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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她弥留之际 作者:西蒙娜·德·波伏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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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你还没走!”普佩特说,我这边的声音她听得很清楚。妈妈状态很好。周四也同样。周五的时候她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很开心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打电话给她。她读了一些书,又玩了填字游戏。周六我没法打电话。周日晚上十一点半,我问到了迪亚多家的电话。当我在房间里等着电话接通时,却接到了电报——“母病重,速归。”弗朗辛告诉我普佩特整晚都待在医院里。过了一会儿,我接通了她的电话。“糟糕的一天,”她告诉我,“我一直握着妈妈的手,她一直求我别让她走。她说:‘我再也看不到西蒙娜了。’现在他们给她打了安定,她睡着了。” 我请门房帮我订了一张明早十点半的机票。行程都安排好了。萨特让我等一两天再走——不可能。我并不特别在乎能不能在妈妈去世前见她一面,但一想到她永远也见不到我了就觉得无法忍受。既然记忆注定会消失,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时刻?因为不会有任何弥补的机会。于我个人而言,我深深地明白,人在垂死之际是绝对封闭的。 周一下午一点半,我走进了114号房间。妈妈已经知道我回来了,以为我原本的计划就是这样的。她摘下墨镜,朝我微笑。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她显得很愉悦。她的脸色变得蜡黄,右眼下面一直到鼻子都肿了。不过所有的桌面上都摆放着鲜花。勒布隆小姐走了,因为不用打点滴,妈妈就不再需要私人护士了。我走的那天晚上,勒布隆小姐给她输液,预计要两个小时。妈妈的静脉已经不堪重负,所能承载的血液比血浆还少。打了五分钟她就拼命叫喊。“停下!”普佩特说。护士却不同意,“N医生会怎么说?”“由我来负责。”N医生确实非常生气:“疤痕会愈合得很慢的。”然而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些伤口并不会愈合。一个瘘管正在形成,通过这个瘘管,肠道开始排淤——正是它阻止了新的堵塞,因为“运输”已经停止了。妈妈能坚持多久?根据种种分析,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恶性肉瘤,已经扩散到全身。然而,鉴于她年事已高,其发展的速度可能相当缓慢。 她给我讲述最近的两天是怎么过的。星期六,她开始读一本西姆农[乔治·西姆农(Georges Simenon,1903-1989):比利时小说家,以高产闻名。]写的小说,填字游戏又玩赢了普佩特——她的桌子上放着一堆填字格子纸,都是她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星期天,她中午吃了些土豆泥,不过胃口不大好(事实上,这是对她造成严重损害的肿瘤转移的开始),她还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我躺在一张蓝色的床单上,床单上面有个大洞。你妹妹正拉着床单,我求她,‘别让我掉进洞里……’”“我拉着你呢,你不会掉进去的。”普佩特说。普佩特在沙发上坐了一整个晚上,而妈妈,她以前一直都很担心普佩特的睡眠,此时却说:“别睡着了,别让我走。如果我睡着了,把我叫醒。别让我在睡着的时候离开。”普佩特告诉我,在某一个时刻,妈妈闭上眼睛,精疲力竭,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床单,嘴里哼着:“我要活!我要活!” 为了减少她的痛苦,医生开了一些药,还给她注射了安定。妈妈贪婪地索求这些东西。整整一天,她的心情都非常好。她又开始讲她看到的幻象:“我对面有一些烦人的圈圈。你妹妹看不见。我对她说,‘把那个圈盖起来。’她一个圈圈都看不到。”那是装在窗框里的一个小金属板,上面盖着一层百叶窗——后来他们把它修好了。她见了尚塔尔和卡特琳,心满意足地对我们说:“P医生说我很聪明,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一边从手术中恢复,一边休养股骨。”晚上我建议跟妹妹换班,因为她前一个晚上几乎没合眼。但是妈妈已经习惯她了,觉得她比我更能胜任这件事,因为她之前还照顾过利昂内尔。 星期二的白天顺利度过。晚上,妈妈开始做噩梦。“他们把我关进了一个箱子,”她对我妹妹说,“我在这里,不过是在箱子里。