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施塔特的神舍[阿施塔特是古闪米特人神话中主管生育和爱情的女神]

死亡草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那么,彭德博士,您打算给我们讲点什么呢?”

老牧师温和地笑了笑。

“我的一生都是在僻静的小地方度过的,”他说道,“我这辈子几乎没遇上过什么大事。不过,我年轻的时候,倒是经历了一起离奇的惨剧。”

“啊!”乔伊斯·雷蒙皮埃尔以一种鼓励的口吻说道。

“我从没忘记过这件事,”牧师继续说道,“它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时至今日,只要稍作回忆,我就又能感受到看见一个人被无形的力量刺死时那种敬畏而恐惧的感觉。”

“你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彭德。”亨利爵士抱怨道。

“它的确令我毛骨悚然,就像你说的那样。”对方答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嘲笑过那些动不动就用‘气氛’一词的人了。气氛这种东西是存在的。有些地方就是渗透着或善或恶的力量,能被感知。”

“拉切斯家的那幢房子就是一处不祥之所。”马普尔小姐说道,“老史密瑟斯一贫如洗,不得不从那儿搬离;之后,卡斯莱克一家住了进去。约翰尼·卡斯莱克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而卡斯莱克太太则因为健康原因不得不到法国南部疗养。现在博登一家接手了这幢房子,可我听说可怜的博登先生刚搬进去就要动手术。”

“我觉得这类事被渲染了太多的迷信色彩。”帕特里克说道,“这些无聊的传言在不经意间四处传播,给业主带来不少损失。”

“我就知道一两个作风相当强硬的‘鬼魂’。”亨利爵士边说边轻轻一笑。

“我想,”雷蒙德说道,“我们应该让彭德博士把他的故事讲完。”

乔伊斯站起身把两盏灯都关掉,只剩下壁炉里的那簇摇曳不定的火光照亮着房间。

“气氛。”她说道,“好了,现在我们可以继续了。”

彭德博士向她微微一笑,把身子靠回椅背上,取下他的夹鼻眼镜,用一种轻柔的语气追忆道: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有人知道达特穆尔高原。我讲的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达特穆尔的边缘。那儿有一处风景宜人的地产,尽管它在市场上若干年都没能卖出去。那个地方冬天或许有点阴冷,但景色却很壮丽,它本身还有一些新奇的原生态的特色。一个叫理查德·海登的爵士买下了这处地产。我在大学期间结识了他,虽然我们已经有好些年没见面了,但我们之间的友情还在。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前往拜访‘寂静的树林’,那是他给那个地方取的名字。

“那是一次小小的家庭聚会。除了理查德·海登爵士,还有他的堂弟埃利奥特·海登;曼纳林夫人和她那面色苍白、相貌平平的女儿维奥莱特;酷爱骑射、饱经日晒风吹的罗杰斯上尉和他的太太,他们的全部生活就是马匹和打猎;还有一位年轻的西蒙兹医生和黛安娜·阿什利小姐。后者我倒是有所耳闻。她的照片频频出现在报纸的社会专栏上,是社交季大名鼎鼎的美人。她的容貌的确引人注目。高挑的身材,乌黑的头发,奶油色的皮肤光滑如丝,迷离的黑色双眸稍向两侧斜飞,使她的外貌平添了一丝神秘的东方色彩。她还有一副好嗓子,音色深沉,悦耳如铃。

“我立刻就看出我的朋友理查德·海登完全被黛安娜迷住了,不仅如此,我猜这个聚会就是为了她才组织的。至于她本人的想法,我不得而知。她行事全凭自己的喜好,反复无常。今天只跟理查德说话,旁若无人;另一天又转而青睐他的堂弟埃利奥特,好像理查德不存在;接着她又会把最迷人的微笑献给那位安静腼腆的西蒙兹医生。

“我到的第二天早上,主人带领我们四处参观了一番。房子本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是一座用德文郡出产的花岗岩建造的牢固可靠的房子。自建成以来,经受住了时间和风雨的考验,毫无浪漫色彩,却很舒适。透过窗户望出去,达特穆尔高原的景色尽收眼底。眼前是广阔而连绵不断的山岗,山顶裸露着成片的风雨侵蚀过的岩石。

