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观音巷

撰文 郭玉洁

死里逃生  作者:吴琦

观音巷里,户户都是土坯的房子,砖砌的门墙,头顶一座雕花门楼。经年的风吹日晒之后,像一个流落边疆的小朝廷,旧官帽斑驳庄重,顶顶列在两班。坐在巷子正中的观音庙更是如此了,屋顶缓缓展开三户人家,飞檐上挑起龙与凤,绘彩都已褪去,灰扑扑的,又层层叠叠,把大门直压入门槛。

只有鱼钩家光着脑袋,两扇干燥发白的木板,漆都没有上过,歪在一起就是门了。

黄昏时,鱼钩一肩撞开门板。跑了一路,她再也憋不住了,跳着脚把书包一摔,放趟子奔进后院,身后攘起一路的尘土。

过了两秒,只听一声大叫,鱼钩又从后院冲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只五彩的大公鸡。公鸡拧着眼顶的毛,小眼睛精光四射,两条粗壮的短腿急奔,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树枝形状的印子。鱼钩的鞋大了两号,跑起来啪嗒啪嗒作响,她绕着菜园、枣树,跨越小土堆、架子车,满院子疯一样旋转。慌乱中一瞥,大公鸡紧跟在后,全身涨满了风,黑金色的尾巴高高扬起,鲜红的鸡冠在夕阳下扇动着。鱼钩一闭眼,绝望地嚎叫道:“奶奶!奶奶!”

奶奶出现在厨房门口。由于饥荒和长年的操劳,奶奶瘦得厉害,没有一丝脂肪似的,一把骨头弯成了钩子,牙齿几乎掉光,双颊凹陷成坑,却在那最不该长胖的地方——脖子里——鼓出了一个大瘤子。满脸纵横的皱纹里,有一双深深的大眼睛,令人相信这愁苦的人曾经多么美丽。鱼钩正有一双同样的眼睛,只是此时已惊恐地闭了起来。

奶奶扑了过来。她一身黑衣黑裤,沾满面粉的手里舞着菜刀,像一只凶狠的老鸹。一路跑,一路喝道:“滚!鬼日的!”

大公鸡吓了一跳,一个急停,脖子一缩,矮了半截。

鱼钩牵住奶奶的衣襟,依旧哇哇叫着,她想去厕所,又想告状,想发脾气,又害怕,踮着脚步六神无主。

奶奶双手张在前面,好声哄道:“我娃赶紧去,尿裤子呢!”

鱼钩这才跑开,留下了一串叫声:“奶奶你把它杀掉!今天就把它杀掉!”

这是一个传统的北方院落,菜园里种着西红柿、茄子、辣椒、韭菜、香菜,园角栽了两棵枣树。栽树那年,爸爸和叔叔挖到半人深,铁锹扬上来还是干燥的沙子。即使是如此缺水的沙镇,人们还是不死心地想造出绿洲。爸爸和叔叔继续挖,人快要消失在地表以下的时候,脚底的土才厚重、湿润起来。他们填上肥料和别处拉来的泥土,栽上树苗。苹果树、梨树都没能活过那个冬天,只有枣树,转春又结出狭小如指甲的叶子,秋天,枣色由绿泛红,再转为全红,摘下来抹去灰尘,滋味是酸中有甜,脆而水润。只要种得活,沙镇的水果没有不好吃的,这一点,沙镇人总是很得意。爸爸一高兴,又在东墙下插了一株葡萄苗。

正是夏天,葡萄藤在空中搭出绿色的桥,桥下挂着累累的绿葡萄。葡萄藤边的角落里,有一面厚厚的蓝色棉布门帘。打开就是后院,那里养羊、养鸡,也有人的厕所。

蓝色棉布门帘再次掀开,鱼钩又出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厨房里奶奶“扑腾扑腾”擀面的声音。菜园里翘起一个黑金色的尾巴。奶奶显然还没有把它杀掉。

鱼钩站在台阶上,屁股上被啄过的地方还火辣辣的。这个仇,可不能不报。鱼钩轻手轻脚,从柴房拿出一样东西,那是爷爷用麻秆和麻绳给她绷的弓。一根细柴棍,逼在麻绳上,鱼钩眯起眼睛拉开,拉到拉不动,松手一弹,嘴里还发出“biu——”的声音。可惜,箭势不如声长,刚飞出去,就“哒”地掉在了地上。

大公鸡的脑袋像装了弹簧一样,猛地往上一抬,在一片绿油油的菜叶中,又黑又圆的小眼睛紧紧盯向鱼钩。鱼钩吓得腿一麻,扔掉弓,又想逃跑了。

这时,弟弟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捉着一片肉。他左右一望,张大嘴露出蛀黑的小牙,嘻嘻叫道:“鸡啄光屁股喽!”鱼钩又羞又恼,回头用力一推,弟弟一屁股坐倒,肉掉在了地上。他愣了一下,大哭起来:“奶奶!奶奶!”

奶奶又出现在了门口。她扶起弟弟,朝公鸡扑过去:“贼怂!把我的韭菜踏完了!”威猛的公鸡看到奶奶就乱了,在菜园里左扑右挪,找不到出去的路。奶奶一边骂,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麻秆,朝公鸡扔去。大公鸡突然张开翅膀,一蹬地,低低地跃起,跃过西红柿、茄子,落在了地上。

鱼钩的眼睛瞪圆了,原来鸡也会飞啊!她有了新的想法。奶奶拉开蓝布门帘,公鸡一颠一颠,重重地奔了过去。突然,鱼钩从半路截来,她一手抓住公鸡的尾巴,一抬腿跨了上去。她心里念,飞啊,我的神雕。神雕却尖叫一声,一缩身,鱼钩一屁股倒在了地上。公鸡恶狠狠地回头,却又挨了奶奶一脚,一路消失在蓝色门帘后面。

鱼钩呆呆地坐着,手里抓着一支黑金色的羽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感觉身体一腾空,又一落地。她回头看去,叫道:“姑姑!”

姑姑下班了。她拍打着鱼钩身上的尘土,又把书包捡起挂在鱼钩肩上。一瞬间,鱼钩忘了公鸡,她捡起弓,斜挎起来,在姑姑面前神气地挺胸道:“姑姑你看!”

前几天,鱼钩在院子里耍木棍,嘴里念着:“妖怪!吃俺老孙一棍!”姑姑说:“这丫头,一天到晚戳天捣地,送到少林寺算了。”鱼钩又惊又喜:“真的吗姑姑?”姑姑笑嘻嘻地说:“真的啊,当然是真的,明天我就通知他们来接你。”

那天之后,鱼钩一会儿让爷爷绷个弓,一会儿让爷爷削个木剑,每天都等着少林寺来接自己。

这时,鱼钩手握着胸前的弓弦——爷爷搓的麻绳,满心热望地围着姑姑团团转。少林寺的人什么时候来啊?她很想问。

今天姑姑却不太一样,她戴着一顶白色帽子,不笑,也不说话,停好飞鸽自行车,径直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厨房里异常昏暗,灶火是唯一的光源。往常姑姑都坐在灶台前,红红的火光照亮她美丽的脸庞。此刻,小凳上坐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感到困惑的鱼钩,托着下巴发呆。

“作业写了没?”奶奶在案板前佝着腰,她已经擀好了一大张面,撒一层面粉,对折,对折,再对折,用菜刀细细地切了起来。

“我们放暑假了啊奶奶。”鱼钩说。

“给,把这几瓣蒜剥了。”奶奶说。

“噢。”鱼钩高高兴兴地说。

爷爷赶着羊群回来了,“咩——咩——”的声音此起彼伏。大门响了,妈妈也下班了。火中的树枝剥剥作响,锅盖揭开,水已经开了,奶奶佝着腰站在锅前,浅黄色的碱面条握在手里。

炊烟升起在观音巷的每户人家。

许家铺子是观音巷唯一的商店。揭开薄薄的白布门帘,玻璃柜台跟鱼钩一样高,里面花花绿绿,都是好吃的。

一个小伙子正趴在柜台上,撅着屁股跟柜台里的许家姑娘聊天。

许家姑娘笑嘻嘻地说:“你瞅你闲得很,光知道喧谎,多少总得买点东西呢。”

小伙子也笑嘻嘻地说:“买啥呢你说?”