我是我自己,不过不再是我自己了。有人把箱子搬走了!”她奋力挣扎,“别让他们把我搬走啊!”普佩特一直把手放在妈妈的额头上,“我向你保证,他们绝对不会把你关在箱子里的。”普佩特又要了更多剂量的安定,妈妈最终从幻觉中走了出来,问她:“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这个箱子,还有这些人?”“那是你对上次手术的记忆:给你抬着担架的男护士们。”妈妈睡着了。不过,早上她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无助的小兽般的悲伤。护士给她铺床,又用导尿管帮她排尿,她被弄得很痛,不住呻吟,用虚弱的声音问我:“你觉得我能熬过来吗?”我责怪了她。她胆怯地询问N医生:“你对我感到满意吗?”他回答说满意,毫无底气,不过她还是紧紧抓住了这只救生圈。她总是能找到很好的理由去解释为什么自己感到筋疲力尽。比如可能是因为脱水了,土豆泥太咸了。那天,她责怪护士只给她包扎了三条绷带,前一天还是四条。“晚上的时候,N医生发了大火,”她说,“他把他们臭骂了一顿!”她用一种很是满意的口吻重复了很多次“他发了大火”。因为神经抽搐,她的面容不再好看,声音里又开始充满恨意,非常挑剔。 “我太累了。”她叹息道。下午,她同意见玛尔特的弟弟,一个年轻的耶稣会信徒。 “你想我把他打发走吗?” “不用,你妹妹会很高兴见他。他们可以聊聊神学。我会把我的眼睛闭上,我不需要讲话。” 她没有吃午饭,而是睡着了,头向前耷拉着。普佩特打开门的时候,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夏尔·科多尼耶只待了五分钟,谈起了他父亲经常邀请妈妈参加每周的午餐会。“我真的很期待你能在某个周四再次出现在拉斯帕伊大街。” 她看着他,一副不信任的样子,好像很痛苦。“你觉得我会再去那里吗?”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不幸的表情。那天,她猜到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们都知道她时日无多,所以普佩特来的时候我还没走。 “这么说我的情况恶化了,你们俩都在这里。”她嘟囔道。 “我们一直在这儿啊。” “但不会同时都在这儿。” 我又一次假装十分生气:“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你的心情很糟糕。不过如果这让你感到不高兴,那我就走。” “哦,不。”她尴尬地对我说。 我不公正的粗暴态度也让我自己很痛苦。那时,真相对她的打击很大,她需要不断讲话来逃离。我们却责备她,要她保持安静。我们强迫她不要焦虑,不要怀疑,她既感到愧疚,又觉得受到了误解,这样的情况在她的人生中频繁发生。但我们别无选择,她最需要的是希望。尚塔尔和卡特琳被她的样子吓坏了,打电话回利穆赞,让她们的妈妈回来。 普佩特累坏了。“我今晚睡在这里。”我做了个决定。妈妈看上去很不安。“你安排得过来吗?如果我做了噩梦,你知道怎么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吗?”“我当然知道了。”她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凝神看着我:“你吓着我了,真的。”妈妈有点怕我,因为她把我当知识分子,给予我对知识分子的敬重,但她绝不这么对待她的小女儿。这是相互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她的过分拘谨也让我感到寒心。童年的我是一个坦率的小女孩,然后我看到了成年人是如何生活的,他们每个人都封闭在自己小小的围墙里,有时候妈妈会在墙上挖一个洞,不过很快又堵上了。“她把悄悄话告诉我。”妈妈小声地说,很是骄傲。有时会从外面发现裂痕:“她很封闭,什么也不告诉我。不过事情似乎是这样的……”忏悔和流言蜚语中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东西,让我感到厌恶,我希望我的堡垒坚不可摧。我格外努力地不告诉妈妈任何事情,既担心让她痛苦,也惧怕她窥视我的生活。很快,她就不再敢尝试问我问题了。我们对我失去信仰这件事的简单解释让我们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看到她哭泣的样子我非常伤心,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她是在为自己的失败而流泪,并不在乎我内心所发生的一切。她用恐怖来激怒我,而非与我做朋友。如果她不是让别人为我的灵魂祈祷,而是给予我一些信任和同情,我们之间应该还是能和解的。我现在明白了,是什么阻止她这样去做:她有太多的恨意,有太多的伤口,无法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她确实做出了牺牲,但是她的激情并没有让她走出自身。另外,如果她竭力避免深究自己的内心,她又怎么能尝试着理解我呢?