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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之病  作者:栉木理宇

雅也回到车站,立食荞麦面汤底的香味从鼻尖掠过。

他顿时感觉饥肠辘辘。这次回来完全是计划外,为此花了不少钱。现在就连几百块的消费他也得好好掂量。

犹豫再三,雅也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杯咖啡,加了很多糖和牛奶,勉强骗过舌头和肚子。

雅也啜着咖啡,漫不经心地看向车站外。对面的住宅区围着一面篱笆墙,篱笆上的黄色花朵开得正盛,像一朵朵棉花糖。花的名字他不清楚,眼前的景象却无端挑起一抹乡愁。雅也记得老家院子里也有这样的花,每年都开。

——要不回一趟家吧?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半。

这个时间爸爸多半在公司,应该只有奶奶和妈妈在家。这样的话,回去一趟好像也没什么。要是赶上奶奶外出上课不在家就更好了。家里多少有些吃的吧。

一番纠结过后,雅也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算打不上照面,父亲下班回来也一定会知道。这让他很烦。虽然事到如今他不觉得父亲还会说些什么,不过他还是尽量不让父亲想起自己。

雅也想尽可能地和父亲保持距离。对他而言,勉强上一所自己并不想上的大学也是一种孝顺的表现。不然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只是高中毕业,父亲的脸上也挂不住。

他一口喝干咖啡,把纸杯捏扁,扔进垃圾箱。杯底的残渣在喉咙中留下了不适感。

雅也长叹一口气,向站台走去。

他边走边思考与榛村有关的事情。

貌似刻意创造的人格,几近完美的绅士假面,还有早已破碎的雅也自己的“优等生的假面”。

结束漫长的铁道之旅回到公寓,雅也发现邮箱里已经躺了一封信。

看了一眼寄信人,是榛村。雅也当即打开信封。

笕井雅也先生

敬启

调查顺利吗?你那么认真,我有点担心你会不会过于操劳。

前两天见面时,你说想了解我的两位母亲。

关于亲生母亲实叶子,你应该已经通过众人多有耳闻,包括我们的关系如何。

我的母亲,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边缘人物。智力上和精神上都是。

我母亲的母亲的父母——我的曾外祖父母——似乎是非常严格的人。实际上,养育我母亲的不是我外祖母,而是他们。我母亲和外祖母不仅“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还“不如别人家的孩子”。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女儿和外孙女。

曾外祖父母强行把实叶子塞进普通班级,强迫她和班上同学上一样的课,参加一样的考试。母亲很快就成了吊车尾,被贴上低能儿的标签,遭人排挤。

据说母亲曾提出不想去学校。可他们还是坚持每天早上把母亲送走,就像赶出家门那样。

慢慢地,母亲学会了伪装。她走进附近善良的大叔家,任由他抚摸自己的身体以换取在他家躲避一天直到放学的机会。对于这样的妈妈,我实在无法责怪。

后来,母亲怀上又打掉了好几个父亲身份不明的孩子。在她第四次堕胎后,曾外祖父母把她赶出了家门。

我曾经好像见过一次曾外祖父母。

在得知我能识字、喜欢读书、能正常交流等情况后,他们非常意外。倒不是欣喜,记忆中他们是用一种观察怪物的眼神观察我。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们。

他们离开后,母亲问:“他们给你零花钱了吗?”我说没有。母亲于是笑了:“可真是一点没变,小气鬼。”从母亲眼里,我没有看到任何对于曾外祖母的爱与思念。

为了避免误会,我补充一点,我并非要表达对母亲和曾外祖父母的批判,只是想说明她和他们是怎样的人。

接下来是我的第二个母亲。

她叫榛村织子,是一位人权活动家,主要从事保护儿童人权的工作。除了我以外,她还收养了其他几个孩子,不过我应该是和她在一起生活时间最长的。

她自己没有生孩子,始终未婚。因为她曾经也受过虐待。

听说织子妈妈的亲生母亲在她出生后很快就死了,她跟着父亲长大。

由于受到过父亲在性和身体方面的虐待,她决定终生不婚。个中详情她的著作中有所描述,有兴趣的话可以读读看。就我而言,不是很想下笔。

某天晚上,她的父亲喝醉了酒,冻死在路边。

织子妈妈被送进机构里,后来被一对有教养的夫妇收养,从而走上了活动家的道路。

织子妈妈说,她得知我“单亲、被虐待、成为孤儿”的经历后觉得和自己特别像,于是决心收养我。

她将自己没有走上犯罪道路的原因归为“完全是幸运”。不过是遇到了好人、运气好罢了、都是一念之间,这些话她常挂在嘴边。她对我也常说“你是没生对人家”。

在她那里,我读了很多书,学习了关于人权和社会福利的知识,积极参加活动,还第一次受到了正经的家教。织子妈妈从筷子该怎么拿、鞋该怎么摆开始,一点点教我。于是我从“新井大和”脱胎换骨成了“榛村大和”。