许家姑娘说:“买包油炸大豆,但看电视但吃着。”

小伙子说:“吃大豆放屁厉害得很。”

许家姑娘说:“那你就放个大豆,塞住些。”说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许家姑娘转头看着柜台下:“鱼钩,你买个啥呢?”

鱼钩捏着五毛钱,本来想买冰棍,但是听了许家姑娘的话,觉得油炸大豆也很好吃,她又有点想吃五香瓜子,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仰头看着货架犹豫起来。

小伙子问:“这是谁家的丫头?”

许家姑娘说:“你不认得?观音庙对面那家啊,你瞅模样跟她姑姑像不像?尤其是这对大花眼睛,一模一样。”

小伙子仍然趴在柜台上,屁股旋了半圈,扭头仔细看了鱼钩一眼:“实话哦,像得很。”他眨眨眼,对鱼钩说:“丫头,我跟你说,你给你姑姑买些头油抹去噻。”他嘿嘿笑着,又将屁股旋了回去,邀功似的看着许家姑娘。

许家姑娘忍住笑,拿起苍蝇拍,朝小伙子头上拍去:“逼就闲的,夹紧些。”

鱼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突然不想买了,一扭头跑了出去。隔了老远,仿佛还听到他们咯咯的笑声。

鱼钩手里捏着那五角钱,有了新的主意。她一路出了观音巷,跑到沙镇最大的菜市场。

中午,太阳烧尽所有地方,没有丝毫颗粒,没有风,也不飘过一片云。空气是透明的,坚硬的,也是烫人的,行人贴着墙,在刀锋一样的窄影中小心地归家。沙镇的中午,人们需要一个漫长的午睡,来躲过太阳的煎烤。

小孩子却不想睡。这天,如果你路过观音庙后面的那棵老槐树,抬头往上看,也许会看见一个扎爪鬏的小女孩坐在密密的叶子中间,正在专心吃糖油糕。

五毛钱,只能买五个糖油糕,五个,也就是五口。吃到第五个,鱼钩才慢了下来,焦脆的薄皮、糯软的面、融化了的红糖汁和玫瑰的香味,在嘴里一同发着烫,多打了几个滚,才咽下去。

巷子里空无一人,安静得有点无聊。鱼钩躺在槐树的丫杈上,嘴边还掉着一抹红糖汁。这是暑假的第一天,晚点回家也不会挨打……她还想吃凉皮、油炸大豆,可是奶奶就给了五毛钱……许家铺子那个叔叔,肯定是个坏人……可惜没带弓箭,射这个坏人……啊,鱼钩突然想到一件事,少林寺!

鱼钩扶着枝丫,小心地坐起,正要溜下树,却听见巷口传来人声。她探头看去,一男一女推着自行车拐进巷子,是姑姑!莫非姑姑来叫她回家?那个人是少林寺的吗?鱼钩一高兴,刚要出声,又停住了,男人满头黑发,不像是和尚,而且,她认得他。一个月前,他曾来过鱼钩家,一进门,全家的女人就都殷勤起来,集体把他簇拥进堂屋,供到上座。他的头发、皮鞋都上了油,又黑又亮,连眼镜都闪着光,显得屋里的一切更加破旧。奶奶端来果子,妈妈端来瓜子花生,孟叔叔抽出一支烟,双手敬给爷爷,再捧着双手点上火。爷爷抽了一口,所有忙碌的女人们满意了似的,松下肩膀笑了。妈妈说,鱼钩,叫孟叔叔。姑姑平时最喜欢鱼钩,这时却看不见她了,只抿着嘴唇,微微笑着。空气里有一种古怪的东西,仿佛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这件大事的中心,并不是鱼钩,而是这闪着光的孟叔叔。

想到这里,鱼钩生起气来,她决定不理姑姑了。

姑姑穿着蓝底白点连衣裙,孟叔叔戴着墨黑的眼镜,白色衬衫束在皮带里。在沙镇耀眼的阳光下,这对时髦的男女默默地走着,各自的人影钉在了各自的脚下。

走到槐树下,姑姑站住了。孟叔叔也站住了。从树上,鱼钩只看到姑姑的白帽子和孟叔叔乌黑的头发。

孟叔叔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说道:“今天热得很啊。”

姑姑很快地说:“那就这样吧。你别送了。”

孟叔叔愣了一下:“送到你家吧。”脚底下却不动,定定地踩着碎掉的槐树影子和碎掉的槐花。

姑姑这时又不说了,停了一会儿,说道:“是我妈说的,不要耽误了你的时间……”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快要听不见了。

孟叔叔站不住了似的,换了下支撑的脚。

姑姑又说:“我这种情况,也怨不着谁,如果不是父母还在……”她又说不下去了,白色的帽子轻轻动了一下,仿佛有抽泣的声音。

孟叔叔怕被人听见似的,脑袋左右晃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声音扬了起来:“那就这样,我单位还有点事……”

姑姑没有回话。孟叔叔朝她点点头,调转自行车,一踩脚踏,以极其优美的姿势俯身骗腿上车,走了。

孟叔叔很轻很快地消失在了巷子口,姑姑扶着车,在原地定定地站着。从上面看去,鱼钩只看到圆圆的白色无纺布帽顶,像打针的医生爷爷一样。姑姑抬手擦了一下脸,又一下,又一下,肩膀轻轻地起伏着。过了好一会儿,姑姑叹了一口气,扶了扶帽子,呆了一呆,骑上车走了。碎掉的槐花带着花蜜,粘在姑姑的鞋底,粘在车轮上,一道走远了。

鱼钩坐在槐树上,呆住了。姑姑的叹息很轻,又很深,浸透了整棵槐树。大人的世界里,好像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一种模模糊糊、很大的不快乐笼罩了六岁的鱼钩。

太阳无情地烤着人间,大地碾碎为细细的尘土。夏天的中午好像特别长,永远都过不去。鱼钩看着地上混乱的车辙,默默地明白了另一件事:少林寺的人大概不会来了。大人,永远都是在骗人而已。

