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杀

撰撰文 索耳

死里逃生  作者:吴琦

两年前,吴镰还在旧圣城的复古真人色情电台工作,有段时间一个女人总是在半夜四点给他打来热线。要知道,那个点儿他正中场休息,在工作室铺着石榴色毛毯的走廊里徘徊,舒展因表演呻吟而发硬乏味的舌头,那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却完全打扰了他,加上她那模糊的南方口音,讲述的荒诞不经的内容,吴镰根本没有耐心听她讲下去。每次听半分钟左右,吴镰就一下子挂断电话。她其实都在重复同一个内容,两句话就能讲完,她说自己最近老是做梦,梦境预示我们的城市会遭遇一场大灾难。她做梦很灵,从小就是。所以她希望借吴镰之口,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市民们,她以为他们的电台是新闻联播呢,他们电台的受众能有这座城市总人口的百分之一就不错了,那些人要么是街头的少年浪荡子,要么是翡翠窟的基佬,还有一部分是中产家庭里因更年期到来而失眠的妇女。吴镰相信这个女人就是其中之一。在接到第七次还是第八次电话后,他实在忍不住,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狠狠骂她,羞辱了她一通。你需要更高级的安眠药了,吴镰对她说。这个城市确实越来越多的人需要高级的安眠药,对此,他们广告部的同事可再清楚不过。那次挂完电话后,她再也没有打过来。过了差不多半年,吴镰完全忘了这事,6月25号,都记得这个日期,所有的旧圣城人都不会忘记的日期,在这天,发生了那次著名的核泄漏。凌晨六点,地壳开始震动,混合着工厂废液的海水倒灌入城里,沿海的富人区首当其冲遭受了致命的照射。最初大家只把它当成地球放的小屁,没人认真,没人意识到那是多么深刻的灾难。那次灾难直接毁掉了一个繁华的都市,甚至说,一个繁华的湾区。五天以后,那些贫困区边缘的居民才被两千多台机器人强行架进直升机里。当时吴镰穿着防护服,耳边尽是螺旋桨的悲鸣,脑子里闪过无数这片旧街区的回忆,那些对着打过手枪的涂鸦墙,姑娘们养的水仙和鸽子,下水道里漂流的古惑仔火拼后遗留下的指甲和牙齿,每一幅画面都纤毫毕现,仿佛恋人告别时挤出的印象深刻的微笑,而他将要告别这一切,去往新的所在,很伤感,这时他才突然想起那个女人的梦,她的预言,还有那把后鼻音发成前鼻音、把卷舌发成平舌的熟悉口音。他本来可以拯救这座城市,她也可以拯救这座城市,这个他们在被窝里切齿痛恨却又拼命去拥抱次日的晨曦的地方。他们对它的爱可能完全一致。得找到她,当时吴镰就这么想,她有可能和他在一趟飞机里,更有可能是前面一趟,或者后面一趟,也是被那些毫无感情的金属触手强行按住手脚,就跟抓犯人那样,被弄进了飞机里,于是他在飞机里来回走动,想要把她辨认出来。可吴镰根本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只记得她的声音。他想了个办法,连着放了好几个响屁,他故意放得震天响,就在机舱里那些人面前,那些人果真大呼小叫起来,结果飞行队长抓住了他,威胁说再放屁就把他扔下飞机。这又不是他能控制的,吴镰装作委屈地说。通过刚才那群人发出的声音,可以确认她不在这趟飞机里。她在哪里呢?这份念想也没坚持多久,吴镰,还有其他一起避难的人民,搬到了新的圣城后,马上就投入生活的洪流中,马上把旧城的记忆忘得干净,他们都是混口饭吃的,好像在哪个城市都没有关系。无非就是旧湾区的海拔低点,氧气充足些;新圣城的墙壁干净些,气候也更冷点而已。吴镰也换了好几份工作,从午夜色情电台主播,换成花边新闻副刊的记者,再就是购物网站的分销管理员,看起来地位提高了些。吴镰对自己的新家也很满意,宽敞明亮,还有巨大的甚至把整个房间也容纳进去的落地窗,而在旧圣城,每个人只有一个篮球大的窗子,透过窗子也只能看到邻居的墙壁,大家都挤在一块,仔细想来,这个城市已经到达了它的饱和期,即便没有那次核事故,也会有这儿那儿的问题。庆幸那次核难给我们重新分配了土地。他知道这想法很卑鄙。对于死者而言,生者永远都很卑鄙。后来吴镰交了一个朋友,是散步时偶然认识的,他饭后散步的习惯保持了有十年,却从未给他带来什么朋友,他也本来没几个朋友,有两个还在核难里死了,这次却是个意外,因为他们几乎每次都会在某个地点迎面相遇,每次绕过游泳池上方的节育广告牌,吴镰就能预料到对方会从相反的方向拐出来,同一场景出现了有七八次之后,最后一次他们相互对视笑了出来,然后,搭讪,沿着游泳池边走边聊,聊到他们共同的爱好就是游泳,从那以后,他们出门就是按照原有计划散步,接着在这里相遇,聊天,在泳池里游泳。