你应该只认识榛村大和吧。新井大和是个更加粗暴、易怒、没规矩、满嘴污言秽语的人。

新井大和与榛村大和虽然是同一个人,但看一眼就能发现二者截然不同。就像《基督山伯爵》中的埃德蒙·邓蒂斯和基督山伯爵。不过埃德蒙·邓蒂斯是个善良的人,而我不是。所以我现在才会在看守所,这你也知道。

织子妈妈在世时,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榛村大和,再也不是新井大和了。

可她死后我才发现,有些地方我仍没有进化完全。

或者说,榛村大和的人格既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理性,也没有那么理智,这让我感到无比羞耻。

在织子妈妈的帮助下,我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乡下,开了间面包房。店里生意做起来的时候,亲生母亲实叶子自不必说,养母织子也离开了人世。自那以后,无论我做什么都再也不会有人感到心痛了。我的紧箍咒解开了。

于是我再次成了一名罪犯。

这就是关于她们我想说的一切。

希望你看完这封信后依旧还有再来看我的念头。

谨上

榛村大和

雅也折起信纸,靠着墙壁出神。

他在书桌前坐下到拿起笔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想来这还是第一次给榛村写回信。

胸中至今无处倾诉的憋闷、心里说不清道不尽的纠葛,雅也悉数诉诸纸上。

笕井雅也从小和父母还有奶奶生活在一起。

他是由奶奶带大的。作为独孙,也是家业的继承人,奶奶对他百般宠爱。养育上主要是奶奶负责,而他的生身母亲在家里却像个乳母或用人。

笕井家的中心是父亲和奶奶,雅也处在他们的庇护下,与母亲总是有点距离。他偶尔甚至觉得父亲和奶奶才是夫妇……

写这些的时候,雅也想起接受榛村建议“想象自己身后的手上握着一把刀,然后站到婆婆面前”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受到的是完完全全来自婆婆的刁难,可笕井家的婆媳关系和他们家不太一样。

奶奶完全没有恶意。她只是觉得“自己有养育的权利”,于是自然而然疏远了儿媳。对于奶奶的这种行为,父亲也丝毫没有疑问。

母亲也对自己的立场表示默许。她年轻时父母就过世了,没有娘家做后盾可能也间接降低了她在家中的地位。

记忆中那是在幼儿园大班的时候。

“母亲节快到啦,我们给妈妈画一幅画送给她吧。”

老师号召。

雅也毫不犹豫地在纸上画下奶奶和母亲两个人。奶奶很大,在中间,母亲很小,在边上。

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他也用红色蜡笔在画的下方写下几个大字——妈妈,谢谢你。可字的正上方却是奶奶的笑脸。

——两位母亲,啊。

雅也发出自嘲似的笑。

新井实叶子和榛村织子,生母和养母。

笕井雅也的祖母和生母。

雅也这才注意到,他竟然无法想起母亲的笑容。

即使闭上眼睛,浮现在眼前的也只有母亲能乐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僵硬、毫无感情、陶器般苍白的脸。

极少数情况下,母亲会在奶奶看不到的时候抱一抱雅也。雅也很喜欢妈妈,可他尽量不表露出来。依旧表现得更喜欢奶奶,一个劲儿地跟奶奶亲近。

雅也以孩子独有的敏锐觉察到,只要讨好父亲和奶奶,家里就能顺利运转。

每次他在学校受到表扬都会被归到“奶奶的功劳”上。相反,受到训斥则会归咎到“母亲基因不好”上面。

雅也最常受到表扬是在学习成绩上。

“每一科都是满分哦。”

父亲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总会心情大好,那天对母亲也明显温柔不少。雅也对此非常骄傲,感觉像是自己调和了父母的关系。