傍晚,房屋的影子倒下来,院子变深了。土墙上一层金黄的余晖,摸去还是热热的,需要一整个黄昏,才能将白天吸收的高温完全释放,沉入清凉的夜里。

饭桌就摆在葡萄藤下。鱼钩拿着一把筷子,一双一双摆好。她偷偷瞄了一眼姑姑的房门,仍然紧闭着。没有人敢去敲门。

鱼钩是在家里出生的。刚包裹好,姑姑就闯了进来。奶奶连声说:“哎呀,正好,正好。”沙镇习俗,小孩像第一个进屋的人。姑姑生得美丽,温柔耐劳,从小就担起了各种轻活重活,挑水、烧火……从那以后,又包了鱼钩所有的尿布。

那时,鱼钩家刚刚摆脱饥饿和贫穷,和整个国家一起,日子欣欣向荣。观音巷里,有本事的吃公家饭,心眼活的做生意,鱼钩的奶奶却坚持让孩子念书,女儿也不例外。姑姑很快考去省城,再回来时,她穿着红色短袖衫,黑色喇叭裤,像变了一个人!姑姑成了全沙镇最美丽、最洋气的女子。同样从省城回来的女同学,穿着别的奇装异服来找姑姑,她们挽着胳膊、嘻嘻哈哈地准备出门。突然鱼钩冲到面前:“姑姑姑姑,鱼钩也要去!”姑姑“嗨呀”一声,似乎有点嫌弃,又不由自主地拉住鱼钩的手:“今天能不能自己走?”鱼钩说:“能!”姑姑说:“保证吗?”鱼钩说:“保证!”于是姑姑和女同学一左一右牵着鱼钩上街了。离家远了,鱼钩又拦在前面:“姑姑姑姑,鱼钩的腿断了!”“这个娃!”姑姑骂着,往地下一蹲,抱起鱼钩。每次如此,直到鱼钩上学。

鱼钩自自然然地受着全家人的宠爱,连弟弟的出生,都没有改变什么。弟弟比她晚一年出生,爸爸从外面回来,只问了一句“男的女的?”得到答案,松了一口气,又回去工作了。由于奶水不足,弟弟生得秀气文静,在长期的被忽视中学会了察言观色。家里人说:“哎呀,跟女娃子一样!”鱼钩仍是家里的小霸王,她精力无限,总瞪着眼睛,喜欢上树,也喜欢舞刀弄棒,家里人说:“哎呀,跟男娃子一样!”又一拍手:“哎呀,这两个娃长反了!”

可是今天,鱼钩的少林寺梦想破灭了。不仅如此,她好像还有点明白,这一破灭是不能说的,说出来会很丢人。

鱼钩闷闷地摆完筷子,弟弟端来小板凳,坐在桌边。他盯着鱼钩的嘴巴问:“你吃啥了?”鱼钩一把推开他,恶狠狠地说:“吃屁!”

门开了,姑姑依旧戴着白帽子,低头走进厨房。昏暗中,她和奶奶、妈妈围锅站成一圈,每人胳膊上搭了一长条面,一小片一小片地揪下,丢进汤锅。没有人说话,只见白色的面片在空中翻飞,锅中咕嘟咕嘟,越开越浓,渐渐满了。

奶奶开口了:“你给人家说掉了没?”姑姑的声音很凶,又像要哭:“说掉了!咋没说掉!”奶奶被戳了一下似的,整个人更佝了几度,她说:“丫头,我们这种情况,说掉好,不要耽误人家,人家也是好人家……”妈妈好像在安慰她们,轻声道:“说掉就说掉了,不要紧。”

妈妈回头看见门口的鱼钩,骂道:“站着干吗?把菜给爷爷端过去!”

爷爷已经放羊回来,戴着老花镜,正在看一本很旧的书。和往常一样,他默默摘下眼镜,放下书,独自在房间吃饭。

爸爸常年在外工作,院子里,妈妈、姑姑和鱼钩姐弟俩围桌坐下,桌上是茄子炒青椒和凉拌萝卜丝,每人一碗西红柿揪片子。奶奶收拾完灶台,喂完鸡和羊,也终于坐了下来。除了喝汤时的声音,饭桌上很安静。

鱼钩偷眼看向姑姑,姑姑却不看她,只是低头吃饭,眼睛又红又肿。鱼钩不敢说出自己的心事,怕被妈妈揍,也怕被人笑,可是又无法消化,于是眼前的一切更加令她不高兴了。她用筷子一下一下捞着,没有肉,也没有鸡蛋,都是萝卜、香菜……筷子和碗碰撞发出“咣当”的声音,妈妈一瞪眼,呵斥道:“好好吃饭!”

盘里还有最后一条茄子,但没有人夹。鱼钩悄悄盯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伸出筷子,弟弟却更快,一把抓起塞进嘴里。鱼钩恼极,举手就要打,弟弟早有防备,一个蹦子跳远了,张大嘴露出茄子:“给你!有本事来吃啊!”鱼钩扑过去:“我打死你!”她满腔的怒火,非要按住弟弟揍一顿才算完。弟弟却很灵活,转身就跑:“鱼钩打人了!鱼钩打人了!”两个人“踢踢踏踏”在院子里疯转起来,扬起了一圈尘土。

妈妈放下碗,拿起扫帚,慢慢地说:“我看是谁不听话?”她的声音不高,却很吓人,鱼钩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但她不想认输,指着弟弟大叫:“都怪他!菜都抢完了!奶奶还没吃呢!”

奶奶好声说:“不要紧,奶奶不要紧,我娃去看看你爷爷,他吃不完的,你们再去吃。”鱼钩捡到理了,昂起脸说:“凭啥?凭啥要给爷爷单盛一盘?他又吃不完!我们才这么一点!这不公平!”妈妈挥着扫帚骂道:“就你事多!坐下吃饭!”

弟弟溜回饭桌,笑嘻嘻地看着鱼钩挨骂,顺势身体一歪,靠在了姑姑身上。姑姑一直低头默默吃饭,院子里的鸡飞狗跳似乎完全与她无关,这时好像再也无法忍耐了,身体一抖,说道:“走开,没骨头么!”弟弟小小的身子被抖开了,他愣了一下,又嘻嘻笑着,鬼使神差一般,突然伸手,把姑姑的白帽子摘了下来。

鱼钩吓了一跳。摘掉帽子之后,姑姑的头像个西瓜一样,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只在四周披着散乱的碎发,这却显得更可笑了。姑姑呆住了,她的脸上是鱼钩从未见过的害怕、慌张,随即,一把夺过帽子戴上,冲回了房间。

弟弟还在嘻嘻笑着,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妈妈抓过弟弟,用扫帚在他屁股上狠命地抽了两记:“就你爪子闲!”弟弟哇地一声,终于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睡觉时,奶奶一直在炕上翻来覆去。鱼钩听见奶奶的胸腔里传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比姑姑在槐树下的叹息更深,更久。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着之后,奶奶狠狠地扯掉了自己的一把白发。

第二天,妈妈打好一个包袱,提了一网兜西瓜,带着姑姑和鱼钩,先坐汽车,又坐了一夜火车。清晨,妈妈叫醒睡在座位底下的鱼钩。省城到了。

省城的天是灰的,马路是黑的,房子是高的。鱼钩走在妈妈和姑姑中间,不时地偷眼看姑姑。姑姑更加沉默了,总是低着头,在想事情的样子。鱼钩小心翼翼地拉着姑姑的手,心里想,她再也不会生姑姑的气了,任何事情都不会了。

妈妈捏着一张报纸,一路走一路问,终于到了一座楼房。楼里歪歪曲曲,拐进一个房间,房间里挤满了人,有站的,有坐的,簇拥着一个穿白大褂的老爷爷。

趁有人站起来,妈妈飞速挤过去,把姑姑按在椅子上,西瓜放在老爷爷的椅子边,讨好地说:“大夫,你给看下我们这个姑娘。”

老爷爷正在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帽子摘掉。”

鱼钩独自坐在墙边的板凳上,脚悬在空中。周围都是陌生人,身后的墙上贴了很多画,上面有很多光光的头顶,看起来很可怕。她伸着脖子使劲看,在人群的缝隙里,看见姑姑光溜溜的后脑勺,边上一圈揉乱的碎发,她想起了《西游记》里的沙和尚,可是姑姑怎么能是沙和尚呢?

