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圣彼得的拇指印

死亡草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现在,简姨妈,轮到您了。”雷蒙德·韦斯特说道。

“是的,简姨妈,我们都等您给我们讲点儿真正来劲的东西。”乔伊斯·雷蒙皮埃尔附和道。

“好啦,你们这是在取笑我呢,亲爱的朋友们。”马普尔小姐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们之所以会那么想,是因为我这辈子一直生活在这种偏僻的角落里,不太可能会有什么有趣的经历。”

“上帝保佑,我曾经以为乡村生活都是宁静而祥和的。”雷蒙德激动地说道,“但您向我们揭示出了那些乡村生活中可怕的一面,彻底颠覆了我的看法!跟圣玛丽·米德村比起来,大都会反而显得宁静而祥和了。”

“哦,亲爱的,”马普尔小姐说道,“其实无论在哪儿,人性都是相同的。不过当然了,生活在乡村能更近距离地观察人性。”

“您确实与众不同,简姨妈,”乔伊斯激动地喊道,“我想您不介意我叫您简姨妈吧?”她又补充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这么叫您。”

“是吗,亲爱的?”马普尔小姐说道。

她抬起头来以探询的目光盯着乔伊斯看了片刻,红晕立刻飞上了那姑娘的双颊。雷蒙德·韦斯特有些坐不住了,很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马普尔小姐看着他俩,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随后又埋头在她手中的编织物上。

“当然,我一直过的是一种平淡无奇的生活,但我也曾经解决过一些偶然出现的小问题。有些问题相当奇妙,不过不太适合讲给你们听,因为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们不会感兴趣的。比如:谁把琼斯太太的网兜的网眼割破了?为什么西蒙斯太太的新皮大衣只穿过一次等。这些对于研究人性的人来说都是相当有趣的。不过,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你们可能会感兴趣的事是关于我那可怜的侄女梅布尔的丈夫的。

“那是大约十年或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值得高兴的是,这件事已经过去并且彻底了结了,大家也都已经把它忘掉了。我一直认为,人类的记忆有时是非常短暂的,这其实是件好事。”

马普尔小姐停了下来,自顾自地嘟哝道:

“我得数数这一排。这里的减针有点麻烦。一针,两针,三针,四针,五针,然后是三针反针……这下对了。嗯,我说到哪儿了?噢,对了,关于可怜的梅布尔。

“梅布尔是我的侄女。一个好女孩,真正的好女孩,但就是有点傻气。只要她心烦了,她做事就会很夸张、很极端,还会不过脑子乱讲一气。她二十二岁时嫁给了登曼先生,恐怕那不是一桩美满的婚姻。我曾强烈希望这桩婚事不要成,因为登曼先生脾气非常暴躁,不会有耐心忍受梅布尔的那些小毛病……此外我还了解到登曼家有精神病史。但是,那时的女孩与现在的女孩一样倔强,将来的女孩们看起来也不会逊色。梅布尔还是嫁给了他。

“婚后,我很少见到她。她来和我一起住过一两次,他们也数次邀请我到他们那儿去小住,但实际上我不喜欢住在别人家里,就总是找借口推辞了。当登曼先生突然去世的时候,他们结婚已经十年了。他们没有孩子。他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梅布尔。我当然写了封信去慰问她,告诉她如果她需要我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去陪她;可她给我回了一封很理智的信,我感觉她并没有特别悲伤。倒也不奇怪,因为我知道他们合不来已经有段时间了。直到三个月以后,梅布尔给我写了一封歇斯底里的信,求我到她那儿去,还说情况正变得越来越糟,她再也忍受不了了。

“于是,”马普尔小姐继续说道,“我给克拉拉留下了膳宿费,把家里的盘子和查尔斯国王年间[指公元768年—814年,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当政时期。]的酒杯等值钱的东西送到银行去保管,然后就立即动身了。到那儿之后,我发现梅布尔非常紧张。那座房子叫‘香桃谷’,是一座很大的宅院,装修得很舒适。家里有一个厨师,一个客厅女佣,还有一个护士负责照顾梅布尔丈夫的父亲老登曼先生,他就像俗话说的‘脑子有点问题’。他通常很安静,举止得体,但有时又会变得非常古怪。我前面说过,他们家族有精神病史。