聊天时,他们尽量不提旧圣城的话题。他们都是从那里过来的。朋友甚至就是土生土长的旧圣城人,从朋友的口音能听出来,朋友以为吴镰也是。他们一直用旧圣城的标准语交谈。有一天,朋友因为拉肚子,不能下泳池,就躺在栏杆前面,躺了好久,突然问吴镰想不想回去。吴镰说回去哪,朋友说,回旧圣城。吴镰说当然不想,干吗要回去送死啊。那里郊区的空气里的灰尘都还带着几百毫西弗的辐射当量。朋友却说他要回去一趟,去公墓里拜祭他的某位亲人,这是他每年必行的仪式。吴镰知道阻拦不了朋友,便跟他约好一周后再见面。一周后,朋友回来,就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坐在泳池边上,双条腿伸进水里。还是像往常那样聊天,但吴镰能感觉到那些放射的粒子流从朋友大腿的毛发间弹射着,鱼蛋似的噗噗掉到水里,沿着水流向他围攻过来,他确实感到害怕。吴镰害怕自己唯一的朋友。朋友身上的某些气质让他恐惧,同时也吸引着他。比如朋友那漫长的服役期,和吴镰交往的两年恰好是朋友度假的两年,用他的话说,人生很长,需要喘口气。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朋友也明白接下来几十年是什么样的严苛和残酷在等着他。他们认识的第二年,吴镰辞了职,和朋友有事没事就出去外面逛,开朋友的旧丰田。这座城市无论他们住了多久,对他们而言都是新鲜的。他们得渐渐熟悉哪条街的涂鸦最前卫,哪个酒吧里的姑娘最好看,哪个广场上的演讲最动人,哪个管道里聚集着最穷的一批人。朋友爱吃巧克力,每吃必醉,每次在副驾驶座上,他慢吞吞地撕着巧克力的金色包装纸,把那堆皱巴巴的皮囊蜕在四周,再把巧克力伸进嘴里,热乎乎的,还没等它融化,朋友就开始背诗:他们用棕榈叶凉爽着我的额头∕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探究∕那使我萎靡的痛苦的秘密。朋友就只记得这么几句。但朋友反复把它们背出来,无疑就是想升华他们的行为,“城市间的浪荡子”。不过那个发达的资本主义时代已经离他们几个世纪那么远了。过了一年,朋友又要回去旧圣城,临走前夜,他们再次聊起和那座城市有关的话题,好像忍不住要一股脑把那些记忆抖搂出来。吴镰跟朋友说,自己做过色情电台的主播,朋友不信吴镰还有这么一段黑历史,吴镰便当场给朋友表演男人高潮的三十二种方式,以及女人高潮的十五种,实际上女人的高潮种类是男人的三倍,因为声带条件限制,吴镰只能勉强复刻出十几种。但这些已经够用。整个过程里朋友笑得直不起腰来。你有一条天下无双的舌头,朋友说。可惜这条舌头错过了拯救整个城市的机会,吴镰接着说。朋友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吴镰便把那个女人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朋友说,你一定得找到她,向我保证。虽然不知道向朋友保证的意义在哪里,但他毕竟是吴镰唯一的朋友,吴镰用拜物教的方式在胸前比画给朋友看。其实无须朋友的提醒,吴镰也会和这件有史以来纠缠他最久的事情纠缠下去。朋友第二天飞回旧圣城,准确说,是它的遗址,一周后却没有飞回来,飞回来的是他的一封电子信。朋友告诉吴镰,他得直接回部队,有任务必须马上执行。这么短的信,这么长的告别。起码最开始吴镰是有点庆幸的,这次不用被朋友带回来的辐射伤害到,可过了段时间,吴镰开始寂寞,没有朋友的旧丰田,他只能重归一个人的散步。一个人散步是多么无聊。吴镰发现新城市里多数人都很无聊,但走到一起就更不容易,特别是之前的人际关系被莫名其妙打破以后。两年过去了,很多人还是不能从这种“莫名其妙”中解脱出来。他想做出点改变。于是报了入伍的申请,在填写资料的时候,吴镰还设想着某次巡逻时和朋友偶遇:“咦,这么巧?”边想边笑出声来。结果经历了漫长的新兵培训,在训练营里待了八九个月之久,主要是练体能和射击,枪都摸过十几种了,教官还是不肯放人。无休止的体能,无休止的射击。吴镰为那些在他身上浪费掉的弹药抱歉,真是抱歉。有次他甚至把一只路过的猫头鹰射了下来,教官气得发晕,大吼说你每对敌人打偏一次,敌人就对你回报一百个窟窿。吼归吼,教官还是同他们一起把猫头鹰烤着吃了。一百个窟窿和一个窟窿其实没有区别,不过是死相难看点。后来上头总算来了一位军官,营地的所有人都站成列队,接受检阅。