她听见妈妈努力用一种奇怪的口音说:“以前头发可多了,又黑又硬。突然得很,一夜之间全掉了,太突然了……”

老爷爷站起来,仔细看着姑姑的头顶。姑姑的头低得更低了。

妈妈继续说:“想来想去也没啥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出差吃了一次鱼……”

老爷爷点点头,坐了回去:“姑娘,我给你照张相吧。”

姑姑低着头,没有出声。妈妈愣了一下,赶紧道:“行呢,听大夫的,只要能治好病,咋样都行。”

“咔嚓”一声,一道白光闪过整个屋子,墙上的各个光头更亮了。姑姑浑身一哆嗦,突然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这一抹,再也没止住,左手一下,右手一下,抹个不止。

看着姑姑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鱼钩的眼泪也掉了出来,她也用手背抹着脸,左一下,右一下,停不下来。

原本房间里还有些嘈杂,此刻都安静了。有人感叹说:“哎呀呀,这么年轻的姑娘啊!”

老爷爷放下相机,拿起笔又写起了什么:“你放心,姑娘,半年之后,我肯定还你一头黑发!”

妈妈一向是鱼钩最害怕的人,此刻却点头哈腰,连声说:“谢谢你啊大夫,我从报纸上看到你的文章,就立刻来了,你看,我妹妹还这么年轻,这么漂亮……”

老爷爷问:“带多少呢,十瓶?”

妈妈想了一想,说:“二十瓶吧!”

一网兜西瓜换成了一堆药瓶,妈妈把药兜进包袱,拉起姑姑走出人群,却看见鱼钩坐在墙边,仰着一脸的眼泪鼻涕,胸膛起伏着,像一只伤心的小鸟。妈妈骂道:“傻丫头,你哭啥!”

姑姑已经戴好了帽子,她默默地拉起鱼钩的手。

走出医院,她们挤上了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车一开一停,晃得厉害,妈妈紧紧攥着包袱:“这下就好了,这下肯定能好。”她像在对姑姑说,又像在跟自己说。姑姑仍旧垂着头,脸色苍白,脸颊却微微松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妈妈又说:“肯定能好,没问题。”

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公车一个急转弯,往前一突,又一急刹车,一车人前仰后合,骂骂咧咧起来。姑姑突然一弯腰,“呕”地一声,她忙用手去捂,黄水却从指缝里漏了出来。旁边的人纷纷后退,“哎哟哎哟”地叫着,让出一小片空地。

妈妈赶紧放下包袱,拿出报纸铺在地上,轻轻拍着姑姑的后背。她蹲着和鱼钩一样高,此刻看起来也像个小孩子一样,脸呕得通红,显得白帽子格外地白。姑姑早上几乎没吃,一碗浆水面都给了鱼钩,胃里空空的,只是止不住地干呕。不知道为什么,鱼钩的眼泪又掉了出来,热热地流了一脸。

售票员挤过来,一脸嫌弃地叫道:“咋回事啊?吐也不找个地方!没坐过车是吧?晕车就吃药噻!”这话让妈妈受侮辱了似的,她的脊背硬了一下,冷冷地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擦干净!”摇晃的公车里,妈妈用报纸擦着地板,回头看见鱼钩,叹了一口气说:“这娃!”

车停了,妈妈卷起报纸,背上包袱,带着面色苍白的姑姑、抽抽嗒嗒的鱼钩下了车。她们消失在省城的灰尘里。

冬天,沙镇冻成了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每个人、每样东西都镶在其中。大地镶在其中,结为冰土,不再起沙尘。枣树脱光果实与叶子,露出尖利的枝条,竦身镶在其中。秋天摘下的梨镶在其中。一层透明、坚硬的冰壳下,浅黄的梨已变为黑褐色,盛一碗放在温暖的房间,等冰消融,梨消融,塌出一个软软的大酒窝,轻轻敲去残冰,揭开表皮,果肉是稍浅的褐色,细腻,酸甜,冰冷,咬一口,冻得头都痛了。痛着,又爽。

人们镶嵌在深蓝的梦里。鱼钩被妈妈叫醒了,她穿上姑姑织的毛衣,奶奶做的棉袄,进入明净、寒冷的清晨。在灯下,鱼钩懵懵懂懂地念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她还不能清晰地想象出诗里在说什么,那些风景她从未见过,它们属于另一种颜色的宝石。但是这些字排着队,在鱼钩的嘴里当啷啷地滚来滚去,她莫名其妙地觉得好听,好玩。念着念着,从不情愿的梦中醒来。天亮了。

鱼钩写作业时,奶奶坐在炕沿上梳头。有一会儿,梳子摩擦头发的声音停了,鱼钩抬起头,看见奶奶披着一头花白的长发,揪住额前一丛短短的碎发,好像在自言自语:“你说,我这头发怎么就长出来了呢?”

鱼钩说:“我的头发也长呢!”她的头发,是妈妈扎的两个抓鬏。

奶奶笑了,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鱼钩,你们学校里都教啥了?”

鱼钩说:“多得很呢。”

“识字教了没?”

“当然教了。我会写几十个字,几百个、几千个……”鱼钩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夸张,又说,“我上学期考了双百呢奶奶。”

“奶奶也识字呢。”奶奶说。

鱼钩抬起头。奶奶已经梳好两条长辫,盘在脑后,皱纹纵横的脸上咧开了笑容,露出仅剩的门牙,有点得意,又有点讨好的样子。奶奶蹲下身,用无法伸直的食指,在地上划了一道竖线:“这是1不是?”奶奶把地抹平,又画了一个小鸭子,歪头笑着:“这是2不是?”

鱼钩大叫:“不对不对!奶奶你写错了!”

奶奶在地上继续画着,声音却犹疑了:“这个不是5噢?”

鱼钩学着老师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重重地“哎呀”了一声:“那是阿拉伯数字,不是汉字!奶奶你咋连这个也不知道!”她用力一抹,把弯刀和小鸭子都抹掉,在旁边划了一个“一”,又划“二”,叫道:“这才是一,这是二!奶奶你跟我写!”

奶奶蹲在地上,干瘦的身体像一把收起的折尺,手收在脚脖子旁边,茫然和愁苦重新爬进了皱纹。

鱼钩边写边念:“这是三,这是四……”越写越起劲,她叫道:“这个才是五,奶奶你写噻!”

奶奶叹了一口气:“奶奶不识字啊!”

