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私恋失调  作者:倪闻天

1

那天起,我和程夏冬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状态,那种她随时会离开的危机感让我对程夏冬的感情有了些许隽永意味,我们急于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对方。

我和她每天的正事就是在一起腻着,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干。两个待业人员并非游手好闲,谈恋爱就是我们的工作,争分夺秒就是我们的口号。程夏冬不会主动提起让我不开心的事情,即使说到了过去,也只是揶揄一番,不会死揪着不放了。过去的不开心就让它过去好了,她说,只要现在好好的比什么都强。我呢,我也已经全身心依顺于她,把叶浮、伍凯佑甚至班琪都抛到了脑后。

唯一让我感到威胁的是,程夏冬几乎每天都要接上一个电话,打来的时间不定:上午、下午、傍晚甚至深夜。她无一例外地回避了我,大部分时候去门外的走廊接听,不方便出门的话就去厕所。通话结束后,程夏冬不自觉流露出的轻微的焦躁我是能够察觉的,之前早打算好对此不闻不问,但也难免杯弓蛇影,心情多少都会受到猜忌心理的影响。可每当她说“不要瞎想也不要担心,真的没事”时,我立刻就能得到安慰,对她深信不疑。


早上醒来的那一刻最为情意缱绻,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彼此,第一句话也是讲给对方听的。

通常,我先醒来,扑到程夏冬身上迷迷糊糊地吻她,她也就醒了,奶声奶气地打着哈欠,发出些不成词句的声气。等她赖够了床,睁开眼睛眨一眨,我便跃至窗边,像升旗那样抛开窗帘。那些天,天气格外好,云朵又大又低,天空深邃而湛蓝,每当站在窗前,沐浴在金黄的阳光里时,我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命运的宠儿,甚至有了神明一般操纵万物的能力。

有天清晨,窗帘没拉严,一道细长的金光从缝隙里射出来照在我脸上,我提早醒了。程夏冬在旁边睡得正酣,那张完全失去了意识的婴儿般的面孔正对着我,被几缕发丝缠绕,散发出一股成熟的杏子香。那光如同金色丝带一般,落在程夏冬裸露的背上,我顺着那金丝带往下望:微微翘起的肩胛骨,骤然内凹的腰肢……这景象隐秘又颇具诱惑力,让我叹为观止,萌生了“初见”般的激动。我想,程夏冬一定是上天给我的礼物,不然怎么会被那条金色的丝带系好了摆在我面前呢?我想去触摸那身体,完全占有那身体,可不知为什么自惭形秽得厉害,下不去手——愿我从未有过去,从未与任何人近,这样才好面对她,用一片空白与程夏冬此时的圣洁呼应。

这个神启般的早上,程夏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熟睡着,就让我深深陷了进去,让我对她、对她的身体产生了无以复加的迷恋之情,如此容易,极其简单。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到底是什么力量把我们一次又一次拉近、拆开、再拉近的?以后,如果我再一次失去了她,我又该怎么生活?

她醒来以后,一定不知道今天早晨我看见了怎样的景象,产生了怎样的想法。


白天,我和她四处游玩,当然,最主要还是逛街。带程夏冬去别处,走上一个小时她就没力气了,还不断地抱怨,问我这些破建筑、破古董有什么好看。我不厌其烦地为她讲解分析,可她就是打不起精神。而一到商场,程夏冬和我就互换了角色:她两眼放光,神采奕奕;我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我饿了,她就说不是才吃过吗怎么又饿了;我想上厕所,她就说我是懒驴上磨屎尿多;我想找个地方坐着歇会儿让她自己转,她要求我必须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活动,一分一秒都不能离开。

“这算什么呀?我在成都经常不喝水、不吃饭、不休息连逛一整天呢。体力不好可做不了我男人。”我只要一抱怨,她就这么说。

“可我夜里体力好啊。”

“白天夜里都得好!”


她跟过去一样调皮,尤其喜欢在公共场合跟我过分地亲昵,把招来的让我不舒服的眼神当作是游戏的奖赏。起初我没在意,觉得她天真烂漫,不但没有批评反而赞扬了她,毕竟,亲昵的初衷是为了表达感情。如此,她也就有恃无恐,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有次我们乘地铁出行,上了车,有座位不坐,她将我推向车厢一角,压住我、亲我,手也没闲着,伸进我衣服里一通乱摸。她旁若无人,像个得了多动症的烦人孩子。

“干吗呢?女流氓!”即使身处角落也有不少人盯着我们,我很不自在。

“闭嘴,再动把你裤子扒了!”

还有次去游泳,程夏冬非要让我背着她游,说什么都不肯下来。两个人叠在一起很重,我拼命踩水也避免不了下沉,没游几米就呛了水。岸上的安全员朝我们吹哨子,警告我们注意安全。

“哼!吹牛!你水性一点儿也不好。”她没有理会教练,仍挂在我背上。

“你快下来,自己好好游几圈。”

“不要!”

“哎呀快下来吧宝贝儿,要不我也没法游了。”

“不嘛,就喜欢跟你亲密接触。”说着,她的手又不老实了。

“干吗干吗!”我紧张地环顾四周。

“你说干吗?”她娇嗔道。

“在这儿啊?”

“对啊,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觉地。”

“去那边吧,那边人少。”

“疯了吧?逗你呢!真不害臊!”她哈哈大笑着,扑向水里,在我肚子上轻轻一蹬,游远了。

我不堪戏弄,跟她说了无数次,回家怎么着都行,大庭广众之下一定要注意文明,可她从来不听,越是人多热闹、正经严肃的地方越来劲。最夸张的一次是在使馆区。岗哨上,武警战士的眼神如老鹰一般锐利,匀速地左右巡视着。程夏冬见状,悄悄戳了我一下。

“哇,防备森严哪,你看大哥连眼睛都不带眨的。”她说。

“感觉挺辛苦的。”

“那咱们给他放松放松吧。”

还没反应过来,程夏冬已经贴上来吻我了。我被她牢牢抱住,推也推不开。

“哎呀别……”刚移开脸说了半句,她就用吻堵住。

“哨兵神圣不可……”我再躲,她就再堵。

来来回回好几次,我束手无策,她咯咯笑个不停。慌乱之中,我瞄见了岗亭里武警战士警惕的双眼,真怕他从腰间拔出一支枪来把我们这对狗男女给枪毙了。


游玩逛街时,程夏冬只要看到漂亮的女孩就要指给我看。

“刚那女孩儿怎么样?”

“还行吧。”我从眼神到语气都表现得很不以为意。

“骗人!”她谄笑,“你刚才看了她好几眼,眼睛都直了。”

被抓了个现行,我脸涨得通红。

“我好看还是她好看?”她又问。

“当然是你啊,比那些庸脂俗粉强太多了。”

“呸,难看你也不敢说。”

后来我发现,程夏冬并不十分在意我看其他女孩儿的事,和在公共场合亲昵一样,只是想捉弄捉弄我罢了。她承认喜欢看我面红耳赤的窘迫样子,觉得十分有趣。

其实程夏冬回来后,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她身上了,再美的姑娘也只是看看,半点儿邪念没有。相反,我对程夏冬看其他男人的行为很敏感,还为此吃醋过。

有天吃饭,她的目光忽地一紧,飘到我身后去了。我回头,见一群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从门口进来,领头那个正跟她对视呢。程夏冬总在看他们,我妒火中烧,但没作声,继续吃饭。当她又一次看向他们时,我大喝服务员过来买单,程夏冬这才如梦初醒,注意到了我的不快。

“我来买单吧!”

“别别别,我来,你该看谁看你的。”我跟她客气地笑笑。

回家路上她变着法子哄我,一进家门就把我摁到床上,使劲咯吱。

“我们小安子也有吃醋的时候啊?”

“你是不是喜欢最高的那个?”我拍开她的手。

“谁喜欢他呀!”她抱住我,“我心里只有你。”

“那你看什么看?”

“又高又帅还不能看了?你不也经常看美女吗?”

“我们男的看女的是纯生理反应,你们女的看男的能看出爱情来——你不就是看我照片喜欢上我的吗?”