要发现一种避免使我们生分的态度吧,她的生活又不具备。意料之外的事情会使她陷入恐慌,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学会在既定的框架外思考、行动和感受。 我们之间的沉默变得难以打破。在《女宾》出版以前,她对我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她试图说服自己,至少从道德层面来说,我还是“循规蹈矩”的。公众的流言摧毁了她的幻觉,不过在那个特殊阶段,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改变了。她在经济上依赖我,每一个实际决定都要征询我的意见。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可以说成了她的“儿子”,确实如此。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成了一个著名作家。这些情况多多少少为我离经叛道的生活找到了借口,事情被弱化到一个微不足道的点上:自由关系,没有合法婚姻那么虔诚。她常常震惊于我书中的描写,但也会因为这些书的成功而面上有光。不过,通过给予我她所谓的权威,她的病态也加重了。于我而言,避开所有的争论都是徒劳的,或许正因为我回避了,她感到我正在评价她。普佩特,这个“小宝贝”并没有受到我那样的尊敬,在妈妈眼中并不突出,也没有继承她的顽固,她们的关系就更自在一些。我的回忆录《端方淑女》出版之后,普佩特给了她所有可能的安慰。而我只送了一束鲜花,并做了简短的道歉——这个举动让她既感动又惊讶。有一天她告诉我:“父母并不理解他们的孩子,但这是相互的……”我们谈了那些相互之间的不理解,不过也只是泛泛而谈。而且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聊过这个问题。我敲门,听见一些轻微的哼唧声,她拖着拖鞋在地板上走过的声音,另一声叹息,我对自己保证,这一次我可以找到共通的话题。可才过了五分钟,游戏就输掉了:我们之间的共同兴趣实在是太少了!我翻了翻她的书,没有一本跟我的一样。我让她说话,自己倾听和评论。不过,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使人不悦的话比别人说出来更让我烦恼。我像我二十岁时那样严苛,那时候她(以她固有的笨拙)试着继续维持一种亲密的关系:“我知道你认为我不聪明,不过你的活力仍然来自我。这样一想我还是很开心的。”我本应该开心地承认我的活力是来源于她,但她说的话让我心寒,所以我们彼此都让对方不满意。当她紧紧地盯着我说“你吓到我了”的时候,这就是她的全部意思。 我穿上了妹妹的睡衣,躺在妈妈床边的沙发上——同她一样,我也忧虑重重。妈妈把百叶窗拉下来了,随着夜幕降临,房间变得昏暗凄凉,只有一盏床头灯亮着。我觉得这种昏暗的气氛加重了死亡的神秘味道。其实,那晚我睡得很香,后来的三天也是如此,比在家里睡得好,因为不用担心电话铃会响:我就在那里,什么都不想。 妈妈没有做噩梦。第一晚她常常醒来要水喝;第二晚,她的尾椎骨很痛,库尔诺小姐让她朝右侧躺着,但她的胳膊饱受折磨。于是他们把她放到一个圆形的橡胶垫上以缓解疼痛,不过这样做也可能伤及她臀部的皮肤,那里非常脆弱,已经青了。星期五和星期六她睡得都非常好。感谢安定,星期四以后她又恢复了信心。她不再问:“你觉得我能熬过来吗?”而是问:“你觉得我能恢复正常的生活吗?”“啊,今天我可以看到你了!”她高兴地对我说,“昨天我完全看不到你。”第二天,让娜从利穆赞来了,发现妈妈的状况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她们一起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当她周六早上又和尚塔尔一起过来的时候,妈妈愉快地对她们说:“唔,我的葬礼又不在明天!我会长命百岁——直到他们不得不把我拉下去。”P医生很困惑。“我们实在无法预测她的情况:她充满了活力。”我把他的后半句话告诉了妈妈。“是啊,我精力充沛。”她高兴地说。她也有点惊讶:她的肠道先前已经停止运作,可医生们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重要的是它们已经开始工作,这说明它们还没有完全罢工。医生们现在挺高兴。”“他们高兴是最重要的。” 周六晚上,我们在睡前聊了一会儿。“非常奇怪啊,”她说的话像做梦一样,“当我想到勒布隆小姐,我会看见她出现在我的公寓里,变成了一个浮肿的傀儡玩偶,没有胳膊,就像在干洗店看到的那些东西。P医生变成了一卷黑色的纸,贴在我的胃部。看到他在我的皮肤和骨头上,真的好奇怪。”我对她说:“你看,你已经习惯我了。我不再吓到你了吧?”“当然不会。”“可是你之前说我吓到你了。”“我说了吗?那是胡说八道吧!” 我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我每天晚上八点到那里,普佩特告诉我白天的情况。N医生会过来一下。