奶奶的声音里像掉了什么东西,鱼钩继续写着,却不叫了。

突然,奶奶急切起来:“要不是十八年上遭了难,要是我爹还在,保证能供我念上书,保证能识字。”她对着年幼的孙女掏心掏肺,语气里有真实的懊恼,好像这是一件她可以挽回的事似的。

但这些话,鱼钩没有一句能听得懂。她的小脑瓜拼命地动了起来,又好像一点都动不了。她想,奶奶不好好学习,又啰唆啥呢。

奶奶继续说:“十八年上土匪进了城,我妈抱着我进了山,下了山一望,土匪把城里的男人全杀光了……要不然,要是我爹还在的话……”

鱼钩在地上写了个“十”,又写了个“八”,她惊叹道:“十八年,是杀了十八年吗?”

奶奶说:“不是,十八年,就是民国十八年,就是那一年……”

鱼钩有点失望,原来就是一年,她不能向同学吹嘘了,要不然,杀了十八年,多么厉害!但是,她似懂非懂地看出,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鱼钩站起来瞪圆了眼睛:“奶奶你不要哭,等我长大给你报仇!”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凌厉的声音。鱼钩趴在窗台上看去,只见爸爸和叔叔走出后院,满身都是尘土,爸爸手中握着大公鸡的翅膀。奶奶手拄膝盖站起来:“娃娃不能看杀鸡,看了会变傻……”但是鱼钩已经听不进这话,一扭头跑了出去。奶奶还在后面念叨:“变傻就不能考大学了……”

爸爸一路出了大门,蹲在树槽前,紧紧攥住公鸡,问叔叔:“你杀还是我杀?”叔叔刚上大学,短短半年时间,已经被南方的水土养白,显得十分青春,和爸爸一脸的风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手持菜刀,正在犹豫,公鸡在空中一蹬腿,回头朝爸爸的手啄去。爸爸一缩手,公鸡用力一扭,险些就要挣脱,爸爸忙腾出一只手捏住鸡头,叫道:“快!”叔叔顾不得想,伸手一菜刀划破了公鸡脖子,一股血喷出来,溅了老远。爸爸使劲一旋,把鸡头拧了下来。他骂着:“贼怂!”把断开的鸡身和鸡头扔在地上。

没想到,断了头的公鸡“噌”地站了起来。站在门口的鱼钩吓呆了,没命地大叫起来:“奶奶!奶奶!”公鸡好像听见了,脖子一转,朝她奔过来,腿重重砸在地上,脖子里汩汩地溅出血来。鱼钩的双腿动弹不得,只顾没命地叫着。叔叔扑过来用刀砍去,却砍了个空。公鸡狠跑了两步,突然停下来,断掉的脖子转了转,好像在辨认方向似的,然后栽进树槽,歪倒在冰上,不动了。爸爸拎起它的双脚赞叹说:“怂鸡儿,劲大得很!”

中午,公鸡变成了一碗红烧鸡块。弟弟伸手就要抓,挨了妈妈的一筷子:“没规矩!”一年到头,只有冬天才有肉吃,但是没有人会动第一筷,鸡肉要由奶奶来分,一边分,一边念念有词。鸡腿给弟弟和妈妈:“吃鸡腿有力气,站得住。”翅膀给姑姑和鱼钩:“飞高些,飞远些。”鸡心也归鱼钩:“吃鸡心聪明,吃鸡心考大学呢。”鸡胸肉归爸爸。叔叔总是那么高高兴兴的,他拿起筷子说:“来块鸡脖子,我爱吃鸡脖子。”最后,奶奶把鸡头夹到自己的碗里。

鱼钩偷眼看了看,鸡头已经变成了酱油色,漆黑的小眼睛上蒙了一层灰色,却似乎仍然盯着鱼钩。即使死了,大公鸡还是很可怕。鱼钩恨恨地说:“这个公鸡,讨厌得很。”叔叔问:“为啥?”弟弟嚼着鸡腿说:“鸡啄她屁股了!”叔叔哈哈大笑起来。鱼钩急忙红着脸说:“不是的!他胡说!”叔叔说:“那是为啥?”鱼钩眼珠一转,说:“它欺负母鸡,追着母鸡到处跑!”叔叔又大笑起来:“傻丫头,公鸡就是要追母鸡啊!”鱼钩愣住了。真的吗?是这样的吗?她满心都是疑惑。

姑姑只是默默吃饭。半年过去了,省城的药已经用完,叔叔又从南方带来新药,但姑姑仍旧戴着白帽子,仍旧一言不发,仍旧吃完饭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杀了鸡,又杀羊。一只羊留下过年,其余都卖到南门市场的肉铺。院子安静下来,也空了下来。人却没有闲着。爸爸每天上街,买鞭炮,买煤,又在后院垒起一堆木材,打算来年盖两间新房。

奶奶和妈妈每天都待在厨房,炸了油粿,又炸馓子,卤了肉,又剁饺子馅。姑姑有时加入,三人一起默默地做事,姑姑不在时,才渐渐生出话来。妈妈说:“杨家老太太的事情办得咋样了?”奶奶说:“好着呢,人家杨奶会挑时辰,正好在年前,肉也有,酒也有,事情办得好呢,就是儿女们过不了年了。”奶奶擀开一大张面,再用茶杯口切出一个个饺子皮。最近奶奶常常胃痛,头痛,她更瘦了,背也更弯了。她突然停下说:“人家杨奶给娃们丢下元宝呢,我都没给你们留下元宝。”

妈妈没有立刻接话,她把馅捏进饺子皮,故意笑着说:“就是的,你咋没给我们丢下几个元宝。”

奶奶也笑了:“我给你丢下活元宝呢。”

两个人笑了一阵,气氛轻松起来。奶奶切完面皮,把剩下的边角料揉在一起。妈妈说:“你放心,总能好起来呢。不行我们再上趟省城。”

在一边玩面片的鱼钩说:“啥是活元宝?”

妈妈喝道:“娃娃伢伢,大人说话不要插嘴!”

奶奶笑了:“还有这个娃,我还舍不得这个娃呢,都说鱼钩聪明,我要伺候她上大学。”

深蓝的夜空中都是星光,沙镇的夜异常安静,连风声都不再有。远远地,鱼钩听见叔叔和姑姑在聊天。起先,只有轻轻的谈话声,偶尔还夹杂着笑声。鱼钩好像很久没有听到姑姑的笑声了,那是笑声吗?突然叔叔的声音大了起来:“谁提出来的?他提出来的吗?我找他去!”姑姑急忙轻声说:“不是的……”

从堂屋传来爸爸的声音:“不要说了,睡觉!”

院子里安静了。鱼钩睡着前,听见奶奶在身边翻了个身,长叹了一声。

春天,观音巷出现了一个新的女孩。

每天放学,女孩都会在巷口买一包杏,她比鱼钩高一头,已经有了少女的样子,细条个,站得轻巧,拿钱的姿态很放松,好像常常花钱似的。

女孩拐进观音巷,长长的马尾在浅紫色双肩包上一刷一刷。鱼钩从未见过这种书包,她和同学们背的都是单肩帆布书包。但她最眼热的,还是女孩手里的杏子。

这天,鱼钩像往常一样,走在女孩后面,痴痴盯着手帕包里漏出的杏黄色,女孩的步子忽然慢下来,脸一侧,好像要转身。鱼钩吓了一跳,忙穿过小路,走到另一边。她们一左一右,并行在路的两侧。鱼钩走得难受极了,捱到观音庙,拔腿就想跑,却听见一声:“哎!”她转过身,女孩细长的眼睛笑眯眯地:“吃杏子不?”

