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伸子锁上厨房,出门去了。房前的大街上,电车行驶在尘土中,嘎吱作响,甚是吵闹。在吉祥寺山门前的石板路上,三个少女边唱歌边拍球,让球从腿下钻过。伸子从钟楼旁拐进后街,再斜穿过一条乱七八糟的大马路,就是一片宁静的宅邸区。她打算在散步时顺便见一见母亲和艳子他们。

家里请了泥水匠维修院门。小学徒正搅拌着木槽中的灰泥,防止凝固。艳子牵着书生的手,注意力都被那光景吸引了去。伸子远远看到那一幕,不禁笑了。书生见伸子来了,对艳子说了些什么。艳子突然抬起头,见伸子沿街缓缓走来,便扑向她喊道:

“哇,姐姐!”

“母亲呢?”

“在家呢!姐姐,你怎么才来呀,上次明明答应我过两天就来的!”

“嗯……”

伸子扶着艳子跨过草席和木板。艳子边走边揪着伸子的衣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笑了。

“哈哈,被你瞧见啦,小机灵鬼。”

“嗯,我都猜到啦。因为姐姐那天说过的。”

“但这个不是哦,”伸子装糊涂道,“只是旧报纸而已。”

“姐姐骗人!我知道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儿童国》!”

门口摆着一双女式木屐,伸子便从木门绕去了院子。西式房间的窗口摆着盆栽的芦笋。透过芦笋,可以看到客人那小巧精致的束发后影。七月那会儿,为了“让不让佃入赘佐佐家”一事与父母爆发冲突时,伸子曾站在那扇窗前汗流浃背,泪流满面。自己当时说过的狠话还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生活已经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正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就在伸子陪艳子玩垃圾捉迷藏[ゴミかくし,与日本普通捉迷藏的规则类似,但捉人者找的不是人,而是人藏起来的垃圾。——译者注]的时候,送客归来的母亲把头探出窗外,对她喊道:

“上楼来。”

上楼一看,只见两间房之间的推拉门敞开着,大房间里铺着绯色的毛毡,上面放着一个大托盘,托盘里摆着画笔、笔洗、颜料盘等物件。多计代正在毛毡上裁剪花纸。见状,伸子说道:

“咦?您在学画?泉老师终于答应来了?”

“嗯。还是老样子,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总也定不下来,好不容易才说定。今天已经是第二堂课了。这个年纪才开始学,总归是学不出什么花头的,能像模像样画两张花纸就该谢天谢地了。”

母亲产生了学画的念头,这让伸子觉得分外可爱。

“那也很好啊!能找到让自己专心投入的东西,就该大呼万岁了!让我看看?上次的……最先画的那张……”

“毕竟都好多年没提起过画笔了,两眼一抹黑。要是从遇见小苹老师的时候练起,如今怎么着也是‘小某某’了。”

多计代开怀大笑,一副自我享受的气势。多么无忧无虑的笑。练习画画竟能对一个人的心态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伸子颇感兴奋。她曾建议母亲试着研究研究和歌。没想到母亲与和歌无缘,却练起了画画。年少上学时,多计代曾受过野口小苹[明治、大正时期的女画家。——译者注]的悉心点拨,就此与画结缘。多计代给她看了一张和大号方形纸笺差不多大的彩纸,上面画着竹子。

“怎么样?”她一边问,一边从旁探头俯视,“脑子里知道该这么画,可真到了下笔的时候,笔就不听话了。”

“哈哈哈,您这话说得就跟学了十年、二十年的人似的,哈哈哈……还‘笔不听话’呢,您也太难为画笔了。”

“你又笑话我!反正你最厉害了——这倒是玩笑话。”

多计代拿出泉老师的画给伸子看,还做了一番点评。

“你觉得呢?是不是太没气魄了啊?我不喜欢行家气太重的、束手束脚的画。”

伸子发现多宝格下面多了一个陌生的螺钿中式小柜,点缀着大胆的石榴图案。镶嵌的贝壳有着深沉厚重的色泽,整体华丽而大气。

“真好看,什么时候买的呀?”

多计代一手搭着毛毡,一手拿笔蘸墨,似是要誊清那幅竹子。她含糊地回了一句:“啊?”

