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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她弥留之际 作者:西蒙娜·德·波伏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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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一辈子都惧怕癌症,住院时可能依然如此,尤其在照X光片的时候。手术过后,她一点都没往这个方面去想。有段时间她担心自己这个年纪的人很难恢复过来。但她从未有过一丝怀疑:她做的是腹膜炎手术,情况很严重,不过能治好。 更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她从未要求过请神父,甚至在生命垂危,说出“我再也见不到西蒙娜”这种话的那天也不曾要求过。玛尔特给她带去的祈祷书、十字架和玫瑰经,她没有从抽屉里拿出来过。有一个早上,让娜建议道:“今天是礼拜天,弗朗索瓦丝婶婶,你不想领圣体吗?”“噢,我亲爱的,我太累了,不想祈祷——上帝是宽容的!”塔迪厄夫人更加恳切,当时普佩特也在那儿,她问妈妈想不想见忏悔神父。妈妈的面色沉了下去:“太累了。”她闭上眼睛,结束了对话。一个老朋友来见她,等人家走了,她对让娜说:“我可怜的露易丝,她尽问我些傻话。她想知道这家医院有没有专职神父。我才不关心有还是没有呢!” 圣昂热夫人总是来烦我们:“她都这么焦虑了,她一定想得到宗教的慰藉。”“但是她不想。”“她曾让我和几个朋友向她保证,帮她获得善终。”“她现在想要的是好好恢复。”我们备受谴责。我们并没有不让妈妈接受最后的神圣仪式,但我们也不想强迫她。难道我们应该提醒她:“你得了癌症,你快死了。”有的女信徒会这么干的,我确定,如果我们让她和她们单独在一起的话(若我站在她们的立场上,我就会惧怕这会引起妈妈的反叛之罪,让她在炼狱里待个几百年)。妈妈不想和她们聊这些。她希望环绕在她病床周围的是年轻的笑脸。“像我这样的老太太,我到养老院后还有得看。”她对她的侄孙女们说。她觉得和让娜在一起很安心,玛尔特和两三个信教但又通情达理的好友赞成我们的欺瞒。她不相信其他人,说起他们中的一些,总是带着某种程度的反感——她能觉察到哪些人会扰乱她内心的平静,这就像是一种本能:“联谊会里的那些夫人,我不想再见到她们。我再也不想到那里去了。” 人们或许会想:“她的信仰是表面的,说说而已,因为它在苦难和死亡面前不堪一击。”我不知何为信仰。不过她全部的生活都有赖于宗教,宗教就是其本质,我们在她抽屉里发现的几张纸证明了这点。如果她把祈祷仅仅看成是一种机械的嗡嗡声,数念珠不会比做填字游戏更累。事实上,她不做祈祷这件事让我相信,对她而言祈祷是一种需要集中精神、思想的活动,是一种精神状态。她知道应该对上帝说什么:“治愈我吧。但为了实现您的意愿,我愿意死去。”她不愿意。在这现实的时刻,她没有选择说些言不由衷的好话。但与此同时,她也没有赋予自己反抗的权利,而是保持了沉默:“上帝是仁慈的。” “我无法理解,”沃捷小姐震惊地说,“你妈妈这么虔诚,她怎么会这么畏惧死亡!”她难道不知道有的圣徒在临终之际也会尖叫、抽搐吗?而且,妈妈并不畏惧上帝或魔鬼,她唯一恐惧的是离开这个世界。我的祖母见自己时日无多,就心满意足地说:“我最后要吃一个小小的白煮蛋,然后再去与古斯塔夫相见。”她对生存并无激情,八十四岁的她过着阴郁而呆板的生活,死亡不会给她带来什么烦恼。我父亲的勇气不亚于她。“别让你母亲叫个神父回来,”他对我说,“我可不想演喜剧了。”他清清楚楚地交代后事。毁灭、怨恨,他接受虚无如同祖母接受天堂一般平心静气。妈妈像我一样热爱生活,面对死亡,她也跟我一样想进行反抗。在她最后的日子,我收到了很多批评我最新著作的来信:“如果你还没失去信仰,你就不会这么惧怕死亡。”信徒怀着险恶的怜悯之心写道。也有善意的读者这么写:“死亡也没什么,你的作品是不朽的。”我在心里告诉他们,他们都错了。宗教并不能给妈妈带来更多的慰藉,身后名对我来说也是一样。无论你相信的是天堂还是俗世,只要你热爱生活,永生就不可能是死亡的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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