多亏那些误伤在他们枪下的猫头鹰、黄鼠狼,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小动物,变成他们几个的腹中餐,这样一来,枪法越差的人长得越壮,那位长官第一眼就相中他们胸前和腰腹间横飞的肉块,把他们从中挑出来,像赶牛羊般赶上飞机。庆祝成为战士的首日,吴镰几个当晚在营地里喝到了十二点。一个绰号叫“毛蹄旺”的家伙手头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洋酒。其实吴镰不太爱喝酒,因为无法忍受自己不清醒的样子。他身上最可贵的品质就是,保持清醒。但是那天是他头一次喝多了,只记得他们这群人半夜里偷偷溜到外面,如同野兽一样在星空下跳舞。吴镰甚至不记得到底是他们在跳舞,还是宇宙在围绕着他们转。宇宙向来都在转动。所以很可能他们什么也没干。有人蹲下去哭起来。因为激动或恐惧。这时,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突然又复苏过来,她的声音很清晰地飘浮在脑际,仿佛就在和吴镰打着电话,还是几年前那么多个苦闷的夜晚,她向吴镰透露过姓名,还有生长的村庄。她的村庄和他的只隔了几公里,一条河或者一条山沟的距离,想到这个,吴镰其实有点恐慌,因为他想起爷爷和奶奶,还有他爸爸和妈妈,他们之间相遇,认识彼此,只需要走几步路,从村庄到村庄,跨越一条河或一条山沟就可以。他们一辈子都在同一块弹丸之地打转,像狗被拴在木桩上,这也恰好是吴镰要躲避、远离的,他比任何人都要厌恶故乡。所以吴镰去了旧圣城,在那里住了十多年。那里是文化的中心,不管你是谁,只要住在那座城里,都会被文化的梦魇所波及。住进去后他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总算能以一个高雅的文化人自居了,虽然干的是低贱的工作,但工作以外的时间,比如傍晚五点到七点,这段短暂美好的时间,他能沿着护城河西岸走一段,听着寺庙里诵经的声音,要么过桥到东岸去,看看广场上那些饥饿艺术家的表演,或者到几百年历史的大剧院去,坐在大理石波纹楼梯上,听听那些流传了上千年的音乐。一个有文化的世界多么好。这样的世界已经被毁灭了。从他的手中被夺去,在地上被摔烂,用脚跺灭。那晚吴镰彻底失眠,喝了很多酒,也不记得周围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干扰他的思想,第二天中午昏昏沉沉,被集合的号令从床上拉下,接着急匆匆地整理行装,腰带只系了一半就被赶上飞机。吴镰提着裤子在位置上坐下,周围的同伴有的戴歪了帽子,有的蹬错了鞋,有的穿反了外套,如此可笑,他想不通是什么样的任务如此紧急,也可能只是一个冷玩笑。他们的星球上已经很多年没有战争。飞机爬升到平流层以后,某个看起来像政委的人向他们传递消息,他们正在前往的是四龙岛。四龙岛!吴镰深吸了口气,对它简直不要太熟悉,开始还以为听错了,也许是另一个同名的岛屿,可当那位长官报出经纬度后,他确信那座岛就是距离家乡六十多海里的那座四龙岛。怎么会忘记那座岛呢。还是少年时代,十五岁那年,为了逃离那种粗鄙无聊、缠绕着各种恶意和误解的家庭氛围,吴镰偷偷坐上一艘外出的客轮,本来想去东寮岛,在那里可以转乘别的船去荔枝湾,结果买错了票,去了另外一个远离大陆的四龙岛,那是个荒凉的地方,只有罂粟商人和猴皮商人才会去,两个月才有一趟往返的船只。那两个月他在岛上饿个半死,和猴子抢东西吃,跳进海里才逃过去。岛上住的都是负责原始加工的工人,住在简陋的帐篷里。他们比猴子还凶。后来总算等到船,灰溜溜地回到家乡,第一次冒险就这么结束,还成了家里人好长时间的笑柄。为什么偏偏是这座岛?吴镰坐在座位上,努力平复着颤抖的大腿根和臀部,自几年前被架进飞机以来,还是第一次坐上飞机,竟然再次萌动了放屁的欲望。他可不能放屁,这里不是放屁的好地方。夕阳像初熟的花生酱糊在机翼上,舷窗外面的云彩渐渐由灰转赤,继续往下,转眼间就露出一片丛林的深绿。忧郁的深绿,怀旧的深绿。飞机在上空盘旋了二十分钟才登岛,很小心谨慎。他们沿着梯子下来,举目四顾,似乎台风刚过,红色的土地上堆积着巨大的椰子树尸骸。同伴们都没见过这种景象,热带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如此新奇。他们更像是一群观光客而非接管这座岛屿的人。枪支和弹药背在身上,重量快把他们拖进地里。忧伤啊忧伤。自从踏上这块土地开始,Samsara的齿轮就开始转动。眼前熟悉的南方景色,吴镰曾刻意去遗忘它们,此时却真实地重现,真实得甚至透露出深刻的虚假,每一株植物、每一块石头都像是随手打印出来的模型。