“在离我们最近的山顶附近的斜坡上,有成片的、环形的断垣残壁,属于石器时代晚期的遗迹。另一座山丘上新近发掘出了一座古墓,里面发现了许多埋藏的青铜器。作为一位古物爱好者,海登跟我们谈起这些时兴致勃勃、眉飞色舞。他说这块不寻常的地方有着特别丰富的古代遗迹。

“新石器时代的住民,德鲁伊德人,罗马人甚至早期腓尼基人的遗迹也能在这里找到。

“‘然而,最有趣的还是这块地方’,他说道,‘你们都知道,我叫它寂静的树林。不难看出这个名字的来历。’

“他边说边用手指着。这个地区相当荒凉,放眼望去满是岩石、石南和欧洲蕨,但离这座房子一百码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树林。

“‘那是一处远古时代的遗迹。’海登说道,‘那些树曾经枯死,又被重新栽种过,但总体上还是保持了原貌,也许是在腓尼基人居住于此的时候。跟我来看看吧。’

“我们都跟着他过去了。当我们走进小树林的时候,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向我袭来。我想是因为那非同寻常的死寂。那里给人一种荒凉和恐怖的感觉,都没有鸟儿在那里筑巢。我发现海登正看着我,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对这个地方有什么感觉啊,彭德?’他问道,‘反感吗?还是觉得不自在?’

“‘我不喜欢这儿。’我轻轻说道。

“‘你有权这么想。这个地方是你们远古时代的宗教敌人之一的一个据点。这是阿施塔特的树林啊。’

“‘阿施塔特?’

“‘阿施塔特、或者伊施塔[伊施塔是古巴比伦和亚述神话中掌管爱情、生育及战争的女神]、艾施特略[艾施特略是古代腓尼基神话中主管爱情与生殖的女神],或者随你叫她什么名字吧。我喜欢腓尼基人的叫法,阿施塔特。我相信在这哈德良长城[原文“theWall”指的是所谓的“哈德良长城”,即罗马占领不列颠期间为防御苏格兰人的入侵在英格兰北部修建的防御工事。]以北的地区肯定有人知道阿施塔特树林的故事。虽然没什么凭据,不过我愿意相信这儿正是阿施塔特树林的所在地。就是在这里,在这片茂密的树木所环绕的地方,曾经举行过那些神圣的仪式。’

“‘神圣的仪式?’黛安娜·阿什利带着一种恍惚而迷幻的眼神喃喃自语道,‘是些什么样的仪式呢?我真想知道。’

“‘根据各种传闻,不是些什么体面的场景,’罗杰斯上尉发出一阵空洞的大笑,说道,‘我猜就是些有伤风化的勾当。’

“海登压根儿没理会他。

“‘树林的中央应该有一座神殿’,他说道,‘虽然不能弄成神殿的样子,不过我还是多少满足了一下自己的小小幻想。’

“此时我们已经来到了林中的一小块空地。空地的中央有一座石头建成的、凉亭一样的东西。黛安娜·阿什利以询问的目光望着海登。

“‘我把那叫做神舍,’他说道,‘那就是阿施塔特的神舍。’

“他带着我们走上前去。里面一根粗犷的乌木柱子上有一幅小巧的图案,描绘的是一个头顶月牙形尖角的女人坐在一头狮子身上。

“‘腓尼基人传说中的阿施塔特,’海登说道,‘月亮女神。’

“‘月亮女神!’黛安娜叫道,‘啊,让我们今晚来一场野外狂欢吧!化装晚会。我们到时候乘着月光来这里,举行阿施塔特的典礼。’“我猛地动了一下,埃利奥特·海登——里查德·海登的堂弟立刻向我转过身来。

“‘您不喜欢这些是吧,牧师?’

“‘是的,’我认真地说道,‘我不喜欢。’

“他好奇地看着我说道:‘这真是蠢到家了。狄克怎么可能知道这里真的是个神圣的树林呢。不过是他的想象罢了,他就喜欢按照自己的想法弄些小把戏。再说了,如果曾经……’

“‘曾经什么?’”

“‘呃……’他尴尬地笑了笑,‘您,作为一位牧师,总不至于相信那种事吧?’

“‘我不知道作为一名牧师是不是不该相信。’

“‘但那种事早就销声匿迹了。’

“‘我可不太确定,’我沉思着说道,‘我只知道一点——我不属于那种对周围气氛很敏感的人,但从我走进这片树林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种奇怪的压抑感,觉得被一种邪恶而恐怖的气息笼罩着。’

“他心神不定地扭头望了出去。

“‘是的,’他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是有点……有点古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认为都是我们的想象让我们产生了那种感觉。你说呢,西蒙兹?’

