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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死刑之病 作者:栉木理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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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居酒屋在一条靠近闹市的巷子里。 是一家门口挂着垂绳门帘的小酒馆。拉开推拉门,烤架上的白烟伴着鸡腿肉的香味扑面而来。对于只去过连锁居酒屋的雅也而言,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家比较新奇的酒馆。 他略显局促地环视店内。 “这儿!” 柜台边一位戴着银色边框眼镜的中年男子朝他挥手。 男子没见过雅也,应该是从他无所适从的样子认出来的。等雅也在身边坐下后,男子介绍道: “你好,我是泷内。” 根津薰遇害的那个晚上,他给榛村发过一条短信。榛村也在当晚给他回了一条。 服务员过来点单。泷内的啤酒还没有喝完,雅也要了一杯乌龙茶。 “下班时间打扰您,非常抱歉。” 泷内摇摇头。 “不要客气,大和的事情我也很在意。”他说。 雅也端起乌龙茶,边喝边用眼角余光观察泷内。 榛村大和与织子,还有雅也母亲衿子的那张合照上,泷内也身在其中,罗马字备注着“Taki”。 和照片中相比,他的发际线后退了不少,肚子也凸出来了,嘴角的黑痣以及八字眉则依然如旧。他的年纪应该比榛村大三四岁。 “这家的肉饼加了软骨,味道很不错,尝尝吗?” 不用了,谢谢——话到嘴边,雅也突然改口,点点头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肉饼、鸡胗,还有刺身拼盘。”泷内向柜台内的老板招呼。然后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雅也。 “嗯……从哪儿开始讲好呢……” 雅也打开手机录音,说:“可以从案发当晚你和榛村的短信开始吗?” 泷内微微颔首。 “我当时也跟警方强调过,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榛村织子的忌日快到了,大家也很久没见面,于是商量找个地方聚一聚,喝喝酒。组织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了我头上,我当时发消息问榛村能不能来,仅此而已。” “您和榛村大和是在榛村女士组织的志愿者团队认识的,对吧?” “没错,当时我还在上大学。人生虽长,可真正能毫无私心、全心全意服务他人的,也就只有大学那会儿吧,你不觉得吗?” 泷内语气中毫无算计的意思。 雅也有意忽略他的问题: “主要是去儿童养护设施和儿童病房,对吧?也就是说,志愿服务的对象以孩子为主?” “榛村女士是这方面的专家嘛。应该还去了少年院和少年刑务所慰问,不过我没有参加这一类活动。”泷内苦笑,“怎么说呢……还是有点害怕。” 确实,雅也做出理解的表情,点点头。用乌龙茶润了润口,他继续问: “榛村大和正是通过‘这一类活动’才认识了后来的养母榛村织子。冒昧请问,您第一次见到榛村大和时,知道他进过少年刑务所吗?对他有那种刚刚提到的‘害怕’的感觉吗?” 泷内略作思忖,说: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YES;第二个开始是YES,但后来是NO。 “之前就听说织子女士收养了一个刚从少年刑务所出来的小子。老实说,当时是害怕的。我以为肯定是个身上有几处文身的大个儿小混混,可实际见到后,我差点惊掉下巴。” 他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 “你看过大和二十岁左右的照片吗?” “看过。”雅也当即回答。 “那你应该知道吧,实际上那家伙外表文弱得很。皮肤很白,身体瘦弱,长着一张女人脸,手腕细到像是轻轻一折就会咔嚓断掉,看上去简直是个和暴力没有半点关系的美少年。我们去儿童病房慰问,那里的护士们甚至背后叫他‘王子’。” “王子……” 雅也终于忍不住苦笑。 泷内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 “实际上,在织子女士的所有养子里,他也被大家公认为是出类拔萃的——不只是外貌,更重要的是他在我们那儿是难得的有亲和力,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他这么会抓住孩子们的心。以前没见过,以后也不会。” “榛村之前的保护司也说了同样的话,说他尤其受小孩欢迎。” “对,从小就这样。”泷内点头赞同,“话说回来,在我们那个团体里,大和却始终难以融入。我比他大四岁,稍微还好一些,和那些与他同龄的人,尤其是男性,大和似乎总是相处不好。总显得特别笨拙,而且格格不入。” “是说和同龄人关系剑拔弩张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呢……好像不能和他人平等地相处。也不是不能吧,应该说他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泷内说第一次见到榛村时,他总是缄口不言,一直低着头,不和任何人有眼神接触,极度内向,认生。 “你很安静。”泷内向他搭话。 “说多了容易露怯,很丢脸。” 即将满二十岁的榛村大和腼腆地笑了笑。 “有很多礼仪还没有掌握……以前没有机会,很多东西现在才刚开始学,害怕露出马脚。” 他说得很真诚。那一瞬间,泷内对他产生了好感。 织子女士收养了好几个孩子,大部分都是受到过虐待的。提起成长过程中受过虐待的人,大多数人都会对其抱有“可怜”“坚强”的印象。可实际上,他们一大半人都会成为有诸多行为问题的麻烦精。因为过去的经历,他们难以正确接受他人的爱意。 