库尔诺小姐出现,她给妈妈换衣服的时候我就去大厅里看书。一天中有四次,一个满载绷带、纱布、麻线、棉花、橡皮膏、铁罐、盆、剪刀的小桌子会被推到病房里来。推车走的时候,我会故意看向外面。库尔诺小姐和一个她认识的护士帮妈妈洗澡,然后安排她休息。我躺到床上。她会给妈妈打上好几针,然后出去喝咖啡,那时候我会在床头灯下读书。她回来后,就坐在门边,门留个缝,微弱的光从走廊透过来,她借着光读书或者织毛线。电动床垫发出微微振动的声音。我就此入眠。早上七点是起床的时间。包扎伤口的时候我把脸转过去,对着墙。我运气很好,感冒了,鼻子堵住了。普佩特很受不了那个味道,而我除了我在妈妈的额头和脸颊上拍的古龙水之外什么也闻不到。这个古龙水甜得发腻,让我恶心——我再也不会用这个牌子的香水了。 库尔诺小姐走后,我就开始梳洗,吃早饭。我给妈妈吃一种白色的药片,她说这个很难吃,不过可以帮助消化。然后,我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茶,茶里搓了一些碎饼干。女仆过来打扫除尘。我浇花,把它们摆放整齐。电话经常响起,我跑到大厅里去接。我会把身后的门关上,因为我不确定妈妈能不能听见,所以说话很小心。我告诉她:“雷蒙夫人问我你的股骨怎么样了。”她哈哈大笑:“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护士经常来叫我,因为妈妈的亲戚朋友们要来看望她。她一般不太有精力见他们,但会很开心他们在关心她。包扎换药的时候我会出去,然后我服侍她吃午饭——她嚼不动了,只能吃一些蔬菜泥、稀粥、剁碎的精肉、炖烂的水果、奶油蛋羹——她强迫自己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我必须把自己喂饱。”每餐之间,她还会小口啜饮一种混合鲜果汁:“这里面富含维生素,对我很好。”普佩特两点钟过来。妈妈说:“我很喜欢这个日程安排。”有天她不无遗憾地对我们说:“多傻啊!第一次你们俩都陪在我身边,我却生病了!” 我比之前在布拉格的时候更镇定了。母亲只剩下了一口气。世界变得只有她的房间那么小。当我坐出租车穿过巴黎街头,我之所见无非是一群临时演员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我真正的生活是在她的身边,我只剩下一个目标——保护她。晚上,最细微的声音——库尔诺小姐翻报纸窸窸窣窣的声音,电动机的咕噜声对我来说也很响。白天我只穿着袜子走动。楼梯和天花板上来来去去的声响吵得我心烦意乱。上午十一点到中午,摆满了叮当作响的金属托盘、罐头和碗的滚轮桌被推到走廊里,这些声音都让我感到可耻。每当一个缺心眼的护士把正在打盹儿的妈妈吵醒,问她第二天想吃什么——炒兔肉还是烤鸡的时候,我非常愤怒。然后到了午餐时间,吃的又是让人倒胃口的碎肉菜,而不是说好的东西。我和妈妈有着共同的倾向:我们都对库尔诺小姐、洛朗小姐还有叫马丁和帕朗的姑娘深表同情。我们都觉得贡特朗夫人话太多了:“她跟我说她请了一个下午的假给她女儿买鞋子,这对我有什么意义?” 我们不再喜欢这家医院。那些保持微笑、勤勤恳恳的护士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报酬很低,待遇也很差。库尔诺小姐自己带咖啡来喝,除了热水,医院什么都不提供给她。夜班护士没有地方洗澡,熬了一个晚上连个可以洗漱一下的洗手间都没有。库尔诺小姐有天非常难过地告诉我们她和护士长的冲突。某个早上护士长批评她穿棕色的鞋子:“不能穿带跟的鞋子。而且鞋必须是白色的。”库尔诺小姐看起来筋疲力尽。“别一大早就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护士长叫道。接下来的两天里,妈妈愤怒地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她很高兴能力挺某一方。有天晚上,库尔诺小姐的朋友哭着来到房里,因为她的病人不和她说话了。这些女孩的职业让她们离悲剧很近,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们能自如地应对个人生活中的小冲突。 “我觉得自己也变成老人了。”普佩特说。我呢,无动于衷地忍受着愚蠢的对话和老套的玩笑:“你好好耍了B教授一把!”“你戴着墨镜的样子就像葛丽泰·嘉宝!”不过话在我嘴里变了味。我有种无论到哪里都在演戏的感觉。当我和一个老朋友聊她快搬家的事情,我充满激情的话语显得特别虚伪。当我诚恳地对一个餐馆经理说“特别好”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个圆滑的谎。在其他时候,似乎是外部世界在演戏。我把一家旅馆看作了医院,把旅馆服务员当作了护士,对餐馆女招待也是如此——她们在让我接受饮食治疗。我用新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对隐藏在他们衣服下面的复杂的管道系统感到着迷。有时我自己也会变成一个升降泵,或一串囊肿和内脏。 普佩特很紧张。我的血压升高,满脸通红。