隔着窄窄的泥土路,鱼钩又馋,又迟疑。女孩有一种奇怪的口音,像是普通话,又和电视里的普通话不太一样。鱼钩的世界里,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而且,妈妈禁止她吃别人的东西——“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妈妈说。

女孩从手帕包里勾出一个杏,轻轻捏成两半,塞进鱼钩手里,转身朝观音庙走去。

鱼钩不由自主地握住杏,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这是甜核还是苦核啊?”

女孩的背影笑了起来:“你砸开不就知道了?”说着,推开了观音庙的侧门。

第二天放学时,鱼钩有了同伴。这个叫晓静的女孩刚转来,比鱼钩高两个年级。晓静总有零花钱,她们一路走,一路吃各种零食,吃完瓜子,又吃杏,吃完杏,晓静蹲在观音庙的台阶上,用石头砸开杏核,轻轻揭掉条理分明的外皮,露出小心脏一样的白色杏仁,结实,脆,有丝丝的甜味。

鱼钩就像杏仁一样,从小包裹得很好,在家无法无天,在学校却不敢说话,因此没有要好的同学,晓静成了她的第一个朋友。晓静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由分说地照顾起鱼钩,也不由分说地命令起她来。

吃了杏仁,鱼钩终于问道:“晓静姐姐,你家是哪里的啊?”

“北京。”晓静傲然道。

即使此刻石头裂开,蹦出杏仁,都不会让鱼钩更震撼,她瞪圆眼睛,声音走起调来:“我的天爷!北京噢!真的吗?”

晓静细心地剥开残碎的杏核,取出杏仁,她的脸有点长,嘴唇和眉眼一般细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此刻眼角得意地上扬着,却又若无其事似的,轻飘飘地说:“不相信就算了。”

鱼钩忙说:“相信呢,相信呢。”她想了一想,胸膛一挺说:“我去过省城!”

晓静递过杏仁:“省城算个啥?你这个鱼钩!傻呢!”她似乎是痛心疾首,不相信鱼钩竟说出这种傻话。鱼钩羞愧起来,脸涨得通红,是啊,跟北京比,省城算个啥?为了将功补过,她想出了一个新问题:“那你去过天安门吗?”晓静下巴一扬,黄昏的一抹云正挂在观音庙的飞檐上,她悠悠地说:“天安门,那可大得很呢。”鱼钩热切地问:“有多大?有观音庙大吗?有学校操场大吗?有我们县政府大吗?”晓静却一撇嘴:“虱子和骆驼咋比?告诉你,天安门比整个沙镇还大呢,比你见过的所有东西都大!”

已是一地残渣,晓静用手帕擦擦自己的手,又擦了擦鱼钩又脏又黏的小手,站起来潇洒地命令道:“好了,回家去吧!”晓静的新身份让鱼钩平添了许多敬畏,她听话地说:“嗯!”却蹲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圆圆的眼睛吧嗒吧嗒地出神。她的脑子里,原本只有沙镇的世界,此刻天安门却占了进来,自行膨胀着,超过了沙镇,超过了省城见到的马路和大楼,超过了天边那朵骆驼一样的云,是她想象不到的大,她的小脑袋都快要爆炸了。

突然,她听见一声:“哎!”只见晓静站在观音庙的侧门前抿着嘴笑,又冲她勾了勾手。

观音庙里静悄悄的,院中一棵老树,一个瘦小的老和尚正在扫地,只听唰、唰的声音,扫帚在地上留下一条条细细的印记。

虽然家就在对面,鱼钩却从来没进过观音庙。每次奶奶提到“烧香”“观音娘娘”的字眼,就会遭到爸爸和姑姑的呵斥:“封建迷信!”晓静却毫无畏惧,拉着鱼钩的手,昂首大踏步穿过了院子。

大雄宝殿的旁边有一扇小门,推门进去,竟是一个大杂院。晓静掀开一扇门帘,拿钥匙开了锁。晓静居然还有钥匙,鱼钩更羡慕了。打开门后,眼前却是普通的套房,外屋兼作厨房和客厅,里屋有半截炕。

晓静放下书包,熟练地捅开炉子里的火,坐一壶水,再挖出两碗面粉,开始和面。这一系列动作像行云流水一样,显然是做惯了家事的样子。

鱼钩发现,这个家和她见过的房子都不同,首先,这里没有大人,再来,外屋有一个柜子,满满当当放着三排书。她抽出一本,大声念道:“水许……”

晓静“咯咯”笑起来:“水许?你还语文课代表呢!连这个都不知道!《水浒传》!知道不?”

鱼钩的脸一涨:“我知道我知道!水浒,水浒!”她分辩似的说:“我爷爷也有这本书!”这是真的,吃饭前爷爷戴着老花镜看的,就有这本书。

鱼钩踮起脚尖,大声念起书架上的书名:“《唐诗三百首》《三国演义》《施公案》……”她想让晓静知道,自己不是别字大王,是合格的语文课代表,却听见晓静叫道:“鱼钩!鱼钩!”她的额前渗出细细的汗,沾满面粉的手小心地撩起碎发,笑嘻嘻地说:“你这个书呆子,这些破书有啥好看的,等我去了北京,我妈给我买童话书!那才好看呢!”

鱼钩眼睛一亮:“什么童话书?”又一想:“你要去北京哦?”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这两个消息哪个更重要了。

晓静虽然比鱼钩高,却比案板高不了多少,每一揉,都努力踮着脚尖,瘦瘦的肩胛骨耸了起来,像是在案板前跳跃似的。她的声音也像跳跃一样:“快了,我妈让我到北京上学呢。”

那天回家后,鱼钩钻进碗柜,从酱油瓶后面翻出《水浒传》。她跳过那些难懂的字,连蒙带猜,发现了一个比小人书好玩得多的世界。

林冲、梁山、北京、相逢和注定到来的离别……这天到来的信息太多。鱼钩心中堆了一大团东西,纷乱而又饱满,她想到在墙上题诗的宋江,突然也很想写点什么。她拿出练大字的毛笔,蘸上墨水,绞尽脑汁地想着。

这些天,妈妈下班总是特别晚。等她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鱼钩冲出去,兴高采烈地拉着妈妈的手,把她拽进房间,指给她看,雪白的墙壁上,五个黑色大字歪歪扭扭地分成两行:社会主义好。“义”字下面还掉了一滴墨汁。

鱼钩仰头看着妈妈,她太期待得到表扬和安慰了,无论是她的毛笔字,还是她的诗兴,还是别的说不清楚的什么。万万没想到,妈妈操起扫帚,在她的屁股上使劲地抽了起来。

鱼钩被这突然的遭遇吓了一跳,屁股火辣辣的,心里更是无法理解。她哭了起来,却很倔强地,既不躲,也不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发狠:“打吧!打死我算了!”妈妈看见她这个样子,更气了,非要打到她服似的,又拼命地挥起了扫帚。

门撞开了,奶奶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挡在鱼钩前面。

妈妈还在气头上,她一把拨开奶奶。奶奶已经瘦得毫无分量,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她一时无法站立,坐在地上对鱼钩叫道:“跑噻娃娃!你咋不跑啊!”

