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一缕幼面

俗女养成记  作者:江鹅

早期的台式建筑很“深间”,从前面店口到后面起居空间,要经过长长的走廊,我会讲话会走路没多久,忙碌或懒惰的大人就开始叫我传话。传着传着,大家发现我的口语能力发展得可堪信赖,开始把我当作人体录音机来用,在我身上放几个硬币,就可以把传话功能延伸成代购服务。

杂货店在同一条街上,同一边,和家里的店面只隔着几间。老板娘“Yosi将”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是阿嬷的会头,每隔一阵就会看到她出现在阿嬷的房间,两个人神神秘秘在讨论“这次要写多少”。因为是交情深厚的邻居,大人们丝毫不担心派我去买东西会被骗。

要买东西的时候,妈妈会把我吼进厨房,交给我十块钱,说:“你去Yosi将那里,说‘我要买一缕幼面’,会讲吗?”我复述一次“我要买一缕幼面”并记住发音,妈妈一边搅着锅铲,一边说:“对,卡紧咧!”我拔腿跑出门口,右转,一路跑进Yosi将的店,对着空气大喊:“我要买一缕幼面!”Yosi将家的人就会出来赞我聪明,从杂乱无章的货堆里挖出一卷白色面线给我,拿走我的十块钱,找我几个硬币,我再跑回厨房,一手交还零钱,一手呈上面线,等着妈妈确认银货对版。

因为买东西,我学会很多单位量词。买过幼面以后,我以为一条一条的东西都算“缕”,有次妈妈叫我去买米粉,我问:“咁是买一缕米粉?”她说不是,“买一熨米粉”才对。闽南语读起来像熨斗的“熨”,舌头要抵在牙齿后面发促音。我偷偷觉得米粉比幼面高级,因为发音更难,听起来更有深度。我略带沉迷地多练习了几次“熨”的发音才离开厨房,去到Yosi将店里讲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学会讲大人的语言,自我感觉无比良好。


再大一点,比较有思考能力,借着买东西学会的事情就更多了。一次,阿嬷让我去买味噌,“买五块就好,五块就够了”。Yosi将倒了会,全家不知搬去哪里,杂货得去菜市场买。我骑脚踏车去市场,找到阿嬷说的酱料行,拿五块钱说要买味噌。头发烫成大卷的老板娘一脸不豫,问我是谁家的小孩,谁派我来的,我怯怯报上大人名号,农村里面没有人可以瞒得了自己的来历,老板娘叹口气说:“我就知影!”回头抽出一个最小号的透明塑胶袋,打开味噌箱,拿里面的饭匙挖起鸡蛋大的一球,装进塑胶袋里,弯下腰来交给我说:“回家跟你阿嬷讲,我上回就告诉她现在没有人买五块钱的味噌了,至少也要十块,下次五块不卖了。”

我回家如实禀报,以为阿嬷会义愤填膺地说:“骗肖(当我傻)欸,我不会去跟别人买腻!”但她却反常地撇撇嘴说:“有够keji(吝啬),好啦,后回买十块啦,反正不会坏。”我怀疑阿嬷早上在市场才碰过钉子,买不到五块钱的味噌,但是吃定人家对小孩会留情面,所以回家派我去做这种自己方便、别人困扰的事情。我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里,明白阿嬷除了疼我,也会用我,她不是不爱我,只是当我自己人,让自己人去做一些自己会做的事。


Yosi将的杂货店再过去几户,是面包店。每天下午四五点是面包出炉的时间,阿公有时候会叫我过去,拉开柜台的抽屉,拿出一张钞票,让我问明众人想要的口味,去买回来当点心。我超爱这个差事,谁不爱刚出炉的面包呢?夹好大家指定的面包以后,我就可以挑一个自己喜欢的,通常是奶酥,“吧嗒”(奶油)的。妈妈从小禁绝我吃零食,刚出炉的奶酥面包香喷喷甜滋滋,是最接近零食的合法点心。

俗女养成记

拎着一大袋又暖又香的面包走回家,我常常开心到跳着走,一边跳一边甩面包袋。有天我甩着甩着,忽然明白“离心力”的存在,发现越是用力把面包袋往前甩,面包就越往袋底沉,真是好玩。即使用力甩一个圆,面包在空中倒栽葱的时候,也不会掉出来!我一路兴奋地甩回家,跳颠颠地把面包发给大人们,但是发来发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阿公要的“窟力姆”(Cream),阿公很慈祥,问我是不是漏了,我回想起自己明明有夹起窟力姆的画面,心脏一沉,说:“我……我回去看一下。”

阿公的窟力姆果然掉在骑楼的地上,好好地躺在那里,就在我疯狂自学儿童物理课时经过的路段!我赶快捡起面包拍一拍,还好没弄脏,拿回家呈给阿公。阿公边接过,边问我:“你拿漏勾齁?”我无法判断阿公会不会为了我贪玩弄掉一个面包骂人,但是确定人吃一个掉在地上却没有很脏的面包应该没关系,于是点头说对。

啊,我终于说出这个三十几年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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