“看到梅布尔的变化,我着实吃了一惊。她极度紧张,浑身都在发抖,我费尽全力也没能让她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就像大家在这种情况通常会做的那样,我间接了解到了一些情况。我问起她的一些朋友,就是她在给我的信里经常提到的那些,例如加拉赫夫妇。让我吃惊的是,她说她现在几乎见不到他们了。我问及她的其他朋友也是如此。我告诉她把自己封闭起来,让自己沉浸在痛苦中有多傻,而疏远朋友们就更傻了。这时,她一下子说出了实情。

“‘不是我要这么做的,是他们躲开了我。现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会跟我说话。我沿着大街走的时候,他们都绕道避开我,以免跟我打招呼。就好像我是一个麻风病人似的。这简直糟透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要把房子卖掉,远远地跑到国外去。可是为什么我要被这样逐出家门?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

“我没法形容我当时有多么心绪不宁。我正在替海老太太织一条羊毛围巾,我都没察觉我心神不定地掉了两针,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

“‘亲爱的梅布尔,’我说道,‘你让我感到震惊。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梅布尔从小在语言表达上就有困难。我竭尽全力让她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可她却只是含混不清地向我控诉那些恶毒的传言,那些整天除了蜚短流长就无事可干的闲人,还有那些四处一本正经误导别人的人。

“‘这一点我很清楚了,’我说道,‘很明显关于你有不少传言。可是那些传言的内容你肯定是知道的。你得告诉我。’

“‘那太恶毒了。’梅布尔呻吟道。

“‘当然很恶毒,’我立刻说道,‘无论你跟我讲人心有多么险恶,我都不会感到惊讶的。好了,梅布尔,现在你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那些人都说了些什么吗?’

“终于,所有的事都被倒了出来。

“看起来,杰弗里·登曼的死太突然、太意外了,谣言就是因此而起的。实际上,总而言之,人们在说她毒死了她的丈夫。

“如我所料,没有什么比谣言更残酷,也没有什么比谣言更难对付的了。人家在背后议论你,你没法反驳,也没法否认,这样下去,谣言就会越来越盛,没有人能够阻止。但有一点我很肯定:梅布尔根本不可能会毒害任何人。难道仅仅因为她可能做了点蠢事,她的人生就要被毁灭、被迫背井离乡吗?”

“‘无风不起浪,’我说道,‘梅布尔,现在告诉我,是什么让人们开始说这种闲话的。肯定有什么事,他们才会这么瞎想。’

“梅布尔完全语无伦次,一再声称没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当然,除了杰弗里死得很突然。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都是好好的,夜里却突然病得很厉害。大夫被请来了,可大夫来了没几分钟他就死了。死因推断是误食了有毒的蘑菇。

“‘好吧,’我说道,‘突如其来的死亡的确可能引起议论,但要是没有一些别的情况倒也未必。你和杰弗里有过争吵之类的情况吗?’“她承认在事发那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她和杰弗里吵了一架。

“‘我想,仆人们都听见了,对吧?’我问道。

“他们当时都不在房间里。

“‘噢,亲爱的,’我说道,‘可他们可能就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呢。’“我太了解梅布尔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多有穿透力了。还有杰弗里·登曼,发起火来嗓门也是无比大。

“‘你们吵了些什么呢?’我问道。

“‘唉,都是些小事。每次都是这样。一点点小事就能让我们吵起来,然后杰弗里就会变得忍无可忍,说些让人生气的话,而我就会告诉他我是怎么看他的。’

“‘你们吵过很多次吗?’我问道。

“‘可那不是我的错……’