“两码事,看他怎么能跟看你相提并论呢?他们那是人多势众引人注目,我心里可半点儿波澜都没有。哪像你啊,一眼就把我魂勾走了。”


晚饭后,我们去超市采购食物、水果和生活必需品,接着是运动。我们有时跳绳,有时跑步,不过最多的还是“斗舞”。

写东西坐久了,我的腰椎通常十分疼痛,这时,我会打开音响,随着音乐蹦跶上半小时,既能放松大脑,还能消解腰痛,美其名曰“独舞”。“独舞”的动作幅度很大,也十分无厘头,我将瑜伽、体操、武术、街舞等各路动作融为一体,尽情挥洒,不拘一格。

第一次给程夏冬表演“独舞”时,她笑得前仰后合,说我像个磕了药的神经病,但她很快就加入了。开始时放不太开,总笑,顾及自己的形象,跳得十分拘谨,与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如同美女与野兽。后来,也许是我的激情感染了她,她的舞姿逐渐向我靠拢,慢慢就放开了也不在乎形象了,甚至比我更疯狂、更夸张。两个人一起跳,谁也不服谁,便是“斗舞”。“斗舞”十分激烈,我们不是闪了脖子扭了腰,就是碰了胳膊磕了脑袋,从头到尾大笑大闹,乐得合不拢嘴,三首歌下来就能累得满头大汗,双双倒在沙发上。

据我观察,程夏冬的运动量并不大。她运动并非自发,主要是为了陪我。然而她的饭量一点儿也不小,跟我几乎相差无几。很早我就注意到,程夏冬身体很瓷实,皮肤紧致,满是肌肉,那时我以为她私下很注意饮食并且坚持着一定量的运动。现在,我们天天一起生活,吃一样的食物,做等量的运动。一周过去,我胖了四斤,她却丝毫没变。连我这种不容易发胖的体质都胖了,为什么她总能保持着近乎完美的身材,多余的脂肪一点儿也不长呢?

直到有一次程夏冬给我看了她爸妈的照片,我才明白她的好体质全靠遗传:程夏冬一家三口的体型几乎一致,不胖不瘦,匀称极了,都有着那种健康自然毫不造作的美感。程夏冬的爸爸一看就是领导面相:五官中正严明,身材挺拔而魁梧,没有啤酒肚;妈妈则是标准的美人,尽管上了年纪可依然魅力不减,容光焕发气质出众,在他们那个年代可以称得上惊为天人了。

运动完,我们洗澡、吃水果、在程夏冬的带领下看上几集幼时的国产经典动画片。十一点之后,我常会饿鬼附身,拉上程夏冬到处寻觅夜宵,从街边摊到大酒店都可以见到我们的身影。点单时,我问程夏冬想吃什么,她总说什么也吃不下,让我自己点。上了菜,刚吃两口,程夏冬就馋了,拿起筷子凑过来。

“偷吃鬼!让你点你不点,现在又跟我抢。”

“你又吃不完,不要浪费嘛。”她一边说着一边咀嚼,像个小松鼠似的。

酒足饭饱回了家,躺在床上就又想“运动运动”了。跟之前相比,这一阵儿简直就是纵欲,可我们乐此不疲,热情高涨。在这方面,我们都声称对方是最好的那个,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始终没有放弃向体验的更高峰继续攀登的努力。

想要的生活如期而至,所有的欲望都已得到满足,我不知道还能再向程夏冬索求些什么。回想着过去因她而受的种种折磨,再品品眼下的生活,一切都是值得的。

程夏冬偶尔会提起过去痛苦的时候,点到即止,再不责怪我。只言片语中,能明显感觉到,她付出的比我想象的更多。我因而对自己十分失望,告诉她,能给她的实在是太有限了,目前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程夏冬却说,眼下的生活已经让她很知足,虽说要争分夺秒,可也得省着点儿造,别把开心和快乐一股脑全耗光了。

2

九月下旬,班琪打来一个电话。那天程夏冬非要去雍和宫烧香许愿,打来的时候她正虔诚地跪拜呢。我犹豫了一下,退到稍远的地方接听。

“最近很忙?”班琪问。

“对,有点儿忙。”我想亲切一点儿,可就是生硬得很。

“嗯。好久没有你的消息……”

“我挺好的,最近确实是忙。”

“嗯,没事就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安心了。”听班琪这么说,想起她还在等我。不知不觉,眼前浮现出她站在悬崖边的样子……

远处,程夏冬拜得差不多了,正要起身。

“班琪,可能这段时间没法和你频繁联系了,不过,答应你的一定做到——我会一直在那儿,像以前一样珍惜你。请你放心。现在我有点儿事,得先挂了,实在抱歉。”

“没关系,别有负担,我会发信息给你,如果你实在太忙的话,看看就好,不回也可以的。”

“嗯,我方便时会回的,谢谢你。”

“谢什么,快挂了去忙吧。”

挂了电话,手机放进兜里,程夏冬这才转过身。

“你猜我许的什么愿?”程夏冬兴致勃勃。

“猜不出来。”

“哎呀,真没劲,你就猜猜嘛!”

“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吗?”我转身往外走。

程夏冬绕到我面前,端详着我。“你怎么了小安子?怎么不高兴了?”

“没事。”

“到底怎么了?不是因为我吧?”

“不是不是,我不喜欢这些迷信的东西,纯粹是骗钱。”

“信则灵嘛,你不喜欢我们就离开这儿。”说着,程夏冬拉着我跑出了宫门。

去孔庙的路上,程夏冬一会儿买个糖葫芦给我吃,一会儿拉我进路边的小商店转转。看着程夏冬活泼可爱的样子,我知道自她回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只是接过电话之后,我有些不安,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处事欠妥、顾此失彼,担心起班琪来。她经历了那么多事,安然走到今天十分不易,我曾暗自决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她,可我根本没有做到。

从孔庙出来,而后进入国子监,心情依然沉重。辟雍大殿里有一座小小的高台上摆放着龙椅,从前皇帝就坐在那里给殿内的学生们讲课。

“哇!你看,鹿宝宝!可爱死了!”程夏冬指着前方说。

原来那是分立在御书案左右的小鹿标本,它们憨态可掬,完全不像这座雄伟大殿内应有的物件。

“犄角还挺长。”我说。

“这么说圣诞老人应该就在附近吧?”她蹦蹦跳跳的,试图活跃气氛。

“圣诞老人那是驯鹿,这是梅花鹿,不是一个品种。”

“哎呀呀,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

上了车,程夏冬每隔一阵就要观测一次我的表情。为了使我开心,她在车里大声唱起了流行歌。我本可以静一静自己调整好心情的,可程夏冬似乎非要见到我喜笑颜开才肯罢休。现在,她所有企图讨好我的行为都很多余,聒噪只会让我更加心烦意乱。

来到一家专吃水煮鱼的餐厅,我们挑了一个僻静的门廊坐下。门廊内有三张桌子,我们在最里面,最外面是两个男的,一边豪言壮语,一边往肚子里灌啤酒。我和程夏冬点了水煮鱼、小炒猪肝和糯米藕。等菜时,那两个男的酒足饭饱,点上了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没多久,整个门廊飘满了烟气,我咳嗽起来,程夏冬招呼服务员过来。

“你好,请让他们不要吸烟了好吗?这里明明贴着‘禁止吸烟’的牌子,你们也不管管。”她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前去制止,他们当即灭了烟,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们一眼。服务员一走,他们又点上。程夏冬来气了,我连忙安抚她:

“咱别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不行就换个地方。在外面尽量别跟人冲突,不值。”

“凭什么要我们换啊?你都咳成这样了,别又得肺炎了,这事我管定了。”

程夏冬拍桌子喝道:“你好,饭店里禁止吸烟,请你们把烟灭掉,谢谢!”

两个男的没搭理她,程夏冬更气了:“喂!我说话你们听见没?”

其中一个男的看了她一眼,随即问我:“哥们儿,你抽烟吗?来一根呗!”说完,两个人都笑了。“傻×!”

程夏冬已经站起来了,我一把拉住她。

“别生气,宝贝儿,你坐下,我去理论。”

我走到他们桌前。

“你们在这儿吸烟,本来就不对,现在又骂我女朋友,我肯定不能不管了。道个歉吧,把烟熄了,然后大家继续吃饭,行吗?”