尤其让我们感到痛苦的,是妈妈在死亡边缘的挣扎、恢复,我们自己又矛盾重重。在这场病痛和死亡的角逐中,我们热切地希望死亡是先到来的那一个。妈妈睡觉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生气,我们会焦灼地盯着那件白色的睡衣,捕捉她系着怀表的黑色丝带上所传来的微弱的动静,对最后一次痉挛的恐惧让我们紧张不安。 星期天下午我离开的时候,她看上去还挺好的。星期一早上她瘦骨嶙峋的样子使我恐惧。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在她的皮肤和骨头之间,那些神秘的东西正在一大群一大群地吞噬着她的细胞。晚上十点钟,普佩特悄悄递给护士一张纸:“我应该打电话给我姐姐吗?”护士摇了摇头,妈妈的心脏情况比较稳定。但是新的不幸又来了。贡特朗夫人给我看了妈妈的右半边,打进去的吊水从她皮肤上的破口处淌了出来,床单都浸湿了。她尿不出来了,身体肿胀。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茫然地动了动浮肿的手指。“这是因为你一直都静止不动的缘故。”我告诉她。 打了安定和吗啡之后,她感到很疲惫,但她坦然以对:“有一天我觉得我已经好了,但你妹妹说我之后还会觉得累的。所以我知道这样是正常的。”她与圣昂热夫人见了一会儿,告诉她:“我现在非常好!”她一笑,牙床就露出来了,那已经是骷髅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了。与此同时,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几分天真的狂热。吃过东西后她有些不舒服。我一遍遍呼叫护士。我的愿望实现了。她奄奄一息,而我惊慌失措。吃了一片药后,她醒了过来。 夜里,我想象着她死了,心潮起伏。“局部有所好转。”早上,普佩特告诉我,我一直很沮丧。妈妈的状况非常好,还读了几页西姆农的书,但晚上她又痛得很厉害:“我浑身都痛!”他们给她注射了吗啡。到了白天,她睁开了眼睛,失神而呆滞。我想:“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她又睡着了。我问N医生:“一切都结束了吗?”“噢,不!”他半是遗憾,半是得意地说,“她恢复得可好了。”这么说,她要被疼痛折磨至死吗?“把我干掉。把我的左轮手枪给我。可怜可怜我。”她说:“我浑身都痛。”她肿胀的手指不安地移动着,信心逐渐消逝。“这些医生开始让我生气了。他们总是告诉我说我在好起来,我却觉得我的身体更糟了。” 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垂死的老女人了。当我们在黑暗中交谈,我觉得自己过往的不快得到了缓解:我在重续青春期时被打断的对话,我们之间的分歧和相似妨碍了我们再将它拾起。往日的柔情我以为已完全消失,现在却复活了,因为它已经变成了简单的言语和行为。 我看着她。她就在那里,在场,清醒,却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不知道身体里发生的什么是正常的。然而对她来说,身体的外部也无法知晓——受伤的腹部,瘘管,从中流出的污物。她皮肤发青,液体从伤口中渗出,她无法用她几近麻痹的双手摸索自己的身体。他们给她治疗和包扎伤口时,她的头只得后仰。她没有再要过镜子:她垂死的面庞不再为她而存在。她休息、做梦,远离她腐败的肉身,耳朵里充满了我们的谎言。她整个人充满激情地专注于一个希望:康复。我想避免毫无意义的痛苦:“你不必吃这种药。”“还是吃了比较好。”然后她一口吞下了这种灰乎乎的液体。她觉得吞咽困难。“别强迫自己吃,这么多够了,别再吃了。”“你这么想吗?”她看着盘子,犹豫不决:“再给我一点吧。”最后,我偷偷把盘子拿走了。“你都吃干净啦。”我告诉她。她强迫自己下午吞一些酸奶,还经常要求喝果汁。她一点一点、慢慢地移动胳膊,小心翼翼地把手抬起来,握成杯状,摸索着抓住我拿着的玻璃杯子,通过小吸管,吸取其中有益的维生素,如同一个食尸鬼用嘴巴贪婪地吮吸生命。 消瘦的脸庞使她的眼睛显得很大。她把眼睛张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她竭尽全力地从地狱里挣脱,浮出光线昏暗的湖。她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就像她才学会看东西似的。“我看到你了!”每次她都赢了黑暗。通过目光,她紧紧地抓住了世界,指甲死命地揪住床单,好让自己不被吞没。“我要活!我要活!” 那个星期三的夜晚,我坐出租车离开医院时,感到很孤独。我对路过的时尚街区了如指掌:兰蔻、侯比甘、爱马仕、浪凡。红灯常常会让我在皮尔·卡丹的门口停下,看到里面的毡帽、背心、绸巾、鞋子、靴子——是多么优雅,又是多么可笑。再往前去就能看见一些漂亮的毛绒睡衣,色彩很柔和。我思忖:“我要给她买一件,换掉那件红睡袍。”香水、皮草、内衣、珠宝——一个骄傲奢侈的世界,死亡在这里并无立足之地。然而它就在那里,暗藏在这栋建筑之后,在诊所、医院、病房的灰色秘密之中。