他们往往会过度试探对方,或是突然置之不理,或是刁蛮任性,总是无意识地想要确定一个“这个人会忍我到什么地步”的安全区。 即便具备了相关知识,泷内也依然时常对他们充满拉扯与试探的行为感到疲惫。 可榛村大和不一样。至少在泷内眼中,他是特别的一个。 为了让榛村融入大家,泷内经常找他搭话,尽量与他亲近。 为了让榛村交到同龄的朋友,泷内有一次对他说:“一个愿意与你平等交流的人,是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人啊,一般都是在被人吐槽、笑话的过程中不断矫正自己行为的。朋友其实就是一面反映自己的镜子。” “镜子……” 榛村眨了眨眼,似乎是对这些话感到意外。 泷内继续说:“是的,镜子。就算性格腼腆,只要真诚,也能交到朋友。性格开朗却待人轻薄的家伙,就算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也不会交到一个朋友。朋友能教会我们很多东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很奇怪,是个异类?朋友能让这样的你变得更好。” “意思是能把我变成正常人吗?” “正常人?嗯,对,就是这个意思。” 榛村略作沉思。 泷内觉得,自那天后,榛村身上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依旧怯生生的,但是开始主动和人搭话,积极地试图融入大家。 “安稳长大的孩子一般都不希望别人说自己普通。受过虐待的孩子们却不一样,他们向往平凡与普通。大和的这种倾向尤为明显。他先人一步掌握了基本的行为常识,努力融入身边的人与环境。” 通过察言观色以及模仿别人行为的方式不断学习,大和的个人魅力眼看着不断提升。 他发挥自己招小孩子喜欢的特性,很快就成了志愿者团队中的翘楚。有时甚至受到了其他队员的嫉妒。 有一些年长的女性经常挑逗他,可他一次也没有回应过。 “唉,当时完全没想到他是对成年女性没兴趣,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害羞。” 泷内挑拣着字眼慎重地说。 “榛村以前是因为什么被送进少年刑务所的,团队成员不知道吗?” “只听说他打了小孩,伤了人。不过我们都简单地以为是别人欺负他,他忍无可忍才……他去的不是鉴别所【鉴别所:全称为少年鉴别所,在家庭裁判所开庭审判前关押犯下罪行的未成年人的地方,同时也负责参与调查、收集资料以辅助定罪。根据家庭裁判所的审判结果,未成年罪犯可能会被送入少年院。】或者少年院,而是少年刑务所,换现在肯定知道是犯了相当不得了的事情。只能说我们当时都被大和身上的气质或者说感觉之类的东西蒙了眼睛。” 泷内一口喝干剩下的啤酒,对柜台内的老板招呼道:“烧酒,加冰。” 雅也杯子里的乌龙茶还有半杯多。 “当时榛村发生过什么事情,比如伤害了慰问的孩子之类的,或者有过类似的传言吗?不一定非得有目击者。”雅也问。泷内支吾其词,过了一会儿——“传过。”他低声说。 “不过以织子女士为首,大家都护着他,还反过来抗议——不要因为他进过‘少刑’就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他……说来惭愧,我也是护着他的一个。” 泷内耸了耸肩。 “实际上榛村真的对慰问的孩子……下手了吗?” 问题很难启齿,雅也稍有迟疑。 “我不知道。”泷内摇摇头,“在我们的抗议下,事情最后以‘子虚乌有’不了了之。有一个很大原因是,受害者不是小孩,而是十五岁以上的少年。有人甚至直言‘年纪又不小,要真不愿意完全可以拒绝啊’。现在想想,这种举动简直是典型的二次强奸。” 泷内自嘲地笑了笑,声音干瘪。 雅也换了个问题: “织子女士和榛村大和的关系自始至终都很好吗?” “我想应该是。大和开店那会儿织子女士好像也出了很多力,帮他拿到了贷款资质。所以我一直以为他会把店开在织子女士目所能及的地方,结果没想到离得那么远。” “也有可能是为了让他赶紧离开才出力的啊。”雅也说。 泷内睁大眼睛。 “这……应该不会吧……” 话到一半,他闭了嘴,像是想要反驳又找不到合适的话。 一阵尴尬的沉默降临。 见时机成熟,雅也伸手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两次对折的B4纸,在柜台上展开,是放大了两倍的合照复印件。 “抱歉,最后能请您看一看这个吗?这是榛村,他旁边这位是织子女士对吧?”雅也指着照片说。 “对,后面这个就是我。哇,当时头发可真茂盛啊。” 泷内不无怀念地眯起眼睛。 “你刚刚说,榛村受到过其他队员的嫉妒。” “啊,那小子也是织子女士的养子。就是这个——叫‘Ken’的家伙。” 泷内指着只露出半个身子的男人说。 然而雅也真正的目的并不在他身上。他移动手指,故作平静地问: “这位呢?” “啊?!” 泷内的声调提高了半截。 雅也的食指停在标注着“Eri”的少女上面。泷内已微醺,他红着脸,毫无顾忌地笑了笑,说: “这个女孩当时和大和关系可好了。Eri……啊,想起来了,大家叫她阿衿【衿:日语读音为Eri。】,原名是衿子,衣字旁加‘今天’的‘今’。应该不会错,我当时还心想,很少见用这个汉字的EriKo。” 怦!雅也心一跳。 怦怦怦……心跳逐渐加速。手不觉间握紧。 ——衿子。 没错,是妈妈的名字。 雅也闭上眼睛,默数三秒后睁开。从小到大一直虚无缥缈的母亲的存在感,此刻在心中迅速膨胀。 雅也的手指继续停在母亲昔日的照片上,他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问: “她看上去像是个高中生,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吧?您还记得她为什么要加入志愿者团队吗?” 他紧张得声音沙哑,呼吸一滞。 泷内却云淡风轻地说: “当然记得。 “因为她也是织子女士收养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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