其中一个人站起来:“你他妈管得倒挺宽!”

我退后看了看:这人脸很红,脖子上戴着一串金链子,手背上有几个烟疤,典型的混混;另一位坐在他对面,背头,花衬衫,腰上系着一条明显的假爱马仕皮带,一副滑头做派。

估计这两人没有正经职业,也绝非善茬,特地观察了下他们的身材:应该没练过,四肢不粗,个头也都比我矮。

“不爽就滚,少跟这儿逼逼!”刚才那人又开口了。

我有些生气,瞪着他。

“你再瞪一个试试!”烟疤男指着我的鼻子大喝,我捏住他的指头甩到一边去。

“赔礼道歉吧,大家各退一步,今天就都可以相安无事。”我说。

“哎,你他妈什么意思?想动手啊?叫人砍死你信不!”

“行了,别诈唬了,谁又不是没砍过人。”我笑了,“再说一遍,不想惹事,只要你们道个歉,灭了烟,这事就过去了。”

“过你妈啊!”坐着的滑头抄起个酒瓶指着我。

我一口气顶上头刚要动手,程夏冬突然冲到我面前。

“你们想干吗呀?想动他就先动我试试,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她拼命抵着我,将我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我意识到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一旦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程夏冬夹在中间肯定会受伤的。哪怕她掉一根毫毛,我也不会原谅自己。于是我拉着她回到座位上。

餐厅经理带来两拨人,一波安抚我们,一波安抚他们。我摘下眼镜,将车钥匙递给程夏冬。

“宝贝儿,这事儿可能还没完,他们俩都喝醉了,一会儿要是有突发状况,你立即撤,发动好汽车,在路边等我。”

“我不!我要留下来保护你。”她说。

“傻瓜,你留下来只会分散我注意力。你上车做好准备,万一真动手了,咱们还能迅速离开现场。”

“你要让他们打了怎么办呀?”

“我小时候很能打的你忘了啊?这方面从没吃过亏,也有经验,一个打四个都没问题。狠角色我见多了,要动手就立刻动手,哪儿像他们,就知道诈唬。况且,他们喝醉了反应慢,根本弄不过我。我不招惹他们,但他们要还是再挑事,那可就不怪我了。”

“早知道就不管他们了,唉……”程夏冬说,“咱别跟这种没素质的人一般见识,他们不道歉就算了,如果让你受伤可就太不值了。”

“你管得没错宝贝儿,这种没素质的傻×要是没人管还得了?我肯定不会受伤的,现在下手也知道分寸了,放心吧。”

“对不起小安子,本来想高高兴兴吃个饭的,没想到会这样……”

“对不起什么,该道歉的是他们呀,你做得一点儿没错。”我说,“就算你做错了,我也会坚定地站在你那边——你杀人,我就毁尸灭迹;你逃跑,我就窝藏包庇。”

“嘻嘻,真的呀?”程夏冬乐了。

“真的。”

水煮鱼端上桌了,我们嘻嘻哈哈,大快朵颐。那两个男的买完单,起身,走过来,在我身后停下。我放下筷子,转身面向他们。烟疤男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在我面前点燃。

“老子今天本来高高兴兴的,都他妈让你们扫了兴!”他说着,吸口烟,伸手一掸,让烟灰落在了我们刚吃了没几口的水煮鱼里。

“喂!浑蛋!”程夏冬骂。

给程夏冬使了个眼色,她拿起东西奔向正门。转过身,我一记重拳打在烟疤男下巴上,本想再抡几拳,可惜他如此不堪一击,立刻倒地了。这还没闹出什么动静呢,有位女服务员就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叫喊:别打了别打了,报警了报警了!其他桌的几个客人出来围观,纷纷掏出了手机,我冲他们吼道:谁敢报警录像我待会儿砍谁!这一吼不但让那个女服务员安静了,还让看热闹录像的人全都收起了手机。

餐厅经理拦住我,让我不要冲动。烟疤男坐了起来,指着我骂,要我别跑,拿出手机想叫人。我甩开经理,照着他脑袋踹了一脚,他又倒下了,手机也飞了。这时,滑头男从身后蹬了我,力气小到一点儿杀伤力都没有。我拍掉鞋印,示意他继续。他又是一脚过来,我趁机掀起了他的腿,掐住他脖子一推,扑通,滑头男仰面摔在了地上。

我并未解气,从不远处的桌上抄起两个空酒瓶,照着两人的脑袋分别敲碎。见没见血不知道,但肯定挺疼的。戴上眼镜,发现程夏冬并没有按计划出门,而是在大堂揪心地看着我。见我没事,这才蹿了出去。

我给了服务员一百块钱,说:“这是小炒猪肝和桂花糯米藕的钱,不用找了。水煮鱼要他们付,刚才他们把烟灰弄进去你也看见了吧?”

服务员点点头,面露难色。

回头看看,那两个男的捂着脑袋坐在地上呻吟,应该都无大碍。我摸了摸裤兜,手机钥匙钱包一样不少,快步出门。一上车,程夏冬立即踩油门带我离开了现场。

“你太厉害了!”程夏冬说,“以后你就是我的贴身保镖啦!”

“十几年没打过架了,手都生了。”

“你出拳的时候我心都蹦到嗓子眼了,紧张死我了,但又觉得特刺激、特带劲儿。”

“带劲儿吧?带劲儿的话以后咱俩每周出去打一场。”

我打开音响,调大音量,和程夏冬一起唱歌。不知是转移了注意力还是打架发泄了闷气,我的心情好得出奇,白天的沉重一扫而光。

“刚才你那句‘谁敢报警录像我待会儿砍谁’真的太嚣张了,哈哈。”几首歌过去,程夏冬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情景之中。

“刚才明明让你上车,你怎么还留在饭店里?”我突然想起这事。

“担心你啊——万一你被打倒了,我还能扑上去帮你挨两下。”

“你就不怕疼,不害怕受伤毁容吗?”

“说实话,我平时胆子很小的。可有你在,别说受伤毁容,我好像连死都不怕了!”

回到家,我们依然亢奋。洗漱完上了床,程夏冬模仿着我的打架动作,把枕头摔来打去,狠狠折磨了一番。最后,她指着枕头说:“要是敢报警、敢录像,我待会儿呀,砍死你!”

看着她调皮的样子,想起她在车上说为了我连死都不怕,我心里软透了,扑过去狠狠亲了她一口。程夏冬喜欢这种突然又猛烈的示爱,她在床上翻滚着,烂漫地笑着。因班琪而起的忧虑困扰了我一整天,终于被程夏冬的笑声驱散。现在我彻底释然了,蹭着程夏冬的脸,什么也不愿多想。

3

国庆节快到了,我没有忘记过年时答应奶奶的事,准备携程夏冬回西安参加他们二老的八十岁寿宴。

提起这个计划时,程夏冬开心极了——我还从来没有带任何一位女朋友见过家人,隋凉自不必说,连关睿也没有。寿宴上,所有亲戚都会到场,在这样的场合把程夏冬以女友的身份正式介绍给大家,意味是不言而喻的。虽然我们还没计划未来的事,可我想借此让程夏冬明白我的心意。

日子临近,程夏冬天天逛商场,坚持要给爷爷奶奶准备一份大大的寿礼,还要为我爸妈,以及到场的所有亲戚送上一份隆重的见面礼。

“真不用搞这么大阵仗,我家人都是小老百姓,奶奶爷爷一辈子艰苦朴素,我爸我妈特好说话,亲戚们个个淳朴热情……我们陕西人,实在得很,不讲这一套。总之,什么也别买了,寿礼呢,我妈早就备好了,咱们人回去就行。”

“你什么意思啊?我家人也都是普通老百姓啊,而且,我们四川人热情好客是出了名的,你就别拦着我啦。”

后来,程夏冬给奶奶买了玉镯,给爷爷买了海南黄花梨手串,给妈妈买了一套日本进口的美容仪,给爸爸买了一支万宝龙钢笔。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她终于放弃了给每位亲戚都准备礼物的念头。

