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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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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食堂,耳边顿时喧嚣不已。 谈笑声占据听觉,咖喱、拉面和汤底的香味占据嗅觉。雅也从堵在路口说话的学生身边穿过,走向购买餐券的自动贩卖机。 已经很久没来食堂了。稍作犹豫后,他选择了当天的定食套餐。 他将餐券放在柜台,等了一会儿,随后接过餐盘,就近找了个边角位置坐下。 餐盘上是分别装有白米饭、味噌汤、炸鲑鱼、炸肉饼和白菜丝的碟子,此外还有一小块橙子果冻,姑且算是甜点。一共不到五百日元,还算可以。 在拿筷子前,雅也将MP3播放器的耳机塞入耳朵,音乐遮盖了周围的嘈杂。他从包里掏出资料,在膝盖上展开。 他几乎不来食堂,今天之所以过来是觉得回公寓吃午饭太浪费时间了。 有这时间不如多看一行资料。 他本来不想来学校的,可有几节课无论如何也翘不掉,只好在食堂边吃午饭边看资料。 雅也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翻着资料。 因为腾不出手来端碟子和汤碗,吃相估计很难看。不过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很快就发现根本没人关注他,于是放下心来。 ——没错,根本没人关注我。会嘲笑别人的家伙本来就只有一小部分。 此时此地,根本没有人把他放在心上。大家都在聊天、谈笑、把食物送进嘴里、将吃完的餐盘还回去或者离开食堂。 雅也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以前的他似乎过于神经质,自我意识过剩了。 他至今没有给母亲打电话。 一方面是没想好该问什么、怎么问,另一方面是……雅也与母亲虽说算不上关系紧张,可也很难说建立起了亲密的母子关系。 嗯……后面再问吧,他如此断然地想着,就算那真的是妈妈应该也不是很重要。毕竟在家里,她也总是“不值一提”的人。 雅也的视线突然停在人群另一边。 是加纳灯里。她正和一个男生面对面说着什么,不时放声大笑。 男生有点脸熟,似乎是上次在居酒屋那个看上去对灯里有意思的家伙。两人离得很近。男生抬起手,若无其事地伸向灯里的后背。 雅也心中顿时波澜起伏。 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灯里突然扭过头来,眼睛看着雅也,嘴里似乎在喊“笕井同学”。 雅也慌忙移开视线,装作喝味噌汤的样子,继续看着资料。 膝盖上放着的是关于根津薰的资料。榛村第九个立案的案子,也是他坚称是冤案的案子,根津薰是案子的受害人。 雅也尝试扎进资料里,对着文章念出声: “根津薰,当时二十三岁,是个住在家里的女公司职员。有一天,在离开公司回家的路上突然失踪……” ——突然失踪,然后……二十六天后,尸体被找到。 尸体被扔在泥土地里,被发现时已开始白骨化,无法推断准确的死亡时间。不过从尸体情况看,应该是失踪当晚遇害的。遇害现场就是发现尸体的那座山。 这一点和榛村大和的手法明显不一样,雅也心想。 榛村是典型的秩序型连环杀手,对受害人有严格的偏好,只对同一类型的人下手。此外,这类人对作案手法非常执拗,一定要遵循特定的流程,营造特定的环境。因为只有达到其本人才能体会的某些严格条件,他们才会感到兴奋。 榛村的习惯是捕获猎物后先监禁虐待数日,过足瘾后再将其杀害。 他恋物的目标可能是手指——喜欢用台虎钳固定住受害人的手指,用铁钳拧断,切下指头后再扯掉指甲。 根津薰虽然双腿和右手骨折,但十根手指似乎都完好无损,指甲也是。 在野外,而且当晚就把受害人杀死并不是他的手法,雅也心想,嘴里嚼着用筷子夹开的炸肉饼。 午饭吃完时,他又发现了其他几个与榛村以往手法不同的地方。 很明显的是,榛村严守作案间隔,间隔时间往往控制在九十到一百天。这显然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 大多数连环杀手习惯了作案以后为了进一步寻求刺激会逐渐缩短作案间隔,结果反侦查动作越来越马虎,大意与傲慢导致作案手法粗糙,最终被逮捕。 可榛村直到最后都没有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始终间隔九十到一百天,也就是每年作案三至四次。 他被逮捕是因为带到家中的第十几号“猎物”伺机逃了出去。那个“猎物”是一位十六岁少女。榛村既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名,也没有说自己是面包房的店主。 二人是在市体育馆举办的高中生管弦乐大会上认识的。榛村根据少女穿的校服推测出她在读的学校,然后以“学长”的身份接近她。 “灌入的催眠药剂量明明和平时一样啊。