“沉默片刻之后,那位医生才轻轻说道:‘我不喜欢这儿。我说不出为什么。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不喜欢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维奥莱特·曼纳林来到了我跟前。

“‘我恨这个地方,’她叫道,‘我恨这个地方。我们离开这儿吧!’“我们开始往回走,其他人也跟在我们身后,只有黛安娜·阿什利迟迟未动。我扭过头去,看见她站在神舍前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图案。

“那天风和日丽,天气格外炎热,大家欣然接受了黛安娜·阿什利晚上开化装晚会的建议。于是,随着笑声和窃窃私语声,热火朝天的准备工作在暗中进行着。当我们都为晚会装扮好了以后,自然又是一番喧闹。罗杰斯先生和太太装扮的是新石器时代的原住民,难怪几块炉前地毯忽然不见了。里查德·海登自称为一位腓尼基时代的水手,他的堂弟装扮成了一个强盗头子。西蒙兹大夫装扮成了一个厨师。曼纳林夫人扮成了一位护士,而她的女儿则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切尔克斯女奴。我自己扮成了一个修道士,在那样的天气里可是够热的。黛安娜·阿什利最后一个下楼,令大家大失所望的是,她只穿了一套常见的那种带面具的化装舞会外衣。

“‘我扮的是,’她欢快地说道,‘一个神秘角色。现在,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开饭吧!’

“晚饭过后,我们都到了外面。那是一个迷人的夜晚,微风徐徐,月亮刚刚升到空中,温暖又明亮。

“我们漫无目的地边走边聊,时间过得飞快。直到一小时之后,我们才注意到黛安娜·阿什利没和我们在一起。”

“‘天哪,她该不会上床睡觉了吧!’里查德·海登说。

“维奥莱特·曼纳林摇了摇头。‘噢,不是。’她说道,‘一刻钟之前,我看见她往那个方向去了。’她边说边指了指月光下那片黑暗而幽深的密林。

“‘我想知道她到那儿去干什么,’理查德·海登说道,‘肯定是个恶作剧,我敢打赌。咱们去看看吧。’

“我们所有人都一同前往,对阿什利小姐究竟去干什么多少有点好奇。然而,就我个人而言,却不太愿意走进那片暗藏危机的黑暗密林。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拉着我,极力阻止我进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信,那个地方一定有某种邪恶的属性。我想其他人应该也和我有同感,只是他们不愿意承认罢了。林中的树木稠密得连月光都透不进来,我们四周充满了似有似无的声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叹息。大家害怕极了,出于本能紧紧靠在一起。

“突然间,我们来到了那片林中空地,并且立刻惊呆了。在那神舍的门槛上,站着一个发出微光的身影,她全身都紧紧裹着半透明的薄纱,盘起的乌发上插着两只新月形的尖角。

“‘天啊!’里查德·海登叫道,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维奥莱特·曼纳林的声音更加尖厉。‘天啊,那是黛安娜啊,’她惊呼道,‘她干了些什么呀?她看起来不太对劲!’

“门前的那个身影高高举起了双手。她向前走了一步,用一种甜美的嗓音吟诵道:‘我是阿施塔特的女祭司。’她以催眠般的声音低声念诵道,‘当心,别靠近我,因为我手中握着死亡。’

“‘别这样,亲爱的。’曼纳林夫人抗议道,‘你把我们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真是的。’

“海登突然径直地向她走了过去。

“‘上帝啊,黛安娜!’他叫道,‘你太棒了!’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月光,现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了。正如维奥莱特说的,她看上去的确不太对劲。她脸上那种东方式的神秘色彩更加浓郁了,眯成缝的双眼中透出一道凶光,嘴角上挂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怪异的微笑。

“‘当心!’她警告道,‘别靠近女神。如果有人胆敢碰我一下,他必死无疑。’

“‘你真是太棒了,黛安娜。’海登叫道,‘不过到此为止吧。我不太想说……不过我不太喜欢这样。’

“他穿过草地继续向她走去,而她突然放下一只手指着他。

“‘站住!’她喊道,‘再走近一步,我就要用阿施塔特的魔法惩罚你!’