我问过她玉镯和手串的价格,她遮遮掩掩不告诉我,后来又说其实挺便宜的,是她一点儿小小的心意,叫我不要嫌弃。但我也不傻啊,看成色就知道,那两样东西一定价值不菲,加起来很可能超过了十万元。如果让奶奶爷爷知道了,肯不肯收下都是个问题。即便收了,事后也会让我把钱补给她。

不愿让程夏冬给我乱花钱,差点儿就开口让她退回去了。但见她喜上眉梢,捧着几件礼物看了又看,我想她终归是在乎我才肯这么做,这会让她觉得满足,也许其他事情根本没法给她带来这么大的成就感,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寿宴既温馨又愉快,我们一大家子加上远近的亲戚来了将近四十人,分五桌坐。我和程夏冬坐在最大桌,离奶奶爷爷最近的位置。程夏冬大方、热情、懂礼貌,仪态举止十分得体,谈吐言辞自然又不失活泼,奶奶爷爷当然开心得合不拢嘴,爸爸妈妈也频频用眼神表示对她的欣赏和满意。开饭前,奶奶特意让我跟程夏冬换了位置,她全程拉着程夏冬的手,从头到尾都几乎只跟她一人说话,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饭后,两人已经十分熟络了,奶奶竟跟程夏冬讲述了自己八岁时被遣去一户富人家里当丫鬟的经历,那是1949年前的事,连我都是头一次听到。

“奶奶,您偏心啊,这一段都没跟我讲过。”我说。

“奶奶见了我开心嘛,是不是啊奶奶?”程夏冬得意地抚着奶奶的手。

奶奶笑着,点着头,马上又露出了忧虑的表情。“沉午啊,你说你这个样儿,人家夏冬是咋看上你的呢?你要是真能娶个这么好的媳妇儿回家,奶奶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你倒是赶紧结婚啊!夏冬比你还长三岁呢,可别让人家等跑了。今年,今年必须结!听见没?”

“呸呸呸,奶奶身体这么好,再活几十年都没问题。”程夏冬说,“奶奶您放心,我可不会跑,就怕安沉午自己跑了呢。”

“他敢!”奶奶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不敢,也跑不了。”我赶紧求饶,跟程夏冬一笑。

“妈,年轻人的事儿让他们自己定,顺其自然。”我爸说。

“就是,别管他,我们多说两句他还嫌烦。”我妈也帮我解围。

“奶奶您就安心颐养天年,吃好睡好比什么都强。”我说,“您不就是想四世同堂吗?这太简单了,我们先给您生个大孙子,日后有机会了再完婚!”

奶奶指着我说:“你要是敢欺负人家我可饶不了你!没结婚之前不能同房,知道吗?”她又转向程夏冬,慈眉善目的:“夏冬,有什么事就跟奶奶说,我只要还在,他就得听我的。”

一顿饭的工夫,程夏冬就把我全家人搞定了。后来,当她把准备好的寿礼给爷爷奶奶戴上手时,两位老人家高兴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离开时,奶奶特意送我们到楼下。车子都开了她还在路边站着,望我们,跟我们挥别。


程夏冬和我住在爸妈家。晚上,我爸拿来一本自己的“分行”集,用程夏冬送他的万宝龙钢笔在扉页上题了几行字送给她。妈妈给程夏冬封了一个大红包,又开了一瓶红酒给我们用。

“来,小夏,你们俩都不在父母身边,平时在北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对方,以后有空常来西安玩。”我妈和程夏冬碰了杯。

“放心吧,阿姨。您要是去成都,或者来北京了,也一定提前知会我啊。”

“波兰斯基有部电影,里面一句台词我一直记着,说:每一段恋情,不管看上去如何和谐,都容纳了悲剧或者闹剧的种子。”我爸举起酒杯,“小夏,恋情最后有没有结果倒是其次,衷心希望你们俩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别让这种子发芽。”

“叔叔说得太好了!”程夏冬把酒干了。我又给她斟上。

“来,小夏!”我学着爸妈的语气,“那个什么,我呢,我犯过很多错误,保不齐以后还会犯,多担待啊。”


“小安子,谢谢你。”睡前,躺在床上时,程夏冬对我说。

“谢什么?”

“所有这些——我知道你为我改变了很多,也付出了很多。”

“你付出的可比我多多了。”

“可我怎么觉得还不够呢?”她看着我,意味深长。


回北京那天夜里,我和程夏冬尽情享受着堕落。后来,我和她面抵着面,紧紧相拥,像一场灾难过后世上仅存的生还者,感到对方千载难逢、无比珍贵。我们抽丝剥茧,细数过去,几乎彻夜未眠。从刚有记忆时的模糊片段聊起,聊各自的成长轨迹,聊经历过的人和事,聊相遇前的悲欢离合,聊她看到我的第一眼,聊我们的几度分分合合,一直聊到现在……那一刻,只觉得未来还远,现在很近。太多的事无从想起,唯有我们之间的一点一滴难以忘记。

“你更爱你的初恋还是更爱我?”程夏冬问道。

“嗯……”

“还敢犹豫?”

“不相上下,不相上下。”我逗她。

“什么?你再说一次!”她睁圆了眼睛怒视我。

“你你你!”

“这还差不多。”

“有没有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也太过偶然?”我说,“跟你聊起来我才觉得后怕。”

“后怕?”

“随便什么就能让咱俩完完整整地错过。”

“都是命。”程夏冬说,“生是命,死是命。你也是命。所以即便是这辈子错过了,下辈子还是会遇到的。”

“咱提前约好啊,下辈子投胎成两只苍蝇,再续前缘。”我说。

“好恶心啊,为什么不投胎成别的什么?”

“人,太复杂,活得太久,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真的太难了。”我停了停说,“苍蝇的寿命只有一个月左右,这么短的时间里爱情肯定是纯粹的,还没来得及变心呢一辈子就到头了。这样一来,承诺和誓言可以顺利兑现,你我就不怕说‘永远’,也不会说‘再见’了。”

“经你这么一说,两只苍蝇的爱情比梁祝还美呢。”程夏冬笑了,“不过只有一个月的话也太短了吧?”

“再短也是一辈子。”

4

第二天中午,程夏冬出门打了一个电话,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她回来,我非常担心。出门找她,终于在楼下看到了她的身影。程夏冬转着圈,时不时踢走脚下的小石子,跟之前一样,显得很不耐烦。看见我之后,她没多久便挂了电话。

“我以为你被拐走了呢,到处找你,打电话一直占线。”我一脸焦急。

“这么紧张我呀?”程夏冬笑了,“我要回趟成都。”

“回成都?”

“嗯。”

“回去多久?”我问。

“几天,也许一周。”

程夏冬看起来若无其事,可我总觉得她有事瞒着我,还有种她将一去不返的感觉。想问她为什么突然回去,没开口。

“不高兴啦?”程夏冬看着我。

“没有。”

“放心吧,”她搓搓我的后背,“跑不了嗒。”

机场临别前,程夏冬告诉我,回了成都之后不方便直接跟我通话,但微信和短信都是可以的,让我不要生气也别瞎想。我点点头。她这次回去只带了一个小箱子,另外一个大箱子仍然留在我家,这多少让我感到了几分安心。但她为什么不方便直接跟我通话呢?是因为她的爸爸妈妈,还是因为那个等着跟她重新来过的小张?

“你一个人老老实实的,不许趁我不在就打其他女孩子的主意,听到没?”登了机,程夏冬打电话给我。

“怕我被勾走你就早点儿回来呗。”我预料到在她缺席的这段时间里我将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她。

“知道啦。”她匆忙说,“不说了,空姐让我们关机了。小安子,解散啦,自由活动去吧。”


飞机着陆后,程夏冬给我来了个电话,语气居然生分了。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旁边都是人,不好意思说肉麻话。聊了没多久,她因为要取行李先挂了。等了一会儿,再打给她,她没接。

“家里人来了,不方便电话。后面几天咱们文字联系。”程夏冬发来一条信息。

“没事宝贝儿,你到了我就放心啦。”文字里透露着愉快,手机这头的我却并非如此。不喜欢偷偷摸摸,更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局面的感觉。现在,与我朝夕相处的温润肉体已经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土地上了,我很不适应,感到与她失散了,甚至一反常态地憎恨起了独处时的静默。

睡前,我向程夏冬表达了想念,说了很多,还说得很动情,像在求着她、向她争取些什么似的。她只回了句“也想你”便再无下文,怎么看都有些应付。当我还想继续聊下去时,程夏冬说,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办,困了,想早点儿睡。我道过晚安放下手机,胸闷不已。

起初是心酸和失望,随后而来的便是愤怒和怀疑。眼前涌现出程夏冬和小张缠绵在一起的景象,是啊,怪不得说要早点儿休息呢,她现在一定把手机调成了静音远远地放在一边,跟他翻云覆雨呢。她一直在愚弄我、欺骗我,她和小张当然没断,要不小张凭什么等她呢?他们好得很、爱得很,说不定这次是回成都跟他领证去了!安沉午,你彻底没戏了!