可能她体质比较特殊吧,不怎么起作用。” 榛村在法庭上叹气。 他说:“发现她逃走后我就意识到,啊……完了。” “怎么说?”检察官追问。 “那个孩子单纯、认真又聪明。我相信她肯定会立马报案并且条理清晰地陈述发生的事情。因为我喜欢并选择下手的全是‘那样的’孩子。”榛村回答,“我不喜欢笨的孩子,总是对不上胃口。” 可那个少女逃走后,榛村依然没有停手。即使觉察到警方的搜查在步步逼近,过了规定的间隔时间后,他还是继续残害少男少女。 作为一种情感寄托,多数连环杀手会从受害人身上夺取“战利品”进行收藏。看着积累的“战利品”,回想作案时的场景,他们会再次达到兴奋状态。 榛村也不例外。他收藏的是左手小拇指指甲,将其装在一个个小瓶子里,有扯下来后打磨整齐的,也有带着皮肤与碎肉的,还有整根手指泡在防腐液中的。总之,他的目标是指甲。 但是在被捕前,榛村处理了所有的收藏——从瓶子里拿出来,分几次撒进海里、河里。 警察后来只发现了一本厚厚的剪贴簿,上面贴着从各种角度精心拍摄的玻璃瓶照片。如果能找到实物,即使发生劣化应该也能从上面提取到DNA。可光有照片……刑警和鉴定人员只能恨得咬牙切齿。 前面也提到过,从根津薰的尸体来看,手指和指甲上均未发现明显外伤。 根津薰是在榛村口中最后一次作案(即警方立案的第八个案子)的一个半月后被杀的。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根津薰一案与榛村大和严谨的杀人周期并不一致。 可根津薰失踪当晚,有目击证人做证:“那天傍晚六点左右在街上见到过榛村。” 证词是说在根津薰工作地附近的十字路口,看到了像是榛村的男子。 可证人似乎并没有看到榛村与她有接触,只是说:“看见了他在根津薰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Roshell”面包房的营业时间是早上七点到下午五点半,距离那个十字路口并不算近。迅速关门开车过来的话,大概需要十二分钟。 对于当天晚上的行踪,榛村本人供述: “东西卖完了,于是提前关了店门。关门后就直接回家睡觉了。” 他一个人住,邻居也离得远,所以没人能给他做证。 榛村坚持否认目击者证言,声称“那天没有去街上”。可并没有足够的证据和证人能够为他证明,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 勉强能客观呈现案发当晚榛村行动的,只有他与一位叫泷内的人的往来邮件,以及他和女高中生的LINE【LINE:一款通讯软件,在日本有很多用户群体。】聊天记录,再就是榛村社交媒体上的蛛丝马迹。 当晚他在LINE上与女高中生聊了一个多小时,用榛村本人的话说是“差不多下下次的动手目标”。女孩为毕业后的出路发愁,又不便向父母与朋友吐露心声。榛村则热心又耐心地劝慰。 “你说的我特别理解。” “夹在自己的愿望和父母的期望之间,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做父母的还真是健忘呢,经常选择性遗忘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 “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呢,好好考虑考虑吧。” “感觉心烦睡不着的时候可以随时找我哦。” ………… 可这些聊天记录并不能作为不在场证明。检方认为:“榛村完全可能边折磨根津薰边发送聊天消息。” 尸体损伤非常严重,说是面目全非也毫不夸张。暴行开始一两个小时后,她就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 根据尸检结果,检方还原的案发过程是这样的: 根津薰负责的业务几乎不用加班。她在每天下班铃响后的三十分钟内下班,考勤卡上的时间基本在下午六点前后。 早有预谋的榛村在公司到车站的路上绑架了她,随后开车将她带到荒无人烟的山中进行殴打和折磨,直到她丧失抵抗能力。在施暴过程中,她的双腿和右手的骨头骨折。 案发两天前山里下过雨,山路泥泞不堪。双腿骨折的根津薰在烂泥中摸爬着,尝试逃走,可每爬出一小段就被揪着脚踝拖回去。 爬,拖回去。再爬,再拖回去。残忍的游戏反复持续折磨着她,直到榛村将她强奸、勒死。 关于榛村没有将根津薰带回家中而是选择在山中作案的原因,检方只给出了敷衍的猜测: 估计是被雨淋湿又沾了泥,所以他不愿意吧。被告爱干净,甚至可以说有洁癖,不想把自己家弄脏。 案发第二天,榛村在早上七点打开了“Roshell”的店门,一如往常。 老顾客们的证词大同小异:“不太记得了,应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被害人根津薰已经进入社会四年。 短期大学毕业后,她在名为丸正商事的公司就职,工作地离她家只有一站。公司主营业务是医疗与护理用品租赁,她的主要工作是会计。根津薰家里一共住着四口人,父母、她,还有一个妹妹。她没有男朋友,作为年轻女性来说朋友圈有点小。 根津薰没有夜生活,不吸烟也不喝酒。