被选为班长以及被选为在校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朗诵欢送辞时,雅也也是一样的感受。

他努力成为父亲和奶奶眼中的好孩子。幸运的是,一直到小学二年级,他不用特别努力,光靠听课、预习、复习就能拿到好成绩。

只要他依旧是个表现优秀的好孩子,笕井家就一切正常。

雅也不断成长,可从未正视过家庭的扭曲。就这么上了中学,直到中考前。报考的当然是县内数一数二的高中。

中考在即,雅也第一次如此拼命地学习。家里也给他请了家庭教师。不知为何,父亲始终不允许他去校外补课,可能“没补课就考上了”才符合他所追求的社会身份。

当时,雅也心中的精英意识已经根深蒂固。如父亲所愿,他也总是表现出对报班猛学的轻蔑。

努力最终获得回报,雅也考上了。

他离开家,进了寄宿制的校园。可在高中,他一败涂地。他从未如此努力学习,可还是不行。

努力着、努力着,他意识到光靠努力根本无济于事的时刻终于残忍到来。

紧绷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经过反复休学,雅也终于离开了高中,但他没能回家,因为没脸面对父亲、奶奶,还有妈妈。

就这么到了现在这步田地。

成了“原神童”,成了大街上比比皆是的“原早熟儿童”,成了自尊心过剩甚至容不下昔日荣光的一具空壳。

父亲对他死心,奶奶为他可怜,母亲则一句话也没有。这就是现在的自己,原原本本的、再真实不过的笕井雅也。

雅也将这一切一字一句写进信里,没有推敲,也没有修改。

写完立即放进信封,写上看守所的地址和榛村的姓名后封好。他很清楚,这是一篇呐喊般的文章。

当然,和榛村的经历比起来,这种程度甚至算不上是悲剧。可即便如此,雅也还是想要写给榛村看。

他觉得榛村肯定能理解自己,不会鄙视,也不会进行自以为是的说教,他确信。那个向常客建议“想象自己拿着一把刀去和婆婆对峙”的榛村,那个对性格扭曲的女人说“像你这样的人,本该获得幸福才是”的榛村。

——“他……好像有种引力,你不觉得吗?”

耳朵深处有声音在回响。

精神科医生说榛村是“典型的精神病患者”。

富有魅力的假面,与丰富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毫无起伏的感情、极度匮乏的共情能力、优秀的智力和洞察力。

雅也曾觉得第一位接受访谈的退休老师江崎只是非常健谈。

现在他知道了,迄今为止见过的证人几乎无一例外,只要他稍加引导对方就会洪水决堤般滔滔不绝。里面有些人在案子曝光后被媒体穷追猛打,应该不胜其烦才是。可热度散去后,他们再一次愿意就榛村侃侃而谈。

不管是好是坏,人们无法忽略榛村大和,也忘不了他。于是遇到机会就和同样认识他的人互相交谈,侧面打听。

至于为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为什么他会变成那样?究竟哪张脸、哪句话、哪个态度才是真正的他?

没有天生的杀人犯,雅也认为。

根据他临阵磨枪学到的知识,犯罪社会学中有“遗传说”和“环境说”两种不同的说法。

十九世纪的精神病学家切萨雷·龙勃罗梭将身体的左右非对称性以及特殊样态与犯罪联系起来,认为罪犯是“返祖的天生的犯罪人”。后来,社会统计学家阿道夫·凯特勒和奥斯卡·纽曼等人提倡的“环境犯罪学”开始迅速发展。

相当长一段时间,龙勃罗梭的说法以“会诱发歧视”而不被认可,但是最近似乎又有人拿出来讨论了。

精神与生理的遗传无法完全忽视,但左右精神如何发展的环境更加重要——这种看法似乎是现在的主流。

雅也推测:榛村生物学上的外祖父恐怕也是个精神病患者。

所谓“成功的精神病患者”——将自己的冷淡、共情能力低以及外表魅力统统转化为优势,靠意志和金钱的力量迅速上位。

他的特质也遗传给了榛村。要是榛村被外祖父那边的亲戚收养,现在说不定已经成了和外祖父一模一样的优秀商人,抑或是政治家。

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榛村大和由生母实叶子一手带大。实叶子智力低,自尊心更低,只能靠向男人献媚和卖身求得生存。他们生存的环境就像她的同居对象一样,换了又换。

对有智力障碍的女人咬着不放的男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男人们也对榛村拳打脚踢,有时还进行性虐待。他们的抓痕不仅留在了他身上,还刻在了他的大脑皮质上。可能还对他的性嗜好产生了重大影响。

给他定罪不难。

可那些生长在优越环境下的检察官与法官真的有裁决他的权力吗?