他们由政委领队行军至岛上的大本营,交接给另外一位长官,大概是负责这次岛上任务的参谋长,胡子有二十公分长,说话时有股莫名的兴高采烈,这次大家的任务是,他说,清除掉这座岛上所有的犬类。其实就是杀狗。狗屠夫。长官把杀狗这件事讲得这么漂亮,他们愣了一下,不太相信把他们大老远运来这里,就是为了杀几条狗。这和他们在训练营里误杀猫头鹰和黄鼠狼有什么区别。很快,参谋长接下来的话打消了他们煮狗肉的念头,不要小看这些狗,他说,它们的嘴里,牙齿里,唾液里,爪子里全是危险的东西,放射性的物质,核辐射。被它们挠一下相当于七百毫西弗的照射伤害。到那时候,你会更愿意被它直接一口咬死。为什么这些狗会变成这样呢?有人问。参谋长回答:好问题。这些狗是从旧圣城偷渡过来的。有人把它们带到了这里,我们还在查那个人的来历。这些狗在这座岛上没有天敌,因为它们那有毒的武器,习性也变得凶残,把这里的猴子全都吃光了。如果我们不想成为下一个被毁灭的灵长类,那就——杀死它们。参谋长的话起到了效果,他们脸色凝重,开始严肃对待这件事,而不是军队里的游戏打闹。和平时代让吴镰他们忘了那种你死我活的心态。这次可不是899块钱一位的野外军事体验活动。接下来几天,他们分头行动,五人一组,每组负责岛上的某个区域。吴镰分到的那个组,带头的是一个东北大哥,已经在岛上待过半年,杀了七十多头狗,拿过月冠军,经验丰富。东北大哥要求每个人不管前面放多少枪,打中的那枪一定要让它毙命。一枪毙命是为了减轻它死亡的痛苦。听起来很人道主义。但吴镰他们可能没那么人道,仅仅是因为枪法太差,甚至连子弹都送不出去而已。有一次他们巡逻,在岩石的夹缝里发现了一只被困的德国边牧,可能是失足掉进去的,也可能是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捕,个头不大,前腿横着蹬在石棱上,看到他们后,紧张得把爪子磨得霍霍响。那是吴镰首次见到这座岛上的狗,如此弱小,和参谋长的描述完全不像,更不是想象中电影里常出现的形象,红着眼豁着獠牙流着口水,它有那么可怕吗?偏偏东北大哥让吴镰来行刑。吴镰端着枪,往那条几公分宽的夹缝里瞄过去,它那琥珀珠子似的眼睛从阴影里半露出来,直面着近在咫尺的死亡。那是怎样一种庸常,这几个月来它经历的是怎样的庸常,人类自己都无法习惯,还在逃避它,从旧圣城到新圣城,逃避死亡这朵乌云的高压。吴镰的手腕开始发抖。本来枪法已经够差,五米之内都射不中一头大象,这会儿更加不堪,索性闭上眼睛,开了一枪,打中了边牧犬的后腿。它趴下去,用力哼叫起来。见此情景,东北大哥愤怒地把吴镰推到一边,用自己手里的枪,对准那条狗的头颅,结束生命。他的屠宰纪录继续在更新。但吴镰因为这次犯错,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去队长的信任,例行巡逻时都被安排到队伍的末端,每次队伍停下来歇息,他都能吸食到前边的人放松时弥散开来的烟气。渐渐地,吴镰感觉自己被同伴隔离。和他同一个训练营出来的,十发子弹能把九发送给空气的同伴们,竟然纷纷开了荤,一周之内,成绩最差的也能杀两条狗。有个好开始就相当于成功一半。而吴镰却迟迟没法跨出那步,不知道为什么,动物他杀了不少,狗却从未杀过。他也并不爱狗。相反还有点畏惧。有些人怕蛇,有些人怕带羽毛的飞禽,而他怕狗。也许是吴镰的童年记忆在作祟:每户人家的门前都有一条恶犬,恶犬就相当于他们的面孔,他们用各自的恶犬打招呼;而教吴镰认字的老师——那是最后一代留守的民间真人教师,颤颤巍巍,从上世纪过来的老人,为了赚点生活费,逐字逐句地教他们读《荀子》,什么“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死伤,不畏众强,恈恈然唯利饮食之见,是狗彘之勇也”,还拿自己比喻,说他们年轻时候凭着一股血气,到处打砸东西,见人就斗,这就是狗的勇敢,他让学生们永远都别学这种勇敢。直到现在老师的话都很难理解。如果不能理解某样东西,那自然也不会习得那样东西了对吧?可在这座岛上待得越久,吴镰就越觉得,他们身上的动物性远比那些发狂的狗更凶恶。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的纪录在不断刷新。仿佛游戏机屏幕右上方一串跳跃的红色数字,年少的人们盯着它们,紧张又充满虚荣。因为战绩落后,吴镰被分派去和后勤部一起干活,把分散在四处的狗尸集中起来,填进挖好的大坑里。他见识过那台速攻型挖掘机工作的情景,巨大的蒜瓣似的铲斗,嗖地钻进土里,再提出来,留下的就是一个大黑洞。他们用狗尸去填那个洞。