然后说道:“哪个?哦,那个啊,好看吧?又是你父亲败家买的,说是给我放画具用。”

父亲在夜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把装有柜子的大包裹搬进这个房间的光景立时浮现在伸子眼前。

“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faithful husband呀……您可得好好待他,不然要遭天谴的。”

“……最近我也有同感,”多计代歪着头,打量着自己笔下的细竹枝条,缓缓说道,“他近来着实是个好父亲,我都有些可怜他了……尽管脾气还是臭得要命……”

“他本就是个好丈夫不是吗?”

“他年轻的时候啊,那叫一个难相处!小伸你是不知道……不过别看他那副样子,其实他是个心思很纯的人,所以我们才能走到今天。否则……这些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感触就更深了……他当年可绝对比佃纯真多了。”

伸子看着画逐渐成形,听母亲像个寻常女人那样吹嘘自己的丈夫。母亲欢快的语气让她颇感愉快。但她依然品出了那么一点点的,极其微小的落寞。伸子只觉得自己变成了姐姐,正体贴地听着妹妹天真无邪地炫耀自家的丈夫。

“……怎么说呢,因为父亲深爱着您,所以您才能在各方面表现得强势呀。因为脚下的地基是扎实的,所以才敢放心大胆地在上面蹦跶……难道不是这样吗?”

“天知道……也许吧。”

两人在楼下用了茶。正聊着空也[平安中期的僧人。——译者注]的时候,伸子忽觉喉咙发痒,便皱起眉头清了清嗓子。见状,正要抬手举起茶杯的多计代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伸子。

“天哪,简直一模一样!”

伸子没有多想,反问道:

“什么一模一样?”

“你清嗓子的动作啊。佃清嗓子的时候,也会用那种特别装模作样的动作。”

伸子撇撇嘴,挤出一个苦涩而勉强的微笑。

“……瞧您说的,不过是碰巧看着像罢了。”

“才不是碰巧,就是一模一样的,因为……”

伸子是听都不愿听,但还是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您别那么神经兮兮地检查我的一举一动好不好,我都是无心的。”

和一郎近来迷上了摄影。伸子回家时,带了一张他拍的静物照。

晚饭时,伸子对佃说道:

“我今天中午去了趟动坂,有了一个新发现。”

佃似乎并不感兴趣,随口说道:

“哦?什么发现?”

“我对母亲有了新的看法。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我之前可能太看重母亲的所言与所为了。”

伸子讲述了母亲今天给她留下的印象,讲述了母亲内心的单纯与正直。

“所以她才会冷不丁地、率直地、不矫揉造作地表现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无论那是温柔还是刻薄。一定是这样的。她不会提前计划好自己要怎么说,自己要那样做。你说是不是?”

从动坂回来的路上,伸子一直在琢磨这些,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一条通往和平的道路。对她而言,与母亲的交涉是难以承受的重负。但今日之行,似乎让她发现了有助于简化思路的新视角,这令她甚至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如果佃也能想通这一点,心态定会大不相同。所以伸子怀着愉快的期待讲出了自己的看法。然而,他并没有从不以为然的状态中走出来。他一边用牙签,一边眉头紧锁,抬头斜睨着伸子回答:

“我是不会对她评头论足的。”

“这哪里是评头论足,不过是交流看法。反正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跟他们来往,那还是更明智地理解他们为好。这样对双方都好……心怀善意,但有着更高明的心态……”

“……到了该懂的时候,自然就会懂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露出了某种特别的——不那么高贵的表情,同时掰起了手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伸子挪开视线,面露烦闷。佃向来不喜欢热闹的人情话题,这让伸子颇感沮丧。但是更让她不舒服的是,当他不感兴趣、不耐烦的时候,总喜欢掰手指那扁平粗犷的关节。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每每听到骨头发出的响声,伸子都倍感郁闷。

(太可怕了。他也喜欢掰响手指。卡列宁[《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人物。——译者注]也总是坐在书桌前掰手指,一脸的冷漠和厌恶。他像卡列宁吗?所以呢?)