自短大毕业以来,不怎么化妆,也没有染头发。有的公司管得比较宽,要求女性员工化妆,否则就是不修边幅。也许是因为她的工作主要是内勤,所以对此没有过多要求。 她的工作态度无可挑剔,从未迟到和缺勤过。比起同一年进公司的同事或者同年龄的员工,她更多地和中年的女临时工在一起,也很受她们喜欢。 一位女临时工向警察做证:“说起来,她有一段时间说很害怕,说是感觉被什么人跟踪了,一会儿又说可能是错觉,可能是自我意识过剩。听她提了几次,我就说肯定是个跟踪狂,让她赶紧去报警。不管是不是自我意识过剩,女孩子小心一点肯定没有坏处!唉,看样子,她似乎是没有对其他任何人提起过。那孩子太乖了,又很胆小。” 这个女人说的没错,派出所和警察署都没收到根津薰的报警。跟踪狂是谁?究竟有没有跟踪狂?女人还没来得及再次提醒,根津薰就遇害了。 根津的上司曾出现在警方视野中。他有对部下进行过性骚扰的记录,还因此引发过几次冲突。可他有案发当晚的不在场证明,很快就洗清了嫌疑。 雅也合上资料。 ——还是好奇怪。 他放下筷子,手托着脸沉思。 如果把根津薰一案算在榛村头上,那么这里面有太多与他惯用手法相悖的地方了,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 受害人是成人,不是青少年。 作案时间与以往九十到一百天的周期不一致。 凶手事先没有用花言巧语拉近关系,而是突然实施了绑架;没有监禁和虐待,绑架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将其杀害;受害者十根手指无一缺失——没有收藏战利品;指甲的痕迹等。 与此相反,警方和检方对榛村的怀疑根据只有两个:她长了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比实际年轻;案发地位于榛村的行凶范围内——距离他的住处只有两公里。只能说他们在立案前就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凶手就是榛村。 “现在得出结论还为时尚早。” 雅也自言自语地说。他摘下耳机,端着餐盘起身。 十六岁少女出逃后,榛村就已经做好了近期被捕的准备。他应该也着急了。焦虑催生不安,然后变成了破罐子破摔。 不可否认,焦虑可能会改变他的作案手法。或许当时的榛村在精神上已经没有了花几天时间享受拷问过程的闲情。 如果他急不可耐决定及时行乐,那说不定确实会随便找一个受害者。只对模特级别的美女下手的克里斯托弗·怀尔德后来在逃亡过程中也掳走了不符合自己喜好的女性。 归还餐盘后,雅也正准备走出食堂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咦?笕井同学?” 雅也回头。只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生睁大眼睛抬头望着他。 “你是以前和我同班的笕井同学……没错吧?” 听她这么说,笕井突然想起来,在一般教养课上遇见过她,是其他学院的,可名字想不起来了。 见雅也有所迟疑,她笑着说: “抱歉,你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 雅也也跟着微笑。 “希望是变好了。” 他耸耸肩。 不知为何,女生更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 雅也不禁有些畏缩,也有些疑惑,刚刚的对话有什么不妥吗? “笕井同学,你变了。”她嘟囔道。 雅也眨了眨眼睛。 “是吗?” “嗯,变好了。是往好的方向哦。” 她把脸凑过来,说:“嗯……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感觉你比以前更随和了。是交女朋友了吗?啊!我知道了!是加纳同学吧?” 她说的是灯里。雅也苦笑。 “不是啦。” “嗯?不是吗?那……是交到好朋友了吗?哦,是不是因为参加了社团?跨学校的那个?” “呃……那个……” “你看!我就说嘛,校内的社团只会带大家吃吃喝喝,有想法的学生都参加校外的,不过很多人纯粹是为了找工作的时候简历上好看一些就是了。嗯!真不错,笕井同学!你绝对比以前更好了。” “谢谢。” 雅也大方回应。 换作以前的他,现在应该已经生气了,心里怒骂:“你以为你是谁呀?被你夸很开心吗?”然后将愤懑表现在脸上。 可现在不一样了,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雅也洒脱地笑了笑。 “那我先走啦。” “嗯,再见。” 女生挥挥手离开。雅也带着笑容和她挥手告别,嘴角向两边一提就能做出来的、敷衍的微笑。 离开前,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食堂。 没看到加纳灯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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