不,不是这样的,冷静,冷静……

睡不着,完全睡不着。我开始整理纷繁复杂的思绪,琢磨自己为什么无端地敏感了起来。猜想,可能是因为程夏冬的缺席使我的脑子猛地空闲下来,产生了过多的自我意识。加上对程夏冬回家的目的一无所知,又接连遭到冷落,惶恐便昭然若揭。

这两个月,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美妙得有些荒谬了,像一场海市蜃楼。我提醒自己警惕温柔陷阱,若一直把生活重心放在感情上,过于依赖程夏冬,是极有可能因为关系失衡而遭到伤害甚至遗弃的,当初,我跟隋凉的感情不就是这么终结的吗?

入睡前,我暗暗告诫自己,应尽快找回节奏,重新掌握主动权。

5

第二天起得早,去书房随手拿起一本书,聚精会神,两个半小时一口气读完了。读完以后虽然不知道要干些什么,但谵妄的症状消失了,信心也有所恢复。

吃过早午餐,打扫了卫生,我又从书架上取出两本书,决心一下午读完。特意没有给程夏冬发微信,想测试一下,如果我一整天没有联系她,她会不会主动联系我。为了防止因此分心,我关上手机,坐到桌前。

读完已经是晚上七点,心满意足,跑去一家上好的日式铁板烧餐厅吃了顿大餐,散了两个多小时的步,洗洗澡躺上床,满怀期盼地打开手机——微信、短信、电话,什么都没有收到。妈的,程夏冬真的一整天都没有联系我。我扔下书本关上台灯,一边想念她一边责怪她,不久就睡着了。

第三天早晨刚醒,便给程夏冬发了微信,汇报了这两天我都是怎么过的。她回复时已经是夜里了,抱怨这两天很累,每天应付爸爸妈妈,另有许多事情要办,说昨天一整天都没闲着所以没有给我发信息,叫我不要生气。我安慰了她,让她处理好自己的事,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

“忙吗?”转头给班琪发了信息。

“不忙。”班琪很快回复,“你终于闲下来了?”

“嗯。最近好吗?”

“很好,前段时间去了一趟新西兰。”她说。

“去玩?”

“去工作,工作的内容是玩。跟新西兰旅游局的人认识,他们请我去做个旅游专题。”

“环游世界的第一站。”

“当热身。”

“风景一定很棒吧?”我问她。

“风景特别壮阔,就是气候不太好。”

“啊?印象中新西兰总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的。”

“去了才知道阴雨连绵,狂风呼啸。”班琪说,“方便电话说吗?打字太慢了。”

我们接通了电话。

“嗨。”

“嗨。”

“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我也一样……”其实更想对她说声对不起。

“新西兰所有地方都很美,”班琪接着说,“城市跟自然结合得特别好,走两步就是森林、山或海,而且人少,你肯定喜欢。皇后镇最适合你,那儿可以滑雪,还有各种极限运动:蹦极、滑翔伞什么的。动物无处不在,野兔、鸭子和羊驼基本上随处可见,我还见到过很大一只海豹,就躺在岸边睡觉,很可爱。”

想象着远方的美景,心里一盘算,上次出远门还是一年前去广州。

“不管再忙,你都要记得放松放松,有益身心健康的。”班琪说,“哪怕没法花上一年时间环游世界,抽上几天随处玩玩也好啊。”

“没错,感觉你心情特别好。”

“待在自然里怎么都好。”

“也是。”

“你更喜欢自然还是更喜欢城市呢?”班琪问。

“喜欢自然,喜欢壮阔的风景,也喜欢人文的东西,历史遗迹啊、建筑啊、艺术作品什么的。”我说,“城市嘛,尤其是商业化的现代都市,不怎么喜欢,大同小异。”

“我也一样。”班琪说,“你的小说怎么样了?最近是在忙小说的事吧,重新动笔了?”

“小说啊,还没有……”

班琪停顿了一会儿,我以为她要问我到底在忙些什么,可她没有。

“之前写了多少了?”她问了这个。

“一半。”

“我一直等着呢,很期待的,千万不要就此搁置了。”

“我也想过要坚持写完,但你知道,笔一旦放下就很难再提起来。怕隔了这么久接不上,怕笔搁久了手底下生疏……总之,因为很在乎这件事,中断之后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但肯定不会就此搁置的,一直记得你说的,找机会一鼓作气写完它。”

“需要一个契机,或者充分的动力。”

“其实动力已经恢复了,可能真的需要一个契机吧。”

“是的……”班琪透了口气,犹豫片刻说,“最近认识新的女孩啦?”

“没有……”

班琪轻轻“嗯”了一声,有些不自然。

“你呢?”我问她。

“有。”她说,“我需要有人抚慰,需要那种温暖的感觉,但是他们都不行,达不到,远远不够——我需要的是你。”

我接不住话。

“我是不是不应该总那么善解人意,是不是自私一点儿、强势一点儿才能得到我想要的呢……”她说,“很羡慕那些敢于巧取豪夺的女孩子。”

“可我喜欢你温柔和善解人意的那一面。”

“光是喜欢有什么用呢?你已经跟她在一起了对不对?”班琪的语气不像是在生气,也没有责备的意味,只是稍显激动。我想我该告诉她实情,我早该这么做的。

“班琪,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事,只能一味地拖延和回避。”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一直在犹豫要不要问你——刚才像是某种东西迸裂了似的,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了。”班琪讪讪地说,“不要怪我。”

“怎么会?是我不够坦诚。”

“不是坦诚的问题,而是因为你也很在意我,对吧?”她问。

“我非常非常在意你。”

“可是……唉,我一味地让步、压抑自己、事事为对方考虑,都不奏效,我越是为别人着想,别人越是对我视而不见,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你说我是不是该对你发发火,说点儿什么严重的话才能引起你的重视呢?”她问我。

班琪换了种语气:“你不要以为我好说话就会一直等你,你不要以为这世界上值得我等的人只有你一个。”

“班琪……”

“难道我们在一起就不快乐、不幸福吗?我早就为你把心腾干净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信赖你,理解你,愿意一直等你。我想立即做点儿什么,好让我在你心里变得很沉很沉。虽然我抑郁过、不堪过,虽然我不如她灵动,不如她有吸引力,可我善良、体贴、懂事,和你一样喜欢看书写作,和你一样能把事情做好、做漂亮,我们一起奋斗,一定能过上理想的生活。我长得不难看,身材也不错,有不少人追我。我可以为你煲汤烧饭,我可以打扮成你中意的性感模样。等你厌烦了,我们还能好聚好散,和平分手,分手了依然能做朋友,永远的朋友。”

小小的静默之后,班琪扑哧一声笑了。“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你可千万别笑话我。”

“对不起,班琪……全是我的问题。”

“不要说对不起,也别当真,就当是别的女孩说的,也许我的头脑里真的藏着另一个人也说不定……”

我久久不语。

“唉……是不是吓着你了?”她问,“都是我,都是我太笨,真的太笨了,好不容易有点儿勇气都给浪费了。”

“不,”我羞愧难当,心沉了下去,“都是我……”

“现在的状况,我其实早就猜到了,从来不怪你。我明白的。”班琪说,“你只是不得不做出选择罢了,我知道你不想夹在我们俩之间,以后不会了——你选择跟她在一起,我知道了。”她停顿片刻,又用一种近乎恳求的口吻问道:“但你也在乎我,也爱我,不管是世俗平凡的爱还是广博无私的爱,你至少是爱过我的,对不对?”