没有在像他那样残酷的成长环境中生活过的人——没有饿过肚子、没有遭受过暴力、无忧无虑长大的人,真的有给他定罪的资格吗?

德国连环杀手彼得·库尔滕的父亲有酒精依赖症,每次吃饱喝足就当着儿子们的面侵犯妻子和女儿。

电影《触目惊心》的原型、杀人犯爱德华·西奥多·盖恩成长阶段长期受到强势母亲的压抑。在其影响下,盖恩本已正常产生的知性无法发展。后来对他进行过诊断的精神医生说:“他有超越常人的知性,但几乎无法发挥作用。”

邪教教主查尔斯·曼森是一个私生子。从小像个皮球一样被亲戚们踢来踢去,时不时被直接扔进福利机构,甚至曾经以一杯啤酒的价钱被卖了出去。

借着给旅行者搭便车的机会,强奸杀害多名女性并将其头颅砍下来的埃德蒙·肯珀,也曾被生母无故视为眼中钉。他被关在地下室,不停受到辱骂。父母离婚时谁也不愿意要他,把他赶到祖父母家。他就在那里把祖父母杀了。

俗称“史上第一杀人狂魔”的亨利·李·卢卡斯的母亲是妓女,父亲则因为事故双腿残疾。母亲在卢卡斯系鞋带时举起木棒殴打他的头部,导致他昏迷了三天。要不是她的情人因为害怕而将卢卡斯送进医院,他肯定就死了。在一次意外中他的一只眼睛受伤后,母亲时不时就戳弄那只眼睛直到化脓。卢卡斯失去眼球后,母亲用赔偿金买了最便宜的义眼打发他,剩下的钱全部拿去喝酒了。

连环杀人犯的成长环境都惨不忍睹,列举起来数不胜数。

——“出身不幸就可以杀人吗?不对吧?”

——“那些孤儿呀,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呀,活得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大有人在,拿出身不好当犯罪的借口简直是对这些孩子的亵渎!”

新井实叶子的表姐怒不可遏地说过这些话。

她说的当然有道理。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足够强大、战胜逆境。在虐待中脑部受伤的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遗传不是一个人的全部,特质和环境也一样。我们无法凭借某种单一要素推测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

可是,继承自父母的特质——易怒、黏人,抑或是冷淡、偏执等,加上恶劣的环境、容易引发情绪爆炸的条件以及后天性脑功能障碍,集合到一起会怎样呢?

这样的话,我也说不准自己会做出些什么,雅也心想。

原保护司奈良冈说榛村是“祸不单行”。这句话肯定没错。

不知不觉间,雅也开始习惯把自己放在榛村的角度思考问题:如果是我的话……

——换作我的话……

——要是我在这种环境里……这种情况下让我选的话……

——我真的能坚守自我吗?

——不清楚。没有自信。正因为没自信,所以恐惧。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更接近于畏惧。在意志力毫无作用的东西前,从腹部翻涌而上的是畏惧。

他将这种思绪写进了信的结尾。

在写下“谨上”前的最后一行,他写道:

你的生平经历与为人风格我已经调查完了。

他不确定榛村是否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几天后,雅也又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

信封上印着“佐村律师事务所”的字样,里面有陈述笔录、现场勘查笔录以及询问证人笔录等一系列公审记录。

榛村还没有定刑,这些材料应该还没有公开。便利贴上附着榛村的留言:

我选择完全相信你。

不过佐村律师本人则比之前更加恳切地叮嘱:

“基于本人嘱托,继续将相关资料送至贵处。资料寄送一事,本事务所只行代理之责。若发生资料外泄等情况,本所将采取相关法定措施,敬请知悉,望海涵。”