“‘我亲爱的孩子,’我说道,‘谁的错已经无关紧要了。那不是我们要讨论的。在这种地方,每个人的私事多多少少都会被传出去。你和丈夫经常吵架。某天早上你们大吵了一场,当天晚上他就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就这些,还是说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梅布尔绷着脸说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亲爱的。如果你做过什么傻事的话,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瞒着了。我只是想尽量帮你。’

“‘什么也帮不了我,’梅布尔歇斯底里地说道,‘除非一死。’

“‘要相信上帝,亲爱的。’我说道,‘好啦,梅布尔,我很清楚你还有些事没说出来。’

“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只要她没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我就总能看出来。我花了好长时间,不过终于还是知道了。那天上午,她去了一趟药店,买了些砒霜。自然,她在毒药登记簿上签了字。毫无疑问,药剂师把这件事说了出去。

“‘你家的大夫是谁?’我问道。

“‘罗林森大夫。’

“我见过他。有一天梅布尔指给我看过。要准确地形容他,我觉得他简直就像是一株在风中摇摆的年老的菟丝子。无数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不能相信这些大夫。他们有的聪明,有的却不怎么样,有一半时间连那些聪明的医生都不知道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我自己从不相信他们和他们的那些药。

“我想事情的原委大概就是如此了。随后我戴上帽子,前去拜访罗林森大夫。他正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是一个好老头,和蔼、糊涂、眼睛近视得令人同情、有点耳背,另一方面又迟钝麻木到了极点。我一提到杰弗里·登曼的死,他立刻就摆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大谈了好一阵各种各样的真菌,可食用的和其他种类的。他曾经问过厨师,她承认似乎有那么一两朵蘑菇‘有点怪’,可她想既然商店出售这些蘑菇,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事后,她越想越觉得这两朵蘑菇不对头。

“‘她当然会有那种感觉了,’我说道,‘她们刚开始觉得蘑菇就是普通蘑菇的样子,到最后她们就会觉得那朵蘑菇变成橙色带紫色斑点的样子了。只要努力去想,她们这类人是没有什么‘想’不起来的。

“我还了解到,大夫到的时候,登曼刚说过些什么话。那时他已经无法吞咽,没几分钟就死了。罗林森大夫似乎对自己做出的死因判断很满意。不过我不确定这个结论中有多少是出于他的固执己见,又有多少才是他真正有把握的。

“我回到梅布尔家,直截了当地问她为什么要买砒霜。

“‘你当时肯定是有某种念头的。’我向她指出了这一点。

“梅布尔开始放声痛哭。‘我当时想自我了断,’她呜咽着说道,‘我太不幸了。我想摆脱这一切。’

“‘砒霜还在吗?’我问道。

“‘不在了,我把它扔了。’

“我坐在那儿把这件事反反复复思量了好几遍。

“‘他发病后做过什么吗?他叫你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他使劲摇铃。肯定已经摇了好多次了。最后是多罗茜,那个客厅女仆听到了铃声,她叫醒了厨师,然后她们一起下楼来到了登曼的房间。多罗茜看见他的时候被吓坏了。他神志不清,说话断断续续。她把厨师留在那儿,跑来找我。我起身跑去看他。当然,我一眼就看出他病得很厉害。不巧的是,布鲁斯特,那个照看老登曼先生的护士那天晚上不在,因此没人知道该怎么办。我让多罗茜去请大夫,我和厨师留下来陪着他,但是几分钟以后,我再也受不了了;那场面太吓人了。我跑回了房间,把门锁上了。’

“‘你太自私、太狠心了,’我说道,‘你的做法肯定不会给你带来好处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那个厨师肯定已经把这件事跟所有人都讲过了。唉,唉,看你干的好事!’