“理查德·海登笑了起来,并且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摇晃了一下,接着像是被绊倒似的,一头栽了下去。

“他再也没有站起来,就这么躺在了他倒下去的地方。

“突然,黛安娜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这怪异而可怕的声音打破了林中的寂静。

“埃利奥特骂了一句,冲上前去。

“‘我受不了了!’他喊道,‘起来,迪克!起来呀!老兄!’

“然而,理查德·海登还是趴在倒下去的地方。埃利奥特来到他的身边,在他身旁跪下了身子,轻轻地把他翻了过来。他俯身凝视着他的脸。

“接着,埃利奥特猛地站了起来,身子有些摇晃。

“‘大夫,’他喊道,‘大夫,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过来。我……我想他死了。’

“西蒙兹跑了过去,而埃利奥特拖着沉重的步子又回到了我们这边。他低着头,用一种我不太理解的神情看着他的手。

“这时,黛安娜发出了一声尖叫。

“‘我杀了他!’她喊道,‘哦,上帝啊!我不是存心的,可我却杀了他。’

“接着她昏死了过去,身子扭成一团倒在草地上。

“罗杰斯太太尖叫了起来。

“‘噢,我们快离开这鬼地方吧!’她嚎啕地说道,‘这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太可怕了!’

“埃利奥特抓住了我的肩膀。

“‘这不可能,兄弟!’他喃喃道,‘我跟你说,这不可能!一个人是不可能被那样杀死的。那……那不合常理。’

“我努力劝慰他。

“‘一定有某种解释的,’我说道,‘你堂兄一定有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脏方面的毛病。受到惊吓,因此情绪激动——’

“但他打断了我。

“‘你不明白,’他说着,把手举了起来给我看,我看见他的手上有块红色的污迹。

“‘迪克不是死于惊吓,他是被刺死的,心脏被刺穿了,但身上却没有任何凶器 。’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时,西蒙兹检查完尸体之后站起了身,向我们走来。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我们全都疯了吗?’他说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看来真是如此了。’”我说道。

他点了点头。

“‘从伤口来看,凶器是一把长而薄的匕首,但尸体上却没有匕首。’

“我们都面面相觑。

“‘可它肯定在那儿,’埃利奥特·海登叫道,‘肯定是从他身上掉了下来,就在草地上的什么地方。我们找找看。’

“我们徒劳地在地上四处查看。维奥莱特·曼纳林突然说道:

“‘黛安娜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像是一把匕首。我看见了。当她威胁他的时候,我看见那东西在闪着光。’

“埃利奥特·海登摇了摇头。

“‘他离她最少也有三码远。’他反驳道。

“曼纳林夫人向倒在地上的黛安娜俯下身去。

“‘她手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宣布道,‘我在地上也找不到什么东西。你肯定看到过那匕首吗,维奥莱特?我可什么也没看到。’

“西蒙兹来到了黛安娜身边。

“‘我们必须把她弄到屋里去,’他说道,‘罗杰斯,你来帮帮我好吗?’

“我们把人事不省的黛安娜抬回了房子,然后我们又回去搬理查德爵士的尸体。”

彭德博士有点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看了看四周。

“如今大家更懂常识,”他说道,“这多亏了侦探小说的普及。连街上的孩童都知道尸体应该放在原来的地方。但那时候我们不懂这些,所以我们把尸体搬回了他那幢方方正正的花岗岩房子里的卧室里,再派男管家骑车去找警察——有十二英里路程。

“这时,埃利奥特把我拉到了一边。

“‘听着,’他说道,‘我要回到林子里去。一定能找到凶器。’

“‘如果真有凶器的话。’我充满疑虑地说道。

“他抓住我的双臂用力摇了摇。‘你满脑子都是那些迷信的东西。你认为他的死是超自然力量造成的。好吧,我这就回到林子里去看看是不是那样。’

“我说不出为什么特别反对他这样做。我使尽浑身解数劝他不要去,但毫无作用。一想到那片密不透风的林子,我就特别反感。而且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还有灾祸要发生。可埃利奥特却固执到了极点。我想,其实他自己也被吓坏了,只是不肯承认罢了。他全副武装地出发了,决心一定要把谜团翻个底朝天。

“那是一个可怕的夜晚,我们谁也睡不着,也毫无睡意。警察来了,很明显对我们所说的一切完全不信。他们坚持要询问阿什利小姐,但是遭到了西蒙兹大夫的强烈反对。阿什利小姐已经从之前的昏迷或是催眠状态中苏醒了过来,他建议她好好睡一觉。因此明早以前,谁也不能打扰她。

“直到早上七点才有人想起埃利奥特·海登,西蒙兹突然问他去哪儿了。我告诉了他埃利奥特的去向,西蒙兹阴沉的脸变得更加阴沉了。‘真希望他没那么做。那……那太莽撞了。’他说道。

“‘你不会认为他会发生什么意外吧?’

