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省出来的

俗女养成记  作者:江鹅

阿公裤袋里永远带着手帕,滴落身上的汤汁,或是我的鼻涕,都拿他的手帕出来抹。男人用的手帕比女人的宽幅,花色是四平八稳的墨绿格子或赭色线条,纯棉的手帕洗久了会长出一层微细的绒毛,摸起来特别柔软,有安慰的触感。手帕擦过我鼻子的时候,有钱的味道,因为阿公的手帕和钞票贴在一起,放在同一个裤袋。我的抵抗力向来很好,或许和这个有点关系。

带手帕可以省掉很多卫生纸,卫生纸是消耗品,但凡要花钱买的东西,都要尽量省着用。阿公自己用来洗脸的毛巾,常常到最后只剩下不甚规则的一片虚布,四周围都烂光,毛巾的纤维也脱到所剩无几,随便一扯就掉下来一大片,要到这样山穷水尽的状态,阿公才会开一条新的毛巾。

浴室里的其他用品自然是比照办理,还能够应付着用的东西,就是还能用。附近有个糖厂,阿公总是在糖厂的福利社买肥皂,好像是价格便宜一点,每次都买整盒,而且每次都是蜂蜜黑砂糖香皂。以阿公的经济算计来说,这大概就是用低价整批购入好东西,可以安心用很久的意思,十年都用同一款肥皂有什么关系,不过是用来应付清洁。但我腻在阿嬷身边,在她衣柜的各个角落,早就见识过各种不同的香皂,盒子上有维纳斯女神的弯弯浴皂,包装上面都是英文字的英国皇室香皂,还有藏在抽屉最深处的佳美香皂,全都看起来比黑噜噜的黑砂糖香皂高明。其中我最爱佳美,香气高雅得像是公主专用,我曾多次央求阿嬷让我开来用都不成,只好时不时翻开她衣橱来闻,一边陶醉在贵族的香气里,一边觉得浴室里的黑砂糖香皂土里土气,却又不敢对阿公说什么。

不是消耗品的东西,也要尽量延长使用寿命。我没见过阿公买新裤子,他好像一直反复穿着从前买的裤子,如果胖了或瘦了,就交代阿嬷或妈妈,帮他改裤头,改紧一点或是放松一点;裤脚磨损了,膝头钩破了,就拿块废布从里面车上。大人是这样克己俭省,小孩自然很少有买新衣服的机会,尽管排行老大,我没有太多新衣服穿,因为堂表兄姐们多的是旧衣服,小孩子长得快,衣服没几年就穿不下了,捡旧的将就穿才是务实的做法,务实到连我和表姐去当花童的时候,居然给我们买了一人一条红短裤,好让我们各自的弟弟过几年还能穿。当时妈妈和姑姑两个人,做出这个让花童穿短裤的决定,自认英明的意气风发,相较于我和表姐盼不到一条蕾丝裙可以穿的黯淡心情,是难忘的对比。


能用的东西如果坏了,要尽一切可能去修复。爸爸自己用来炒药材的那把锅铲,木柄烂光了以后,用竹片和铁丝捆上,又炒了不知几年。想让这样的大人买东西给我,是非常困难的事。我很容易穿坏“苏哩吧”(Slippers),鞋底从前面脱落下来,俗称“开口笑”。大人经常叮咛我,“苏哩吧”泡水容易坏,但是夏天趁着四下无人,把脚伸到水龙头下冲冷水,是一旦试过就不可能戒除的享受。“苏哩吧”第一次开口笑的时候,我兴奋万分,以为可以买新鞋,但是大人只是到对面文具店买了一条强力胶,帮我把鞋底黏回去,压在专门用来锤当归的巨型柴砧底下,隔天胶全干了,就能再穿几个月。上学以后,甚至连运动鞋也比照办理,我的鞋底和鞋面交界处,常常围着一圈黄胶,在学校里好生自卑,向妈妈诉苦还会被念:“谁叫你鲁蹦脚(笨手笨脚)。”一条强力胶只要十块钱,可以拯救三四次开口笑,我领悟到摆脱旧鞋的唯一办法,只有等到自己穿不下。“长大”能够为我带来物质上的附加奖赏,于是成为我坚定的目标。

俗女养成记

几年前市面上开始流行三层卫生纸,很软很舒服,价格也不比原来两层的贵上太多,不是我难以负担的物质享受。卫生纸从平板升级到抽取式的时候,我过渡得很顺利,本来就觉得用两张包鼻涕才不沾手,但是当我随着潮流,想要开始用三层卫生纸,却发现没办法。用三层卫生纸的时候,我常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也叠着阿公的眼睛,看一张柔软洁白的棉纸,抽出来抹过嘴就报废了,“有够无采(可惜)”。本来一小片卫生纸可以做到的事,因为贪图片刻的柔软触感,就得花三倍的纸浆去做,“我需要这样吗?我不需要”。家人的节俭习惯,把我制约成偶尔与同侪脱节的人,虽然我的节俭标准相较于家人,已经是刻意迎合都会生活的改良版本,但是每当我在物质享受上,察觉脑中有“道德上限”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远处的他们活在我的身体里。


大概是这个原因,我并不讨厌那个偶尔不合时宜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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