此时此刻,伸子伸出一只手,险些在冲动的驱使下喊出“别掰了”。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阻止了她,让她保持沉默。他会再掰一次吗?……伸子怀着疏离、阴暗、仿佛是在等待痛苦一般的心情,注视着他的手。他却浑然不觉,站了起来,然后走到书桌前,拆起了从上班的地方带回来的包袱。

伸子想起在母亲那里看到的中式小柜,说道:

“我今天在母亲那儿看到了一个螺钿小柜,没想到白蝶贝也有颜色那般好看的,乍一看就好像嵌了大块的蛋白石似的。母亲说要拿它放画具。”

“哦,那肯定很贵吧。”

“嗯……常见的不都是浅蓝色或者浅粉色吗?可那螺钿完全不一样,光泽要复杂得多……就像火焰一样。”

佃却摆出自己与话题无关的样子,将桌上的铅笔、钢笔推到一边,颇为突兀地说:

“你看过那个了吗?”

“嗯。”

“怎么样?”

伸子回答:

“唔……我先给你拿来吧。”

佃打算写一本关于自己专业的小书,正在做前期准备。内容是通俗的波斯文学概论。而伸子恰好是此书的目标受众,外行。于是佃便选了她当读者代表。伸子从自己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份两寸[日本度量衡制中,1寸≈3.03厘米。]来厚的稿件。“哗啦哗啦……”佃翻着书页,动作中透着对自己的作品抱有的亲近感。

“你有什么意见吗?”

伸子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佃好不容易才提笔写就这样一份稿子,她也为此不胜喜悦。

“也许称不上意见吧,只是我觉得有一点可以再改进些。”

“哪一点?”

“里头不是夹着几张纸吗?有些地方解释得不太够。没有知识储备的人看了,总感觉缺了点什么。而且……怎么说呢,还有种没把材料写透的感觉……”

佃用辩解的口吻说道:

“这种书跟小说什么的没法比,读起来肯定枯燥。毕竟是在工作之余写的……光是整理资料都费了好一番功夫。”

“是啊,所以才更应该写好,”伸子一边慰劳,一边觉察到自内心深处迸发的某种东西,“站在工作的角度看,比起在学校教书,这才是你该走的正道,所以你才更应把它打造成不必你出言辩白的好书。”

他们聊了一会儿稿子的事情。昨天下午和今天早上,伸子在看稿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因为稿子出自丈夫之手就变成一位宽容的批评者。也许因为掺杂了几分贪心,她反而变得更敏感、更难以取悦了。每每读到佃像大多数凡庸小册子的作者那样,满不在乎地使用大量的陈词滥调,或是语句拐弯抹角,没有清晰的思路与情感,伸子便是既悲哀又烦躁。

“不行,不行,这算什么?”

为了不让炸飞礼仪与一切的怒气爆发,伸子不得不一遍遍提醒自己,这是草稿,这是丈夫首次尝试写书。与此同时,她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遇到这种情况时,心地善良的人不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吗?只怪自己贪慕虚荣,心地狭隘,才会在阅读这般特殊的、缺乏文艺感的文字时苦不堪言吗?

佃也有他的主张,所以两人多次陷入凝重的沉默。当讨论告一段落时,伸子松了一口气,说道:

“呼,总算弄完了!一章一章啃下来,真不容易。”

她伸手盖上红墨水。

“要不要再聊会儿,喘口气?”

“可以是可以……但你应该已经在动坂聊够了吧。”

“哪里够了,跟你聊和跟别人聊能一样吗……你就没遇上什么稀罕事?”

“这……要不这样吧,”佃似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一样要聊,那就边聊边写这个吧……反正也不是需要动脑子的事情,是吧?”

他从桌上抽出一本压在下面的棕皮小本。伸子瞧了一眼,摆出一副吃不消的样子,玩笑道:

“哇哦——生死簿?”

她在玩笑中透了几分真心。

“真好玩。哎哟,是零钱账簿啊……没劲。”

佃平静地在本子上写好日期,用教训的口吻对撒娇的伸子说道:

“几年后回过头来翻一翻,就能想起当年是怎么过日子的了,很有意思的。今天……买面包花了十五钱……多贺君的欢送会费花了三元。你呢?”

伸子扫兴地回答:

“……就给艳子买了本《儿童国》。”

伸子的房间有三张榻榻米大,朝北,装了两扇磨砂玻璃窗。最上面的那块玻璃是透明的,她总能在同样的光线中看到茶叶铺的库房,脏兮兮的铁皮墙顶,还有自家的破旧屋檐,却无法透过它看到天空。磨砂玻璃上留有前任租户家孩子的潦草涂鸦,以粗头铅笔写成,字越写越大——5×82÷1.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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