“接下来,我跟用人谈了谈。厨师想跟我谈蘑菇的事,但我拦住了她。我不想再听那些蘑菇的事了。我转而详细地向她们询问了那天晚上她们主人的情形。她俩都说那天晚上登曼先生极其痛苦,无法吞咽,讲话时好像喉咙被人紧紧掐住了一样,好不容易说出来的也都是些漫无边际的话,根本没有意义。

“‘他胡言乱语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呢?’我好奇地问道。

“‘好像是说什么鱼,对吧?’厨师转身向另一位目击者问道。

“多罗茜表示同意。

“‘一大堆鱼,’她说道,‘一些诸如此类的胡话。一看见他,我马上就知道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可怜的先生。’

“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我找到了布鲁斯特,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削的女人。

“‘很遗憾,那天晚上我不在,’她说道,‘大夫来之前,在场的人没采取任何措施。’

“‘我想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我满怀疑虑地说道,‘但他没有食物中毒的症状,对吧?’

“‘那可不一定。’布鲁斯特说道。

“我又向她问起了老登曼的状况。

“她摇了摇头。”

“‘他的状况很糟。’她说道。

“‘他很虚弱吗?’

“‘噢,不,他的身体还很结实,但是视力不行了,恶化得很快。他没准儿会比我们活得都长,但他的心智衰退得很快。我跟登曼夫妇谈过,建议把他送去专门的地方治疗,可登曼太太就是不听。’

“‘我得替梅布尔说句话,她心地一直都很善良。’

“唉,看来情况就是这样了。我把这件事的每个方面都细细思量一番后,觉得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在这种谣言四起的情况下,只有申请开棺验尸才能彻底平息这一切。当然啦,梅布尔不同意这么做,还提出了些感情用事的理由,比如这样做会打扰死者的安宁等。但是我的态度很坚决。

“整个过程我就不详说了。在获得许可后,警方进行了开棺并做了尸体解剖,或者随便你们叫它什么吧,但结果却没有预期的令人满意。没有砒霜的痕迹。这当然是好事,但尸检报告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死者的具体死因为何。 ’

“所以,很明显,我们根本没摆脱麻烦。人们继续议论纷纷,谈论罕见的、没法被查出来的毒药等诸如此类的闲话。我去拜访了负责尸体解剖的那位病理学家,问了他一些问题,尽管他竭力回避了我的大部分问题,但我还是从他的回答中了解到他认为登曼先生的死因不可能是误食了毒蘑菇。我脑子里慢慢地产生了一个想法,我问他有没有一种毒素会造成登曼先生的那种症状。他给我作了一长串的解释,我得承认,大部分我都没听懂,但他的大意概括起来就是:死因可能是一种毒性很强的植物碱中毒。

“我此前的想法是:假如杰弗里·登曼的血液中也有家族性精神病的基因的话,他难道不会想过要自我解脱吗?有一段时间他研究过药物,对各种毒药及其反应应该有丰富的知识。

“我知道这种想法有些牵强,但我只能想出这一种解释。老实讲,我已经黔驴技穷了。我这么说,你们这些现代的年轻人准会笑话我,但每当我碰到真正的大麻烦的时候,我总是会在心里默默祷告,无论当时我正走在街上还是正在市场里。我总能得到上帝的答复。答复可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看起来与我的问题也毫无关联,但其实不然。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把这样的一句话钉在了床头的墙上:‘祈祷吧,你会得到上帝的答复的。 ’在我跟你们提到的那天上午,我走在大街上,一遍遍地祈祷,之后闭上了双眼,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你们猜我第一眼看见了什么?”

另外五个人的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兴趣转向了马普尔小姐。这个问题可以随便猜,但是没人能猜对答案。

“我看见了,”马普尔小姐激动地说道,“鱼店的橱窗 。里面只有一样东西,一条新鲜的黑线鳕鱼 。”

她带着一种胜利的神情环顾四周。

“哦,上帝啊!”雷蒙德·韦斯特说道,“上帝给祈祷者的答复,一条新鲜的黑线鳕鱼!”