“‘希望不会。我觉得……彭德,你和我最好去看看。’

“我知道他是对的,但我仍然鼓足了勇气才接受了这个差事。我们一起出发,又一次进入那片充满厄运的林子。我们喊了他两次,但没有回应。几分钟之后,我们来到了那块空地,晨光中,它看起来更加苍茫而诡秘。西蒙兹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而我则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叫。昨晚,在月光下,我们曾经目睹了一个人的尸体面朝下倒在了草地上。现在,在晨光中,同一情景又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埃利奥特·海登正好倒在他堂兄倒下去的地方。

“‘上帝啊!’西蒙兹说,‘他也被害了 !’

“我们一起跑过了草地。埃利奥特·海登昏迷不醒,但还有微弱的呼吸。这次的原因一目了然。一把长而薄的青铜制成的凶器仍然留在伤口上。

“‘匕首刺穿了他的肩膀,而不是心脏。太走运了。’大夫说道,‘以我的灵魂起誓,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管怎么说,他没死,他能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埃利奥持·海登没能做到。他的叙述极其含糊。他曾经徒劳地四处搜寻那把匕首,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在神舍附近站了一会儿。就在那时,他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觉得密林中有人在盯着他。他竭力想摆脱这种感觉,却怎么也甩不掉。他描述说有一股诡异的冷风向他袭来,但是风不是从树林中,而是从那间神舍里面吹出来的。他转过身,向里面窥视。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女神图案,而且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那个图案好像变得越来越大。接着他突然觉得脑袋像是遭受了重重一击就倒了下去,在他倒下的时候,他感到左肩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经鉴定,那把匕首是从山上那古墓里发掘出来的,理查德·海登买下了它。至于他把它放在哪儿,是在房子里,还是在那座神舍里,就没人知道了。

“警方认为,他们通常也都这么认为,是阿什利小姐蓄谋刺杀了理查德·海登,但我们一致目击证明当时她始终未曾接近他三码以内,因此他们无法指控她。整个事件就这么不了了之,成了一个谜。”

一阵沉默。

“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乔伊斯·雷蒙皮埃尔最后说道,“整件事是那样可怕,那样不可思议。您自己没有什么解答吗,彭德博士?”

老先生点了点头。“有的,”他说道,“我有一种解答——算是一种解答吧,相当奇怪。但对我来讲,仍然有一些未能解释的地方。”

“我参加过降神会,”乔伊斯说道,”随你们怎么讲吧,的确会发生一些很奇怪的事。我想这些怪事都可以用催眠加以解释。那个姑娘真的进入了阿施塔特的女祭司的状态,我觉得不管怎么说,就是她刺杀了那个人。也许她把曼纳林小姐看到她手里拿的那把匕首投掷过去了。”

“或者也许是根长矛。”雷蒙德·韦斯特说道,“毕竟,月光不是太明亮。也许她手里拿了根长矛,在一定距离处刺死了他,然后我想就是群体性催眠的作用了。我是说,你们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被超自然的力量击倒的,然后就会觉得自己看到的也正是如此。”

“我在表演厅里见过许多不错的玩刀和匕首的把戏。”亨利爵士说道,“我想可能有人躲在树林里面,从那里他能很准确地把刀或匕首掷出去,当然了,他一定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我承认这是有些牵强,但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大家还记得吧,另一个受害者明确说觉得有人在树林里盯着他。至于曼纳林小姐说阿什利小姐手中有一把匕首,而其他人却说没有,我对此丝毫不觉得奇怪。如果你们有过我的职业经历,就会知道五个人对同一件事的描述有时差异会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帕特里克先生干咳了几声。

“在所有这些推测中,我们好像都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他说道,“那就是凶器。阿什利小姐站在一片空地的中央,几乎不可能处理掉一根长矛;如果是一个隐藏的凶手掷出了匕首,那么当尸体被翻过来的时候,匕首应该还在伤口上。我认为,我们必须抛弃那些牵强的推测,回到纯粹的事实上来。”