雅也翻开资料。

概要和上次那份资料一样,但内容更加详细具体。不同于检察厅开放申请阅读的公审记录,证人的姓名也没有被涂抹掉。

图片资料丰富,甚至有被害人的遗体照片。

雅也庆幸之前已经习惯了书和网络上的图片。可即使这样,除了已完全白骨化的照片,其他的依旧让他不适。皮肤的损伤程度和伤口的深度清清楚楚地诉说着榛村的残暴罪行。

除了现场图片,资料中还有年轻时的榛村和织子的照片。

榛村被织子收为养子时应该已接近成人,照片中的他却如少年般纤瘦。对他的过去毫无了解的人若是看见想必会忍不住夸赞:“真是个笑容甜美的腼腆美少年。”

雅也的手突然停住。

一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张合照,十多个人对着相机微笑,中间的是榛村织子,她身边站着二十岁左右的榛村。

照片空白处写有拍摄日期和几个字:志愿者全体成员。每个人的名字也用小小的罗马字做了标记。织子的正下方写着“Oriko”,榛村下面则是“Yama”。除了织子,其他人都很年轻,有的微笑着露出牙齿,有的则没有。

雅也的目光停在最左侧的少女身上。

那是个苗条的小个子女孩。身穿高中运动服,头发分两股绑在脑后,嘴角微微上扬。照片下的名字是“Eri”。

雅也不禁发出一声惊叫:

“妈妈?”

那是年轻的笕井衿子,雅也的母亲。

*

咔嚓、咔嚓,规律的声音在厨房回响。

眼前逐渐堆成一座半透明的白色小山。漂亮的半圆形切片悄然垮下,随即松软地倒在砧板上。

女人正将洋葱切成薄片。她喜欢这项劳动。不,她喜欢一切单纯的劳动。

只要手脚在动,就会让旁人觉得自己在努力工作。不管当时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们都不会深究。

她把洋葱切得很薄、很薄。心思则被其他事情占据,不是眼前的蔬菜、锅以及今晚的晚餐,而是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

咦?刚刚在想什么来着?——女人惊醒。

明明在想事情,几秒前的思绪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一直在回忆着什么,可那究竟是什么呢?想要抓住却嗖的一下溜走了,躲进了海马体的某个夹缝里。

最近老是这样。

她想:我老了,正在缓缓死去,包括我的身体、脑子。我肯定比别人老得快吧?因为从未试图挽留青春,也从不抗拒衰老与死亡。

女人鼻头一阵刺痛,眼泪热了眼眶。

不是因为难过,只是洋葱太辣了。像是老电视剧里的台词,她苦笑道:“我才没哭呢,是洋葱太辣了啦——好无聊啊,真老套。”

——对了,以前好像很介意被别人发现自己哭了。

——以前总是哭,所以不想让人知道。说不定当时还真说过这种傻话呢。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就算被人看见也不会不好意思,也不想找借口解释。因为“哭”这一行为本身早已远去,甚至觉得已经和自己毫不相干。所以……无所谓了。

刀片划过手指。

“啊!”

不是很痛,可她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不过是条件反射的行为罢了。

她凝视着手指,没有破开,只是刮到皮肤表层而已,不至于流血。莫名有些遗憾。

把炒锅放在灶上,开火,倒油,放洋葱……欸?要做什么来着?一片茫然。

“喂,在哪儿呢?”

客厅传来声音。

尖锐而混沌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是婆婆。

那个人怎么老是这么聒噪呢?简直像是买甜点送的廉价玩具,哇哇乱叫着又蹦又跳,直到发条没了力。以为终于消停了,突然又开始重复同样的话:

“啊……好累啊,累死了累死了。真是的,最近体力越来越不行了。”

亲爱的孙子离开家后,她变本加厉,太滑稽了。

“在哪儿呢?喂,在哪儿呀?快回话!”

声音越来越大。

“唉。”女人应声道。

可声音似乎进不去婆婆耳朵,她喊得更大声了:“回话呀!哎呀,真是的!衿子?衿——子!”

“唉!”女人应道。依旧没有回头。

“什么嘛,这不是在嘛。”

婆婆撩开门帘,打量厨房。她的眉头上镌刻着深深的皱纹。

“我说你呀,听见别人叫就要赶紧回应。”

“好的,对不起。”

“说多少次才能懂呢?整天一句话也不说,像根闷棍儿似的站着,真的很讨人嫌。是不是脑袋缺血啊?就因为你老是这样,别人才不把你当回事儿啊。”

“对不起。”

衿子提起嘴角,脸上做出像是笑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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