“是的,雷蒙德,”马普尔小姐严肃地说道,“你不要亵渎神灵。上帝仁慈的手无处不在。我首先看见的是那条鱼身上的黑斑,也称做‘圣彼得的拇指印’。当然,那只是个传说……圣彼得的拇指印。然而正是这一点使我豁然开朗。我需要信仰,特别是对圣彼得的忠诚的信仰。我把这两件事联系了起来,信仰,还有鱼。”

亨利爵士有些急促地擤了擤鼻子。乔伊斯则咬紧了嘴唇。

“那么,那让我想起了什么呢?当然是登曼先生临终时说的话,那个厨师和客厅女佣都提到他断断续续说到过鱼。我相信,我完全相信,谜底就隐藏在这些支离破碎的只言片语里。我回到登曼家,决心查个水落石出。”

她稍作停顿。

“你们是否注意到,”老太太继续说道,“我们在多大程度上需要依据……怎么说来着……语境,才能正确判断含义?达特穆尔高原有一个叫格雷韦泽[原文为Grey Wethers。]的地方。如果你与当地的农民交谈,提到格雷韦泽的话,他可能会以为你在讲那些巨石阵,而你讲的却可能是天气[英语中“阴沉的天气(grey weather)”的发音与格雷韦泽(Grey Wethers)相近。];同样,如果你在谈论的是那些巨石阵,一个外人听到你们谈话的只言片语以后会以为你在谈天气。因此,当我们转述一段对话时,我们一般不会一字不差地复述原话,而是会用我们觉得意思相同的其他措辞来表述。”

“我分别找了厨师和多罗茜谈话。我问厨师是否肯定她的主人确实说过‘一堆鱼(a heap of fish)’这样的话。她说她很肯定。

“‘他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吗?’我问她,‘他说的是笼统的“鱼”(fish)字还是说了某种具体的鱼的名字?’

“‘对了,’厨师说道,‘他说的是某种鱼的名字,可我现在想不起来是什么词了。一堆(a heap of)……什么来着?不是那种常吃的鱼。鲈鱼(perch)……还是梭子鱼(pike)?不,不是P打头的词。

“多罗茜也回忆起他的主人曾提到某种鱼。‘一种外国品种的鱼,’她说道。

“‘一堆(a pile of)……什么来着?’

“‘他说的是哪个堆字[英语中heap和pile都有“堆”的意思,厨师和多罗茜转述同一段话时使用了同义的两个不同的词,所以马普尔小姐要追问准确的用词。同样,fish在英语中是鱼的统称,但是登顿也可能说的是某个特定品种的鱼的名字,所以马普尔小姐要追问准确的用词。]?’我问道。

“‘我想他说的是堆(pile)。不过我也不敢肯定,要一字不差地回想起他说过的话太难了,您说对吧,小姐,特别是这些话还没什么意义。我总算想起来了,我百分之百地肯定他说的是“一堆(a pile)”,那种鱼的开头字母是C,但不是鳕(code)或者小龙虾(crayfish)。’“接下来的部分是我最得意的地方。”马普尔小姐说道,“因为,虽然我对药材知之甚少——我觉得那都是些气味难闻的危险的东西,但我从我祖母那里得到了一个配制菊蒿茶的老方子,远胜过各种药材。

我知道这座房子里有几本大部头的医药书,其中的一本里有篇药物目录。我的猜测是杰弗里服用了某种毒药,临死前正努力想把毒药的名字说出来。

“于是,我从H开头的词条查起。没有找到发音相似的词;接着我又开始查P开头的词条,很快就查到了——你们猜是什么?”

她环顾四周,卖了个关子。

“匹鲁卡品[匹鲁卡品,pilocarpine,亦称毛果芸香碱,一种药物;其英语读音与“一堆鲤鱼(pile of carp)”有几分相似。]。大家不难想象一个连话都快说不出来的人,要挤出这个词有多难吧?一个从没听说过这个词的厨师听到类似的发音后又会误以为他说的是什么呢?正因为这样才会产生‘一堆鲤鱼(pile of carp)’的印象吧?”