同样是一场速度的比拼,最终落败的是挖掘机。他们把那个洞填满了,无处可填,尸体开始堆积起来。上头下命令说不许焚烧,因为气体会带走那些放射物质,并传播到大陆去。最妥当的方法是用水泥混凝土浇筑在上面,最好是把铅也加进去,形成一座碑,或丘,或峰,或塔,或墩,怎么说都行。反正它不是什么严肃的工艺,更不需要什么命名。它只是那么一个存在。吴镰亲眼见证它从五米到十五米再到二十五米,最终确定下来,不再长高。站在它面前,人的影子被带有尖锐边缘的灰色影子覆盖,压得死死的,相对于它,人实在是微不足道。而它本身也是微不足道的。从一米七的微不足道到二十五米的微不足道,甚至延伸到整个国度,也不过是方圆几百万平方公里的物体而已。接下来他们还要造出更多这样的建筑。但他们不是为了造出这些建筑而来的。吴镰只能这么劝说自己。命运总非单一,它的多线程织体不可理解。后来的事情印证了这点。岛上的狗越来越少,他们也需要相应地加大搜寻的范围和深度,因此开始向岛上的居民瞄准。指挥部认为,不排除有居民把那些狗隐藏了起来。这里的居民大部分是猴皮商人遗留下来的孤儿,还有一部分是大陆来的逃犯。怎么说都不是国家的好公民。所以士兵们公然提着枪,大摇大摆地闯进居民家里去,翻查一通,再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这些居民吱都不敢吱一声。距离逮捕他们只是缺个罪名,吱一声就可以拉走。某个黄昏,吴镰独自执行任务,独自执行任务的原因是没有人愿意和他一组,当时他已经连续徒步了两个小时,嗓子感觉要冒烟,蒸腾的热气从这片红土地底下直升到半空,带着不可阻挡之力,把他挤成了古老的俄罗斯方块,身上那套军装湿了又干,浸泡得变形了,鞋里也滑溜溜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泥水。吴镰沿着小路穿过丛林,在藤蔓围绕的低地上发现了一个白色的庭院。如同被突然拆开的礼物。可以想象那一刻他有多兴奋。正好可以去要点水喝。他朝着那户人家走去,还没到外缘的篱笆,猛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股气息非比寻常,不同于之前任何演练或巡逻。吴镰立即趴下身子,握紧了手里的枪。他环顾四周,透过篱笆缝,总算发现了自己的敌人,它正伏在门口的木质台阶上,狠狠地盯着他,前爪紧扣,后腿屈起,屁股朝上,整个身体像拉满的弓,毛发齐立,似乎下一秒就要猛扑过来。吴镰可完全被这架势吓坏了。尽管勉强像个合格的军人那样把枪端在胸前,下半身却已经开始乱颤。它只是一条狗而已。可他没见过这种气势的狗。直至此时吴镰才百分百相信参谋长那番话,不是在吹牛逼,这条狗真的能把他弄死,比死还惨。在他的子弹射出之前,它牙齿和爪子上的放射粒子已经把他射穿。吴镰在网上见过那些罹患放射病的旧圣城人的照片,很快他就要变成那样凄惨的照片。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舌头救了他。它自主采取了行动。它通过复杂的运动和变化使他模仿发出狗的叫声。汪汪汪。这叫声太像狗了,以至于吴镰不敢相信出自他的嘴巴,但它的确从他口中发出,传到对面几米远处的那位同类那里,居然真的起了作用。它一下子消除了敌意,低下头来,眯起眼睛。它似乎眼神不太好,嗅觉也不灵。吴镰这才注意到,这是一条上了年纪的狗,少说也有二十岁,它出生的时候,我们国家估计还在载人登月呢。这时,房子的主人从院子另一头走过来,阿芙!阿芙!她呼唤着狗的名字。听到这声音吴镰愣住了,奇异的电流战栗全身,竟然是她!两年来魂牵梦萦的声音,终于让他找到了,一时间竟有点恍惚。竟然在这个天涯海角的岛上。他站起身来,朝她迎过去。她穿着一件淡绿色宽松的衣裙,头发披散着,皮肤有种健康的黝黑。很普通,没有什么惊艳的地方,但也没有离谱得低于期望。他们对视了几秒,她的阿芙从台阶上跳下来绕到她的背后,然后她开口说:还是让你找到了。吴镰说:你认出我了?她说她认得他的声音,就在刚才他扮狗叫的时候。说也好笑,他们通过声音找到了对方,但这也是一种必然。他们先前的联系除了打电话,就是听广播。她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吴镰的广播。他们还是来自同一地方的人。初次见面,比想象中更加亲切。还是那模糊而亲切的口音。她邀请他到屋里,给他煮单丛茶,请他吃岛上一种特殊的果实,唿咕果,咬破外壳和吸食果肉时会分别发出咕、唿的声音。他们聊了三四个小时,聪明地避开旧圣城的话题不谈,谈的主要是家乡。