“你怎么啦?”她拿来我的T恤,“快穿上。”

“前阵得了肺炎。”我说。

“啊?什么时候的事啊?”程夏冬关了空调。

“你跟你们家‘爱的小张’去美国拍婚纱照的时候。”

“不许你提他。”她指着我,“报应!”

“还不明白吗?我是不想你难做,不想让你卡在中间,而且那阵儿你整天寻衅滋事,明显就是为了逼我先你一步弃牌,真气死我了。”

“哼,你每次都有理由。”她说,“其实我不只跟你闹啦,你是不知道,后来,我跟他、跟家里闹得更凶……哎呀,不说这些啦,反正以后再也不跟你找事了,谁都难受。”

没了冷气,屋里再度闷热起来。

“如果嫌热就开空调,我穿上衣服就没事了。”

“不要不要,现在挺好,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暑假。”她说,“那时候,躺在凉席上,吹着电风扇,一边看《新白娘子传奇》一边吃冰棍,哎哟,从来就没有那么开心过。”

“小时候是最开心的时候。”

“现在也是,不比小时候差。”

“小时候也容易开心,随便怎么都能开心。长大了可就难咯,现在,要想开心和快乐,就得干点儿道德沦丧的事儿——哎,咱俩不就是这么‘沦丧’过来的吗?你瞧,多么开心,多么刺激啊!”

“你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怎么说得那么难听啊。”程夏冬轻拍我的嘴。

洗漱后,躺上床,我们许久没说话。有些困意时,我看了看程夏冬,她还没睡,正呆望着天花板。

“你说开心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呢?真的只有半年?”程夏冬问我。

“说不定可以一直开心下去。”

“别骗自己了,过一天就少一天。”她低声说。

“呸!”

“本来就是嘛——每次跟你特开心的时候就默默倒计时,好像在等着不好的事来临似的。”

“你没瞒着我什么吧?”

“没啊。”程夏冬伸出一条腿搭在我肚子上,“这次就想跟你争分夺秒,爱情一变味儿就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怎么了到底?”我突然想起她在楼下接的那个电话。是啊,一个大箱子和一个小箱子能装下多少东西呢?我太天真了……

“我跟你说过,我向你要的从来都是过程,不是结果。我可以问其他人要结果,但那跟爱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玩够了就走啊?回到你前男友那儿,跟他复合,什么也不损失?”我有些恐慌,激她。

“我永远地失去了你、失去了爱。这还不够吗?”

“我觉得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做出若即若离的样子,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对你久一点儿。”我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你不会失去我的,能有结果你当然不会不要,只怕到时候你想要更多。”

“你真的误会我了,我没想要那么多。至少这次没想。”她从容一笑。

“行了,别说了,别再跟我提什么‘失去’、什么‘离开’了,好吗?”我紧紧抱住程夏冬,“千万千万别再离开我了。”

“睡吧。”

“不要,怕醒来你又不见了。”

“那就永远也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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