“对。”

“想你亲口说给我听。”

“我很在乎你,也爱你。”

“是真话?不是因为内疚才这么说的?”

“是真话。”

“如果没有她,你会立即跟我在一起?”

“对,毫不犹豫。”

“你喜欢我什么呢?”她问。

“不知道,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我喜欢你整个人给我的感觉,你能冷却我,让我感到踏实和安定,我们的思想能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细节:我喜欢跟你抱在一起,那处于性和爱之外,那是只有我们才到达过的境地;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我喜欢跟你说话、聊天;我甚至喜欢在医院里浑身难受、虚弱不已时,被你照顾着的感觉;我也永远忘不了我们一起吃黄桃罐头的那个下午,还有那个吻,那个吻让我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和安慰……太多太多了。”

“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其实我很早就对你有不一样的感觉了。”我说,“我一直不知道,或者说,是我一直在有意识地摆脱这种感觉,不想把它搞俗了,不想让我们的关系沦为平常,但所有那些瞬间累加在一起,尽管我从来都不愿承认,可就像你说的,它的的确确是某一种爱,而且,它会带来我曾经最最渴望的那种理想的两性关系,但我竟对它视而不见,就这么眼睁睁地错过了……”

“可也许只有这样,它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存下来吧。”她说。

“我很过意不去,现在反倒是你在安慰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什么都不用说,咱们总想到一起去。”班琪说,“谢谢你沉午,谢谢你的这番话。我会记住的,我也很感动、很温暖,心里完全踏实了——如果你真的这么觉得的话。”

“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这个时候我怎么好意思再说假话呢?颐和园那天,送你回去时,我清晰地记得有种意犹未尽、悬而未决的感觉。我想立刻跟你在一起,然后结伴环游世界。非常想,想极了!”

“那天我也意犹未尽——如果还能重来一遍,我真应该放任到底的,哪怕你面露难色,哪怕你拒绝。”

“你不是那种人。而且我怕我的反复会伤害你。”

“其实你的选择是对的,一切并非像我想的那样简单……”班琪黯然道,“也许那天,即使我们迈出了最后一步也不会抵达,事情反而会变得棘手。”

“不,不一定对。我只是越发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些部分是病态的、失调的,而这些部分恰好最具决定性,无论如何也无法扭转和挣脱,哪怕是重头来过。”

“我也一样。所谓命运嘛——每个人的未来看似有无限可能,可实际呢,我们只能活在过去的延长线上,一次又一次印证那种必然。”

“是。”

“但至少现在我没什么遗憾了。”班琪长舒一口气,“沉午,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好。”

“即使你跟她在一起了,我们也要像现在一样——没办法进一步,但千万不要退回去,不要因为她就疏远我,我们至少还是非同一般的朋友。永远也别断了联系,也别因为不好意思或愧疚就不敢跟我说话,顾虑这个那个。我不会过多地打扰你,我不会怪你,也不想给你压力,只是千万千万不要跟我淡了、远了、不联系了——就这一件事,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你。”

“希望你跟她在一起能真的开心,不被勉强,也不被压抑。也希望她能像我一样理解你、尊重你,让你保持原原本本的样子。另外,你应该把小说写完,并继续写下去。做你想做的事、该做的事。”班琪忠告道,“我们无法在自然里生活,得不到理想的爱,摆脱不掉野心和欲望,所以,能让我们得到平静、能让我们获得幸福的只剩下‘创造’了,它有抵消一切不快和琐碎的力量,不管怎样都不要放弃‘创造’,不要浪费了你的才能。”

6

放下电话,突然很想跳水,从十米高台自由落体,一头扎入碧蓝的深渊中,从此消失不见,任何人都别再想找到我。北京并没有公共跳台,我最终来到了西边最大的露天游泳场。岸边的水泥地十分扎脚,阳光透射下来,被池水搅得稀碎。

靠在岸边,手在水中来回拨动,感到一种均匀而柔韧的阻力。捞起来,掌心空空如也,一片虚无。观望着水面上漂浮的数只马陆虫尸体,听着远方池水中儿童的嬉戏之声,我差点儿昏睡过去。待了一个多小时,手指已泡出了白色皱纹,才上了岸。

更衣时拿出手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程夏冬打来的。不是说文字联系吗?拨回去。

“说!去哪里鬼混啦?被我抓了个正着吧!”她声音很大,我躲开听筒。

“终于肯给我打电话了。”

“我后天就回去啦。”程夏冬很兴奋。

“还知道回来。”

“怎么?不欢迎啊?”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无力一笑。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呢?”

“我别提多高兴了!”

“你到底怎么了?”程夏冬说,“我这才走了几天,你是不是又跟谁搞上了?刚才干吗去了?”

“你一回成都就不搭理我了,我能高兴得起来吗?游泳去了。”

“不相信!肯定刚从别人床上下来。”

“瞎扯什么呢?”

“你这什么态度啊?你知道我……”程夏冬突然停住,“哼,不说了!”

“哎呀,对不起嘛,我都没跟你生气你跟我生什么气啊?”

“你对我的态度都变了!”

“我还觉得你变了呢。”我莫名其妙,“刚走那几天过分冷淡,今天又突然热情起来。”

“好啊,喜欢冷淡?简单!我以后不理你就是了。”

“别别别。”我压低嗓门,“宝贝儿你刚要说什么事儿来着?”

“我都说了不说了!”

“什么时候到北京?”我强颜欢笑,“航班号给我呗,我去接你。”

“不回北京了!”程夏冬挂断电话。

我有些恼火,但还是决定马上打回去安慰她,可连着打了十几个电话她都不接。我把手机摔在副驾上,心里觉得很不值——如果换了是班琪,根本不会跟我瞎闹。

到家,程夏冬回了电。我以为她是来跟我道歉的,接起电话,她一句也不说,静静地等着。我只好硬着头皮,一边按捺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急脾气,一边忍气吞声极尽谄媚地求她、磨她。四十分钟过去,程夏冬总算被哄开心了,告诉了我航班号,让我后天去接她。

睡前,我看着身边空余的床位,再次想起了班琪。掩了掩被子,终于闻到了那种味道——“荒郊的太阳”。平躺着,怅然了许久,和班琪共同经历的那些微妙细节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脑海里,我想起了她给我的忠告:

“把小说写完,并继续写下去。”

眼下,程夏冬已经回到我身边了,过去因为她丢下的东西也该一件件捡起来。现在的我精神饱满,心力充沛,感情和生活都相对稳定,就在今天下午,跟班琪的关系也已处理妥当。虽然目前的生活无忧无虑,可我和程夏冬也不能一直无所事事下去啊。她是可以一直问家里要钱,但早晚有一天,我的积蓄也会耗尽。我早该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感情控制了太久,是时候做点儿正事了。

“把小说写完,并继续写下去。”班琪的话在我耳边回荡着,掷地有声。

我应像大学时那样,把写作放在第一位。性、感情和女孩,一切的一切都应该排在这件事之后。现在,我必须回到正轨上了。

7

程夏冬带了两个大箱子回来,这表明她要在我这里长住了。她一反常态地胖了些,看起来容光焕发。

接过箱子那刻,怕她离开的危机感随之被一种如愿以偿的安全感所取代,之前那种隽永意味也就自然地消失了。我不再患得患失,惦念起了独自一人的生活,甚至盼着程夏冬能再多回几趟成都。

“胖了,胳膊肉肉的,摸起来很舒服。”

“啊?胖了呀?”她不高兴了,“在家吃得太多了……是不是变丑了?”

“丑什么?明明更性感了,哪儿哪儿都比以前软。”我笑说。

程夏冬捏捏自己胳膊,又摸摸其他地方。

“你是不是怀孕了啊?”我翻身看她。

“有可能。”她坏笑着,“怎么?怕啦?”