家乡的桥,水牛,生滚粥,元宵会,台风,环形铁道,香味小南国,蝴蝶鱼和世纪轮渡。离开家乡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聊起家乡,吴镰也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可以聊。话题的间隙,她隐约提到自己那些灵验的梦,那些被视为怪胎而委屈痛哭的童年夜晚,但如今她已经失去了这项能力。她的梦不再灵了。听到这里吴镰确实有点吃惊,心里隐隐地遗憾,这时他才能诚实面对自己,她对他的吸引,更多是建立在她的特异能力上,而不是那次因误解而产生的悔恨。他这么努力想找到她,很难说不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些好处。为了掩盖失态,吴镰提议四处转转,她却说自己不会离开这间院子,如果他感兴趣,她倒是可以带他在院子里转。吴镰确实挺好奇。这个宅院,住一个人也不算大,门口的篱笆对着正房,左边两个小厢房,庭院中央的园圃种着树番茄和鼠尾草。走到正厅附近,才发现有一个耳房,门虚掩着,他们停下来,吴镰能强烈感觉到这就是她的目的,果然她推开门走进去,他跟着进屋,里面摆设很简单,正对着门口一张桌子,上面摆着某个人的遗照。他仔细辨认了片刻,才发现这张遗照的主人竟然是他的朋友。他那阔别已久、唯一的朋友。吴镰差点认不出朋友真正的模样。准确说,这是一张朋友少年时期的照片,比他们认识之时还早了二十年。这是怎么回事?他的朋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同乡的女人回答吴镰,朋友一年前已经去世了。她开始讲述,吴镰这才知道,朋友当时在短信里提及的那项紧急任务,就是被投放到这座岛上,变成狗的屠夫,和他一模一样。他现在做的事情只是步朋友的后尘而已。但是这些狗并非军方说的那样,“被核辐射污染的怪物”,它们的牙齿和爪子,甚至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没有所谓的放射性毒素,都是捏造的谎言,女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们这样说为了让这些狗来给这场灾难埋单,这些狗身上所遭受的放射性损伤,不是毒素,而是证据!全是证明他们所犯下的过错的证据。为了保存这些证据,也为了救助这些无辜的生命,她偷偷把它们运送到这座岛上,可还是逃不过侦查和追杀。她认为吴镰应该保护它们,调转枪头;假如他还有一点良知,他的枪头对准的不是这群动物,而应该是残害这群动物的人。像吴镰的朋友那样。当时吴镰的朋友同样在这里找到她,从她口中获知真相,义无反顾加入她这边。他们相爱了。在简陋的小院里举办了只有两人的婚礼,司仪、神父、唱歌班、伴郎伴娘和宾客全由狗狗来担任。他们把狗群藏在院子的地窖内,在外面打伏击,在一次战斗中,朋友干掉了三个前同伴,自己也被子弹打穿后颈,在她的怀里死去。她把朋友埋在院子的园圃里,对,就是她种花的地方。听到这里,吴镰立马冲出去,跑到那几株植物的面前,目瞪口呆地望着花苞中央裸露的花粉,望着他的朋友。那个如此爱好巧克力和波德莱尔的朋友,如今却变成了这样的植物。女人跟着出来,走到吴镰跟前,也默默地看了一会这些娇嫩的花瓣和茎叶,然后开口问他,是否要站在她这一边。吴镰没有理她。过一会,她送吴镰出门,道完别,她突然叫住他,能不能别再用你那字正腔圆的标准语了,她气冲冲地说,我早受够了,你以为这样就能以北方的文化人自居了吗?别再虚伪下去了,那不是属于你的东西。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是谁。吴镰当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回去的路上,回想她说的话,这么多年来他确实在不断磨炼自己的标准语,刻意消除自己的南方口音,到后来,几乎都忘记了自己在磨炼口音这件事,因为他已经把舌头训练得很完美,被整个文化大环境吸纳进去,哪怕是圣城土著也无法挑剔他的口音,但是这个同乡女人,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在她面前,吴镰藏不住任何东西,或者说,这是她对他的超能力,她的超能力只对他有效。回到营地后,吴镰当晚再次失眠,出了一身冷汗。不能再放过她,他想。第二天他早早起身,装好弹药,独自出去,同伴们对此早已不生疑。在他们眼里,吴镰可能比一条狗差不了多少。吴镰本以为凭自己的记忆,在丛林里找到她的住处不是难事,他有点高估自己了。