鱼钩就不跑,她仍站在原地,“呜呜”地哭着。妈妈停手了,她把奶奶扶起来,绝望地看着墙壁上的大字,咳嗽起来。咳了一阵,她端来一盆冷水洗手,水都污了,指头缝里还是黑黑的,都是机油。洗完,再端一盆水,开始擦洗墙壁。一边擦,一边“咔咔咔咔”地,咳不尽似的,脸色一层灰青。

在奶奶的怀里,鱼钩“呜呜”地哭着。她对一切事情都想不通。

从那之后,每天放学后,鱼钩都去晓静家。

晓静仍然慷慨地分给鱼钩各种零食,也仍然讲起北京。讲得多了,鱼钩的心里除了羡慕,还滋生着许多别的东西,有点酸,又有点紧张,她说不清楚,只“嗯嗯哈哈”,埋头在书里的世界。书里有很多人,很多地方,很多打仗的故事,很多侠客的故事。她忘记了现实中的很多事,只想知道:武松怎么样了?穆桂英怎么样了?

直到观音庙敲起钟声,鱼钩才放下书,恋恋不舍地回家吃饭。

直到离别真的来临。

那天,鱼钩坐在晓静家的旧沙发上发呆,手里抱着一本书。一会儿,她叫道:“晓静姐姐,你看过这本书吗?”“啥?”晓静正在揉面,声音却很飘。鱼钩说:“你说,贾宝玉给林黛玉送块手帕,为什么林黛玉心里会害怕呢?”这个问题困惑了她好几天,今天再看,还是不懂,譬如前几天姨娘家的表哥送了自己一本小人书,这有什么呢?

晓静没听见似的,面团早就和好了,表面洁白光洁,浮起一个大大的气泡,但她还是一下一下地揉,气泡破了,又浮起。

鱼钩又叫:“晓静姐姐!”晓静突然放下面团,夺过鱼钩手里的书用力扔在地上:“问问问,你咋那么多问题,烦死了!”鱼钩吓了一跳,心里一阵委屈,从沙发上翻下来就要走。晓静却伸手一把拉住了她。晓静的胳膊细长,沾满面粉的手却很有力。她说:“鱼钩,我妈要来接我了。”怕鱼钩不懂似的,她说:“北京!我真的要去北京了!你说吓人不?”鱼钩呆住了。晓静的表情很怪,是笑着,却也有点慌张,有点害怕,似乎她也没有想到,这一天真的会到来。鱼钩心里一酸,张口说:“去就去!永远别回来!”晓静有点意外似的,眯起眼睛,又变成了那个高傲的女孩:“回来?谁要回来?肯定不回来!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鱼钩没有想到这个答案,眨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晓静放开鱼钩,继续说:“好不容易离开,谁还回来?这个地方又脏又穷,没出息的人才会待在这里,我回来干吗?”她的声音挑在舌尖,轻轻地上扬,故意在气鱼钩似的,果然,鱼钩心里一阵刺痛,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和对沙镇的荣誉感同时升了起来,她大声说:“我们这个地方又脏又穷,你咋来了呢?”晓静狠狠地说:“你以为我想来?都怪我爸,支援边疆懂吗?好好的大米不吃,天天吃面!难吃死了!”鱼钩灵机一动,搬过妈妈训斥自己的话:“你吃我们的面,喝我们的水,还有理了?”晓静被噎住了,竟说不出话来。鱼钩更来劲了:“你喝我们的水,就是我们沙镇的人!不是北京人!”晓静冷笑道:“沙漠里哪有人?沙漠里都是老鼠!”

鱼钩气急道:“北京都是哈巴狗!”

此时两个人已经技穷,晓静骂道:“沙老鼠!”鱼钩还道:“北京狗!”在单调而有节奏的对骂中,鱼钩越骂越激动,脸涨得通红:“行,你走啊!你现在就走!你把我们沙镇的饭吐出来!”晓静扑过来:“你有本事就别看我的书啊!”鱼钩看着地上的书,想伸脚踩两下,又舍不得,眼泪几乎要掉下来。她拽起书包跑了出去。远远地听见晓静叫着:“还有我的杏!沙老鼠!”

那天晚上,鱼钩心里发誓,永远、永远都不跟晓静玩了。

但是第二天放学时,鱼钩改变了主意,她想,如果晓静请她吃凉皮……或是糖油糕也可以,她就原谅晓静。

晓静并没有出现在校门口。

观音巷的水果摊前,杏子早已下市,第一批桃上市了。晓静也没有出现。

观音庙依旧那么安静,通往晓静家的小门已上了锁。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鱼钩看起来很小,又不知该去哪里。她第一次看到前殿中漆得像年画娃娃一样的四大天王,又第一次看到黑洞洞的正殿里,从暗处垂下许多金色的经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阴风,经幡轻轻拂动起来。

晓静说走,就真的走了。

春天过去,夏天来了。黄昏时,不知是谁,从天边的哪个角落,轻轻吐出一口凉爽的气息,掠过绵延无际的沙漠,吹入一排笔直的防风林,让白杨树簌簌翻飞,翻出灰白色的叶子背面,又突然伏地,想撼动低矮的丛丛沙棘,但沙棘是如此坚强,紧锁住戈壁荒滩,使大地与自己都不再移动,尖尖小小如同儿童齿痕的灰绿色叶子和同样尖尖小小的红色果实将风扎碎,使风破毁迟滞,又目送它重聚,离开。经历了无数重的破碎与重聚,到达城南残缺的土城墙时,风难以为继似的,慢了下来,盘旋半圈,将尘沙搁在城墙脚下,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沙镇。

黄昏的第一缕风吹到了观音巷,坐在巷口树荫下卖果子的女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从裤兜里掏出白色的棉纱口罩,按住因风沙而终日通红的眼睛,使劲揉了揉。

观音巷里,鱼钩一边走,一边看书。她又一个人走在了路上。这条路似乎比以前长了许多。书是她不变的朋友。

突然“砰”的一声,她抬头一看,发现前面是一柱电线杆。她摸了摸作痛的脑袋,想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开,却听见后面有人“咯咯”笑。回头一看,原来是弟弟。

她瞪了一眼,准备走开。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在大街上揍弟弟了。弟弟却跑过来拉着她的手:“快跟我来!”被弟弟热热的小手牵着,鱼钩突然发现,弟弟好像也长大了,旋风似的跑得飞快。

跑过南门菜市场,拐进那条长着槐树的小街,鱼钩看到了妈妈,旁边那个是谁?那是姑姑,姑姑没有戴帽子,而是一头乌黑的短发。虽然不像以前的长发,却比以前更黑更亮了。

“姑姑的头发长出来了!”弟弟在她耳边说。

姑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对视过了,此刻也一样,微微低着头,脸上却笑笑的。姑姑的头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她竟然一点都没有注意到。鱼钩觉得很神奇,又很开心。像姑姑和妈妈一样,鱼钩和弟弟一句话都没有说,却说不出的高兴,环绕着姑姑,从左边跑到右边,从后面跑到前面,像两只刚会飞的小鸟一样。姑姑仍旧笑笑地,伸出手一边拉住鱼钩,一边拉住弟弟。