“那么,纯粹的事实引导我们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好吧,有一点是清楚无误的。他被击倒时没有人在他的身旁,因此唯一能刺杀他的人只有他自己。实际上,这是自杀。”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自杀呢?”雷蒙德·韦斯特深表怀疑地问道。

律师又干咳了几声。“啊,那又是一个理论上的问题了。”他说道,“不过现在我对这些理论层面的问题并不关心。抛开所谓的超自然力量,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些。对我来讲,这是这个事件的唯一解释。他刺杀了自己,在他倒下的同时,他的胳膊甩了出去,把匕首从伤口上拔了出来并远远地甩到树林深处去了。我认为,尽管有点不可思议,这可能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我不敢说我有把握,”马普尔小姐说道,“这一点确实让我感到困惑。但奇怪的事的确会发生的。去年在夏普莱太太的花园聚会上,那位组织钟面高尔夫[原文为clockgolf,是一种十九世纪中期兴起的基于高尔夫运动的游戏,十二个数字号码牌均匀排列成圆周而酷似钟面,参加者依次推球给下一人直至完成一周后进入球洞]的人被一个号码牌给绊倒了。之后不省人事,足足有五分钟都没醒过来。”

“没错,亲爱的姨妈。”雷蒙德轻声说道,“但是他没被刺死吧,不是吗?”

“当然没有了,亲爱的,”马普尔小姐说道,“那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很显然,可怜的理查德爵士只能是被一种方法刺死的,要是我能知道他一开始是被什么绊倒的就好了。当然,也许是树根吧。他眼睛一直盯着阿什利小姐,月光下,一不留神就会被什么东西绊倒。”

“您说理查德爵士只能是被一种方法刺死的,马普尔小姐?”牧师带着满脸的好奇问道。

“真是件不幸的事,我甚至不愿去想它。他惯用右手,是吗?我的意思是,要刺伤自己的左肩,他肯定惯用右手。我一直为杰克·贝尼斯在战争中的表现感到遗憾。你们还记得吧,经历了阿拉斯的激战之后,他朝自己的脚开枪。我去医院探望他的时候,他向我道出了这件事,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我希望那个可怜的家伙,埃利奥特·海登,没从他的罪恶勾当中获得太多的好处。”

“埃利奥特·海登!”雷蒙德叫道,“您认为是他干的?”

“我看不出还会有其他人能做得到。”马普尔小姐略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道,“我是说,如果我们遵循帕特里克先生的英明教导,只关注事实、抛开那些不太体面的异教神带来的神秘气氛的话。他是第一个来到他身边的人,是他给爵士翻的身,当然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背对着大家,他装扮成一个强盗头子,腰带上肯定佩有某种武器。我还记得年轻的时候与一位装扮成强盗头子的人跳舞时的情景。他佩戴着五种刀和匕首之类的东西,简直难以形容做他的舞伴有多尴尬和难受。”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彭德博士身上。

“我知道了真相。”他说道,“在那场悲剧发生五年以后。埃利奥特·海登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明了真相。在信中他说他认为我一直在怀疑他。他说都是一时起意。他太爱黛安娜·阿什利了,但他只是一位苦苦挣扎的小律师。如果理查德死了,他就可以继承堂兄的封号和财产,前景将会完全改观。他在他堂兄身边跪下去的时候,匕首从腰带上跳了出来,他想都没想就把匕首刺进了他堂兄的胸膛,然后又插回到腰间。他后来又刺伤了自己以消除别人对他的怀疑。他在动身去南极探险的前夜给我写了这封信,按他的说法,以防他可能回不来。不过我不认为他打算活着回来,而且正如马普尔小姐说的那样,他确实没从他的罪行中得到什么好处。‘五年来,’他写道,‘我一直生活在地狱中。我希望,至少我能光荣地死去以赎清我的罪孽。’”

片刻寂静之后。

“他的确死得很光荣。”亨利爵士说道,“您在故事里换了个名字,彭德博士,但我想我知道您说的是谁。”

“我说过,”老牧师接着说,“我不认为这就解释了一切。我依然认为那密林中有某种邪恶的气氛,正是那种邪恶的气息驱使埃利奥特·海登做出了杀人的举动。直到今天,一想起阿施塔特的神舍,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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