“我有什么可怕的?是我的就认呗。”

“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程夏冬回成都的这些天,我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我找回了自己的节奏,重心放回到工作上。她也变了,和我背道而驰:她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刻意背着我接打电话了,这让我心里舒服了许多;她比以前更喜欢说甜言蜜语,却没有像我们刚恋爱时那样精心打扮自己了;她开始大量网购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慢慢改造我家的环境,朝着她喜欢的样式发展;她不再流露出刚来时那种悲观的、若即若离的情绪,而像是遗忘了外面的世界;她比之前更加关注我,只着眼于我,任何跟我有关的风吹草动都想掌握……

有天,我在书房里看书,班琪发来微信,告诉了我她最近在干些什么,看了哪些值得一读的书,有什么新的思考和感受,还询问了我小说的进展。我同样事无巨细地回复了我的生活和感受,没有特意避开程夏冬的部分,有什么说什么。最后,我告诉班琪,只要准备工作完成了,会立刻动笔。

这时,程夏冬端着一盘荔枝进来,我用身子挡住她,按下了“发送”,将手机揣进兜里。

“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没干吗啊,发信息。”我说。

“给谁发呢?那么长一串!男的女的?”

“你怎么能偷看我手机呢?”

“我又不是故意看的。”她把盘子往桌上一撂,“真是!还说上我了,心里没鬼怕看吗?”

“你之前躲起来打电话我也没说你心里有鬼啊。”

“我现在都是当着你面打。以后,我跟谁打电话发信息,说了什么内容、发了哪些文字统统可以告诉你。”

“别别,千万别。”我知道她什么企图,“我给你空间,尊重你的隐私,你不想告诉我的我也不会去监听打探,这是最根本的相处之道。有所保留也是为双方好,别弄得跟东厂西厂似的。”

“别害怕,我以后会给你空间,也会尊重你隐私的。”嘲讽过后,程夏冬马上反悔了,“但我觉得没必要啊,既然在一起了,就全盘交给对方,我可不想你有事瞒着我。”

“瞧你说的,我这还没有全盘交给你吗?”

“那你说,刚才到底是给谁发的?”程夏冬噘起嘴巴。

“广州那个编辑。”我实话实说。

“我猜就是女的,叫班琪吧?”

我一惊,程夏冬居然还记得她的名字。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跟你接触过的女生我可都记着呢。”她捏着我的脸蛋问,“跟她说什么了?嗯?也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要当人家的狗、泄欲工具和撒气包?”

“这你可就太小瞧我了,我写情书怎么也不能重样啊!”

“那我要你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写一封给我,一个字都不许重!”

“净瞎吃醋!”我笑了,“之前谁说等厌倦了去包几个小白脸的?当初不是挺从容挺看得开嘛。”

“哼!那我去包小白脸了!谁要吃你的醋?”

“那我就联合小张把他们一网打尽,全骟了!”

程夏冬咯咯笑了,不再追究。

8

小说重启的预热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因为中断了太久,我花掉一周时间重读了已经写好的部分。以之前的速度,再有两个月就能完成。

“你应该继续写的,干你自己擅长的事情。”我将写作计划汇报给了程夏冬,她很支持我,这让我挺意外,“有始有终嘛,毕竟我也是因为小说才认识你的。”

“我以为你会不高兴呢。”

“怎么会?我也要找点儿事做的,咱俩肯定不能天天玩呀。”

“做什么?”我问。

“不知道。”她想了想,突然睁大眼睛,“我要去学服装设计!”

“服装设计?去哪里学?”

“不知道,国外吧——有个帕森设计学院你听说过吗?很多设计师都是那儿出来的。”

“去念研究生啊?那你可得加把劲儿:托福、GRE、作品集、推荐信什么的都得准备,需要有相关经验,估计还得面试呢。”

“啊?这么麻烦呀,我英语可不好。要是国内的学校,我爸还可以找找人,国外他肯定不行。唉,我要是像你这样聪明就好了,准备准备一定能考上的。”程夏冬嘟囔着,“算了,我还是学画画吧。”

“也行。画画好办,报个班就行。”我说,“咱俩都有点儿事做也好,我还怕你到时候无聊呢。”

程夏冬猛地抬头看我一眼,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我一般是上午七点到十二点写东西,就这五个小时,让我安安静静写完。下午咱俩该干啥干啥。”我说,“另外,晚上也要早些睡。”

她还是看着我,但忧郁了。幸好我及时发现,马上哄她。

“我只需要咱们的生活规律一些,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别担心好吗?”我拉起她的手,“我发现你变敏感了,从成都回来之后。怎么了到底?”

“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无聊了?”她问道,悲伤中带着点儿恐慌,“你对我厌倦了?”

“怎么可能?”我抱住她,“我可一点儿都没厌倦,干其他事分散一下注意力才更不会厌倦呢。”

“真的吗?真的一点儿都没厌倦吗?”

“真的呀。你知道我喜欢写作,我的目标就是写出更多好小说来,这能让我感到开心、满足,能让我找到存在的意义。最重要的是,我得靠它挣钱啊,我得养你啊,大小姐。”我夸大了钱的部分,想让她放心,“小张能给你买的,我也得给你买,他给你送过马,我至少也得送你只羊驼啊。”

“我才不是什么大小姐呢。”程夏冬垂下脑袋,“我觉得自己一点儿用都没有,什么都不会,要不是爸爸妈妈我早就饿死了。”

“不是有我吗?我能让你饿着?”

“我是说我自己,到现在连自己擅长干什么、喜欢干什么都不清楚……”

“你擅长谈恋爱和折磨人呀,你喜欢干我呀。”我逗她。

“哎呀!”她拍了我一掌,“说正事呢。”

“一事无成也好,碌碌无为也好,清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都无所谓,这些没那么重要。要是我能长生不老,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存在的意义,体验和经历才是第一位的。就因为人都活不长,又想证明自己存在过,才硬给自己找意义,说到底是用自欺欺人来对抗虚无而已——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明白?”

“我就是突然觉得特别不自信。”程夏冬将脸埋进我胸口。

“生活要发生变化的时候,谁都一样,适应了就好啦。”

“啊?要发生什么变化啊?”她问,“变坏吗?”

“怎么会呢?当然会变好。”

“真的不会变坏吗?”

“真的不会……”

9

十月中,我正式恢复了小说的写作。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简单吃点儿东西,连着写五个来小时,十二点前就能完成任务。从书房出来,程夏冬也已做好饭等着我了。吃过午餐,剩下的时间便可以自由安排。

北京城里能玩的地方几乎全玩遍了,我们不再频繁外出。程夏冬报了一个油画班,也在上午,可两次之后就不愿意去了,说教得太基础,不能随心所欲地画。而且她说,没有我作陪,根本就毫无乐趣。除了打扫房间和洗衣做饭,她几乎无事可做,只能看看综艺节目打发时间。

动笔以来,我比较注意程夏冬的情绪,很担心她因为无聊或者我不陪她而不开心。起头的第三天,我写了一会儿,刚进入状态,程夏冬便进了书房,说要拖地。我稍稍皱了下眉头,她就笑了,连忙退出去,边退边说,哎呀呀,你别生气嘛,继续写吧,不打扰你啦。后来的几天她再也没有突然闯入,甚至一丁点儿声音都没弄出来过,十分懂事。

可我欣慰得过早了。

有天下午陪程夏冬逛街,不经意地回头,发现两个女孩在不远处看我,小声议论什么。走着,两位女孩突然绕到我们前面挡住去路。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安沉午吗?”其中一个问道。

“对,我是。”

她们俩雀跃了一下,看看程夏冬,又看看我。

“请问能和您合个影吗?我们很喜欢您的书。”

我对两个女孩儿笑了笑,看向程夏冬,征求她的意见。她点头示意,松开我的手,站到一旁去了。

“别走呀,一起拍一起拍!”我招呼程夏冬过来。

“哎呀,书又不是我写的,你们拍就好啦。”她有些不好意思。

“快来!”

“真的不用了。”她摆摆手。

两个小女孩围上来,分别站在我两侧。本来是自拍,当我们三个人的脑袋挤在一起时,程夏冬主动上前接过女孩儿的手机:“我帮你们拍。”

“好啊好啊,谢谢!”两个女孩说,“麻烦多拍几张哦。”

拍完,手机还给她们,两人兴奋地翻看着照片,叽叽喳喳,有说有笑。

“可以了吧?”我问。

“可以了可以了!”其中一个女孩儿说,“谢谢安沉午老师!”