于我而言,这就是唯一的真理。 星期四,一如往常,妈妈的脸色让我害怕。相比昨天,她的模样又衰败了些。不过她还可以看见东西。她打量着我:“你的头发是棕色的。”“是,你一直知道啊。”“你和你妹妹都有一大绺白发,所以我可以抓住,不会摔倒。”她动了动手指:“它们消肿了,是不是?”然后又睡过去了。过了一会儿她醒了,告诉我:“每当我看到一个白色的大袖口,我就知道我要醒过来了。我睡觉的时候,穿着衬裙。”她产生了什么样的幻觉,什么样的记忆?她的生活是向外部世界开放的,看到她突然迷失于自身,我感到很害怕。她再也不喜欢东拉西扯了。那天她的一个朋友,沃捷小姐,给她讲了一个清洁女工的八卦,讲得活灵活现。我很快就把她打发走了,因为妈妈都把眼睛闭起来了。我回来之后,妈妈说:“不应该对生病的人讲这类故事,他们不会感兴趣。” 那晚我待在她旁边。她害怕疼痛,也害怕做噩梦。N医生进来之后,她求他:“给我打一针(吗啡),尽量多打点。”她还模仿护士插针头的那个动作。“哈哈,你要变成瘾君子了!”N医生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我可以给你提供大量的吗啡,以很便宜的价格。”他收起表情,以严厉的口吻说,“一个自重的医生在两个方面不会妥协:毒品和堕胎。” 星期五过得波澜不惊。星期六,妈妈睡了一整天。“太好了,”普佩特对她说,“你休息得很好。”“我今天没有活好。”妈妈叹了一口气。 对于一个如此热爱生活的人来说,死亡,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她还能拖两三个月。”那晚,医生告诉我们。所以我们可以好好规划一下,妈妈得习惯好几个小时见不到我们了。我妹夫前一天来了巴黎,所以我妹妹决定那晚让妈妈单独和库尔诺小姐待在一起,她第二天早上过来。玛尔特下午两点半来,而我要到下午五点钟再来。 五点的时候,我推开了门。窗帘放下来了,房间里黑乎乎的。玛尔特握着她的手,妈妈朝右边侧卧着,看上去很可怜,一副很疲倦的样子。她左边屁股上的褥疮全都破了,像这么躺着会舒服点,但这个姿势也很累。她等普佩特和利昂内尔一直到十一点,很痛苦的等待,因为护士忘记把呼叫铃的线钉扣在她床单上了,她够不到按钮,也就没法呼叫任何人。她的好友塔迪厄夫人来看过她,但妈妈还是对我妹妹说:“你把我留给了一群畜生。”(她讨厌星期天的护士们)后来她恢复了点精神,逗利昂内尔说:“你希望赶紧摆脱你的丈母娘吧?喂!现在还不是时候。”午饭之后,她单独待了一个小时,折磨人的焦虑感又向她袭来。她急躁地对我说:“别让我一个人待着,我还很虚弱。我不能被丢给那些畜生!”“我们不会再把你丢下了。” 玛尔特走了。妈妈打了个盹儿,又惊醒了——她右边的屁股疼。贡特朗夫人帮她换了个姿势。妈妈还在抱怨,我想再按一次铃。“没用的。来的还会是贡特朗夫人。她不懂的。”妈妈的痛苦并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由确切的器官上的病变引起的。不过,帕朗小姐或者马丁小姐的抚慰能让她的痛楚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而贡特朗夫人做同样的事情却不会使她感到更加轻松。但不管怎样,她又睡着了。六点半,她喝了几口汤,吃了一点奶油蛋羹,心情还不错。她后来又突然大叫了起来,因为左边的屁股火辣辣地痛。这一点也不奇怪。她赤裸的身躯浸泡在尿酸中,那是从她的皮肤里渗出来的,护士给她换吸水被单时都被灼伤了手指。我惊慌失措,一遍又一遍地按铃。那段时间太难熬了!我握着妈妈的手,抚摸她的额头,滔滔不绝地说话:“他们会给你打针的,你就不会疼了。就等一分钟。只要一分钟。”她紧张至极,几乎要大叫出来,不断喃喃呻吟道:“它烧得好疼,好可怕,我受不了了。我没法忍受了。”然后,她又抽抽搭搭地说:“我太惨了。”孩子般的声音让我心酸。她是多么孤独啊!我触摸她,与她交谈,却不能分担她的痛苦。她心脏狂跳,眼睛上翻,我想:“她要死了。”她呢喃:“我要晕过去了。”最后,贡特朗夫人给她打了一针吗啡。没有用。我又按铃。我特别害怕这种疼痛会在早上发作,那个时间段没有人陪在妈妈身边,她也没法叫人——不能离开她一分钟。这次护士给她打了安定,换了吸水床单,在她的伤口上抹了药膏,抹完她们手上都闪烁着金属的光泽。灼痛消失了,虽然它只持续了十五分钟,却像永恒般漫长。她尖叫了几个小时。“这太傻了,”妈妈说,“这太傻了。”是啊,傻得让人流泪。我再也不能理解那些医生,甚至也不能理解我妹妹和我自己。世界上没有任何理由能为那些毫无意义的折磨辩护。 星期一上午,我和普佩特在电话里聊了一会儿:死亡在迫近。浮肿没有消退,腹部伤口无法愈合。医生告诉护士,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注射镇静剂了。 下午两点,我发现妹妹站在114号房间外面,有点失控。她对马丁小姐说:“别让妈妈像昨天那样受苦。”“可是夫人,如果我们现在仅仅因为褥疮就给她打很多止痛药,如果她再像昨天那样痛起来,吗啡就不灵了。”在我们的询问下,她解释说,一般来说,在类似的情况中,病人会死于极度的疼痛。可怜可怜我。干掉我吧。