就跟找迷宫出口似的,日上三竿才找到她的白色院子。阿芙依旧趴在台阶上,只是微微伸头向他一瞥,好像早就知道他会回来。那个同乡女人,到现在吴镰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正拖着水壶在园圃边上浇水。看到他以后,她露出了微笑,某种自信的微笑,但很快就转变成恐慌,因为吴镰朝她冲过去,把她按倒在地上,开始扒她的衣服。水壶掉在地上的声响相当刺耳,哐当当左右转了两圈,滚进园圃里藏了起来。吴镰把她的衣服撕成一条一条的,绑住她的手脚,用被胡须包裹了三个月的嘴唇吻她,开始时她还奋力反抗,后来反而变成了迎合,连喘息也逐渐温柔,就这样,吴镰在这些植物的面前狠狠操她,或者她在这些植物面前狠狠操了吴镰。吴镰每操一下,就用一句最粗俗的家乡方言来骂她,她同样以粗俗的方言回应。在她身上,吴镰有种感觉,他爸爸就是这样操他妈妈的,就像他祖父操他祖母一样。渐渐地,通过这个过程,他找回了自己的乡音。完事后,她依偎在吴镰怀里,她手臂和后背的皮肤可真黑,和他的大腿、以及大腿旁边的M7突击步枪放在一起,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她那只阿芙也跑了过来,也依偎在他们面前。吴镰看着这条狗,心里一动,问她,地窖在什么地方,他想去瞧瞧那些狗。她同意了,带着他到正屋去,地窖就在正屋的下方,靠近书柜的墙壁上有个扳手,扳动机关就可以打开地窖门,有一道梯子直通底部。吴镰默默看着她操作这些,跟着她,从梯子下去,下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但根本不用光线来提醒它们的存在,他才走到梯子底端时,这群狗就争先恐后地狂吠起来,得知道,在这么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里,二十几条狗一起嚎叫是什么概念,他的耳膜快被震破了。最聪明的动物也是最愚蠢的动物。也许我们和狗一样,最终的立场都不在自己这里。同乡女人就站在吴镰旁边,对现场可怕的声响毫无所动,冷漠、强硬,双手藏在身后,这位主人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她按开地窖的灯,在铁笼前踱了一圈,然后告诉吴镰,二十八只。本来有五十只,但在地下生活,容易忧郁、生病、衰老,已经损失了近一半。她这样说,像在盘点着他们的家产。吴镰点点头,这个数目的确是他想知道的。不管是在地下还是地上,它们都只是一个数目。二十八只够多了,远超他最初的设想。挪亚方舟上也不过雌雄一对。只要保护好它们,等敌人离开,他们就可以用它们打造一个犬之岛,如同重新创世,重新创造一个狗的王国。这也是这个女人的想法。吴镰甚至能想象到,她怎样向他的朋友描绘过这样的前景,说过同样的话。他的朋友也曾像他现在这样,检阅着黑暗地窖里的铁牢笼里的部队,当时的数目还是四十个,或者四十五个,然后信心满满地拍胸脯向女人保证,一定能保护好这些无辜的灵魂。保护?还是利用?吴镰不知道朋友是否有同样的疑惑。这时,头顶的地板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搅动本来渐渐安静下去的地窖,狗吠和这枪声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上面出事了,吴镰和女人马上冲上梯子。阿芙就在上面。等他们爬上来时,它正在地板上血淋淋地扭动着瘦长的身躯,肚子中了一枪,从脖子穿过,没扭几下就断气了。女人快速走到阿芙跟前,捧住它的后腿,忍不住掉下眼泪。眼泪在她黝黑的脸颊上盘旋,是透亮的。吴镰却提示她不要发出太大动静,敌人还在院子里,说不定就在隔壁,他能嗅到那股在军队里流行的麒麟牌香烟的气味。吴镰捏紧了手里的枪,走出正厅,在耳房门口停下来,紧贴墙壁,调整呼吸。他们就在耳房里面。两个或三个人。他的突击枪的发弹速度赶不上他们的反应速度。这时吴镰想到了一个办法:在花丛里伏击他们。于是他立即退回去,躲进园圃里,树番茄伸出枝条裹住他的每一寸肌肤,除了眼睛露在外面。前同伴从耳房出来时,吴镰马上就认出了他们,他对他们太熟悉了,几个月前他们还曾在训练营里厮混,如果有可能,他希望他们都不要从那座营地里出来,如果再给一次机会,他们会好好训练枪法,但现实里一切都没用了,吴镰躲在暗处,瞄准了其中一个同伴,扣下扳机。他终于发现,枪法最准的时候就是真正起杀意的时候。那位同伴应声倒地,前胸穿了一个纺锤大的口子。另外一位转过身来向吴镰还击。