远远地,她看到奶奶站在大门口,双手背在后面,腰越发佝偻,但是满脸的皱纹都松开了。奶奶好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在鱼钩印象里,那是特别快乐的一天。

观音巷里停了一串黑色的桑塔纳,从鱼钩家门口,一直停到了南街。中间那辆最新最亮,挡风玻璃上牵了一朵大大的红花。

“来了!来了!”一群人簇拥着姑姑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走到了车前。姑姑穿着大红裙子,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梳起一个髻,又笼了一层红色的纱。

“压轿娃娃呢?”“在呢在呢!”有人把鱼钩推了出来。鱼钩穿着粉红色衬衣,头上扎着红色的蝴蝶结,手里抱着一个玻璃盒子。

家里没有摆酒席,也没有放鞭炮。一个月前,院子里还满是黑色的幛子、白色的花圈、吹唢呐的道士,吊唁的人们络绎不绝,此刻只有门口还留着白色的挽联。爷爷坐在墙边,一动不动。往日木讷的他在葬礼上突然放声大哭,连哭三天之后,更不爱说话了。

她们几乎是被推上了车。“走吧!走吧!”车外的人们嘈杂地重复着。

车开了。鱼钩坐在中间,左边是姑姑,右边是孟叔叔。姑姑的脸藏在纱背后,看不清楚到底在想什么。孟叔叔今天没有戴黑色眼镜,却也看不出表情。鱼钩心里不高兴。她想,今天回家以后,就看不到姑姑了。以前姑姑去外地读书时,鱼钩也曾送别过,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你姑姑成别人家的人了。”妈妈说。鱼钩想去拉姑姑的手,但是,自己手里还抱着一个嵌着黄色毛绒小狗的玻璃盒,这是姑姑同学送的礼物。妈妈说,保护小狗,就是你今天的任务。

车开得很慢,但还是很快就到了。她们停在一个院门口,鞭炮噼啪炸响,“新媳妇来了!”有人叫着。突然涌出很多人,簇拥着姑姑走进去。

院子里拉起了帆布篷,酒席已开始,到处是粗壮的猜拳声,和鞭炮声吵成一片。以姑姑和孟叔叔为中心,形成一个人团,在院子里滚动着。有人要挤进去,有人要挤出来,有的人拉,有的人推,“这里!”“这里!”“让开!让开!往这里走!”叫声此起彼伏。鱼钩很快被挤了出去,她抱着玻璃盒站在院子当中,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感觉到盒子的边缘很锋利,手指有点痛,她捏得更紧了,似乎这样,她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

一个长着黑痣的老婆子问:“这是谁家的娃娃?”另一个老婆子说:“压轿娃娃啊,你看这大花眼睛,跟她姑姑像不像?”“走掉的就是她奶奶吗?”“就是的,才六十几岁,一个好老婆子,可惜的呢。”叹息着,长黑痣的老婆子夹起一个肉丸:“你尝一下,王大师的砂锅最拿手了。”

鱼钩不禁也盯向了肉丸子,咽了下口水。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打雷般的笑声,她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又高又壮,脸上红一道,白一道,黑一道,耳朵上挂着红辣椒,腰间又挂了一个白萝卜。旁边的人们嬉笑起来,怪人得意地大笑着,这笑声哇哇呀呀,很像爷爷带她听过的秦腔。突然,这个怪人出现在鱼钩面前,花脸一拧,大声说:“这是谁家的娃娃?”

鱼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怪人想来拉她,她把盒子一扔,朝人团滚动的方向挤去。

从一丛大腿缝里拼命钻出去,鱼钩看见姑姑站在屋子正中,旁边都是人,其中一个男人嬉皮笑脸地举着酒杯,凑在姑姑前面。鱼钩认出了男人,他就是许家铺子那个吃油炸大豆的。男人使劲往前凑,姑姑往后退让着,又已无处可退。有人在旁边说:“不行不行,总得先吃点东西。”男人嬉笑着说:“等你们晚上睡在一个被窝……”姑姑瞥见挨进来的鱼钩,声音厉害起来:“不要胡说,娃娃在跟前呢。”男人不高兴了:“新媳妇脾气还大得很……”旁边的人纷纷说:“今天是好日子,可不能发脾气……”男人又嬉笑起来,伸手去拉姑姑的头发。姑姑惊叫一声,往后一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个老婆子又说:“丫头,今天这日子,你可不能哭……”姑姑甩开她的手,坐在地上吼吼地哭了起来。

鱼钩想起来,奶奶去世的时候,姑姑也是这样哭的,像里面都坏了一样,在咽喉里吼吼地哭。想到这里,鱼钩也哭了。她用手去抹眼泪,却在脸上擦满了横七竖八的血路。

男人看了看手中扯下的一缕头发,有点失望又有点尴尬似的,嬉笑道:“哭啥?这是给你面子呢……”话音未落,他感觉肚子上被什么撞了一下。

男人一把推开,却被满脸血路的鱼钩吓了一跳。鱼钩一边擦眼泪,一边还在朝男人乱踢。男人叫着:“这娃疯了!”旁边的人上来要抓鱼钩,鱼钩一拧身,钻了出去。

她跑出大门,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跑去,她记得,奶奶葬在西门外的一片沙地里。

姑姑的头发长出来之后,奶奶就病倒了,好像一口气突然松了,撑不住了。正逢暑假,鱼钩到处疯玩,直到有一天姑姑叫醒她,说奶奶睡着了。

一拨一拨人来到家里。她从没见过那么多道士,也没有见过那么多幛子,那么多不认识的亲戚。她也从没戴过白色麻布做的帽子。

下葬的前一天,他们排成队,围着红色的棺材看奶奶。她踮起脚尖看去,奶奶躺在被子里,闭着眼睛,不知是谁梳的头发,整整齐齐,归到脑后。奶奶更瘦更小了。奶奶好像真的是睡着了。

她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姑姑哭,妈妈哭,爷爷哭,连爸爸也哭了起来,所以她也跟着哭。她也有不高兴的事情,迎大寨时,弟弟举起了绕魂幡,走在了队伍前面。爸爸说,他是长孙。可是不对,鱼钩才是老大,奶奶最喜欢的明明是鱼钩!

在姑姑的婚礼上,鱼钩才模模糊糊地明白,奶奶去世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再也看不见奶奶了。可是她不要,她要跑到奶奶坟前,告诉奶奶,有人欺负姑姑,奶奶快来保护姑姑,保护自己。

就这样,一个满脸血和眼泪的小孩狂奔在沙镇的大街上。

突然,有人钳住了鱼钩的胳膊。她听见妈妈问:“你要去哪里?”鱼钩动弹不得,吼吼地哭着。

妈妈拽着她往回走:“傻丫头!”

鱼钩仰天大叫:“我不去!”

妈妈问:“你要去哪里?”

鱼钩说:“哪里都不去!”

妈妈拉着她转向另一条街,那是回家的方向。

鱼钩屈服了。其实再跑,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单靠自己,她找不到奶奶坟墓的方向。

鱼钩呜呜地哭着。走了一阵,拐进观音巷,前面就到家了。妈妈说:“以后姑姑的房间就归你了。”

鱼钩的哭声停了一下:“那自行车呢?”

妈妈说:“等你学会骑车就给你。”

渐渐地,鱼钩不哭了。只有喉咙里还抽搐着伤心的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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