所以P医生撒谎了?找一把左轮手枪,杀死她,勒死她。浪漫主义的空想。但我也无法想象要听妈妈惨叫好几个小时。“我们去和P医生谈谈。”他来了,我们抓住他:“你答应不让她受苦的。”“她不会受苦的。”他说如果我们想不惜代价地延长她的生命,就会再折磨她一个星期,就需要再做一次手术,还会进行输血和复苏注射。是啊。早上甚至连N医生都对普佩特说:“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们就会付出全部努力。但如果现在还去试着延长她的生命就无异于虐待了。”不过,这种放弃对我们而言还远远不够。我们问P医生:“吗啡可以缓解这么大的痛苦吗?”“她会得到她所需要的剂量。” 他说得很肯定,这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我们逐渐平静下来。他走到妈妈的病房,给她重新包扎。“她睡了。”我们告诉他。“她不会知道我在这儿的。”确实,他走的时候,她还在睡着。想到她前一天的遭遇,我对普佩特说:“我们不能让她在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孤单一人。”妹妹打开门,突然又转向我,面色煞白。她瘫倒在长凳上,哭哭啼啼地说:“我看到她的肚子了!”我去给她找了一些安定。P医生回来的时候,她向他说:“我看到她的肚子了!太可怕了!”“不,这挺正常的。”他有点尴尬地回答道。普佩特对我说:“她在活活腐烂。”我无言以对。我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我坐到妈妈的床边,要不是黑色的缎带在阅读灯的映照下轻轻飘动,我会以为她已经死了。六点钟,她睁开了眼睛。“现在是几点?我搞不清楚。已经晚上了吗?”“你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我睡了四十八个小时!”“噢,不。”我帮她回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看向窗外的夜色和闪烁的霓虹灯,又说了一遍:“我搞不清楚。”语气里隐隐有些生气。我告诉她谁来拜访了她,谁给她打过电话。“对我来说都一样。”她说。她试探着问我:“我听到医生说话了,他们在说‘她一定是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深度昏迷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大意。我解释说没有必要让她像昨天那样受苦了。他们打算让她多睡一睡,直到褥疮愈合。“是啊,”她语带责备地说,“但是我的时间就没了。” “今天我没活好。”“我的时间没了。”对她来说,每一天都是无法取代的。她要死了。她自己毫不知情,而我却了然于心。以她的名义,我反抗这一切。 她喝了几口汤,我们等着普佩特。“在这儿睡她很累。”妈妈说。“还好吧。”我说。她叹气道:“我无所谓。”她想了一会儿,又说:“让我担心的是,我现在什么都无所谓。”睡觉之前,她又狐疑地问我:“他们能把人变笨吗?”这是一种抗议?我觉得更可能的情况是她想得到我的安慰——她的迟钝是由药物引起的,而不是因为病情恶化。 库尔诺小姐进来的时候,妈妈已经睁开了眼睛,转着眼珠,正在适应周围的环境。她神情严肃地盯着护士,甚至比一个发现了世界的婴儿还要专注。“你……你是谁?”“我是库尔诺小姐。”“这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我又跟她说了一遍。她睁大双眼,又问了库尔诺小姐:“为什么你在这里?”“您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您身边。”“哼!这个想法真奇怪。”妈妈嗔怪道。我准备走了。“你要走了?”“我走了你会不会不高兴?”她又重复了那句话:“我无所谓。我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没有立刻就走。白班护士说妈妈可能撑不过晚上。她的脉搏从48跳到了100,十点钟的时候又恢复了平稳。普佩特躺下来,我回家了。我现在肯定P医生并没有骗我们。妈妈会在一两天内去世,但不会太痛苦。 她醒来时,头脑清醒。她一痛,他们就给她打镇静剂。我三点钟到,她还在睡觉,尚塔尔坐在她的旁边。“可怜的尚塔尔,”她过了一会儿对我说,“她很忙,我占用了她很多时间。”“但是她喜欢过来,她太喜欢你了。” 妈妈陷入了沉思。然后悲伤地说:“我吗,我都不知道我是否喜欢什么人了。”我记得她骄傲地说过:“大家都喜欢我,因为我让人愉快。”可渐渐地,许多人都让她感到疲倦,她的心已经麻木了,疲倦让她失去了所有的东西。然而,她最动情的话也不如这句漠不关心的话更打动我。之前,陈词滥调和条条框框遮掩了她真实的感受。我通过感情缺席留下的冷淡来感受其中的温暖。 她睡着了,呼吸声悄不可闻,我想:要是这呼吸就这样没了多好,什么痛苦都没有了。不过那黑色的缎带仍然起起伏伏,那一刻并不会轻松到来。五点钟,我根据她的要求唤醒了她,给她喝酸奶。“你妹妹希望我喝的,这对我有好处。”