吴镰早先一步从树丛里滚出,子弹从头顶簌簌擦过,接着在地上射出两枪,把另外那位也打倒了。他们肯定不敢相信是他。当吴镰走近他们,最初倒地的那个还没断气,眼睛瞪大,想不明白。吴镰知道,其实他也想不明白。吴镰把他们都埋在园圃里,其实他不想把他们埋在那里,那里最好是只属于他的朋友,但他此时手酸脚软,拖不动这两具肥胖的身躯到外边去。同乡的女人也过来帮忙挖土。她好像还没有从失去阿芙的悲痛中缓过来。埋完敌人,他们接着把阿芙也埋了,她跪在地上,吴镰第一次从她身上看到楚楚可怜的样子。可他们没有时间留给哀悼,因为更大的危机马上到来,军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哪怕是几个小卒的失踪。军方自认为早就掌控了这块岛屿,不会容许某个地方冒出一根奇怪的刺。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过来侦查。同乡女人告诉吴镰说,地窖就是最好的避难所,足够隐蔽和坚固,上次他朋友出事以后,她就在里面躲了大半年才出来,和她的狗狗们在一起,粮食足够它们挥霍,地窖里有十几缸压缩面包,都是当初岛上的工人大撤退时,她从他们手上买下来的。吴镰同意进入地窖,但是不仅仅是避难,地窖更应该是他们的基地,他们可以以此来引诱、骚扰、伏击敌人。打游击战。伟大领袖的天才战略。吴镰甚至制定了一套详细的作战计划,刻写在地窖的墙壁和地砖上,写得满地都是,而他和女人则每天练习这套计划,每晚也练习,在床上。只要坚持去做,两个人也能对抗一支军队。吴镰是这么想的,很有自信。只是没料到,他的计划落了个空。在地窖里等了半个月,也没见有人过来,这里,以及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好像已经被人遗忘。偶尔吴镰从地窖里出来,在院子周围活动,摘椰果,打探消息,但也不敢走太远。又过了半年,他们岛上的网络通信突然恢复了正常,吴镰和女人这才得知,早在半年前,岛上的军队就撤退了。大撤退。跟所有光临这座岛的外来客一样。工人大撤退,商人大撤退,军人大撤退。都逃脱不了撤退的命运。撤退的原因是国内另一座城市发生了核泄漏,和旧圣城同样的命运。军人需要去救助那座城市。吴镰对那座北部的城市不了解,也无感情,不过还是应该感谢它为他们解围,甚至说,为了帮他们解围而牺牲了自己。吴镰知道这种想法很离谱,但这种好运真的是奇迹,他和女人一直在说,应该把那座城市的名字记下来,刻在石碑上,系在脖子上,每天念叨十遍,尽管那个名字用他们方言读起来很拗口,像在打饱嗝。危机解除后,他们把地窖里的狗都放出来,给它们自由,它们在不自由的状况下处得太久,倒像是他们才是剥夺它们自由的人。这二十几头狗花了段时间才重新适应蓝天白云。但和它们被囚禁的时间相比,其实也没多久。它们很快就学会在草地里追逐,在泥潭里打滚,在水里游泳,在石头底下交媾。平时吴镰在岛上散步,走过那些遗留下来的巨大的水泥建筑时,还能看到它们在底下交媾。它们的姿势很新颖,至少他从未见过。吴镰把这些新姿势记下来,回去和女人演练,并且鼓动她到户外去,和这些狗狗一起练习。他们很快就忘了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悲剧。随着旺盛的繁殖期到来,这座岛确实按照他们的设想在发展,变成了真正的犬之岛,一个全新的王国。到处是狗。到处是狗的脚印、体毛和粪便。人类却只有他们两个。吴镰和女人试过无数的姿势,却始终不能令她怀孕。除了不能生孩子,他们都很健康。问题可能在吴镰身上,可能在女人身上,也可能他们同时都有。最终他们放弃了,女人安慰吴镰说,岛上的狗狗全是他们的孩子。他很认同,但同时也觉得他们的孩子太多了。多得让他们有些嫉妒。于是每年春天吴镰都会带着枪到野外去,扣响扳机,根本不用瞄准,因为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他很少会失手。每年春天大概杀两千条狗,然后封枪,来年再来。其实扣扳机也是很累人的活儿,吴镰感到累时,就把枪递给女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除了做过奇怪的梦,还有枪法神准。她把枪端起来时,没有一个孩子能逃得过她的爱。

死里逃生
每一天醒来宇宙都如同最后一次凝视着你。/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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