“天啊!”亨利爵士惊叹道。

“我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点的。”彭德博士说道。

“太有趣了,”帕特里克先生说道,“真是太有趣了。”

“我立即翻看这一条目对应的章节。我看到了匹鲁卡品对眼睛的作用和其他一些作用,但这些似乎都与本案无关。最后,我终于看到了最关键的一句话:‘已证实可作为阿托品中毒的解毒药物 。’

“我简直无法形容当时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从来都没相信过杰弗里·登曼会自杀。不过,这个新的解释不仅仅是有可能,我确信它就是这一切的正确答案,因为所有的线索都合乎逻辑地拼在一起了。”

“我不想再猜了,”雷蒙德说道,“接着说吧,简姨妈,告诉我们您突然明白了什么?”

“当然了,我不懂医学,”马普尔小姐说道,“但我碰巧知道一点与此有关的事。我视力开始下降的时候,大夫让我滴含有硫酸阿托品的眼药水。我径直上楼去了老登曼先生的房间。我没有绕弯子。”

“‘登曼先生,’我说道,‘我全都知道了。您为什么要毒死自己的儿子?’

“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我看了一两分钟。就他那个年纪来说,他还算是英俊。随后他发出一阵狂笑,那是我听过的最恶毒的笑声之一。老实说,那让我不寒而栗。我以前也听到过一次类似的笑声,那是在可怜的琼斯太太精神失常的时候。

“‘是的,’他说道,‘我是在跟杰弗里算账。我比杰弗里聪明得多。他想摆脱我,不是吗?想把我关进疯人院?我听见他们谈论这事了。梅布尔是个好姑娘,她为我着想,可我知道她是拗不过杰弗里的。最终,还是他说了算,向来如此。但我解决了他,解决了我那好心又慈爱的儿子!哈哈!我在夜里悄悄下了楼。这一点也不难,布鲁斯特没在。我可爱的儿子睡着了,他的床边放着一杯水,他总是半夜醒来喝掉它。我倒掉了一些水,哈,哈!把瓶里的眼药水全倒进了杯子里。他醒过来的时候会一口气把它喝下去,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眼药水其实只有一汤匙那么多……但足够了,足够了。他们早上来到我的房间,很委婉地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他们怕这个消息会让我伤心。哈!哈!哈!哈!哈!’

“好啦,”马普尔小姐说道,“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当然,那个可怜的老人被送进了疯人院。他确实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真相大白了,每个人都向梅布尔道歉,并努力弥补他们曾经对她不公正的怀疑。但如果不是杰弗里意识到了自己喝下去的是什么,并想要找人马上去找解毒药的话,真相恐怕永远不会浮出水面。我相信阿托品中毒的症状一定很明显——瞳孔扩散还有其他一些表现;但我说过了,罗林森大夫近视得非常厉害,可怜的老头。我接着读那本书时看到了一些极为有趣的东西。书中列举了食物中毒和阿托品中毒的症状,两者完全不同。但我向你们保证,此后每次看到黑线鳕鱼,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圣彼得的拇指印。”

一阵良久的沉默。

“我亲爱的朋友,”帕特里克先生说道,“我最亲爱的朋友,您真是令人惊奇啊。”

“我会推荐苏格兰场的人来向您咨询的。”亨利爵士说道。

“嗯,不管怎么说,简姨妈,”雷蒙德说道,“有一件事您是不知道的。”

“噢,可是,我知道啊,亲爱的,”马普尔小姐说道,“晚饭前刚发生的,对吗?在你带乔伊斯去欣赏日落的时候。那是个好地方,茉莉花篱笆旁边,那儿正是送奶工向安妮求婚的地方。”

“真见鬼,简姨妈,”雷蒙德说道,“您把那么富有诗意的浪漫气氛全破坏了。乔伊斯和我可不是安妮和送奶工。”

“这就是你不对了,亲爱的,”马普尔小姐说道,“人类的本性是非常相似的。不过幸运的是,你们也许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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