她喝了两三勺,我想到某些地方有把食物放在死者坟墓前的传统。我拈了一朵玫瑰给她嗅闻,是卡特琳前一天送来的:“是梅里尼亚克最后的玫瑰。”她只是失神地扫了一眼,就又陷入了睡眠。屁股上燎烧般的疼痛让她醒了过来。打吗啡——毫无作用。我像两天前那样握着她的手:“再等一分多钟,吗啡一会儿就起效了。再等一分钟就可以了。”“这是酷刑。”她说,语调波澜不惊,她太虚弱了,连抗议的力气都没有。我又按了铃,坚持要再给她打一剂吗啡,帕朗姑娘铺了床,把妈妈移动了一下。她又睡着了,手像死人一般冷。护工嘟嘟囔囔,因为我把她六点钟端来的晚饭退了回去,医院的例行程序不可更改,在那儿临终和死亡都很平常。七点半,妈妈对我说:“啊!现在我感觉很好。真的很好。我很久都没感觉这么好过了。”让娜的姐姐来了,她帮我喂了她一些汤水,还有加奶的咖啡。很难,因为她会咳嗽,很容易呛到。普佩特和库尔诺小姐建议我走。今晚很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而我在那里会让妈妈起疑。我吻了吻她,她报以丑陋的微笑:“我很高兴,让你看到我的状态这么好。” 我夜里十二点半睡的觉,睡前吞了一些安眠药。电话响了,我醒过来。“再过几分钟,玛塞尔就会开车来接你。”玛塞尔是利昂内尔的表妹,她载着我在空无一人的巴黎街头飞驰。在尚佩雷门旁边一家亮着红灯的小饭馆,我们在吧台前喝了一杯咖啡。普佩特到医院的花园里来找我们。“她走了。”我们一起上楼。这情景在意料之中,又让人难以想象,那具尸体就躺在床上,躺在妈妈原来的位置。她的手很冰,额头也是。这仍然是妈妈,但她永远都不在了。她的下巴缠着绷带,好把毫无生气的脸固定住。妹妹想回布洛梅街取几件衣服。“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好像都这么做。”“我们不这么做。”我无法接受给妈妈穿上裙子和鞋子,就像她要出门参加晚宴。我觉得她也不希望我们这么做——她以前常说,她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皮囊要如何处理。“就给她穿上她的长睡裙。”我对库尔诺小姐说。“她的结婚戒指怎么办?”普佩特问,从桌子的抽屉里把它拿了出来。我们给她戴在手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这只小小的金色圆环在这个世界上再无容身之地了。 普佩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望了一眼那个已经不是妈妈的“东西”之后,我很快就把她拉走了。我们在多姆咖啡馆同玛塞尔一起喝咖啡。她告诉我我走之后发生的事情。 九点钟,N医生走出房间,怒气冲冲地说:“另一个创口夹也掉了。我们为她做了这么多,结果还是这样,真让人恼火。”他走了,留下我妹妹目瞪口呆。妈妈双手冰冷,却还在抱怨热死了,呼吸也困难。打了一针后她睡着了。普佩特脱了衣服,上床读侦探小说。到了午夜,妈妈动了动身子。普佩特和护士走到她床前。她睁开了眼睛:“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担心?我很好啊。”“因为你做了一个噩梦。”库尔诺小姐整理被子的时候摸了摸妈妈的双脚,已像死人的脚一样冰冷。我妹妹纠结要不要打电话给我。不过晚上那个点,我的出现会吓到妈妈,她的神志还是很清楚的。普佩特回到了床上。半夜一点,妈妈又动了。她用顽皮的语调哼唱一首爸爸以前经常唱的歌:“你要走啦,你要离开我们了。”普佩特叫道:“不,我不要离开你。”妈妈回以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又一次注射之后,她含含糊糊地低声道:“必须……保留……衣橱。”“保留衣橱(l’armoire)?”“不,”妈妈说,“死亡(La Mort)。”她强调了“死亡”这个词,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想死。”“可你现在已经好多啦!”之后,她说起胡话来,“希望还能有时间介绍我的书……她愿照料谁就照料谁。”我妹妹赶紧穿好衣服:妈妈快失去意识了。突然,她叫道:“我喘不过气来!”她的嘴张大了,眼睛也睁大了,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显得巨大无比。一阵抽搐过后,她陷入了昏迷。“去打电话。”库尔诺小姐说。普佩特打电话给我,我没有接。接线员持续拨了半个小时我才醒。与此同时,普佩特回去看妈妈——已经不在了。她的心狂跳不止,呼吸沉重,坐在那儿,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切都结束了。“医生说她会像蜡烛一样燃尽。不是这样的,一点也不是那样的。”妹妹抽泣着说。“可是,夫人,”护士回答道,“我向您保证,她走得很安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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