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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她弥留之际 作者:西蒙娜·德·波伏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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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母亲的去世会给我带来如此强烈的震撼?自我离家之后,我对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当她失去我父亲时,她那种强烈而又单纯的悲伤让我动容,她对别人的关心也使我深受感动。“想想你自己。”她对我说。她以为我是因为不想加深她的痛苦才强忍眼泪。一年之后,她母亲的死让她痛苦地回忆起去世的丈夫:葬礼那天,神经衰弱迫使她卧床休息。那晚我陪在她身边,忘了自己对那张婚床的厌恶——那是我出生而我父亲丧命的地方,看着她沉沉睡去。五十五岁的她,眼睛紧闭,面容宁静,依旧是美丽的。我赞赏她的情感压倒了她的意志。通常来说,我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然而在我的梦中(我父亲几乎不怎么出现,即使出现也是不太重要),她常常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她和萨特混淆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然后这个梦就变成了噩梦:我为什么又和她住在一起?为什么又落到她的掌控之中?我们之前的关系对我来说是双重的,是一种让我既爱又恨的隶属关系。当她出了意外,她的疾病和死亡打破了我们惯常的交流模式之后,这种关系全然复活了。时间在那些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身后消逝,我的年纪越来越大,过去的岁月就越发模糊。我十岁时的“亲爱的妈妈”与那个在我的青春期时压迫我的充满敌意的女人再也分不清了;当我为老母亲哭泣时,我也是为年轻的母亲哭泣。我以为我已经弥补了我们失败关系的遗憾,但悲伤又回到我心里。我看着我们俩的两张合影,是在同一时期拍摄的,那时我十八岁,她快四十岁了。那个目光忧郁的小女孩,我今天几乎都可以成为她母亲、她外婆了。我同情她们。同情我,是因为当时的我是那么年轻,什么都不懂;同情她,是因为她已经没有未来,而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了。可是我并不知道应该给她们什么样的建议。我没有能力抹除童年时的不幸,她因此而不快乐,也让我不快乐。如果说,她在未征求我同意的情况下毒害了我几年,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报复了她。她对我的内心世界忧心忡忡,但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是会为我的成就感到开心,可惜我在她的圈子里引发的流言蜚语让她伤透了心。听到一个表亲说“西蒙娜是我们家族的耻辱”时,她感到很痛苦。 妈妈在患病期间的突然变化让我的悔恨与日俱增。正如我之前说过的,她是一个性格坚强、脾气急躁的女人,因为她拒绝承认自身的矛盾性,她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也不受别人的待见。她躺在床上,决定只为自己而活,但与此同时,她仍关心别人:在她的冲突中产生了一种和谐。我父亲和他的社会角色完全吻合:他的阶级和他本人发出同一种声音。他临终留下遗言:“西蒙娜,你很早就自力更生了,但你妹妹花了我很多钱。”这不是那种让人伤感的话。母亲被笨拙地束缚在一种唯心主义的意识形态之中,但是她对生命有一种动物般的激情,那是她勇气的来源,并且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肉身之重,这种勇气就会把她带向真理,使她摆脱那些掩盖了她诚挚和可爱那一面的成见。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温暖的感情,它常常被妒忌扭曲,表达得十分糟糕。在她遗留的纸堆中,我找到了一些令人动容的证据。她把两封信弃置一边,一封是耶稣会士写的,另一封来自一个朋友,他们都安慰她说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上帝那里的。她抄了一段话,是尚松[安德烈·尚松(André Chamson,1900-1983):法国档案学家、小说家和散文家,曾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写的,大意是:如果我在二十岁的时候遇上了一个更有威望的长者,他跟我谈起尼采、纪德和自由,我会与家庭决裂。这段话是从一张剪报上摘下来的,文章的题目叫作《让-保尔·萨特拯救了一个灵魂》。在这里,雷米·鲁尔说(他说得不对),《巴约拿》[萨特被俘时创作的戏剧。]在第十二战俘集中营丁室里演出之后,一个无神论的医生皈依了。我很清楚她在这些纸片中想寻求的是什么:妥善解决我的问题。不过,如果不是她对我的拯救感到越来越焦虑,她不会有这方面的需要。“我当然想上天堂了,但不只是我一个人,我要和我的女儿们一起去。”她这么写给一个年轻的修女。 爱、友谊和同志情谊很少能战胜死亡的孤独,尽管表面看来如此。即使当我握住妈妈的手,我也并没有和她在一起:我在欺骗她。因为她总是被欺骗,这种高明的欺瞒让我感到恶心。我已成了那个滥用她的命运的帮凶。但与此同时,我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加入了她的拒绝和反抗。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失败让我不知所措。尽管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并不在她身边,尽管我已经亲眼见证了三个人真实的死亡过程,但是只有在她的床边,我看见了死神——跳着死亡之舞,露出嘲弄的笑容的死神;在炉边故事里,手持镰刀来敲门的死神;无处不在,诡异而不通人性的死神:它就存在于妈妈的脸上,每当她露出牙龈,展现出无知的笑容时。 “他已经到了死的年龄。”老人的悲哀及其流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觉得这个时刻还未到来。涉及我母亲,我也如此。之前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发自内心地为一个亲戚,一个七十多岁的前辈痛哭流涕。如果我遇到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因为失去母亲而伤心欲绝,我会觉得她过于敏感:我们都是凡人,到八十岁早该入土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人不会因为出生、生活和衰老而死亡。人是死于某种原因。我母亲年事已高,她的生命很快就要终结,但是这样的认识并不能缓解我们的惊恐:她长了肿瘤。癌症、血栓、肺炎,它们就像引擎骤停在半空,残酷而又难以预料。瘫痪、垂死的母亲鼓励大家要保持乐观,要珍惜每时每刻。但她徒劳的顽强也撕破了日常琐事令人安心的帷幕。没有什么自然的死亡,在人身上发生的一切永远都不会是自然的,因为人的存在本身就对世界提出了质疑。凡人皆有一死,但对每个人来说,他的死亡都是一场意外,即使他深知并接受这一点,这仍然是一种不当的暴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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