“安老师,什么时候出新书啊?”另一个女孩儿问。

“快了。”我说,“对,我想问一下你们是学生吗?”

“是的,我们刚上大二。”

“看过《成倍焦灼》?”

“高三暑假看的。”

“我是大一看的。”

“好的好的,下一本再等等吧,怎么也得明年了。”我说,“到时候会买吧?”

“当然。”“肯定会买。”两人齐声说。

“行,那就行,不然白跟你们合影了。”说着,我看了一眼程夏冬,她在一旁坏笑着观察我。

“我发现你还挺会跟小姑娘开玩笑啊。”女孩们走远了,程夏冬说。

“跟读者得互动互动嘛。”

“哼!吃醋了!”

“就喜欢你瞎吃醋、乱吃醋的样子,特好玩。”我搂住她。

“哎,都忘了你是个名人了。”程夏冬说。

“什么名人啊,我们写字的可不比明星,没几个人知道。”

“你要是明星那还得了,我还有机会靠近你吗?”她说,“助理保镖前呼后拥,粉丝崇拜者络绎不绝。”

“其实我长相也说得过去,下本书大火了进军娱乐圈也是有可能的。”我逗她。

“突然好担心呀!”

“瞎担心什么呢你?”

“担心你事业太好的话,我们就越来越远了。”她说,“还担心你到时候跟别人跑了。”

“我能跟谁跑啊?再说,事业起来了我们明明会过得更好啊。”我说,“怎么,你真希望让我当个小白脸被你养着?”

“对啊,这样最好!牢牢地把你握在手心里,严密地监控着,坚决不让别人染指。”

“软禁起来?”

“没错!禁止你抛头露面,禁止你和异性交往,只做我的小白脸。”程夏冬说,“想写东西也可以,只能写给我看,不能发表。不行,软禁都不行,得把你关进地牢里。”

“真变态。你不知道压抑和剥夺一个人的自由会让他心生怨恨吗?”

“哼!我就知道,某些人还说要做我的狗狗、泄欲工具和撒气包呢,原来都是骗人的!”

“那也不能一辈子关起来啊,自愿跟强迫是两码事。”

“谁要关你一辈子了,你只要告诉我你不爱我了,立马放你走。”程夏冬面色变了。

“哎呀,你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哄她,“你把我做成人彘算了。”

“什么‘人质’啊?”

“人彘就是猪猪人,是吕后发明的对付戚夫人的酷刑。把人四肢砍了,眼睛戳瞎,耳朵熏聋,嗓子毒哑,舌头拔掉,毛孔全腐蚀了,做成猪的样子养在厕所里。这样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安沉午,你怎么把我想得这么歹毒呢?”

“你刚不是说把我关在地牢里吗?就算是软禁,也是一个性质啊,精神人彘。”

“哼!以后不许你继续写东西了!”

“啊?”我心一凉,“刚才都是跟你开玩笑的!怎么可能大火呢?怎么可能进军娱乐圈呢?”

“怎么不可能?你上一本书不就卖得挺火吗?要不人家怎么能在大街上认出你?这几天你那么早起床,一起床就把自己关进小屋里,我一整个上午也看不到你,大半天不就这么被夺走了?往后,你的写作、你的事业迟早会把你从我身边一点儿一点儿全部夺走的,我……我还不如养一头你说的什么猪猪人呢。”

“夺什么走啊?首先,我这是头一次被人认出来,恰好被你碰上而已。其次,我起那么早就是为了趁你还在睡觉时赶紧写,想着剩下的时间可以多陪陪你……你说你瞎紧张什么?”

“我没有瞎紧张,刚才有一瞬间,危机感特别强烈——女人的直觉和第六感很准的……要不你找个正常工作吧,你看你车子房子都有了,我们平时不需要花太多钱的,对吧?咱们低调一点儿,平平淡淡的不也挺好吗?人一出名都会变的,就算人不变,也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了,时间和空间都会被挤压,到时候我们哪儿还能好好在一起啊?”

……

那天我颇费了一番口舌才暂时打消了程夏冬的疑虑和恐慌,说实话,我不希望她把宝都押在我一人身上。

第二天一早,正当我起身要去写东西时,程夏冬竟拉着我的手不放。安抚了她半天,待她继续睡了才得以脱身。写作比平时晚了三十分钟,我的心情受到了影响。此外,写作的几小时里,程夏冬不停地进屋,表面上是为我端茶倒水,实际却像在有意打扰我。后来,我跟她说等我写完再进屋,她置若罔闻。于是,程夏冬第六次进来时,我忍不住说了她一句,声音稍微大了些,她就生气了,摔门离开。我当然无心继续写作,跑出去哄她,从白天一直哄到晚上,可她就是不理我。我意识到这是个非常不好的兆头,又想起了以前闹过的种种不愉快——那时确实是我不对,我认了,可如今,我并没有任何过错。真是,还没高兴两天,麻烦就来了!

临睡前,我用最后一丝耐心再度哄了哄她,依然没有效果。我想,如果继续由着她,以后她只会变本加厉,再有事儿还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儿呢,必须让她悬崖勒马。

“你怎么这么自私呢,为这点儿小事跟我闹一天……写作是我的工作,是正事儿啊,你怎么好意思不让我做正事儿呢……之前不是挺好也挺懂事的吗,过去那些个不愉快都能过去,为什么偏偏要为还没发生的事情瞎胡闹……说好的要过程要过程,什么过一天就少一天,要珍惜,要争分夺秒,你这不是南辕北辙是什么?就非得跟我怄气,弄得大家都不开心?”

气呼呼地说了一大通,程夏冬躺在床上背对着我,一言不发。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我更恼怒?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不理我,跟我玩冷暴力。之前闹,几星期几个月不理我不见我,现在躺在我身边了还是这么闹,就不能换个方式吗?咱俩大吵一架也行啊!行,我玩不过你,我服了你了。你说吧,到底想让我怎么样?你说,你怎么样才能开心?你告诉我,我答应你就是了。不让我写,好,我不写了行了吧,我一会儿就去把电脑砸了!”

她仍然用沉默跟我对抗着。我被逼急了,想都没想,狠话脱口而出:

“你就想让咱们俩都变成废人对吧?!整天就知道花家里的钱,吃喝玩乐,什么也不干——不对,是什么也干不好,什么都坚持不下来!老大不小了一点儿毅力没有,连经济都没法独立,不丢脸吗!自己这样也就罢了,还想把我给拖下水,爱情是他妈空中楼阁?是他妈的童话故事啊?在一起生活不花钱啊?说话啊!”

程夏冬的身体开始抖动,她哭了起来。

我立刻就后悔了,马上抱住她:“对不起对不起,宝贝儿。不应该这么说你,我不是成心的,你一直不理我,我实在是恼火了、冲动了,唉……”

她挣扎着从我身子下面挪出去,挪到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哭得伤心欲绝。我回想着刚才的措辞,心里也痛了起来,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叹气。

过了一会儿,程夏冬转过身子。

“我真的很自私,对不起。”她抽泣着。

“没有没有,我也很自私,是我对不起你。”

“你不要看不起我好吗?是我不对,不该影响你,但我真的很怕那些不好的东西会来。”说到这里,程夏冬又哭了,“我……我……努力不去想,我特别特别……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真的……这些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又虚弱又敏感,我觉得你开始写东西之后就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不在意我了,而我却越来越渺小、越来越在意你……我不想跟你闹脾气的,实在控制不住,对不起,小安子。”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宝贝儿,我就是个浑蛋,太冲动,说秃噜了。”我使劲亲她,揽进怀里。

“可我不是个废人。我承认,别的我确实不行,但爱你这件事我真的尽全力了,也许它是我唯一能干好,又坚持下来的事。”

说完,程夏冬抬起头,委屈地看着我。我既感动又自责,吻了她沾满泪水的眼睛。那里咸咸的、烫烫的,像吻在流血的伤口上。

程夏冬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影响我写作,也不会再自私了;我则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伤害她,什么都无法把我从她那里夺走,我将一直守在她身边。

可我们谁也没能守住这番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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